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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池》2023年第3期|孙一圣:我们挖到了黄金(节选)
来源:《滇池》2023年第3期 | 孙一圣  2023年04月18日08:12

孙一圣,85后生人,山东曹县人。有小说发表在《人民文学》《天南》《青年文学》等杂志。出版有长篇小说《必见辽阔之地》,小说集《夜游神》《你家有龙多少回》。

 

两条腿没头没脑地走了过来。过于肥胖的肚子不顾柔软,兜来兜去,像装满水的气球也漂了过来。这人不是瘸子,走来的样子又像瘸子。这人瘸腿的样子又跟别个瘸子不同,走动起来不像只有两条腿,而是有三条腿。

火车无限平稳地缓缓后退,这人走在车厢的过道,明明向路棹麟走来,却在无限快速地向后蔓延。火车好似飘在这个人后脑勺的上方一小块乌云,拽住他的后背,快速地远离路棹麟。实际上,这人越发走近路棹麟了。这人坐到路棹麟对面已是许久,路棹麟还不认识他。这人终究重新坐了下来,不但是火车的速度甚至是火车本身也适时穿透了他的胸膛——悄悄溜掉了——双腿也被撑破一样张开来。这人迷茫地望向窗外,好像他边上硕大的行李从来不是他的行李。

路棹麟坐在这人对面,好像是这人耗着路棹麟不能起身,不能下车,沉甸甸向下坠着,使路棹麟站不起来。路棹麟简直蜷缩在座位上,失了容身之地。实际上这列还乡的火车上几乎没有人,路棹麟也从来没见过这般松松散散的车厢,简直不可思议。越过胖子的头顶,再次望见车厢尽头的小绿人明亮了。路棹麟摁了摁自己的行李,站了起来,呆呆站了一阵,想起来刚刚是想要起身的想法沉沉地坠住了路棹麟。更早的——,要与这人说话的想法很不甘心一样说了出来:

“那个……能帮我看一下行李吗,我上个厕所。”

这人抬头看了看路棹麟(路棹麟也从这个角度俯视这人的脸惶惑地端着半张脸,仿佛端着个空碗),没有说话,又低头下去,算是很不情愿地点头同意了,更像是勉强同意放路棹麟离开这里。路棹麟将背包挪到路棹麟坐过(靠近过道)的位置,匆匆看了一眼,掉身走了。一路上路棹麟都不安,不确定这人是否可信,或者不用心照看行李,或者携包潜逃。待路棹麟回来,背包安然无恙待在自己的座位上,干干净净,一动没动,姿势也没变过。路棹麟担心行李的哪个部分突然动了一下,然后消失不见。路棹麟侧身落进靠窗的空位,与背包再次相邻而坐,终是安心下来。窗外的近景崭新而浓密,很远很远的景色一个立方体换取一个立方体,像是一列行驶很慢很慢的火车,慢到无动于衷似的。慢到仿佛有话要说。为表感谢,路棹麟觉着自己有必要再与这人说句话。很长一段时间路棹麟说不出话,空气有点闷,路棹麟看见了自己说不出话的脸的轮廓,哈在车窗玻璃上,格外稀薄,控制不住地哆嗦,隐秘地瞥他一眼。是路棹麟说的话惊动了他,只见他转过头来,面对着路棹麟,仿佛远道而来的一张脸。路棹麟说:

“你跟我一个同学长得很像。”

路棹麟也知不道自己出于随便找个理由搭话,还是真有一个同学与这人长得像这么说。即使长得像,也不是长得像,准确说是一样胖和走路的样子像。他刚刚并不是没有睁眼,路棹麟感觉他才刚刚睁开眼睛,盯着自己,很不相信一样:“是有很多人说我跟他们的朋友挺像,你朋友长什么样?”

“他,怎么说呢,他像个杀人犯,一个变态杀人犯。”

路棹麟明显感到,自己的玩笑不合时宜。他也明显听出来路棹麟在开玩笑,不过为了活跃气氛。而且,他也很默契地没有戳穿路棹麟的谎言,认真地问:“噢,那他叫什么?”

路棹麟措手不及,只好搜肠刮肚,试图临时从自己认识的所有人里翻出一个与他相像的那个同学。路棹麟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撒谎,随便找个人名应付就行,便是临时虚构一个人出来也不会被发现,根本没必要非要找出是谁与他这么像。想到此,路棹麟信口说:“他叫劳动,劳动人民爱劳动的劳动。他姓武,武松的武。我们都叫他武劳动。”路棹麟好像在说他的姓与武松无干,是劳动人民赐给他的。

这人一直用可堪玩味的目光盯着路棹麟,说:“我就是武劳动啊,你不认得我了?”

路棹麟吃了一惊,望了望面前这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这张脸。这人看起来确实面熟,脸上依稀有路棹麟认识的某人的影子。但是某人又是谁呢?路棹麟惊恐得有些不安,脑袋一团浆糊,一点也想不起来了。该死该死,真是该死。路棹麟几乎哭了出来。

武劳动明显比路棹麟还要紧张,透窗进来的一小部分阳光打在他肩上,险恶地跳动。好大一会儿,他才憋不住,古怪地笑起来。

“唬住了吧,你可太天真,我骗你呢。我们萍水相逢,怎么可能那么巧我就是这个所谓的武劳动呢,你说是吧,天下怎么可能有那么巧的事情呢。”

路棹麟完全忘了刚刚自己的玩笑,料不到他也是这种人。他那副幸灾乐祸的模样简直不可饶恕。路棹麟没想过,自己该庆幸才对,因为这人并没有先前表现得那样难以接近。

这人说:“没想到你反应这样大,这个武劳动不会是你心口胡诌的吧。”

路棹麟斩钉截铁:“怎么可能,武劳动根本就是我的货真价实的老同学。不信我就,我就……”说到这里,路棹麟突然惊慌失措了,他发现他没有任何武劳动真实存在的可信证据。

“你到哪下车,也是帝都吗?”武劳动问。

“没错,到帝都。”路棹麟说。

火车的过道开始有小推车推过来,售卖员叫卖:“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来来来来让一让,先生大姐来一罐。”对面的武劳动无意纠缠,冲着走出大远的售卖员撇嘴道:“你说这火车上的东西能吃吗。又贵又难吃。根本不是人吃的东西,你说是不是,简直就是一坨屎。”

“再不好吃,饿了还是要吃。”路棹麟心不在焉说。

“那不行,饿死我也不吃。”他说。

“饿不死就得吃。”路棹麟也无无明业火,话说出口像在怄气。

“你这不讲道理嘛。”这人不可置否,笑将起来。

路棹麟伤感起来,说:“有时候该吃就吃,等到死了想吃也吃不上了。”

“哟,看来有故事,展开讲讲。”

路棹麟说:“见笑撒,不过是突然的自我。反正闲着也闲着,给你讲个故事吧。每次没话可讲的时候,我就会讲这个故事。这是个鬼故事,这辈子就靠这个故事活着呢。不过这是个关于死人的故事。话说有一个聋子,他爸爸是一个哑巴。有一天,他爸爸突然死了。同时,他听到谁叫了他一声:喂。你猜叫他的人是谁。没错,就是他爸爸。”

“没了?”他说。

“没了。”路棹麟说。

“有意思有意思,”他说,“就是太短了。”

“这不是我的故事。”路棹麟说。

“怎么讲?”

