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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2023年第1期|马金莲:西窗看云的傍晚(节选)
来源:《大家》2023年第1期 | 马金莲  2023年04月21日08:00

马金莲,回族,宁夏人,80后,民盟盟员,中国作协会员。坚持文学创作20多年,在各级刊物发表作品近500万字,出版小说集《长河》《1987的浆水和酸菜》《我的母亲喜进花》《爱情蓬勃如春》等,长篇小说《马兰花开》《孤独树》等。小说集《长河》、长篇小说《马兰花开》分别被翻译为英文、阿文在国外出版,多篇作品入选外文选本。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图书奖、首届茅盾新人奖、郁达夫奖、华语青年作家奖、《小说选刊》年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朔方》文学奖、飞天十年奖、六盘山文学奖、西北文学奖等奖项。现为固原市文联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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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是外省来的,高个,精瘦,病号服挂在身上,给人感觉是衣服在行走,直挺挺的,不转弯,遇到人,人绕开她,遇到墙,墙和人两不相让,人一直走到墙跟前,直直看着墙,墙不说话,人终于察觉到自己倔不过墙,转个身,又直直往后走。有时候走到护士台里去,傻愣愣瞅着护士们,或者往护士办公室里走,护士会赶紧往外赶。只要是有门的地方,她都会往进走,闯进一个又一个病房,直进,愣愣地看看每个床上的人,再直出,不说话,不笑,不怒,任何时候都没有表情。公娱时间,别人做操,她似乎也兴奋,前后左右地乱闯, 步频急促得随时都要一头栽倒,有一次有护士拉着她做操,努力了半天,只教会她用左手拍右手。任何时候去楼道看,她都在,在走动,已经不是散步了,是不能停歇的一种状态,准备一直走到力竭而亡吗?如此思量,让人不寒而栗。有一回为了让她回去休息,三个人拉,那么瘦的人,居然力气很大,几双手越拉她越往后退,纸片一样薄的身躯忽 然就迸发出巨大的力量,直愣愣跟你磕,不回去就是不回去,最后被推回去拿束缚绳捆了起来。第二天依旧在楼道里晃悠,永远不知疲倦,看来要至死方歇。有一天大夫在楼道里问她话,她一直佝着的脖子居然有了一点点软度,稍稍抬起一点,眼睛还是不看别人,看空气。大夫问你几个儿女?伺候你的是谁?怎么来这里的,记得回家怎么走吗?她咕噜咕噜回答。靠她儿子在边上“翻译”,大家才半真半假听清她说的是四个娃,老二伺候,还说出了名字。大夫再问,记得回家的路吗?坐啥来的?飞机,高铁?她忽然扭头看出口的门,口齿清楚地 说那个门,那个门,门不开,不让出去。大夫还在问,坐啥回家?电梯!出去是电梯!旁观的人群里,有人瞬间心酸。对自由的渴望,只有住进来的人知道,老太有痴呆症状,却记得通往自由的出口。

与老太相反的,是红颜少女。据说十一岁, 个头比其母亲还高,目测是一米六。肤色纯净,没有任何斑痕,五官偏甜美,爱笑,一笑成了眯眯眼,最大特征是随时随地撒娇,当然,得看她自己高兴不高兴。不高兴的时候嘴巴吊着,给她妈下着命令,找大夫去,把没收的平板和手机要回来!回家,问大夫啥时节让我出院!她妈像反复被揉搓的 一团疙瘩面,早就没了人的脾性,任由女儿揉搓。女儿高兴了,见了人笑眯眯,对每个女性都送上赞美词,哇,你好漂亮!哇,你太漂亮了!被夸赞的女性,第一次还真有禁不住暗喜的,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被夸总归是好事。等被夸第二次第三次,或者亲眼看到她跟另外的女性说一模一样的赞辞,就会明白这小姑娘的夸赞原来是普世的。有一次几个家属在一起闲聊,说到小姑娘的病,有人笑,说那小姑娘有看人下菜的本事,欺负她妈很顺手,昨天还给她妈妈的肚子上踢了一脚,叫护士给绑起来了,他爸一来,咋不见她要啥平板啊手机啊?那娘俩最经典的亲子行动,就是随时随地拥抱。只要她愿意,就往她妈怀里扑,她妈习惯了这节奏,也能随时随地给女儿做架子,抱着她嘴里喊着宝宝。这巨型宝宝嘴里嗡嘤着,往她怀里顶,好像母女俩久别重复,实在激动。大家都适应了这随时会上演的节目,也早有了免疫力,都会绕着走。

与单纯少女有点相似的,是少妇。有三十岁吧,中等身材,肥瘦适中,皮肤还好,有些微斑点,披一头及腰长发,叉着外八字腿走路,拖鞋趿沓着,走到消防栓跟前站住,对着玻璃梳头,你搞不懂她梳子哪里冒出来的,忽然就握在手里,大大方方地梳,从上到下,一下又一下,一边梳,一边唱,歌词依稀是“你到底爱没爱过我”。梳一阵, 撇着大步走,拖鞋拍得地面噗噗响,长发在身后甩,飘飘然,有些仙女的气息。迎面碰到,会忽然跟你说话,口气开朗,跟多年老邻居一样,待你赶紧回敬一个笑脸,或同样问候过去,她已经走远, 目光很直,只看前头,绝不顾盼也不回头。你便讪讪,才明白她压根就不是跟你说话,她在自说自话。有一次大家在脑功能治疗室闲坐,她来了,不听大家说话,笑嘻嘻看了一圈,站到一个男人身畔,忽然就拦住他,两个胳膊环抱,吊在他肩膀上,大方地撒娇。大家才知道他是她男人。男人受不了,要走,她像一串干菜,随着他直戳戳走,就 那么被吊着拖走了。一边走,她一边大声地撒着娇,那情景跟单纯少女跟她妈闹腾一模一样。这些年中国人的恋爱观念开放了,当众秀恩爱花式 不少,小青年们在地铁上公园里都敢接吻。跟他们比,这妇女纠缠男人的举动,算不上过分,但确实不雅,有种难以说清的别扭,就好像早该断奶的孩子,还吊在妈妈奶头上吃奶一样,让人看了心塞。

