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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3年第4期|王祥夫:珊瑚堂十帖(节选)
来源:《草原》2023年第4期 | 王祥夫  2023年04月20日08:21

梅干菜帖

梅干菜和咸菜是两回事但又是一回事,梅干菜是南方特有的一种干菜,叫它干菜好像没问题,但叫它咸菜也好像不怎么离谱,因为梅干菜一般都是咸的。也有一种梅干菜是淡的,淡的梅干菜几乎连一点咸味都没有,我不知道这种梅干菜是怎么做的?没用一点点盐,难道它就不坏?我认为淡的梅干菜不好吃,没咸的那种味道好。南方起码好像有几个省,生活中像是永远离不开梅干菜。我个人比较喜欢梅干菜包子和梅干菜粽子,在北方,概无梅干菜这一说,因为北方人不懂得做梅干菜,有人说梅干菜之所以叫梅干菜是因为和广东的梅县分不开,我以为此话未必对,梅干菜在南方分布极为广泛,江浙一带吃饭根本就离不开梅干菜。虽然是这样,但我以为梅干菜还是要数广东梅县的好,快递买来,打开包裹,那么一把一把的,不特别干,还有相当的水分在里边,放鼻子跟前闻一闻,可真是香。我个人吃过不少地方的梅干菜,但吃来吃去觉得还要数梅县的梅干菜味道好。梅县的梅干菜用芥菜做,别的地方有用大白菜做的,也有用油菜做的,当然还有一种看上去更加高级的梅干菜是笋丝所为。笋丝梅干菜,我以为是一种民间的方便食品,吃面的时候放一点在面里,再用朱漆筷子挑那么一朵雪白的猪油,这碗面味道不错,笋丝的梅干菜不用泡发,最多用水冲一下,这样感觉放心一些。我们长这么大,有些东西小时候未必吃过,随着年岁渐长,随着南下北上,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自己喜欢吃什么或者不喜欢吃什么便会渐渐明了。一个人如果连自己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可谓糊涂到家,我看世上根本就不会有这种人。我来说说我个人,我就很清楚我喜欢吃什么,一是包子,如果是包子,最好的是冬菜馅儿的那种,而且包这个包子最好是用天津卫的冬菜,世界之大,好像到处有冬菜,但天津卫的冬菜是第一。然后就是梅干菜包子,我在温州街边小店里吃过一回梅干菜的包子,一气儿吃了五个,很大个儿的那种发面包子,这种包子在南方不多见,其味道之好至今不敢忘怀。朋友们一说起温州,我就总是忘不了这个梅干菜包子,另外忘不掉的就是哲贵,哲贵的酒量真是好,喝酒真是大气爽然。哲贵喜欢围一个很小的小围脖,在脖子下打一个结,颇是好看。我喜欢吃的另一种吃食就是饺子,东北人就没有不喜欢吃饺子的,有的东北人家年夜饭的传统是只吃饺子,简单至极,是简单至极而其味才得以突出,只此一点,我以为东北人是善于吃饺子的。如果动不动就先上一大堆菜,随后再上饺子,饺子的味道就会被打折扣。我们东北人把这种吃法叫作吃“光屁股饺子”,好不好?很好。说到饺子以吃什么馅儿的最好,我以为是茴香第一,芹菜第二,韭菜第三。有人吃过梅干菜饺子没?没听说过。

用梅干菜烙的饼叫“咸菜饼”,起码江浙一带是这么个叫法。这个咸菜饼里边还可以放一点肉,但我以为不放肉最好,只吃梅干菜的那种特殊的香,梅干菜的香味儿怎么个特殊,怎么个不一般?我真还是说不来,你去吃就行。梅干菜饼我现在会做,而且做得不错。最好是烫面,滚开的水,把面烫好,稍晾一晾,接着和好,然后放在案板上去擀,最好能擀多薄就擀多薄,然后把油抹在擀好的面上,最好用新炼的猪板油,那才叫香,然后再把泡好切碎的梅干菜撒上去,最好多放点,然后做剂子擀开烙。这个饼最好要一边烙一边趁热吃,盐要后加,可以用个胡椒盐棰子往刚烙好的饼上拧几拧,这样吃味道才会更好,味觉层次才更多。