“这是武劳动的故事。”路棹麟说。

“那他是聋是哑?”他说。

“没聋也没哑,”路棹麟说,“我刚刚说了,这是个鬼故事。”

其实,路棹麟根本不知道这是谁的故事,他只是怕对面这人真就是武劳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认识,或者真的忆及武劳动了。同时,他又十分明确记得这个故事。但这又是谁的故事呢,是每个人的故事吧。路棹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武劳动,他也纳闷,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冒出武劳动念头的机制,是他闹不明白的。

胡思乱想着,路棹麟便看向窗外广阔的平原。远处的白烟有着巨大的火炉。白烟像是天上的白云形成过程。红白相间的烟囱高高的,冒着几乎根本不动的白烟。白烟被蓝天压下来,拉得很长很长,冻住一样纹丝不动。两周前坐着开往家乡的火车,路棹麟没有发现窗外的景色是分层次的。现在都是动车了,可能因为车速过快。路棹麟刚刚也没意识到窗外的景色竟然分为三个部分。火车边上的电线杆快速地倒退,几乎看不见。中景的树木房屋和麦田十分缓慢地倒退。而在远景,远在天边的树木或者楼房则是跟着火车向前奔跑的,这是与他想当然的印象——全然倒退的景色——截然相反。为了确认他的观察他一看再看,没错,他再次看到了:天边拉成一条线的树林或者幢幢房屋,像一行驶缓慢的火车,向前奔驰。而它们的速度之所以缓慢,可能是因为这列火车免费送给它们的速度。

院墙之远,学校之外,驶过拖拉机突突的声响。四围黑咕隆咚的墙体不是很黑,总归臭气熏天,好像这样不是很黑的傍晚是被臭气熏黑的。蹲坑的位置人满为患,我们没有拉屎的想法,站在过道抽烟。人们络绎不绝(纷纷绕过我们),人们渐次稀少。我们每每吐出一口烟云,我便按捺不住地喜悦,仿佛我正抑制不住地堕落。铃声早已响过,我们坚持忍住不动,比赛谁能坚持更久。若非拉完了屎他站不起来,并且收拾得干干净净,否则我们看不见他。他是角落里升腾起来的一片黑咕隆咚的另一片烟云,比我们坚持更久,腿脚也一定蹲麻了。当他很不情愿从我们身旁走过,踩中脚下一张废弃的报纸,李宏毅故意碰了碰他。他身上的肉片动荡起来,使他踉跄一下。嗔怪报纸绊他一样,弯腰走过我们。从后面看,他缩着脖颈,好似脑袋在愚蠢地吞了吞口水。

是他无声无息站起来,促使我们发现了他,我们还发现我们也像重新站起来了一回,一本正经,挺直了腰背。他的身形那般庞大,因为肥胖,仿佛他穿在衣服的外面,肥胖也混乱了他的性别,两只乳房像两只妈妈挂在胸膛,我不忍心看见。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武劳动,却是我第一次认识武劳动,若不是他突然咳嗽两声,我不会发现他。即使发现了他,我仍然以为这片深深的黑暗,孤立无援,远远蹲在角落。

教室里人太多了,男女混杂,异常饱满。作为一个过于肥胖的胖子,武劳动并不敬业,尤其加入我们的团体以来,许是他本就是话匣子,许是出于巴结。怎么说呢,说他蹬鼻子上脸也没那么恰当。我们不是同桌,几番坐他边上,不过方便逃课,谁让他就坐后面边上呢。

下课铃响过,武劳动拽住我,不让我走。她指给我看前排一个坐住的女生。那是个漂亮的女生,名叫申雪。一个洁白无瑕的名字。

申雪向来学习优渥,也从无与我们说话。我不知道武劳动是何道理,也未做理会。待到同学们陆续走到外面,从窗户望见走动的他们,教室仿佛行驶缓慢的绿皮火车,我还坐在车票的位置上走不动。武劳动凑近我耳朵,说:“你看申雪。”申雪这时已经走到门口了,快要下车了。我和武劳动还是坐在座位上,无动于衷。我顺着些许同学诧异的目光望去,申雪已是下车了。申雪走过窗户,走过后门时,我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由自主随武劳动转过身。我们两个纷纷看到申雪的屁股竟然是一片血红。可能因为夏天味道浓重,我远远闻到一股腥味。申雪来潮了。而申雪还不知道。更要命的是她穿着淡蓝色裙子。因此更显得她的来潮十分血腥。武劳动一脸得意,哈哈大笑,好像是他发明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是他发明了第三次世界大战。

他没有估计的大笑好像嗤笑申雪屁股上的血红,应该是羞耻的血红。我毫不在意,我忘不掉的那批红色,那批红色,首先应该是湿漉漉的一片。那样场合,那样合不拢嘴的红色一定是哈哈大笑的红色。

我不知道武劳动如何一步步变作这副模样。初初加入我们,他还没有这样,那时他的懦弱和自卑有目共睹。

前方道路轻轻摇荡,两旁房屋逐一跃出,从屋顶吹下薄薄一层阳光,黑黢黢的树影和屋影漂浮在路面上。我的耳后一片嗡嗡乱响。很慢的拐弯以后,一阵轻率的小径破破烂烂,好像每处地方都出过车祸。一股向下的冲劲,拖住我们下了坡,穿过一片招摇过市的竹林,依是繁茂的灌木丛和野蒺藜。没人摔倒,我们早早停下了,我们跑步的速度刹不住,统统栽进前面的大河了。我们伫立河岸,向左右两边看漫漫长河,太阳也从我们头顶飞过,掀得老高。河流早已干枯,河床布满杂草、塑料袋和破鞋。如果河水还在,这会我们早已脱光衣服,跳进水里游泳了。武劳动神色凝重:“我们就这样逃课没关系吗?”因为第一次逃课,武劳动惴惴不安,委实憋不住,脱口说了出来。我说:“班长都来了你怕啥。”班长李宏毅哈哈说:“对啊对啊。”赵洪祥脱光了衣服,一步一步走下河床,他说:“真是可惜啊,我们来晚了,一滴水没有了。”赵洪祥说:“下来,你们下来啊。”王海潮下了河,享受阳光的暴晒。李宏毅也早早下河了,“又没有水,你怕什么。”我还站在岸上,扭头对武劳动说:“对啊,你不是要加入我们吗,这么浅的地方也不敢跳,你怎么加入呢?”武劳动看看他们,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我想拉屎,我去拉个屎。”赵洪祥嘁了一声,喊道:“懒人屎尿多。”武劳动掉身向身后茂密的竹林小跑着去。他的身影消失许久,我们才听到他的回答:“不行不行,我一紧张就要拉屎,你们等会我。”

我突然想到了撒尿,于是,毫无犹豫,解开裤带。我低头看到我的生殖器惊讶地长在一个奇怪的地方。虽然我毫无尿意,依然顺利尿了一泡。他们几个纷纷加入进来。我们的尿液弄湿了河床很大一片,待到武劳动归来,湿地早早晒干了。我们身上纷纷冒汗。武劳动哗哗出汗更甚。

“你怎么不脱衣服凉快凉快。”李宏毅说。

武劳动紧张兮兮地站在岸边,一句话也不说,仿佛生怕掉进河里淹死了。

“又没有人,你怕什么?”王海潮说。

赵洪祥已经跳上岸边,拽了武劳动下水,“你脱不脱。”

我摆摆手:“不脱算了。”

“扫兴。”赵洪祥蔫头巴脑。

“你说,”李宏毅说,“给你多少钱,你能脱了衣裳搁大街上跑一圈。”

这是个好问题,我说:“你能给得起多少钱?”

李宏毅说:“三十万?五十万?”

武劳动说:“不是钱的问题。”

李宏毅说:“一百万?”

武劳动说:“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

李宏毅说:“你们呢?”

我说:“我才不跑,多少钱也不干。”

王海潮说:“傻子才跑。”

赵洪祥说:“你还甭说,我还真见过傻子精赤条条当街跑。”

李宏毅说:“说真的,问你呢。”

此时此刻,正当精赤条条的李洪祥说:“甭说一百万,你给我三万我就跑。”

我不知道为何要讲这些,不过发发牢骚。如今我的生活一无变化,犹似一潭死水。我知道,我不是一直这样的。我没有想过能遇到他。上学时候他是好学生,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毕业以后也没再见过面。我早听说,他回来了。我不太相信。他高考成绩并不好,服从调剂去了很普通的院校,叫做××石油学院。后来考研考到帝都去了,不愧是好学生。他在帝都上了四年学,再后来他听候指派,去了中东,便是阿联酋勘探石油,终年不能回国。这是常见的外派工作,虽经济可观,可以说是一种变相流放了。若不是他真就犯了一些不可饶恕的错误,他是不可能遭此厄运的。尽管,这种状况于他们公司来说,看起来十分正常。一切手续都是正当的,没有一处不恰当。虽然,我也从帝都归来多年,我早忘了那些规矩和暗语,甚至这是另外一套体系了。若非老同学提醒,我不知道,他竟然真的回来了。他怎么做到的?现如今已是第三波回国潮。因为复杂的国际局势,非但回国,便是出国也几乎不可能了。他肯定花了大价钱。我知道他出国那天,以为他永远回不来了呢。

这次见他,完全失了当初的意气。他甚至有些苍老和驼背。他说他这次回来,打算扎根家乡的。在此之前,他还须再回帝都叙职三年,这是公司同意他能回国的条件。这次他是来奔丧的,虽然他的父亲已经死去三年,不妨碍他回来尽孝,因为我们这里时兴给老人过三年。当年父亲死时他没能回来,因此,他筹划三年,终于买通回国渠道,说着他靠到椅背。好像光这一项便花光了他半生力气。还有一个令我意外的事,他竟然还是孤寡一人。我的意思他没有结婚,想来也是,便是与国外的女人结婚,他带不回来。

