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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3年第4期|赵文广:鲸(节选)
来源:《天津文学》2023年第4期 | 赵文广  2023年04月24日06:58

回去的路上,我和女儿说:“你猜那栋楼是干什么用的?”

女儿看了我一眼,说:“我知道你又要编故事了。”

我说:“它是用来养鲸鱼的。”

我在网络地图上点选了出发点A和目的地B,AB两地相距四百米。这是我下班回家会走过的一段路。出了地铁站的西南口,从A地走到B地,从东到西,走过三百米,右手边有一棵杨树,树干的侧面看起来像半扇房门那么宽,大概四十厘米的样子。杨树头齐平锯断。

我还记得杨树新锯断的样子,像是一根崭新的、青白色的柱子,有两层楼那么高。

第二年,杨树长出一头新叶,叶片很大,摘下眼镜看去,杨树像粗壮的绿头火柴,半身揳入泥土。

我从来没有在安静的时候听过风从叶片间吹过会发出什么声音。

第三年,仍能看出杨树曾被锯断。

第四年,杨树像以前一样繁茂。我已经忘记杨树以前是什么样子。

再往前走二十米,又有一棵同样粗细的,同一年被锯断的杨树。

两棵杨树的北面,再往北一些,有巨大的、正方体的楼群,下午的阳光常常使楼群反射出金属的光泽。

再往前走三十米,是一个十字路口。汽车的声音长年不停,即使在深夜,没有车辆经过的时候,也有汽车的声音。声音是波,像湖面的水波,或是宇宙里的电磁波,从来不会停止。

站在十字路口东北,视线以一条从东北到西南的斜线穿越路口,抬起头再往前看,能看到一座六层高的建筑。它像一个巨大的、标准的长方体,坐落在马路西侧。

黄昏前的阳光从西方而来,先后穿透了六层建筑西面和东面墙壁的玻璃窗,落在马路东侧的B地。

我从A地走到B地,这段路已经走了八年或者九年或者十年。年的具体数字在记忆和经验里摇动。所有摇动的事物,都像随风摇动的杨树叶子一样没有声音。

这一次从A走到B,并不是下班回家。是一次日常的散步。在两棵杨树北面,巨大的反光建筑里,有一个三十多平方米的房间,布置成练舞室,我的女儿在里面练习芭蕾。她每周会花两个小时,压腿,跟随音乐做出老师教给她们的动作,听老师高亢的口令,喝水,压腿,看窗外,看同学。这两个小时,对我来说不太漫长,乃至过于短暂,不够用来从容地散步。我像赶场一样把女儿送到练舞室门外,看她放好水杯,走进舞室,像小青蛙一样趴在地板上开始压腿,我就下楼离开。走过舞蹈教室的前台,我会再看一眼监控电视,电视里分出六个俯视镜头,多半是空教室,有一间教室里有孩子正在练习静止的动作,我看不清谁是谁。我出了门,快速地走到A地与B地的中点,在这个位置,往右前方看,正好能看到近处和远处的两棵大杨树。

我计算着时间,估测在赶回舞蹈教室之前,我能走到哪里。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多分钟,由于要回来接女儿,能走出去的路程长度还要做一个对折。大概四五十分钟的步行,我并不确定每小时能走多远,但我知道在这样的步行范围内,并没有一个可以称为目的地的所在。

这时是下午两点,太阳尚未降落到足够低的位置,在B地还看不到阳光穿越那座长方体建筑。于是我直行穿过了十字路口,继续往前走。

我每周都可以这样散步,没有目的。或者说,目的不在空间中,目的在时间中,我需要度过两个小时的光阴。有时我用这两个小时在手机上看一会儿电影,我总是没完没了地拖回重放,两个小时只能看十分钟到十五分钟的情节;有时两个小时用来清理聊天记录,清理聊天记录的最好方式是彻底清空,但彻底清空后的一段时间,总是会面临不期而遇的工作压力,这件事也不会常做;有时可以听两个小时音乐,音乐偶尔让我感受到世界的质地,但这些感受连再次重复都难以实现,那情境,就像有一个陌生人从空地上走过,他走过之后,我无数次回到那片空地,却再也见不到那个陌生人,但我常常想要回到那片空地上。

古时候,有一个人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宋人有耕田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