梅干菜还可以做梅干菜肉,用新鲜的梅干菜把切好的一条一条生的五花肉缠好,缠得紧紧的,然后放起来,据我的朋友作家丁国祥的说法是最好把这样缠好的梅干菜与肉放在谷仓里用稻谷埋起来,什么时候吃再取出来。这个肉据说很香,但我没资格去说它,因为至今没人请我吃过。是为记。

焦雷帖

我是怕雷的,有时候半夜会给雷打醒,我二话不说爬起来就会往床下钻,我认为床下安全。现在我还怕雷,天上雷声大作,我在屋里就会六神无主。我小的时候亲眼看到过一个雷从天花板的灯泡那里一下子直打落在地,我当时想,幸好当时我不在灯泡下边,如果正好站在那地方,我很有可能就完了。雷是什么样?就是一个圆圆的火球,那个从电灯泡打下来的雷就是这么一个火球,落下来,忽然就地消失,真是怕人。我还看到过一个很大的雷,巨大的,白炽的,隆隆作响的。那是晚上,我在亭子里躲雨,随着一声巨响,就看到那个很大的白炽的火球随着雷声从西边隆隆然飘过来,直飘到我父亲待着的那间屋上,轰然的一声巨响,雷就消失在那间屋的正上方。我马上没命地往那间屋跑,我担心我的父亲,即至进了那间屋,我看见父亲安然地待在屋里正在做他的事。我问父亲,刚才看到没看到那个雷?父亲说只听见雷响,没看到有什么雷。我对父亲说有这么大个火球,从西边过来,一下子就砸在你待的这间屋子上了。那一次,可真把我吓坏了。看古典小说和听民间传说,雷是专门从天上下来打坏人的,打完坏人还会在他的背后批上字,把他的罪行一条一条批在他的背后肉身上,这真是吓人。道观的壁画上可见雷公的形象:鸟嘴,青脸,手里拿着两个铙钹。这种想象比较写实,他把手里的铙钹一撞击就是一个雷,一撞击就是一个雷,小时候常常听人们说“雷公电母风婆婆”,他们原来居然是一个组合,是一个班子。风婆婆是双手拿着一个很大的口袋,里边装的不是别的东西,里边全是风,她把她手里的口打开,风便从里边吹出来。刮风闪电打雷总是连在一起的,他们三位一出现就都出现,不出现就都不出现。我曾经下乡挂职的那个镇的西边有个叫“北宋庄”的地方,那个村子里有个小庙,庙里的壁画雷公电母风婆婆都在上边。我带朋友们去看,谁看了都说好。我离开那个镇子已经多年,不知道那个小庙现状如何。那上边的壁画我想应该是明代的,画得可真是地道,平面边施了泥金出线,有立体感。

关于雷,我在北戴河遇到过一件奇事。我们在小酒馆里喝酒,有人冒着雨从外边进来,湿漉漉地问店老板收不收麻雀。说着就从外边搬进三大筐子死麻雀来,好家伙,我们都感到吃惊,怎么会有这么多死麻雀?那人说刚才一个雷正好打在了一棵大树上,树上的麻雀给震落了一地,捡了整整三筐子,这真是传奇,时过多少年,我总是忘不了这事。满树那么多的麻雀一雷击落。

关于雷声,在中国的汉语里边有多种词汇,按程度可分为轻雷、闷雷、焦雷。我以为焦雷是雷里边最怕人的,“咔嚓嚓”猛然一响,没人不惊,无人不怕。我没事练习写字喜欢写鲁迅先生的那首《无题》:“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我想鲁迅先生笔下的这个惊雷就应该是焦雷,“咔嚓”一声,促人猛醒!人这种东西,说来也怪,越怕什么还越想听到什么,比如我怕焦雷,却偏偏又想听到焦雷,而今年虽大大小小下过许多场雨却始终没让人听到焦雷,这不免让人多少有些失望。广东音乐我是喜欢的,其中有一支曲名就叫作《旱天雷》,我很喜欢这个题目,曾用这个题目写过一个中篇小说发在《上海文学》上,小说发表的时候周介人先生还健在。时光过得真快,周介人先生去了另一个世界已多年,想必那个世界的风雨没这个世界的风雨多,更没有焦雷。