他说若非国际局势复杂,他可能还回不来。以前,像他这般外派海外人员是没有机会回来的。如今,全球政治气候恶化,各国已处封禁状态。因此,常年滞留海外的同胞都回国困难。这样反倒滋生了一条黑色产业链,已然是一门地下生意了。只要你有钱,找到黑中介,就能买一条回国的渠道。他便是花掉了几乎一半积蓄回来的,数目多到令人咋舌。其他人可能不舍得这么多钱。于他而言,便是花去半条命,也在所不惜。他不过是想回故土,又有什么错呢。

我们相遇并非意外,是我主动找到了他。虽然模样有些变化,头发花白了。路棹麟终归还是路棹麟。他对吃食异常讲究,定了明光酒店的一个包间。服务员先上小碟开胃小菜,我们俩人一人一份,吃完还可再加。我头一遭吃这东西,正想再加。路棹麟告诉我,吃多了影响正菜口,没有鲜口了,劝我少吃。

我们两个人,满桌菜肴委实多了。菜品并没有摆满整桌,而是一位一位上菜,吃完一样,才上另一样。开餐前路棹麟带了一瓶红酒,问服务员:“你们这有开瓶器吗?”服务员说:“我去拿。”服务员回来了:“先生,您这酒开之前要醒一下吗?”路棹麟想也未想:“不用。”

这条清蒸鲈鱼,上面微微的金黄色应该缘于浇了滚油。我初初吃了一口,慢慢咀嚼。路棹麟说:“这个老了,味道不对。不是蒸过了,就是这条鱼本身老了。”但是,路棹麟并没有找服务员换菜,他只是习惯点评菜品。

待到上汤,路棹麟挡住服务员说:“我自己来。”服务员抬起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不知该不该撤回。同样令我尴尬的是,我不知道该不该喝服务员刚刚为我盛好的这碗汤。

为使气氛缓和,我便说起高中事宜:“当时他们就在一起了,你不知道?”

路棹麟毫无意识,好像这些与他毫无干系。实际上通过前面的聊天,我已发现端倪。路棹麟脸上的表情有所延迟,可能与他常见驻外有关。这时候路棹麟是严肃且一丝不苟的,“怎么可能?”

我说:“你竟然不知道,也难怪,你只顾着学习了。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吧,当时王庆追王闪的时候。当时王庆跟我说了一秘密。就是王闪回家的时候去坐车,是沈兆宇骑车带她去的。沈兆宇把她送到火车站。”

路棹麟说:“这事我知道,这不是沈兆宇一向的作风吗。”

我说:“你知道王庆怎么说的吗。王庆气到结巴。他说沈兆宇竟然亲了王闪。他竟然亲了她。送就送吧,他还亲她。”

“原来他们还有这出。”路棹麟道。他该恍然大悟的,却显出大吃一惊的模样,好像是为我刚刚说的“当时他们就在一起了”的回应。

说起老同学,路棹麟显然放下架子来。后来竟然笑起来,好像七情六欲重回身上。

酒过三巡,我犹豫不定,几次话到嘴边都咽了下去。我坐立不安,不加选择向他透露过往同学们各类时过境迁的秘辛。许多事情刚说出口,我便再次后悔自己又多嘴多舌了。路棹麟突然说:“不对,王庆怎么知道的?”我头皮发紧,有点过度紧张了,手心全是汗,有气无力说:“王闪告诉他的。”路棹麟说:“他们关系好复杂。”我再次说起王庆,说完发现都是我之前说过的过往,路棹麟也发现了,这是一种要命的提示。因此,我们很快不无遗憾地结束了这餐饭。我则像个没有眼色的傻子,毫无要走的意思。没办法,最后一搏,我愤懑的舌头顶住牙齿,浑身一冷。令我意外的是我的懦弱,我脱口而出的则是:“你还记得武劳动吗?”路棹麟一脸诧异:“武劳动?咱班里有这号人吗?叫什么?就叫武劳动。我不记得有他。”我说:“你忘了,那个胖子,咱班最胖的那个人。”路棹麟想了一阵,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我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这时候我没有一丝波动。我没有怀疑武劳动是不是没有这么一个人。我确信我们班上确实有这么一个人的,只是路棹麟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他十分肯定我还记得武劳动。令我困惑的是武劳动,我心里想的是,武劳动是不是还记得路棹麟这个人?他会记得吗?我不知道。

路棹麟诧异道:“他怎么了?”

我仓促间不知该说什么,敷衍道:“没什么,不重要。”

今天的太阳再次很好,我也只好出门。毕竟已经十月,我便穿了长裤,又为了图方便,就穿了一双拖鞋。我失算了,因为皮鞋有些硌脚,好像我突然变高了,而长裤也过长了,很邋遢地拖地了。这不是最重要的,叫我走路磕磕绊绊的是,我每走一步皮鞋便咬我的裤脚一次,好是不便。我就纳闷了,不穿长裤你也不这样啊,真看不出来,皮鞋和长裤都不合身。今次我没有想到,后来我回想我才知道今天不是找人的好日子。

县城的变化比我以为的还要巨大。虽则曹县不大,毕业以后,学校所在方位我再没去过。这次路过,曹县一中竟然搬去了北城,原先的校园改做了三完小,公交车站也改叫老一中。相邻的博宇中学没有了,去过的台球厅和游戏厅也同样消失了。过了玉龙桥,来到已经没了石蛤蟆的石蛤蟆街,待到第二个丁字街口,钻进裕康胡同,印象中的死胡同通往另外一条街,原先的院子也没了。一派豁然开朗的广场,停着许多电瓶车和自行车,万德福超市挂的门帘像很多条很宽很宽的宽粉,挤挤挨挨,相互摩擦。万德福边上便是城隍庙,以往上学路上天天遇见,原来从这里也能通往城隍庙,显得城隍庙很是陌生,那么这条街便是万寿路了。就在离城隍庙不到八百米的地方,一处没有保安亭的小区,门口扎了一蓝色的帐篷,四四方方,住着两个保安。小区内部处处施工,撬开砖铺的蜿蜒小径,重新铺设沥青。撬走了地砖的土路,比旁边的土地下陷了起码五厘米。压路机架着三只硕大的铁质轱辘,停在路当间,一动不动。绕过压路机是新铺好的沥青路,搁着一只禁止通行的黄色牌子。几道发白的自行车车辙绞在一块,并非完全的白色,只是看起来像白色尘土。我小心翼翼走上漆黑、浓稠的沥青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每一步都黏了鞋底,没那么容易地撕裂地面。面前小山一样的一幢旧楼,远远看去是五幢楼连在一起。找不到可供出入的单元门,就是找不到楼梯口的位置,我没法上楼。走到近处,我才发现电梯是后来外装的电梯,突兀地挂在楼外。楼梯口则藏在电梯里面,需要穿过前后都通的电梯门才能进到废置已久的楼梯间。我怕找不到,没有坐电梯,一层楼一层楼问过去。这儿的楼梯呈之字形,爬到顶楼才不过六层。我抓住一个怀抱篮球的高高大大的男孩,问他认不认得武劳动。他向下指了指,说:“在五楼。”我不得不再下一层。令我惊讶的是,这一层完全陌生,刚刚我并没有来过这一层。我不会认错,走廊前面是谁家擅自拉了一条铁丝,晾晒宽阔的床单。正是左边这一家502,门口堆着那般多旧书,便是武劳动家没错了。刚刚我不会从第四层直接上到第六层了吧。这个想法令我想起楼梯的之字形,我爬楼也应该遵守之字形爬楼之准则才是正确的爬楼。这幢楼的五楼并非从四楼爬上来,每次我从四楼爬上来都是六楼,再从六楼下去一层,才会到达正确的五楼。我试了几次,并非我之臆想,这种爬楼方法简直横生枝节。一定是这幢楼设计之初便出了差错,无法补救,只能将错就错。保险起见,来到五楼以后,我挨个敲了三家,“请问武劳动在家吗?”前两家,一家没人,一家出来一个凶悍的男人,愤怒地说没这个人。第三家门牌号写作501的,出来一个壮硕的女人堵在门口,不让我进,好像武劳动正躲在家里不想见我。

“我还想找他呢,”她说,“你要碰见他,别忘了告诉他,早点回家。”

“武劳动不在家吗?”我问。

“死了,”她说,“武劳动已经死了。”虽然我早已得到消息,仍是不可避免,大吃一惊。她说:“你找他什么事。”

我说:“我是他同学。”

她说:“要钱是吧,告诉你,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要钱你找他要去,他欠的钱跟老娘没一毛钱干系。”我想问她她认识的武劳动是不是我要找的武劳动。随即打消疑虑,毕竟武劳动这样劳碌命的名字确实不常见。见我久未开口,她又说:“你找武劳动到底什么事?”