给人感觉刘小光是被老婆遮蔽的男人。或者说,活在老婆的身子背后,像个影子一样的存在。满耳朵能听到他老婆在絮叨。吃饭的时候尤其动静大,在叨叨叨地数落什么。吃药时间也会提高调门。老婆子六十三四岁,自称退休了,老头子也刚退休。听口气在煤炭或者铁路行业,有退休工资, 属于生活有保障的群体。既然老年生活不用愁吃愁 穿,那不好好享受退休生活,为啥住这里头来了?老婆子愁得眼睛小了一圈,摇着头叹气,不过也挺乐观的,能一边叹气一边笑着给你描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说嘛,好不容易退休了,儿女大了,早成家了,孙子也有了,好日子才过了没几天,这就糟心起来了,天天夜夜地闹,啥时节是个头哩!老婆子把凳子搬到窗户边,对着窗玻璃说话,身后床上躺着刘小光。他高个,黑瘦,五官老是捏成一团, 好像总在发愁。老婆说自己的,他不参与,也不计较,好像张扬出来的家丑和他无关。大多数病人都爱看手机,明显沉溺网络。他不,他几乎不看手机。他不爱动,就躺着,身体侧成一张细弓,单薄而孤独,他沉浸在自己的忧愁世界里,不愿和人分享,远看让人感觉挺可怜的。一个大男人,那模样和神态竟像个长期受欺负的小童养媳。他愁什么 呢?忧国还是忧民?他老婆比较豪爽,就一句话,说忧个啥,他有那么大度量?他愁自己吃不下饭!这就怪了,每顿饭都见他在吃,老婆子打回来,他们头对头,老婆子不停地给他夹菜,还评说某菜某 饭做得咋样,看上去吃得挺热火啊。老婆子变得愤慨,说他每顿饭比我吃得多,他大份,我小份,我还给他拨饭,你说能饿着他?他就是担心,老是担心自己吃不下饭,在变瘦,他还说自己的消化系统在慢慢地整体坏掉。听的人忍不住偷着乐,能吃能喝,夜里也看到他挺能睡,一夜能睡到明早七点多,那状态实在不像有坏掉的征兆啊。老婆子更气愤了,就是说嘛,给他说多少遍了,你没事,你好好地,你不会饿死,也不会瘦死,你能活一百岁。他还是愁,一天从睁开眼睛一直愁到黑,也不爱出门见人,也不爱跟人说话,也不关心家里的人,连小孙子也不正眼看,就愁他自己吃不下饭这个事。从前不是这样的吧?从前啊,从前好着呢,就是话不多,但知道挣钱养家,也照顾我和娃,人缘也不错哩!现在说变就变了,六亲不认了。女人们被逗得笑,年轻人抑郁的多,似乎可以理解,亲情关系啊,学业啊、恋爱啊、工作啊,社会关系啊,都会存在压力,可能导致抑郁,再说现在的年轻人普遍心理抗压能力差,看看这里头住的,十个里头五个青少年,基本上都是心理健康出了问题。老年人则抑郁的相对少,来这里接受治疗,大多是睡不着觉,焦虑,演变成心理问题。这老爷子,人生的大半辈子都活过来了,按道理是就业、婚姻、儿女等该有的大坎儿也都跨过来了,为啥能在退休后颐养天年的时候,出这样的状况?让人难以理解。孩子是不敢质疑的,病了就病了,做大人的心里有多焦灼难受,也各自揣着。这大人变得这样不可思议, 似乎是可以谈论谈论的,也敢偷偷地善意地笑话一下。老婆子很豪爽,她自己带头笑话。笑一阵,她的情绪低落下去,眉头愁出一道壕,说半辈子熬过来了,本来我能开开心心每天去跳广场舞,买菜做饭,带孙子玩,日子美得很,谁知道来了个这!这怂毛病怕是好不了了,我后半辈子都要跟他滚疙瘩了。

滚疙瘩是个有意思的说法,很形象。看来是老婆子的独创。也充分说明她半年来和老爷子在病 情面前的抗争。人吃五谷生百病,什么样的病,都没有这里的病难治。看得见摸得着的,疼痛的,出血的,能动刀子的,都来得快去得也快,大痛大疼一番,以后能解决问题。这心里的头里的病,你急也没用,他被病折磨得死去活来,你被他折磨得死去活来。好像最钝的刀子在割肉,让你疼,让你熬煎,让你哭不出来,让你也想跟着一头跳下万丈高楼粉身碎骨,从此一切都一笔勾销烟消云散。看看楼道里那些神情呆滞眼神发直的孩子身畔陪伴的母亲吧,几乎每一个都带着病态的疲倦,入院前她们早就经历了大同小异的折磨。不是走投无路,一般不会轻易就医也不会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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