夏天已经过去了,秋天会有焦雷吗,我等着,也许有。

地黄帖

我对毛地黄有一种说不出的好感,因为毛地黄是我最早认识的植物,那时候我家住在护城河边上,用现在的话说应该是城乡结合部的那么个位置。小的时候,因为弟弟生病,所以家里人几乎都顾不上我这个比弟弟刚刚大两岁的老三,所以我才得以整天能够在外边野,用母亲的话说就是野。“又野哪去了?”母亲会这么问我。小时候,我说的这个小时候大概是四五岁之间,我能记着的事就是从院子里出来往西边一直走,最终穿过那条白晃晃刺眼的马路,然后就站在了公园的花砖墙之外了,翻过那道砖砌的花墙里边就是公园,花砖墙里边种满了玫瑰花。今年八月我去云南,执意要拉上周华诚去看看云南用来做鲜花饼的玫瑰,结果发现那边的玫瑰没我们这边的香,颜色也没这边的那么紫,像是有些偏红,而在我的印象中玫瑰应该是紫色的才对。我现在住的那个小区院子里就种了不少紫玫瑰,玫瑰花开的时候,我在窗里朝下看,总是能看到不少人在下边偷偷摘花,玫瑰花可以用来做玫瑰卤,过端午吃的那个凉糕是要蘸玫瑰卤的,那可真是又香又甜。前几年踢足球又写小说的陈鹏拉我们去昆明的“雪山书院”搞活动,会间我一个人从那个院子里出来,顺着那条街往北边走,过了那个小石桥,那桥可真小,一米来宽两米多长,桥那边有好几个店都在卖刚出炉的鲜花饼,我是被那香气吸引过来的,一个人,买了一盒鲜花饼,站在那里不离地方一口气全把它吃完了,撑到晚饭都没吃,昆明的玫瑰鲜花饼可真香,是天下第一,没有第二。

说到毛地黄,我是在护城河里最早认识的,那毛茸茸的喇叭状小紫花可太好看了,毛地黄不但叶子是毛茸茸的,花也是毛茸茸的,但我当时不知道它叫什么。我也没想起过要问一下家大人,但年年春夏之际我总是最先看到毛地黄。直到后来大了,得到了一本插图本的《本草纲目》,才知道它就是毛地黄。我对白石老人有点意见:他怎么就不画画毛地黄?毛地黄好像是宋画里边有,宋画是花鸟山水的高峰期,你可以在宋画里边看到各种的花和昆虫,宋人是蛮有情趣的,他们的心境可真是静,蝴蝶啊蚂蚱啊螳螂啊蜻蜓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有。他们每天只顾在那里画画儿,才不管皇帝的事,他们的那个皇帝也天天在画画儿,也不去做皇帝的事,所以那些蝴蝶蚂蚱现在还都活在他们的画里。宋画里有蜀葵、知风草、海棠花、菊花、梅花、牡丹、石榴、莲蓬、枇杷、牵牛花、葡萄、木芙蓉,还有很大的长白菜和一点黑的蚕豆花。我翻看宋画,心里就有个期待,我听见自己说,会不会有毛地黄?会不会有地黄?我忽然听我“呀”了一声。我直到现在都在想,什么时候查查有没有宋人没画过的花草昆虫。我认为宋代可真适合我这个人,只是我们无论谁都没那个本事,让自己回到自己喜欢的那个时代里边去……