我硬着头皮,绝口不提借钱的事,临时改口说:“听说武劳动出了车祸死的?”

她听罢,气不打一处来,撇净关系一般:“死了才好,一了百了。”

我第一次去劳动家,是在高中,那时我们已是过分熟络了。他家还没住楼房,住在裕康胡同尽头的一处院落,现已夷为平地。那天晚上,武劳动的父母接待了我,热情邀我留宿。我很是受愧,很不像一个混混,简直手足无措,几番求助武劳动,等他指示。

那晚我与武劳动同睡一张床,多亏酷暑天,半夜不用抢褥子。实际上武劳动并没有脱干净,他穿着硕大的裤衩,我毫无顾忌地看到了他身上折折叠叠的肥肉,当真十分丑陋。从他房间的后窗,可以望见对面的城隍庙隐没夜色里。天气闷热,嘴巴粘稠,我看到这具庞大的躯体,是一种巨大的、意外的陷落。非常饱满的肉体,一抱一抱地向上,又一抱一抱地向下。只有一张脸面具似的飘在床头。武劳动每次翻身,皮肤有如波涛向身体的每一圈皮肤推进,皮肤从嘴巴开始把他外翻一次。他上身裸着,两只乳房想要被抓似的,荡来荡去,怎么也掉不下来。我看见一次,忍不住再看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的下面竟然可耻地顶了上来。这个举动令我吃惊。我不想再看,闭上眼睛,却听得分明。我听到峰峰峦峦的肉,缠绕得像一只耳朵。然而,我却忍不住一直想,想什么?想我听得见,听得一清二楚,那是以只仓惶的大屌正在肏我的耳朵,我没听错的话,那该是左耳。

大学起我便与高中同学逐个断联了,也非我有意为之,大家各奔东西,莫不如是。虽则学校叫做××职业学院,地处京郊,不妨碍我认识新同学,刘响也是山东人,因此要好。很奇怪,出省以后,我们便对老乡有了莫名其妙的认同感。刘响是个一米九的大高个,打篮球是把好手。

今天晚上,我表白失利,失魂落魄。没去上课,也忘了自习,一心只愿求死。走在大马路上,横冲直撞,毫无顾忌,却没一辆车识趣,很不具备轧死我的冲动。快要来到宿舍了,我转身饶进宿舍楼后头的小树林,我以头撞墙,懦弱叫我没敢使劲,脑袋上包也没起个。又对树木拳打脚踢,指节上肿了肿,皮也没破个。我算看清了我,下不了必死的决心,只得悻悻而归。走了没两步,脚就坏了。刚刚没顾得上疼的脚脖,突然就崴着了。我一瘸一拐回到宿舍。刘响也在宿舍。除了打篮球,他向来就在宿舍。我说:“刚刚被一辆三轮车蹭着了,带跑了一段,不留神崴着了。”我挽起裤腿,脚腕肿大如牛。刘响翻出备用的云南白药喷雾给我喷好,仔细包扎一番,将我扶到床上。

我们俩一句话也没有。躺在各自的床上,好像躺在各自的梦境里。宿舍本来八个人,他们六个都去自习了。除了专升本的两个,其他人都要么备考四级,要么去找他们的女朋友了。是我打鼾了吗?怎么还能听到刘响说话。他说话了吗?他说你把灯关上吧。我一激灵醒来了。刘响扭着身子,望了望我床铺。我就睡在门边,顺便把门带上,走廊他们的声音太吵了。隔上许久,见我没动,他才恍然我受伤了。他说,“算了,就这样吧。”好像劝我不必关灯。不关灯照样睡得着。见我还是没有说话,刘响试探地问:

“你睡着了?”

我只不过是在告诉自己:“没有。”

刘翔便放心自说自话起来。他说,“我小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有好多门。爸爸从农村搬到镇上。我家的四间屋子就盖在镇医院门口,屋子的后墙其实就是医院的院墙。因此为了方便进医院,屋子后墙也掏了两扇门,中间的房间一扇,西间也掏了一扇门。而前面则有三个门,一间一扇门。每一间房屋虽然都用墙隔开了,但是也开了门。因为这样四间屋子里,竟然四通八达有着七扇门。当初,家里是没有这么多门的,差不多住几年,爸爸为了方便就会掏一扇门出来。这是家长对这个家改造的结果。每次我都不知道我该从哪扇门出门,好像每扇门都是开错的一扇门。根本就没有正确的门,你能想象吗?”他停了一会,接着说:“还有一年冬天,爸爸从温州进来一卡车凉鞋,足足有一百万双凉鞋。妈妈骂他脑壳坏掉了。爸爸的想法可美了:冬天进货凉鞋便宜嘛。妈妈说也没见便宜几何。这两个家伙把我房间腾出来储存凉鞋,让我住进西间的房屋。这间屋子除了灶具,绝大空间堆满粮食,无非陈年小麦,一摞一摞,顶到椽子了,好像厨屋只是粮仓的一个小小器官。你觉着这一仓粮食有多少粒麦子,我不知道,我从来就没数过。这样一个地方,出没最多的是什么?老鼠嘛。我就睡在这间房子里。每天晚上我都会被老鼠惊醒很多次,他们吱吱嘎嘎好像在商量花多少钱购买粮食。一毛一粒麦子,两毛一粒玉米,比人类出价贵多了。我屡屡告状爸妈,他们忙于发财(却欠了一屁股债),根本听不见我。妈妈总说厨房好啊厨房多好还有灶神陪着你。我不置一词,心想这哪路神仙啊,这般不开眼,敢与老鼠争先锋。原先该是我的房间则堆满凉鞋,男人的女人的,男孩的女孩的,窗户堵死了,后门也堵死了,侧门一开凉鞋们抢人头一般哗啦啦掉一串。这些凉鞋没完没了,卖了三年也没卖完,干渣渣的,也欠雨水滋润。后来许多年,好容易把凉鞋处理干净,妈妈每每收拾屋子,说不定就从床底下或者沙发底下惊愕地拎一只凉鞋出来。这些鞋子,单兵作战,像老鼠一样乱蹿,呆呆的样子仿佛它们犯了错,仿佛它们不该穿过国界,从厨房千里奔袭,逃蹿而来。”

隔了很久我以为他睡着了。

刘翔说:“我不是骂你啊,你说,给你多少钱你愿意吃屎?”

我脱口而出:“我才不吃,狗才吃屎。”

刘翔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认真的,我们就现在认真思考一下,给你多少钱,你愿意吃屎。”

我说:“你呢?”

刘翔说:“你加加看。”

我说:“底价呢,底价多少。”

刘翔说:“你随便。”

我说:“一百万,你愿意吗?”

刘翔说:“不愿意。”

我说:“三百万呢?”

刘翔说:“不愿意。”

我说:“那你多少才愿意?”

刘翔说:“我不知道呢?”

我说:“四百万?”

刘翔说:“muuuu,不行。”

我说:“八百万?”

他那边半天没有声音。我又说了一遍,我听到了一阵翻身的声音。铁床吱吱哇哇响了一阵。窗外响着蛐蛐的声音。我听到了刘翔说:“我想我可以。”

我说:“为什么是八百万?”