讲述这个故事的人,或许是韩非,韩国的一个王室后裔,韩非像苏格拉底一样,在狱中服毒而亡,比苏格拉底晚生约二百年。

我会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散步,经过一个多小时,就开始朝着一个明确的方向疾走——去接我的女儿,下课回家。我总是因为走出去太远,而没能在两个小时内回到舞蹈教室。我说的“远”,并不是真的远,只是在徘徊中恰巧走远了,没法准时返回舞蹈教室。

舞蹈教室所在的楼群,构成了一个新建的小区,这个小区由五六个近似正方体的建筑围拢而成,每一个建筑都有大量的空房间。这或许是一座商住两用小区,小区里的地上车位和地下车位都收费不低,停车费按小时来算,每小时收三四块钱。因此住在这个小区里的人,常常把私家车停在小区外面。

几年前,我刚拿到驾照,还不怎么会倒车入库,于是我开着借来的车,在那个空旷的地下停车场练习停车。停车场里常常整排整排地空着,也没有保安。我驾驶着小汽车在地下两层停车场里来来回回地倒车,停车,驶出车位,转向,开雾灯,关雾灯,开雨刷,雨刷变速,关雨刷,倒车,停车,熄火,启动,开远光,关远光,调后视镜,看后视镜,开门下车,看车轮,熄火,关灯,听音乐,开窗,关窗,上坡,刹车,坡起,驶出停车场。

2006年,我做过一个梦,并且记录了下来,记录如下:

漂移的车

2006-09-06

我表弟曾经为一个大公司做间谍。他的任务是窃取对手的商业机密。但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做过一件(窃取对手商业机密的)事。因为他所在的公司在他报到那天就倒闭了。

但是表弟依然要到对手的公司去,因为他的一个朋友被关在那里。关在地下室里。

一天晚上,我的表弟潜入了(对手)公司内部。他走在地下错综复杂的走廊里,毫无头绪,几个小时之后,他看到早已看过多次的门牌。

并且,似乎是某些错觉在作怪,他在来往的工作人员中仿佛看到了他朋友的身影,这样的经历在几个小时内一再重复,直到他确信他没有一个朋友被这家公司扣留。

我的表弟开始迷惑,他想不出自己(起初)潜入这个不可理喻的公司的意图。

于是我表弟离开了,他寻找出口,但情况并不乐观,当他终于走到走廊尽头时,他看到一扇窗,窗外是繁星点点。那时我表弟站在五十层楼的窗口。夜风袭来,表弟低头看了一下,发现他脚下是一个工厂或者是一座废墟,没有灯光,只有各式各样的车纷乱地绕弯狂飙。有小汽车,有卡车,有自行车,还有坦克。

表弟想走回去,找到来时的路,但是一种(即将)陷入迷宫的恐惧使他无法回头。

后来,我的表弟从包里掏出一根有钩子的长绳,他从五十层楼上溜了下来,在下来的过程中,他发现所有的窗户里都开着灯,穿着各种衣服,神态各异的人都在看他。最终,表弟艰难地来到了一楼。于是他陷入了车海,没有一辆车是静止的,表弟找不到走进大楼的门,也找不到走出车海的路径,那些车实际上开得很慢,好像老人散步一样,但是它们总在试图作出漂移动作。

(上文括号内文字是出于工作习惯刚刚添加的,添加后,内容似乎更清晰,但语感不好;此外改了几处“的、地、得”的误用。上文中的人物——我表弟,是一个虚拟形象,他是梦里的第一人称,也就是我。)

2006年做梦的人,并不知道十几年后,他成为他梦中出现过的,一辆近乎荒谬地行驶着的汽车的驾驶员。

当那辆借来的小汽车开到地表,停在地上的某个车位后,我忽然想,为什么不再把车开到地下,这样到时就可以和女儿乘电梯下到这个地下车库,在迷宫里寻找小汽车,再载着她,打开车灯,在空旷又昏暗的地下车库行驶。那里很安静,但和上面一样,路上只能听到发动机的声音。在想象的声响中,有时还能听到封闭空间内传回刹车的回声。另外,从昏暗阴凉的地下,驶入白亮刺眼的地上空间,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电影《潘神的迷宫》不就是那么开始的吗?

这么一折腾,时间就过去了太久。舞蹈班里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跟着大人们离开了练舞室。我猜我的女儿并不着急,我看她一点儿也不着急。即使同学们一个个离开教室,她还在更衣间仔细地换着舞蹈鞋,并没有焦虑地向外张望。她知道爸爸经常晚。

三岁时,早上下小雨,她去幼儿园。爸爸早上把她送到幼儿园,看着班主任把她接到怀里,就转身骑车上班去了。她跟着老师进了教室,问老师:“爸爸什么时候来接我?”