虾皮帖

小时候画虾,那时候已经吃过虾,当然不是个儿很大的对虾,是很小的那种河虾,用面粉加鸡蛋团成一个一个的圆球下油锅煎,味道还不错。那时候家里经常吃的是虾皮,母亲是东北人,把虾皮叫作毛虾,毛虾买来要打开纸包晾一晾,我就去里边找大个儿的虾,有螯子的那种,有时候会找到几个,不吃,放在那里看。家里那时经常吃的一道菜是虾米皮熬白菜豆腐,虾皮最好用干到的那种,用油先把干到的虾皮炸一下,虾皮这东西很怪,用油一炸才香,如果不炸是另一种味儿,没干到的虾皮总有一股子腥味,炸也不会香。虾皮用油炸过然后再放汤放白菜,豆腐要晚点儿放,这道汤菜一直是我爱吃的,既有汤又有菜,最宜下米饭。冬天的午饭有这两样其实就够了。或者就是白水烫豆腐,把豆腐切块放开水锅里烫透了,然后蘸好酱油吃,酱油里如果能加一点绿芥末会更好,绿芥末不妨多放一点,很刺激。这道菜最简单,三五分钟唾手可得。有时候读书写东西饿了,这时候差不多又都是半夜或后半夜,我便会给自己来一个开水豆腐,我把它叫作开水豆腐,下楼,去厨房用小锅把水坐开,把豆腐放进去,只需一小会儿工夫,热豆腐的时候可以给自己找小碗倒一点酱油放一点绿芥末。热豆腐蘸这个,挺好。比来几块小点心加一杯牛奶都好。我家常年都备有虾皮,好的鲜虾皮干吃也很好,用以下酒也不错,但一般都是放干了做汤菜吃。或者是包素包子里边会放一点,我们家素包子的馅儿常年不变的内容是粉丝、地皮菜,再来一点山药泥。干虾皮用油先炸一下,以去其腥,然后和其他几样拌合在一起,这也是山西的素包子,也不能说是全素,因为有虾米皮,我在寺院里吃这个包子,里边也有虾皮,我就问寺院里的长老,这是素的吗?长老是我的老朋友,他说,你说好吃不好吃?出家人的智慧在于他们在谈话中善于打岔,《五灯会元》里边有不少这方面的例子,没事读读《五灯会元》很有意思,我以为时下的那些外交家可以把《五灯会元》找来学习学习,这可以让他们说话不那么笨。

小时候我在那里画虾,父亲在旁边看得不耐烦,说虾可不是这么长的,遂坐下来画给我看,虾的身子是几节几节地讲给我听。这一晃已经多少年过去,但想一想就像是昨天,年轻的父亲坐在那里用笔在画一只虾,示范给他的儿子。

阳原帖

阳原在去张家口的道上,离我住的那个小城不远,当年闲着没事,朋友对我说,你闲着也没事,今天跟我去一趟阳原吧!好吧,去就去吧。我就跟着去了。从我们那里去阳原,是一直朝东,路上几乎都是运煤的车,那条道可真黑,路上都是煤渣子,有人在路上扫煤渣子,满脸的黑,都是煤面子。他们把路上的浮煤扫好,然后一口袋一口袋地装走,回去烧火用。一路行来,路两边还有不少煤场子,煤场子上左一堆右一堆堆的都是煤。当时在路上跑的大车都是公家的,煤场子会把这种公家车拦住让他们下一点煤,车上的煤反正是公家的,下就下点吧,再说一大车煤下个百八十斤也看不出来,煤场子会悄悄给开大车的师傅几个钱,路上买烟喝酒用。路边还有不少小饭店,也是专门给大车的师傅们开的。车到了阳原,带我去的那个朋友说先洗把脸吧,看这脸黑的,遂把我领进了一个厨房,厨房非常阔大亮堂,干干净净,一股子莜面味儿,阳原、张北、张家口这一带的人们几乎是天天都吃莜面。再蒸几个坝上的大紫皮山药就是一顿饭,当然还会离不开酸菜。好吃不好吃?很好吃。贵客到家也是这饭,如果可以的话会再蒸一大海碗羊肉臊子,也就是把新鲜而肥瘦相间的羊肉剁碎了,里边放几粒整花椒,再放很多的水,那么一个很大的海碗放在笼里蒸,笼屉更大。蒸到一定时候再往里边撒些葱花,把蒸得差不多的羊肉臊子顺便再用筷子打一打,羊肉在蒸的时候会形成一个肉饼子浮在上面,把它打散了,臊子才好吃。莜面窝窝蘸羊肉臊子是好饭,可平时人们吃不到,羊肉那几年还算便宜,五六块钱一斤,现在的羊肉太贵,四十多块钱一斤,人们就更吃不起了。

我们就在厨房里把脸洗了,洗脸的时候我发现大师傅在离灶不远的地方取水,从地上取水,想不到井就在厨房地上,想不到那地方居然有口井。就在离灶不远的地方,井上有个木盖子,以防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掉进去。大师傅把井盖子打开,一弯腰,直接用瓢就把水从井里舀了上来。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井,真是稀罕极了。可见当年阳原的地下水有多么丰富,而水位又是多么的高。可现在不行了,阳原已经成为了一个缺水的地方,水都让煤矿给打没了。