刘翔说:“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我家所有地方只能装下八百万只凉鞋吧。”

每趟出门必然路过卫生间,从来就没事,今天光可鉴人的地板绊了我一下,好在没有摔倒,不过趔趔趄趄。

快到年底,大家的任务都没完成,出街蛮都勤快。跟着中队来到我们分管的片区,挨家挨户,也没有多少销售额度。每天我们都会路过这一家,他黑瘦黑瘦的,总坐在柜台后面的椅子里,瘫痪一样,一动不动,像个稻草人,专心致志看一台搁在玻璃柜上的mini电视机。

除却售卖烟酒,他的店面还卖些其他杂物,诸如挂在门边搁物板上的玩具和生活用品,尤其是不甚多的童装。我不知道为何他的店面门口会有一个没有穿衣的模特,那是个没有脑袋的模特,尖脚站在门口,左腿微微弯曲,两只胳臂垂立,很能看出是可以卸下来的胳臂。两只鼓出来的乳房,硬硬的,明目张胆地暴露出来。

往日,我与中队送货过来,他大都合不拢嘴,抱怨道:“最近生意不好啊。”他没有不笑,也不是假笑,只是没有变化的笑,硬硬的。他的生意确实不好,进货老也四体不勤一样。我总觉着因为他不上心,与他的店面八字不合,各顾各的,谁也不理谁。我见过有人买烟。无论这人是谁,是你是我都行,他都一个模样。你看到我去买烟,尽管我从不买烟。他好像看不见我说要一包烟,他好像看不见也听不见我,好像我是个隐形人,他还站在那里不动。我又说了一遍,他才像一个什么样人似的动了动他的脚。

今天我和中队路过他家,很不凡常。他家店面从来没这么热闹,许多人堵在门口,吊颈大鹅一样,勾着脑袋往里凑。来不干我事,去年因为公司布局调整,他家店面也不归我们了,归了另外的大队。他正焦急辩解,额上青筋暴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人说都说了,我寻思能出什么错呢,何况便宜许多,我就进批货卖吧。要知道是假烟,我说什么也不留的。”他从人群里仓促看见我来,揪住救命稻草一样攥住我的胳臂说:“你说你说,以前我从这里进了那么久的货,什么时候见我卖过假烟呢,你说是吧。”我看了一眼新来的稽查员,很是面熟,该是另一科室的,也许见过面,也许没有,我不知道。我面色凝重,强烈遏制想要说话的冲动。我也不是想替他说话,只是这样场合我该说句话,哪怕是无关紧要的两句话。同时,我又知道他肯定知道这批货是假烟,摘不干净。图便宜混在真烟里,就为多挣几个毛壳。其他烟贩子通常也都这么干,没有稽查基本无事。想到这里,我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许是他真不知道吧。”话刚出来,就给中队戳中脊梁骨。我知道他的意思,先前交换片区,本就各科室敏感问题了。这时候快到年底稽查员完不成额度也要清算的。到时候,我不定哪句话说错了,扣个屎盆子,科室麻烦便大了。

说到后来,他几乎乞讨说:“我这小本生意,罚款那么多,能不能便宜些。这一通罚款,半年白干,我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喝西北风吗。”眼看求饶不成,他突然恶狠狠地伸长了脖颈,将脑袋啊抵过来。“罚款是吧罚款是吧,我不活了。不如杀了我吧,把命给你好了,杀了我吧,一了百了。”他这样嗜好,陈稽查员怕他讹上一路后退,退到门口不迭,想要扶住玻璃门。没成想已经退到门外,一下两下抓了空。踉踉跄跄,推倒了门口的塑料模特。塑料模特经此摔落,完好无损的身体还在晃动,脑袋的部分空空如也。好像刚刚有个刽子手因为大力出奇迹,徒手掰断了她的脖子。这脑袋也是刚刚掉落,滚到不知哪里去了。而门前砖铺的地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谁抠走了半块地砖,留下一个四四方方、黑洞洞的、好似深渊的缺口。

我就知道今天绊倒预兆了将有事发生,但是,此事肯定与胖子无干。虽然胖子就坐卫生间对过的位置。胖子是个重达三百多斤的巨人。坐在工位上,像是一座小山堵在门口。他从来不喝水,只喝可口可乐。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薯片、山楂、辣条等等诸多零食。他从不吃独食,每次都分享食物给我们。每次,我们都会偷偷扔掉,也不知道他发现没有。我们每个人都不愿意接近他,碰也不愿碰他一下,好像只要用手指戳他一下,我们每个人都会像气球一样爆掉。胖子委实太胖了,而且他也不是均匀的肥胖,是咕嘟咕嘟的肥胖,特别是身体的部分太过显眼。他脑袋的部分又是很小,因此,远远看去,他没有四肢一样,俨然一只庞大的圆滚滚。他还另有一样毛病,我们每次看见他,都是被迫看见,他则稳如泰山,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他每次说话,像个番茄一样满身通红。

没人知晓胖子通过什么关系进来烟草局,还是财务科,既清闲又肥沃的部门。天天搁电脑上填填Excel表格便好了,不像我们天天跑一线,吃力不讨好。就这他也做不好,往往出错。好像除了吃,他对别个毫无兴致。

每次看到他,我们都不得不想起他进单位那天。地板的大理石光面映着刺眼的阳光,我们正坐在工位里歇息。我们大伙简慢无聊,瘦猴与李红艳说:“你该喊我舅舅呢。”李红艳听到此话,心想占我便宜,回骂道:“你该喊我爸爸呢。”李红艳被中队叫走了。不隔一会,李红艳回来,看到瘦猴坐那儿看报。李红艳说,“看到你妈来了你还不让让弄个椅子给我坐坐。”瘦猴说:“你爸坐这儿恁长时候你怎么着也该弄点水给我喝喝。”李红艳说:“你姑奶奶来了。”瘦猴说:“你爷爷来了。”于是,就在今天下午,他们两个的辈分一节一节向上蹿高,毫无章法可循。我相信,如果不拦着他们,他们已经高到捅到神仙老爷的屁眼,一只变作猴子,一只变作恐龙了。

办公室里突然天黑下来,我就着昏暗的光看见他进来了。科长指定卫生间的座位给了他。这时他面目青涩,虽然胖也还是同样的胖,我们还没发现他的愚蠢和无用。他慌里慌张与科长道谢,简直是手脚并用。科长唤醒了我们,介绍这位新来的同时,我们无不投去友好的一瞥。未几,胖子离开了,科室异常冷静地重新明亮起来。胖子再次归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盛放一只西瓜。我看到他近前的同事犹豫要不要接过来。胖子则说:“以前还请大家多多照顾,以后我们就是一个大家庭了。”没想到说出这样幼稚的话,我简直想笑,头皮阵阵发麻。地上若是有缝,我都要钻到地底下去了。他看我们无动于衷,敦敦介绍说:“这是我从家带来的西瓜,希望大家不要嫌弃,都尝尝来,尝尝来。”他站到当中央,不知道该偏向哪一边,只好呆呆地站定。他手里捧着托盘,托盘里盛放着盛开的西瓜。这是切好的西瓜。至少十来块,散散荡荡地摆放,红艳艳的汁水四溢。那一刻他不是个胖子,他像个肥硕的刽子手。这个懦弱的刽子手,威武雄壮,专事砍头。那天我们都吃了他的西瓜。我吃的那块含着菜叶子的腥味。这个巨大的废物,一定用了一把没有洗过的菜刀切西瓜。

有一个男的,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就是上班或者下班的路上,都会路过一家农贸市场。这农贸市场就在路边。每天,他需要穿过这条农贸市场才能回家。今天,他心情很好。也不是想吃豆腐,纯粹是想帮老婆忙,毕竟老婆天天这么辛苦,自己做一件事,比如买一样东西,就会让老婆少跑一趟,于是走着走着他便在一个小贩的摊位上驻足停住。这个男的便买了一斤豆腐回家去了。到了家,他老婆正在厨房忙着切菜。接过豆腐,确实他的老婆掂了掂,剜了他一眼。老婆手里的菜刀上,还沾着菜叶,并且滴着水。老婆说斤两不对。他就支支吾吾说,怎么不对了。他只好便出平时给老婆称量中药的小称。过完称他便知道不对,这块豆腐只有八两重,不够称。他老婆便骂他是个笨蛋,买个菜都不会,要你干什么吃的。这个男人不吃骂,抄起豆腐便出了门,找到卖豆腐的小贩理论。但是人家小贩怎么会承认,说你买的时候不吭气,拿回家了又拿过来谁知道你没有拉下一块再给我,做人不是这么做的。再说了,我卖这么多年豆腐了,没一个人回头找我麻烦,说我缺斤短两,就你一个大男人这样抠门。为了什么,不就想讹我一块豆腐钱,想要钱吗。说着说着,小贩就不是跟男人争吵了,小贩是在向众人诉苦,是这个男人在敲诈我,你们看看啊啊你们都看看啊。这个男人第一次这样跟人争吵,当然争吵不过,又说不出什么道理。像个傻子一样呆在那里。没多久,他便只好灰头土脸回家来,再次遭到老婆一顿臭骂。豆腐也没吃,再看豆腐,塑料袋里的豆腐已经碎成渣渣了,他便丢垃圾桶了。从此以后,这个男人每每路过这条农贸市场,就会匆匆走过,像一条夹着尾巴的狗,很快走过。也从这一天起,这个男人在单位里就此一蹶不振,老是出错,做什么事也都犹犹豫豫。隔不多久,这个男人便被单位开除了。在被开除之前,单位里还开了一次大会,专门对他进行点名批评,以儆效尤。这个男人呢,在单位开除之前,有一名情人,开除以后,这名情人很讲义气,也没离开他。在这事发生之初,他就在跟情人约会的时候提过这事。他们是趴在床上说这事的。情人很是愤慨说,虽然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但是我觉着这件事你老婆做的太过分了。她不该骂你。我要是你老婆我就不会骂你。不过呢,你须想开点。

