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人民文学》2023年第3期|谢有顺:岭南观鸟记(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3期 | 谢有顺  2023年04月19日08:03

谢有顺,福建长汀人,现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兼任中国作家协会文学理论批评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等。出版有《成为小说家》《散文中的心事》等著作近二十部。入选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等。

岭南观鸟记(节选)

谢有顺

自从买了观鸟望远镜,儿子就喜欢上了在中大校内看鸟。他的梦想是看到白翅鸫,据说这种鸟很少,和白头鸫不同,翅膀上有白毛。还有黄眉姬鹟,它是候鸟,秋天会在中大逗留,羽色绚丽,有人说那颜色“直击灵魂”。儿子还在读小学,要记住“鸫”和“鹟”的读音、写法,并不容易,他大约是受自然课老师的影响,对鸟有了真爱。几个月后,我给他换了个单筒观鸟镜,高清且有夜视功能的,他兴趣更大了。

最常去的地方是陈寅恪故居旁的小树林。

周日上午,观鸟爱好者最多。小路有时都堵住了,行人没有抱怨的,轻声走过时,还担心把鸟惊着了。大树多是香樟,枝粗叶茂,鸟儿藏身叶子里,许久才能发现一只。杨桃树上的鸟最多,杨桃一熟,紫霄鸫、红耳鹎、暗绿绣眼鸟、长尾缝叶莺、红胁蓝尾鸲、栗背短脚鹎、大山雀,都喜欢来啄食杨桃。有些鸟,上嘴是黑色,下嘴却偏粉色;还有些鸟,通体绿色,眼周却有一白色眼圈,醒目极了。旁边的小竹林里,偶尔还能看到领角鸮,叫声柔和、哀婉,边叫边跃到地面捕食虫子,动作迅疾。它的脚爪和鸟喙都是黄色,色泽上却有细微的差异,一个是浅灰黄色,一个是棕褐黄色。榕树上经常可以看到棕背伯劳,翅短,尾长,喙粗壮,趾有钩爪,它能模仿黄鹂、红嘴相思鸟的声口,悠扬悦耳,经常边鸣叫边飞向空中,快速扇动翅膀,不一会儿又飞回原处,独来独往,玩得不亦乐乎。最难看清的,恐怕要算是红胸啄花鸟了。它们喜欢藏身高高的树冠上,树上寄生植物又多,经常能闻其声不见其影。

中山大学南校园一直是公认的观鸟胜地。据说鸟类多达一百六十多种,在全国高校中位列榜首。好几次走在校园,听到学生们的惊呼,原来他们看到了领角鸮和斑头鸺鹠,那种呆萌的样子,确实太可爱了。在不同的季节,还会有很多过境鸟,夏候鸟和冬候鸟,成群飞来。广州处于东亚—澳大利亚与西太平洋这两条候鸟迁徙路线的交叉区域,候鸟飞累了,康乐园是极好的歇脚地,这里植被多样,水源充足,乔木、灌木、藤蔓、草坪构成的小天地,令很多鸟儿流连忘返。有一次,听说来了山蓝仙鹟、八色鸫,我带儿子在校园里找了多次都没看到,心里却不着急,知道总有一天会和它们见面的。

儿子还做了观鸟周记。他记下观察到的小鸟,以自己的语言描述它们的样子和叫声,打印出它们的照片,给它们取上外号。有一只大山雀,他非要给它取名为海德薇,那可是哈利·波特的宠物名字。

我决定带他去一次肇庆的“小鸟新天堂”。

肇庆是个好地方。这个宋徽宗青年时代的封地,“南国之旧壤”,曾经的两广总督府所在地,深深地影响过岭南这地的文脉风流,但很长一段时间,她就静静地待在那里,没什么声响,感觉都快要被人忘记了。我却喜欢她的安静,这种静气中,自有一种处变不惊的大方、沉着。这里,江、湖、湿地、森林交错,是我国首个自然保护区、首批世界生物圈保护区,被誉为活的“自然博物馆”和“物种宝库”。一年四季,碧水荡漾,草丰林茂,越来越多的鸟儿在此嬉戏、安家、繁衍,这种人与大自然和谐共生的祥和景象,才是一个地方最大的福气。

“肇庆”即为祥瑞的开始。她有鼎湖山,有端砚,都是大地的馈赠,也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岭南名片。尤其是有千年历史之久的端砚,居中国四大名砚之首,是越来越受关注的“宋文化”这一母题的重要载体之一,在每一方好的端砚中,都能重识传统文化的精微和荣光,而砚石里藏着的那条文化丝线,也绵延至今从未断绝。我书桌上就有一方瓦形端砚,呈半剖状,砚堂是一个下凹的宝瓶,石质坚密细腻,发墨极佳,什么年代的我看不出,但用了多年,一直很顺手。去肇庆前,我特意用这方砚台发墨写了两个大字“砚遇”,陪儿子看鸟的同时,我希望能在肇庆再遇一方好砚。