我们吃饭的时候,主人笑着对我们说,阳原还有一好,那就是这地方的茄子,又黑又紫又长,主人还怕我们不信,让旁边的人把个茄子拿过来给我们看,简直把我吓了一跳,那么大的茄子,足有一尺半长,“拿这个茄子打人,一下子,茄子会‘咔嚓’一声从中间断开,你看这茄子有多脆。”但我至今不知道茄子的好吃与不好吃与脆有什么关系。“走遍山西你都找不到这么好的茄子。”主人又对我们说,但我知道阳原属河北,跟山西没什么关系。从阳原往下走,走不多远就是张家口,我以为张家口的出名与“大境门”烟分不开,“大境门”烟不贵,赶车的也抽得起。冬天进城起粪的农民也抽这个,他们都是些精壮后生,他们跳下粪池子去凿粪,粪早都给冻结实了,只能用铁鋛子一下一下凿,一弯腰,把夹在耳朵上的一根烟给掉了,“他妈的,浪费了我一根‘大境门’!”那时候,没人不知道 “大境门”,“大境门”就在张家口,但我从来都没想起过要去看看,不知道这个“大境门”现在还在不在。阳原还跟一个地方挨得很近,那就是宣化,宣化在明清时期又被叫作“宣大府”,这地方可不一般,起码在我心里那是个神圣的地方,因为徐渭在那地方待了有小一年!

兔头帖

我现在不吃兔头,但想说说兔头。

有的朋友从外边来了,说到大同的兔头,都想去吃吃,我就带他们去,他们吃,每人的手上戴一副塑料手套,就那么剥来剥去,我看着他们吃,我不吃,我不吃兔头已经有几年,小时候家里煮兔头,一煮就是一大锅,重用大料花椒,那个味儿,真是很冲,从锅里煮出的味道早已经不是大料和花椒,鬼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我一闻就知道那是在煮兔头,我已经去世的那个哥哥,我的二哥,我小的时候他已经工作,在外贸局工作,我现在都不清楚外贸局跟兔头有什么关系,但我的二哥会经常把兔头买回来,动辄一箱,他们叫“一件”。所以家里经常就是一煮一锅,兔头没见过煮两个三个的,那怎么煮?没法煮,兔头是一煮就一大锅,我很怕闻那种味道,也很怕看那个锅,只觉得是一锅的兔眼睛都在盯着我看。我不吃兔头,可父亲却吃得很香,以之下酒,老白干,很烈的那种,倒在杯里杀眼睛的那种高粱白。父亲喝酒喜欢热着喝,一个大搪瓷缸子,里边坐着上大下也大中间有个小细脖儿的酒嗉子,我们都叫它酒嗉子,用这东西热酒,酒喝完,小酒杯正好放在酒嗉子的嘴上,就跟一个盖似的,大小居然是那么合适,我认为从古时传下来的各种器物里边,这种酒嗉子和这种小碗形的小酒杯真是相配,那酒杯喝酒的时候是个酒杯,喝完了酒把它往酒嗉子的嘴儿上一放,严严实实,可不就是一个盖儿。家里一煮兔头,父亲就总是兴冲冲地在那里喝酒,招上他的好朋友,那个山东人,大鼻子山东人,他们一起喝,盘腿坐在炕上,那时候家里还是炕,到了冬天一烧炕,炕真是热,坐久了有点烫屁股,父亲就和他的朋友坐在炕上喝酒,一边剥兔头,兔头上有三大块肉,两腮上两块,舌头算一块,这三块肉最大。有人还吃兔眼睛,这个让人有点害怕。吃兔头喝酒——好像兔头也只能用来下酒,吃米饭像是不行。吃米饭的时候来个兔头到底行不行?这肯定没人反对,但我从没见过吃米饭就兔头的。吃兔头也就是剥剥剥,不停地剥,把兔头上的肉都剥光吃尽,然后是往出砸兔头上的那个脑子,最难看的饭桌一是吃螃蟹,二是吃兔头,桌上那个乱,满桌子的碎骨头碎蟹壳。我不吃兔头,也不会请人们来家吃兔头,你想吃,我也不给你上,如果我请客的话,在饭店,我也不会上,别人请客我管不着,我请客一定不会上兔头。家里那时候有个很大的铁锅,因为使这口锅煮兔头,就让我很厌恶,这口锅还做另一件事,就是母亲有时候用它来染衣物,衣服穿旧了,母亲会把它再染一染,从百货店里买来那种专门用来染衣服的染料,我们这地方民间把各种染料统统叫作“胭脂”,比如,染被面,紫的,我家弟兄姐妹们晚上盖的被子都是紫色的,我们小时候盖被子的方法是日本人的方法,睡觉根本就不要褥子,一张大被子对折一下,下边就是褥子,上边就是被子,这样的盖被子法很好,用身体压住被子的另一边,人就整个被裹在被子里了,真是暖和。我家的被子为什么都是紫的?这我不知道。有时候母亲会染蓝的东西,这一般是用来染衣服,染衣服就要放在锅里煮,水开了,“咕嘟咕嘟”,衣服就在锅里被煮着,那味道可真不好闻,是染料的味道。如果这口大锅染过东西,那味道会很长时间出现在饭菜里边,如果煮过兔头,那味道就也在饭菜里边,小时候我真怕这个,一看到母亲在锅里染东西,一看到母亲在锅里煮兔头,我就会大声喊妈,“妈~~”,母亲在一旁搭腔了,“知道了,知道了。”但照样继续煮,照样继续染。