这只是一次意外。

不过,日子还得过,这个男人也就只好拖拖拉拉就这么过了下去。但是呢,这个男人总觉着心有不甘,觉着他现在这么惨,这后半辈子这么倒霉,都是因为这个小贩。所以,他就想杀掉这个小贩。这个男人想了好多年,他的背不知道怎么也驼了,觉着不能老这么想着,该付诸行动了。于是,就在他颓废了许多年以后的一天早晨。老婆还没起床。他就从厨房拎起菜刀,向农贸市场杀去。当这个男人穿过人群(他不知道这么早就有很多人来买菜了,大多是附近的老头老太,拎着塑料袋,拖着简陋的行李车),郑重来到小贩面前,小贩抬起头看看眼前这个男人。现在这个男人的形象是胖胖的,头发也秃顶了,额前只有几缕头发支棱起来。他还没来得及洗脸和梳理发型。小贩根本没有认出来他是谁,于是小贩问他:“要来点豆腐吗,今天半夜五更刚出屉的豆腐,热气腾腾的豆腐,要不要来一块?”这个男人看着手里的刀,已经失去了蓄满的想要杀他的勇气。而这把刀已经不闪闪发光了。因为昨天没洗干净,还残留一点的菜叶干巴巴粘在上面,抠也抠不掉。好像这把刀这并不是昨天的菜刀,而是十几年前的菜叶。这个男人的故事,是这个男人与我并排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很平静地给我讲的一个故事。虽然,是他讲的故事,但是一幕幕,像是电影一样在我眼前徐徐发生。而这个平静得好像是在讲另外一个男人的故事,而不是他的故事。他说,我现在哪也不想去,情人那里我不想去,家里我也不想去,可是我又不知道我该去哪里。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的这些事,他们都知道。他讲完以后,太阳刚刚升上来,黄黄的阳光偷偷溜进他的衣领。

以上这个故事是我做的一个梦。我是怎么发现我在做梦的呢。是一缕黄黄的阳光悄悄拨开一道缝,剖进梦里,溜进他的衣领的。又因为我醒来以后,我发现我的床上有两个枕头(这是我过去从未在意过的一件事),而我只能枕一只枕头,另一只枕头缺乏第二只脑袋已经很久了。

梦里我知道我梦见的是胖子。虽然梦里的胖子,与我认识的胖子很不相称。但是,梦见这个男人的那刻起我便知道,这个男人就是胖子。待到后来,我越来越认识到,我梦见的这个男人,也就是坐在长椅上的男人脸并不是胖子的脸,因为那张脸,是我的脸,这个发现叫我难过。

我的脸变胖了这回事,我向来毫无察觉,却是我主动告诉同学们的。

本来同学聚会,我不爱去。若不是李宏毅通知我,我不会去的。

这里算是县里豪华酒店了,包间就在二楼。半路时候下了雨,一进包间,没注意台阶,我就摔了个一脚。他们正哈哈嬉笑,我没听见谁说了句“刚来就摔个狗啃屎”。酒席满座好像根本不差我这个人。我脱了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衣架很多个触手,挂在一支上。他们一边腾身(严丝合缝的座位难以察觉地裂开很大一处豁口)一边说来了来了。我刚刚落座,头发也湿淋淋,滴着水,沛然而下。服务员贴心地递我一块干毛巾,我胡乱抹了抹,便还了回去。

尽管每次聚会都不可能聚齐所有人,我没想到来了这般多人。

十多年未见,他们无不变了模样。我依稀能从他们脸上辨出当初的模样。不至于全部忘记。他们样貌的变化无一例外都是发胖了。有些甚至胖得我都不认识了。张泽端站起来,擎着酒杯,喊:“来晚了来晚了啊,这至少要罚酒三杯。”王庆打圆场:“一杯就一杯,先干为敬哦。”说着给我面前的酒杯斟了满满一杯。

然而,人多的酒局,总是三拨人说三个话题,每一拨人三四人不等。两两话题又是交叉的。有可能这个话题的某个字被另个话题劫走了也不耽搁。

“你家孩子呢?”王闪问她边上的美红。

“刚上一中喽,托爷爷告奶奶好容易塞进去。要不是洪义帮忙,还进不去呢。”美红满不在乎似的。

“对哦,洪义现在与老葛是同事了。”王闪说。

“老葛还没退休呢。”李宏毅由对面几乎是惊叫一声。

“返聘了呢。对哦,班长,”美红说。“洪义怎么没来?”

“忙,又不是不知道,带高三呢,哪有闲空呢。”李宏毅说。

说着,不知道什么缘故,他们笑将起来。很是奇怪,同学们几乎是每说一句话都要大笑。其他酒席,没这样放肆。好像他们从来就没笑过。

“你们医院怎么样?”马燕说。

“还成了,通常加班不分昼夜。”谢红丽说,“哎,你碰见那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马燕说。

“就是省里查出来你没有,我听李宏毅说咱们有好几个查了出来,你是怎么解决的?”谢红丽说。

马燕即刻心领神会,“我这也是凑巧,提前听说,都没找人就按正当程序销了这边的户口,再把那边的转到学校的户口转回来。面对这种问题,只要提前办,省里有一套标准的程序。”

“哎,”谢红丽说,“谁承想过了这么多年,还会有这种问题呢。我倒是把户口转是转回来了。但是两个户口确是很大问题。当时我不知道啊,我跟我家那口子不都是吗,火烧眉毛了都。是内蒙古那边给我们打电话我们知道,没当回事,咱省厅又打来电话我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早知道提前办了好了,托了很多人,多花了二十万才办好了。”

“啊,这么多。”

“可不是,我们两个呢。不过幸好办成了,今年这个算是头等大事落了地。”谢红丽说,“说也奇怪哈,他们是怎么查出来的呢,你说经过这么多年,我们的长相也都变了很多啊,怎么扫出来的?”

“还不都因为现在都全国联网了。现在的科技发达着呢。就是改了名字也没用,只要有照片,电脑一扫描,谁是谁,立马就扫出来了。”马燕说。

“但是过了这么多年,我们的长相也都变了很多啊,怎么扫出来的呢?”谢红丽说。

“李宏毅最清楚了,他不是搁公安系统吗?”马燕说。

李宏毅突然站起来说了一句:“太好了。”我看向他时,他并没有站起来,只是突然大声起来,随即转头向谢红丽与马燕说:“你说这个啊,现在比对照片,不是比赛像不像,是计算瞳距,还有鼻间距之类。管你变没变样,奏(就)你整容了,甭管你动了多少刀,也能把你测出来。”说完,他几乎是难以察觉地看了我一眼,一并吸了吸鼻子。

之前李宏毅已是去过三遭卫生间,每次回来依旧情绪高涨。

我也憋不住悄悄走一遭,出门前,我看到衣帽架下漫着一汪水。卫生间十分干净,稍稍有些许异味。我几乎憋不住,冲转了许多圈便斗里的小红球。我憋得时间过长,李宏毅站到我边上以尿冲滚绿色的小球。李宏毅也不手扶生殖器,搂着我的肩膀悄声说:“你的事我想起个人,兴许他能帮你。奏(就)是路棹麟,他有的是钱,别说老同学没帮你。”

“路棹麟回来了?”我惊诧道。

“才来不久,你要抓紧时间,还能赶趟儿。”李宏毅临走扭头与我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噢。”

出来洗手的时候,我没抽擦手纸。台面既脏又破,还有水渍。我甩了甩手,溅了镜子上两串一模一样的水珠。镜子里其他干掉的水渍,毫无规则地发白。一瞬间,我突然无法理解镜子反射的原理,不妨碍我看到镜子上有一根头发,我伸手去捏,却捏不住。原来是镜子内壁一道细细的划痕。如果真是一根头发,我看到的应该是两根头发才对。透过这根头发,我看到了镜子里我红到耳根的脸庞。我发现我脸从来没有这么胖过。我才发现我的脸,已与同学们的脸胖到一样程度了,甚至脸颊的部分也胖到下垂了。突然的发现,叫我失去了走出卫生间的勇气。

王庆似乎喝多了,打着呵欠说了一句话,说得不甚分明,好像他故意这样,因为这样就好像不是他说的了。他说:“听说武劳动也要来,怎么没来?”很明显王庆在问李宏毅。王庆说话的时候,咽了一下唾沫。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咽一下唾沫。他有咽炎,高中便落下这个毛病。现在也还没有好,也没加重。然而,好像只有我自己发现了王庆这样。好像他们不是习以为常了,而是没有发现。我闷闷地喝了一口,已经快要见底的水。喝不到水,我浅浅地润了润嘴唇。我放下水杯的时候,很大口地咽了一口唾沫,大到好像我把我的喉咙也咽到肚里去了。

“你没听说吗,”王海潮突然蹦出来说,“武劳动死了。”

王庆先吃惊起来,然后才缓缓看着李宏毅,好像等他确认死者身份似的。说出了极为短促的问句:“什么?”