老师说:“爸爸买雨伞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接你。”

“一会儿”是什么意思呢?一会儿就是很久的意思。到了中午,爸爸还没回来,她问老师:“爸爸什么时候来接我?”

老师说:“爸爸买到雨伞就回来了。”

买雨伞要去很远的地方,用很长的时间,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些雨伞,爸爸走进那个有雨伞的房子,说:“我要买雨伞。”

黄昏时天晴了,孩子们一个接一个被大人们接走。幼儿园教室的紫色消毒灯点亮了。老师把她带进办公室。爸爸在老师下班前买雨伞回来了。

爸爸没有给她看新买的雨伞。爸爸也并不知道自己去买了一整天雨伞。

——他们走出舞蹈教室,在回家的路上,女儿讲了这件事。

有几次,他们驾驶借来的车回家;有几次,他们驾驶租来的车回家;有很多次,他们骑自行车回家;有几次,他们步行回家。他们每次都会经过B地对面的建筑。光线从建筑东西两面的窗户中穿过,越过他们的头顶,打在B地旁边的墙壁上。

那道墙大概有四米高。围着一块十几年未曾动工的土地。每年春天,都有人从墙下挖一个通道,钻到那片空地里,种玉米、辣椒、大葱、芸豆、秋葵、向日葵、薯葵,这些人还在空地上搭起窝棚,用砖头和木板摆成桌子和凳子,窝棚外面放置几个大矿泉水桶。

我们在秋天快过完时,也从围墙下钻了进去,走在收获后的土地上,看到了春天劳动的影子。站在空地上,能看到北面舞蹈班所在的大楼,能看到B地对面的大楼,如果楼上有人,他们往这片空地上看,就能看到春天播种和浇水的人,也能看到他们搭起了窝棚,夏天坐在窝棚里。

时间留下想象的痕迹。

两棵杨树北方的一群正方体建筑下面,始终没有足够的车辆填满地下车库。路边换过几次的招牌没有继续换下去。整排的门面房天长地久地挂着最初的招商广告。直到有一天,舞蹈班也退掉了他们租用的练舞室。

有一天,我和女儿再次从地铁站西南口出来,走到A地的时候,我听到大风从我们上空经过,又从远处的树林上空经过。风没有惊动树梢。女儿骑上了自行车,我不知道她是否感觉到快要下雨了。或者她还有什么事儿,她骑上自行车,很快就骑出去很远。

经过这么多年,两棵杨树没有长得更粗,又或者它们已经长了很多,我没有看出来。那是下午晚些的时候,透过B地对面建筑的窗户,橙色的阳光穿过楼内的空间,落在女儿的脸上和她骑的蓝色自行车架上。这让我意识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那里面竟然一直空着。我们甚至不知道那些房间里有什么。

我们决定进去探索一下。

我们绕着楼转了一圈,所有的大门都上锁了。金属的U形锁上有不规则的锈斑。果然是没有人住过的,至少现在没有人住在里面。我们又绕了一圈,试图找到一扇没有关上的窗户。所有的窗户都关着,没有一块玻璃有裂痕。

再次回到正门前,女儿推了一下门,想试一试能不能推出一道我们可以侧身出入的缝隙。我觉得这个想法有些异想天开,如果能推出一个让人进出的门缝,那锁还有什么用。人似乎总是愿意做这类尝试,有时尝试本身会变成一些有趣的事。我们又退回了B地。从B地往南走,再经过四百米,就能走到我们居住的小区。

回去的路上,我和女儿说:“你猜那栋楼是干什么用的?”

女儿看了我一眼,说:“我知道你又要编故事了。”

我说:“它是用来养鲸鱼的。”

从第一次见到阳光穿透东西两面墙壁的窗户,我就觉得那里面养着一条鲸鱼。一条安静的蓝鲸。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3年第4期)

【作者简介:赵文广,1982年生于辽宁瓦房店,2008年起从事小说编辑工作至今,业余时间创作中短篇小说。作品发表于《福建文学》《黄河文学》《草原》《四川文学》《大益文学》《滇池》《山花》以及《新青年》周刊等,出版有小说集《空中鱼》。曾获滇池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