我不吃兔头,但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们这个地方才吃兔头,及至到了四川,看到那里的“麻辣兔头”,我的头好一阵子晕,他们让我尝尝,我给自己要了一碗水饺,端出去吃,东北人就没有不喜欢水饺的。你们吃兔头,我吃水饺。

写秋蝗

一早起来画蚂蚱,想起几件事来。第一件是想起周作人说他小时候玩苍蝇,这个我没玩过,那种个头比较大的麻头苍蝇,眼睛是红的,脖项处有竖的黑色条纹,颇有墨的趣味。周作人先生玩的就是这种,把一根细线缚在它的腿上看它飞走,读文章至此,我就想,这得要多么细的线?周先生还有一种玩法就是把一小片叶子钉在苍蝇的身上看它在桌子上不停地旋转,当然是只能看到叶子在转而看不到被钉在叶子下边的大麻头苍蝇。这两种玩法我都没有玩过。而在众多的苍蝇里边我独喜那种绿豆蝇,也就是红头绿身子的那种,这种苍蝇身子的绿亮好看,有点像是绿色的金龟子,现在网上有卖各种金龟子的,一只大约要三十多元,而那种南美的蓝蜂,个头亦很大,真是亮蓝好看,一只却要卖到五十多元。蓝蜂只生活在南美,中国是没有这种蓝色的蜜蜂,我想如果画一只出来人人都不会相信。小时候去郊外游玩,最喜欢的事就是找那种绿亮或金蓝色的金龟子,鄙乡的金龟子是长型的,也许它不是金龟子,而它那绿亮或金蓝色的壳可真是好看,着实让人喜欢,逮一玻璃瓶放在桌上,作业也写不到心上,过一会儿看一看,过一会儿再看一看,早上一觉醒来,瓶里的虫子早已死掉。

早起画虫的时候还想起的一件事是朱师那年让我出去给他找几只蚂蚱来。季节已经是秋柿子下来的时候,秋柿子下来的时候朱师会买不少回来,把它们一排溜都放在窗台上,让它们慢慢养着,养软了再吃,柿子下来的季节哪还会有什么蚂蚱?偶尔有一只两只,也都是那种飞得很高的“红裙蚂蚱”,我们把这种头很小身子作枯叶色的蚂蚱叫作“红裙蚂蚱”,这种蚂蚱可以说是蚂蚱中的极品,它不飞的时候看上去极普通,跟落叶的颜色一样,但一旦飞起来便是一点红。这种蚂蚱极善飞,而且飞得很高,它飞动的时候会发出很亮的响声,“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在秋天亮蓝的空中就那么一跃一跃地飞,也不知它要飞到哪里去。它飞动时的响声让人觉得天地可真是旷远,树叶黄了,天那么蓝那么高远,啊,这可真是让人惆怅,秋天是让人惆怅的季节。蚂蚱一到深秋就不知道都去了什么地方。我在外边转了一圈儿,又转了一圈儿,终于没给朱师逮到一只蚂蚱。我回去对朱师说没逮到,朱师说那你就吃柿子吧,你挑软的吃。