“真的假的?”

“什么病啊?”

“不是胖死的吧,就他那一堆,就他那个胖法,早晚要胖死。”

“不是不是,听说出了车祸的。”王海潮好像从未获得如此关注,几乎蹦到席面上了。

“什么时候的事啊。”

“也就去年的事情。”

“不是吧,我去年还搁石蛤蟆街见过他呢。”

“人生无常啊。”王海潮突然感慨了一句。

后面他们再说什么,我几乎没有听见了。我只有一种错觉,总觉着武劳动是我杀死的。这个想法令我不安,但是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有点难以自持。

而坐我对面的李宏毅好像没听见他们说什么。一只胳臂绕过肩膀伸进自己后背,想要挠痒痒。好像是没有挠到痒处,因此气馁,显得有些生气。生自己的气。擎着酒杯,站起来道:“这次人算是来的最齐全了,连白娘娘都来了,稀客呀稀客呀。我建议我们碰个杯,来来来。”

大伙纷纷落座,李宏毅脸红眼热,分明已是醉了,看着我的酒杯:“白娘娘是稀客,上学时候便是大名鼎鼎,谁个不知晓。如今酒杯里也学会养鱼了?”

我说:“不能喝了,身体不行了。”

“就你怂样子,摆什么老大的谱。”李宏毅摇头晃脑说。

“李宏毅说什么呢?”王庆说。

“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他作甚。”我说。

我身边的黄尚昆反应极快,几乎抢白道:“哎哎,黄平去哪了,没睡马桶里了吧。不会吐到现在吧,脊梁骨也吐出来了。”

然而,李宏毅则说:“你甭拉我。话我今儿个奏(就)打破砂锅问到底了。上学的时候他就摆谱,先前叫你多少回,推三阻四就不来,还他妈摆谱。今儿个怎么就来了,你白娘娘也有求我的一天,说白了不就借钱嘛。今儿我也把话挑明了。什么摔不摔,什么狗啃屎,你白娘娘今儿个要是真能吃屎给老子看看,我就借你钱,不,老子给你钱,要多少给多少。话说这里有屎你敢吃吗。”好像怕我没听懂,他又说一遍,“你敢吃屎吗?”李宏毅说这话的时候,竟然是以快要哭出来的语气。这个语气也在强调并回荡在房间里:

“吃屎你敢吗?”

我知道他根本没有要哭的感觉,他只是喝了太多酒。嘴瓢了。脸上的表情也控制不住地漂移了。李宏毅脸颊上的肉颤动起来,好像花了一辈子才说这话。其实,我更倾向于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一种破体而出的冲动控制了他的脑袋。他再也不像醉酒了,直愣愣瞪着我,不对,是在瞪着我的脑袋的上方,他这样的目光,我后面的墙上应该有一幅画或者一个窗户才对。然而,那只是令人望而生畏的一面墙。

我想掉头就走,但我根本站不起来,也动不了。我并不觉着他粗鲁,其他同学则和谐得近乎残忍。有那么一瞬间,包厢里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不知道似的。

黄尚昆掩鼻说:“什么味道,好臭啊。”

没人理会黄尚昆,只有王闪忿忿道:“李宏毅你说什么呢,我们还在吃饭呢 你还叫我们吃不吃了。他喝多了,你别理他。”说着王闪使劲剜了剜坐在李宏毅边上的王庆。王庆拖过来撤退老远的椅子,略略迟疑,摁下李宏毅坐下来了,并且,不合时宜地打了一嗝。我想起身就走,没任何缘由的。

我不知道我是缺乏勇气还是缺乏力量,没有站起来,稳稳当当深陷椅子里。

这事倒还罢了,唤醒潜在我身体里的武劳动,是另外一件小事。当天下午,我没坐公交,也未打车,走路三个小时回家了。太阳高照,路上的积水凼也都多出许多太阳来。就在刚刚,我看见两个人从我身边走过,一男一女,这个女人正在吃冰激凌,吃着吃着,女人就把吃烂的、活像浆糊的冰淇淋递给这男人吃。男人说:“我没手,你吃吧。”女人不讲道理一样还要给他。男人又说:“我没手,你吃吧。”我仔细打量一遍这个男人,他的右手上提着两桶牛奶,左手拿着一盒蚊香。两只手确实也都没有手。女人不罢休,擎着冰激凌喂给男人吃。这时候的冰激凌烂透了,彗星撞地球以后,像地球那样烂透了。男人弯腰俯就。杵到嘴上的冰激凌,无辜挂在嘴边,擦也不掉舔也不净。

夏日午后的厕所,臭气熏天。我们抽着烟,笑话武劳动的踉跄丑态。眼看他走出厕所了,李宏毅说:“让你走了吗,你就走。”

武劳动站立有段时候了。他很习惯站,不时松松蜷缩的小短手。他脚下摊开的《齐鲁晚报》蹭烂了。王海潮走上去,擂了他一拳。武劳动“哼哼”了两声,也还没动。这不是他不服气,因为过于肥胖,他总也喘不上气一般,走起路来,也会“哼哼”两声。我想挥挥手,让他走好了。王海潮调笑说:“你说你吃这么胖,吃什么长大的?”事情原本就过去了,怪只怪武劳动不懂规矩。兜里摸出一叠钱,慌里慌张交到我手上。“就这么多了,都给你们。”他怯懦的目光,叫我自卑。叫我觉着他不在妥协,是他的某一类复仇方式。“这不骂人吗。”我怒不可遏,打落他手上的钱,“把我们当什么了,土匪吗。抢钱吗。读书读傻了吧,亏你想得出。还给钱,真他妈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收了你的钱,我成什么了。他妈的。地痞流氓小混混?”事到如今,我只好一脚踹中他的膝盖窝,噗通一声,武劳动掉了下去。接着前倾的重心不稳,趴到地上了。我看到有什么东西陷落了,骨碌碌在滚动。约莫是个易拉罐吧。我心内一凛,好似也当场陷落下去了。我突然觉着武劳动从来就不是一个胖子,他像一堆黑色的肉堆在地上,很长时间没有动。我突然呼吸急促,怕他死了,想要逃离此地。武劳动还活着,他肥硕的后背微微翕动,像一只巨鳃呼吸,呜呜地哭。实际上他没有哭。他只是太胖了,不知道该怎样站起来。我克制住想扶他起来的想法,另一股奇异的力量使不完一样,直挺挺站着。武劳动的后背闷闷地呜呜,像是哭泣,像是说话。王海潮说:

“他说什么呢?”

黄尚昆探身听着,笑将起来:“他竟然迟到了,迟到了。”

李宏毅说:“不对不对,他应该说饿了饿了才对。”

我们时不时踹他一脚,武劳动乱爬乱动,像是巨大的蛆一样蠕动。未几,武劳动的四肢刚刚长出来一样,瑟瑟缩缩,手里却抓着东西,那是掉落的钱。我没想到武劳动的钱币是以飞翔的姿态飘落的。那是三张钱,一张10圆人民币,一张20圆人民币,一张50圆人民币,加起来不到一百块。那钱掉进了粪坑,沾满了的屎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武劳动捞了上来,满手除了黄色的、抽搐的纸币,还有烂湿烂湿的黄屎。他的双手高过他的头顶和匍匐的身体了。他的脸埋在地上,我看不见他的脸。我觉着是丢脸丢到地上,再也捡不起来了。我强行将他翻身,像是翻了一个老乌龟,仰着身子,四肢张开。我骑上武劳动的身体,不顾腌臜,抢过武劳动手里的钱财和黄屎,往武劳动嘴里塞。“你给我吃,你给我都吃喽。”武劳动的嘴巴忙着张开,顾不上求饶。乞求的眼珠颤动着,好像在说:“可以吗,真的可以吗。真的给我吃的吗。”他迟迟不敢咀嚼,仿佛这是一块小孩子一直想吃的大白兔奶糖,需要得到大人的同意他才能吃。我只是想让他吃钱,可是干吃钱,就像干吃钱很难咽下去。他需要就着钱上蘸的屎才吃得进去。那东西,当真十分丑陋。但是那个东西的味道,抢走了所有的味觉。因此成全了武劳动吃屎的伟大举动,而武劳动咀嚼的时候全身都在颤抖。他张着嘴,没有忘了咀嚼,咬住了那个柔软的、一抓就烂掉的东西。第一感觉一定是潮湿得烂泥一样,难受地蛄蛹起来。我也同样难受得不行,觉着恶心,早早站了起来,故意露出笑容,不忍看他一样,站起来的时候,顺便踹他一脚。而武劳动吞进口的东西哇地吐了出来,我说:“真够蠢的。”武劳动嘴上沾得污七八糟,拿手擦也擦不干净。两只胖手浮囊着浓烈的黄东西,满脸满嘴愈擦愈多,脸糟得像个烂泥一样的烂脸。那也挡不住,武劳动且不住地咳嗽、呕吐,那劲头,那力量,恨不能从嘴里扒出一条龙来。