从广州出发,一个多小时车程,就到了“小鸟新天堂”。

它位于星湖国家湿地公园,就在肇庆市中心,面积很大,有好几百亩吧,那一个个湖泥堆积而成的小岛,连同大片的水域,以小桥相接,各有天地。水边最多的是落羽松、黄槿、水翁、榕树,树冠、枝叶上,栖满了各种飞鸟,绿叶间的白色、黑色、棕色,星罗棋布,它们是白鹭、夜鹭、苍鹭、池鹭、鸬鹚,是蛇雕、白鹇、斑头鸺鹠、黑翅鸢、棕脸鹟莺,旁边的观鸟者说,这里还有黑鹳、金雕、黄胸鹀、中华秋沙鸭和橙腹叶鹎呢。有些小岛连着峭壁,突兀地长在湖边,岩石缝里斜生出的老藤和树枝上,也搭了鸟窝,那里的小鸟,零星而悠闲,远望就是一幅淡雅的国画,真是“百仞老藤知陡峭,艳羡飞鸟可轻渡”啊。

忽然,不知是什么惊动了鸟群,它们像约好了似的,齐刷刷地飞向空中,一群群,一堆堆,向对面的小岛飞去;也有盘旋在我们头顶的,把湛蓝的天空都遮住了,抬眼所望,只见连绵一片的翅膀在空中划过。随行的几个孩子,从没见过这种数万只鸟长空振翅、齐鸣万里的景象,都怔在原地,握着观鸟镜的手也定住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惊呼起来,有一个孩子脸上,还滴到了一团鸟粪,似乎也顾不上去擦了。孩子的尖叫、大人的欢笑、响彻云霄的鸟鸣,混杂在一起,热闹了好一阵,每个人都像是长长地舒了口气,胸中有郁闷、心结的也荡涤一空了。这一刻,我才明白了“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一诗的真意。以前总以为是山色的光影让鸟高兴,其实“山光”和“鸟”都在悦人,是让人高兴的;“悦”后的“空”,才是人心的“空”,不然,一个心事重重的人,哪有余绪去留意“潭影”呢?

人在看鸟,鸟也在看人。大约知道这些人都是善意的,手中拿的相机,那些长枪短炮,鸟儿见得多了,没过多久,成群结队的大小鸟儿又飞了回来。有立在树顶的,有站在湖边的,还有的反复掠过水面,自得其乐。湖岛之间又是一片欢声。

飞鸟当中,最多的是白鹭。

白鹭平时太常见了,谁也没有在意,现在几万只聚在一起,我才发现,它的美,纯良而壮观。铁色长喙,趾黄羽白,流线型结构,蓑状羽,群飞成序,洁白如雪。白鹭大小也有不同。小白鹭和黄嘴白鹭最好看,枕部矛状羽像两条小辫子,垂至下胸的蓑羽则像丝线,随风飘扬,那通体的白,如同精灵,每一只都像是天地间一帧白色的饰图。有孩子是学过《白鹭》这篇课文的,随口赞道,“白鹭是一首精巧的诗”,马上就有人开始背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一个孩子高声喊,“白鹭江心立,乌龟水底钻”,引来大家的哄笑。后来我才知道,这句诗也是有出处的,是元朝诗人王哲的作品。我儿子憋了半天,背了一句“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我告诉他,李白笔下的白鹭洲是长江中的沙洲,确是因白鹭群集而得名的。他没心思听我说这些,兴趣很快就转移到看白鹭捕鱼的场景了:白鹭站在水边,眼睛时刻扫视着,一见水里有鱼,迅速踏水而行,猛扑过去,长嘴扎进水里,水花四溅,有时能收获小鱼小虾,有时也空着嘴出水;它显然不会游泳,不能潜水太久,只能继续守候在岸边,只是,眼神更专注了,直到将猎物啄到嘴里为止。

后来泛舟星湖,孩子们的目光也都是盯着各色的鸟看。

儿子想看白鹇鸟。他知道这是广东的省鸟,“林中飞仙”,吉祥、友善、优雅,翎毛华美,翩翩起飞时,好看极了。因为有摄影记者指引,我们很快就发现了一小群正在觅食的白鹇鸟,大概有六七只吧,其中一只特别壮硕,像是领头的,其他几只都是跟着它飞来飞去;它们站在树枝上时,经常排成一条直线。当地的人说,这些年,鼎湖山的白鹇鸟多起来了,也不再那么怕人了,它们飞行和觅食的地方比较固定,慢慢地,就有不少喂食和拍摄它们的爱好者,一直跟踪着它们。白鹇以前也被称为“闲客”,以赞其“行止闲暇”,趣味上倒和我们这帮观鸟者合拍,甚至这么一说,连孩子们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他们边看边拍边问,兴头正大时,一个妈妈插话说,这回可以有内容写“周记”了,瞬间无语,都觉得扫兴。还好,船很快就靠岸了。不远处是一个大水池,站着几百只火烈鸟,再沿着木栈道往前走,是一群丹顶鹤。火烈鸟的羽色太艳丽了,真像是浴火重生过的,充满着生命力;丹顶鹤舞姿确实优美,站着不动,都给人一种飘飘欲仙之感。儿子想去前面看别的鸟,见我们半天不肯走,就说这里再种上几棵松树就好了,我正诧异,他边跑边笑,你们年纪大了,不是都喜欢松枝仙鹤图么。丹顶鹤那高亢的叫声顿时变得刺耳起来。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