蚂蚱论好看,要数那种小蚂蚱,它很小,像是永远也长不大,因为它几乎是半透明的,所以我们小时候叫这种蚂蚱“塑料蚂蚱”,它是那么绿,腿又是那么黄,眼睛边上各有一条赭石色的线,须子短短的,可真是好看,这种蚂蚱不多见,偶尔逮着一只能让人高兴老半天。今天早上,我就画这种蚂蚱,也想到了许多的事。不知怎么,还想到了北京夜市美食一条街的烤蚂蚱,那种蚂蚱可真大,一只比我的中指都还要长出许多,也那么粗,一根竹签穿那么一只。这么大的蚂蚱我没见过,几乎把我吓一跳,我认定它们是饲养出来的,它们的颜色也是绿的,但不怎么好看,那么大的蚂蚱,我想画出来也不会好看,所以,我至今也没画过那么大的蚂蚱。蚂蚱是虫子里最难画的,线多颜色多,最难画的是它的足部,它的足部就是那样,但你画出来人们就觉得它不该是那样。所以我画蚂蚱足的时候就总是含糊而过,好的工虫要有写意的东西在里边,如果样样都精细入微,那这只虫子就会被画死,不好看了。早上起来画蚂蚱的时候还想起一件事,就是看着一大队蚂蚁抬着一只很大的死蚂蚱往窝里去,密密麻麻的一大队,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很不舒服。

是为记。

松子落

我小的时候很笨,总是一听到那首《高高的兴安岭》,马上就会想到从老家寄来的松子,当然从老家寄来的不单单是松子,照例还有松蘑或榛子蘑和松花粉。有一回居然还寄来了冻得结结实实的黏豆包,黏豆包很好吃,但必须得冻着,吃的时候再化开,还有那种冻秋梨,黑不溜秋,个儿不大,但就是好吃,放凉水盆子里化一夜,梨的外边便是一个冰壳子。到了冬天,我的故乡东北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的大冰箱,几乎是什么都可以放在院子外边冻着。过年包饺子,包了一箔又一箔,包了一箔又一箔,然后一箔一箔地都冻到外边去,冻结实了再放到口袋里,一口袋,再来一口袋,好家伙,还不行,那就再来一口袋,“一口袋饺子”。饺子以一口袋两口袋论,只有东北人才有这个词语,别处能这么说吗?放在院子里的冻饺子一直可以冻很久,吃的时候取回来下锅煮就是。东北人的口音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客人”叫“且人”“且人来了,求饺子去,咱们下饺子吃。”这个“求”的声调是三声。内地的人们放爆竹,而东北在极寒冷的天气里是洒冰花,提几桶水,用瓢舀上往天上洒,洒上去是水,落下来即刻便是小冰粒,你根本就不用担心把衣服给弄湿了。

有一次和朋友们喝酒,要了炸花生米和炒松子仁,结果松子仁很快就被吃光,而后再要一盘,又很快吃光。可见松子是好吃的。有一种北京小肚儿,名字就叫“松仁小肚儿”,肚子里就有松仁,切大薄片下酒,可真好。而松子的正经吃法在于只吃松子,一口酒,用手撮一撮松子放嘴里,可真香,这也真够阔气,得炒直径一尺半的大盘子松子恐怕还不够。松子烙发面饼也不错,发面饼很寻常,但只要是两面粘上松子,那简直就是化腐朽为神奇,吃拔丝山药,要多加点松子在里边,这个拔丝山药不赖,好吃,香。

我上山,比如说上北岳的恒山,我其实不怎么爱爬山,但朋友来了总是要陪着去,每去一次,到了山下,心里就会说别上了别上了,但两条腿又忍不住动了起来,我要去看看上边的松树,北岳恒山的松树可以说每一株都是伟丈夫,黄山的老松是扭曲入画,而恒山的松树不管那一套,我就是一直往上长往上长,你扭曲好看,我直溜伟岸更好看,恒山之上,五六个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松树也都是直的,又直又粗又壮,“粗直壮”三个字它都占了。可是呢,我想看看它结的松子能吃不能吃,在树下找落下来的松球,松球可真不小,但里边的松子却太小了,有人说这是公树。松树还分公母吗?这个我不知道,得找机会向植物学家们请教一下。

我没事写字,特别喜欢写的两首诗是唐诗,一首是:“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另一首就是韦应物的那首《秋夜寄邱员外》末了那两句:“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月色下的群山。松子落了,一个,又一个,从枝头落下,轻轻地落在了树下,这夜可真安静。

……

全文见《草原》2023年第4期

王祥夫,辽宁抚顺人。当代作家、画家。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四十余部。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赵树理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杰出作家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