我在路边看到一个小女孩,十分好看。她竟然是另外一个人的孙女。不隔一会,我又看见她了,她的手里捧着一朵粉色的小花,好像捧着她的孩子的心。她的样子叫我想起来,她先前出现在我的眼前,手里捧着的还是一朵黄色的小花。我已经走开了,我再回来的时候,我第三次看到了这个小女孩,她正蹲在地上,查看路边的草丛,那是我站立过的地方。我又想起来了,第二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就盯着看一直看,她也盯了我好一会儿,好像我是一朵更大的花朵。她只是顿足了两次,便离开了。现在,她蹲在那里,拿起她的小手,没错,她就像是用她的右手拿起她的左手拨弄路边的什么。我凑近去看,她正在拨弄杂草,杂草丛里有许多杨絮,她剥离了发白的杨絮,杂草重新焕发了绿色的生机。她的手指头去触碰那些很小很小的小白花,这些白花特别小,小到几乎是小白点。她皱起了眉头,将烧坏了许多小小白花的烟头,简直是捏了出来,扔到柏油路上去了。那是我刚刚扔掉的烟头。现在这只烟头,丢在路上,有着黑色的烟灰和几乎是很大一部分的白色过滤嘴。我不知道,会不会有车轮将它压扁。做完这些小女孩就站了起来走了。我没有看到她去了哪里,我找不到她了。她会不会就藏在路边很多树丛和灌木丛的哪里呢,我不知道。令人沮丧的是,我看到了她的爷爷就坐在不远的长椅上,爷爷的边上放着一堆花朵,红的,黄的,粉的,统统都有。不用想,我便知道,小女孩很快就会回来,因为爷爷的手里牵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在了女孩的脖颈。爷爷的手指抽抽,女孩便会出现,可是爷爷没有抽动。我根本就看不见这根绳子,这真是一根真实又令人遗憾的绳子啊。所以,我看到爷爷的手中拖着孙女的毛线帽子,揉成一团,像是一团尚未开线的毛线团。我想起来了,这是我的女儿,而女儿的爷爷则是我爸爸。如果她妈妈在,她又该生气了:“囡囡把帽子戴上,谁让你脱帽子了。”平白无辜的“谁”字定然又要重音的。

爸爸很快住不惯楼房,誓要回广大农村去。

一对男女,站在单元门口,下了这三阶台阶他们就走出单元楼了。他们站在上面,毫无要下来的意思。男人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女人强有力地站着,也强有力地不说话,脸色凝重。男人说:“你说啊,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女人接通电话,与人讲电话。两人之间好像摁了暂停键,他俩各自的生气也悬在头顶不敢动了。女人挂掉电话,接住刚刚的生气,再次停留先前的姿态,隔了好一会,大概观望结束了,说:“刚刚我还没出去你就关灯是在赶我出去吗?”男人和停滞的生气,方方松动起来,解释道:“怎么可能,我就是顺手灭一下灯。”男人没有摁过灯的手,拎着怎么也不动的垃圾袋。垃圾桶就在他们三米开外的地方。女人不置可否,歪着脑袋,脸面耷拉下来许久了。男人并不像站在那里,像挂在那里的一条咸鱼。

三阶台阶,走作两步,他顺利下来了。男人的垃圾袋没有扔进垃圾桶便被守在垃圾桶边上的老人托走,抽出里面空空的矿泉水瓶子和可乐罐子。男人看见爸爸的脸,很是不满:“爸,你不是留在家里照顾囡囡吗,什么时候下来的。你说你,拿这些做什么。”爸爸不看我,打开瓶盖“托托”在垃圾桶边沿磕干水滴,并把可乐罐置放地上,“咵”的一脚踩扁。我不确定爸爸是否看见我与妻置气,也不确定爸爸如何赶在我们之先下楼来。今天过后不久,爸爸再次提及回家(回去村里)事宜,想到女儿正好大到可以上幼儿园了,心间便松动了。

我给爸爸带来个科沃斯扫地机器人,买抽油烟机送的,爸爸抱怨我花这冤枉钱做什么。下次来,扫地机器人尘封未动。我便充了电,试试效果。跟着机器人转了几圈,我发现机器人比较适合瓷砖地板,水泥地上跑得比较艰涩。起了拿回去自己用的念头,转念又放下了。下次再来,爸爸说:“这个机器人太笨了,老往沙发底下钻。”为了不让机器人钻,每每看见机器人转过去爸爸便把机器人掀翻,机器人像个被掀翻的乌龟一样擎着两只回旋转扫不停转啊转。今天,机器人罗伯特工作很勤奋,转了西间又转了中间,转到东间的时候我听不见它了,过了半小时我才想起它来。机器人已经罢工了,黑色的塑料袋缠住了他的两只脚。我把塑料袋绞出来,放走它。傻不愣登的机器人兴高采烈地继续扫地去了。我再来的时候,扫地机器人已经坏掉了,我修了修,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我要问爸爸。爸爸正待骑电动三轮车要出门。我丢下机器人,与爸爸说我开车来的,去哪里我送他。爸爸坐上驾驶间,看我一眼。好像问我上不上。我只好坐上去。不坐这样露天露地的电动三轮车(好像三轮车的车斗是宽阔的平原),我竟然没有注意到,村里的水泥路是新修的,并且通往镇上的那段路竟然是安装了廉价的路灯,这种廉价的感觉,是白天看这些不工作的路灯就像是坏掉的路灯。

到了地方,我明白我的五菱汽车开来也是没用。

爸爸年近七十,还坚持种麦。我与他说过要他把田地租给村里其他人家,他不听,非要自己种。好大年纪了,累死累活,挣不了几个钱,一年两季,一季麦子一季玉米,撑死三万块,还是搭进去一万块的种子钱化肥钱工费钱什么的,种它做什么呢,还不够累得慌。虽然,现在麦收不像以前先用镰刀收割,再去打麦场脱粒、扬场了,而是联合收割机直接装袋运到家里。毕竟,晾晒需要人力。小时候,麦子会晒在柏油路边。现在政策不许,爸爸疏通镇上的万德福超市,在边上一块闲置的水泥地晾晒。怪不得,我上车慢了些爸爸便催我。路上爸爸频频看天,疑云密布,怕是天要下雨。

装袋的麦子,电动三轮车装载才行。我的五菱汽车就是个摆设。爸爸拿了许多袋子。每个袋子只装了小半袋。我很是不解。爸爸也不解释。待到快要装完,爸爸坐下来抽根烟,他说我爷爷那时候就这么干。干什么,怎么干?爸爸还年轻那阵,爷爷也还活着,二爷也还没死。那时候业已分家。爸爸收自己的麦子。爷爷和二爷收的也是自己的麦子。爸爸看到爷爷和二爷装麦子,总是装个半袋。然后,再半袋运回家去。爸爸很纳闷。他们为什么这么麻烦呢。现在,爸爸年龄渐渐大了,大到爷爷和二爷那时候的年龄。爸爸的身体也老了,干活干不动了。爸爸说他现在装麦子也开始半袋半袋的装,因为一袋麦子扛不动了,也搬不到车上去。只能装半袋搬到车上。爸爸瞪我一眼,好似在说,“你一年才来几趟。”因此,我们装袋参差不齐,很大一半都是半袋。我搬整袋上车时,爷爷也搬小半袋上车。我不让爸爸搬。我的意思是我自己搬就好了。话说出口,好似嘲笑:“老没用的,搬不动了吧。”

车未装满,便有一袋麦子因为没有扎紧口子,豁了好些麦粒出来。这是我装的麦子,剩下大半袋,张着口,吐着舌头,很饿很饿一样。像是从麦袋里哗哗流淌了华北平原出来,叫我想起爷爷和老爷爷的故事。

……

(全文见《滇池》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