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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2023年第2期|陈鹏: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节选)
来源:《清明》2023年第2期 | 陈鹏  2023年04月18日08:48

下面要讲的故事是朋友的外婆讲的。她八十七岁了,来自马甸,一个当年饲养骏马的圣地,距昆明六十公里。2003年前后,马甸经改制彻底消失。这个故事是她的众多马甸故事之一。我今天原原本本讲出来只为纪念她——她今年夏天撒手走了,我帮着料理了后事(朋友父母走得更早,他在昆明就外婆一个亲人了)。当然,这种老掉牙的故事你未必喜欢,可我讲出来终归心里踏实些,毕竟我和朋友的外婆也很亲,我常去看她,也叫她外婆。如果有机会,我会为她写更多马甸故事。写它之前我问朋友意见,朋友说他没任何意见。是外婆亲口讲的他能有什么意见?只是,他说,你这么一写,人人就都知道我小时候的外号叫“小广东”了。哈哈,无妨,他说,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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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要讲的故事和小广东有关,但未必全部和他有关,反正啊,这小子从小就见识过马甸大大小小奇奇怪怪的事情,谁让他从小就精力旺盛爬高上低简直像个累不垮跑不死的机灵鬼一样。

那年他八岁多,到了晚上就跟踪场办秘书段云兵,想看看他和全马甸第一号大美女齐文雅到底什么关系,反正他们两个绝对有关系。要没有关系,就没必要跟你唠唠叨叨了。夜里没有路灯也没有月光,一切黑魆魆得像掉进锅里,只有水塔下的家属区透出的亮光,隐约照见砾石路面亮闪闪圆溜溜的碎石头。小广东去段秘书所在场部宿舍要路过马厩拐角的实验室,那地方倒是灯光通明窗户大敞着。小广东蹑手蹑脚地凑过去,里面的气味浓得没法形容,是酒精和芳樟醇搅和的刺鼻臭味,就像臭鸡蛋味、黄磷味、阴沟味,又带点高高在上的硫磺味和马汗味。他一眼瞅见里面穿白大褂的家伙像是一个患上深夜狂想症的疯子。此人扭头冲小广东模糊的身影吐了一口唾沫大喝一声,嘿,哪个?小广东怯生生地回答,我。那人探出头来看,随即哈哈大笑,小广东啊,你给我进来。不等他回答,此人从窗口探出身子一把将他抱进实验室。里面到处是瓶瓶罐罐、玻璃器皿和堆得高高的纸箱纸盒。此人牛高马大但身体虚胖,脸色白惨惨的,在玻璃瓶子映照下白得像鬼脸一样。他叫徐东奎,也叫徐老五,天天梦想干出一种让全马甸饲养的卡巴金不断长高(最少五十公分)的神奇药水。他说他的实验一旦成功必然震惊全世界,让马甸迎来新的春天。哦,春天,生机勃勃呀,晓得马甸什么时候建的?

我告诉你小广东,1938年,这里培育繁殖送走的大马还不是卡巴金,大多是蒙古马、朝鲜马。1958年,卡巴金才源源不断从甘肃、内蒙古运进来,它们进云南下火车沿公路一直走到马甸,几百上千匹骏马就像天神一样让你心醉神迷。你闻见它们身上的汗味、草味、臭味、香味,你觉得你只是它们身上的一只臭虫,不不,连臭虫都算不上。你会觉得人呐,又丑又难看,又笨又龌龊,比起马来算个屁,一样都不算,我们只是肮脏低级的哺乳动物罢了。马才是这个世上最顶尖的族类,高贵得不得了。它们从来不吃腐烂变质的东西,从来站着睡觉绝不躺下更不跪下,一旦躺下跪下毋宁去死。风驰电掣是它们的天职,不能跑的马还叫马?虽然有的伤明明可以治好的,但它也一心赴死,就是容不下丁点瑕疵呀!你以为骡子驴牛这些也能跑的四蹄动物能和马儿相比?根本比不了,连一根马鬃都比不了,骡子是杂种,哪来的高贵?驴也不用说了,像个笨蛋。牛嘛,慢得要死,跟风驰电掣更不沾边啦。我告诉你小广东,我这个试剂就快成功了。一旦马甸搞出全世界最大的卡巴金,而且是纯种的,马甸就发了,全世界都会跑来订货,我们只要给马打上标记,让它们都带上马甸二字,就不愁卖到伦敦、巴黎、莫斯科、纽约去,想想看呐,你想想看——小广东打断他,就算卖到那些地方,又咋样呢?那些地方需要卡巴金?徐老五一下子答不上来,支支吾吾说,你想啊,这些地方,就连这些不用打仗的地方都有马甸的马——他讲不下去了,脸憋得通红。小广东说他要走了,有急事呢。徐老五说,你去哪里,你个小毛头。小广东闷声不吭气。徐老五说,我送你吧,我送送你。他不容分说将一堆玻璃瓶子送进洗涤槽,转身拽着小广东的手进入黑夜。

几分钟后,他们在暗淡的大草棚顶洒下的弧灯光中前进,脚底响起唰啦唰啦的砾石响声。徐老五说,他有答案了,要是全世界所有大城市都跑着马甸制造的高大优雅的卡巴金,那该多壮观呐。邮递员靠卡巴金投递,警察靠卡巴金执勤,所有公交车都靠卡巴金拖拉,多牛啊!人和马互相尊重彼此合作。马是人类最好的伙伴,一个城市有很多马在跑着、工作着,那该节省多少人力。人力是什么,是资源。徐老五又说,据他观察,多年之后马肯定是地球上最稀缺的东西。你仔细想呐,一块煤炭,十个人要用它烧火做饭,是不是会为它打起架来,是不是,小广东?你能听懂吗?能,对吧,你都二年级了。就这个道理,你想,如果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代替了人力,节省了资源,那人不就解放了,只要有充足的料豆、稻草、盐巴和水给马吃,这些东西嘛,人类是从来不缺的,随时可以供应的,就算暂时供应不上,也可以花很少的钱买嘛,饲料三分钱一公斤,稻草就更便宜了,一吨才几毛钱。你想啊,就算全世界都是我们的卡巴金也花不了多少钱,对吧?到那时候人就真正解放了,不用使劲劳动了,一切都交给马了。而天天和卡巴金打交道的我们,主要是我,早早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一旦我的实验成功——徐老五激动地将小广东提溜起来,骑在他肩膀上,迎着蓝色月光大步飞奔,吓得小广东嗷嗷直叫。徐老五的演说持续了十几分钟,才打住。他问小广东到底要去哪里,小广东就说他要去场部宿舍。找哪个?小国峰,他撒了谎。哦哦,小国峰我晓得。徐老五没追问他这么晚了找小国峰干吗,只是快乐地在砾石大道上像马一样撒欢飞跑。小广东忽然发现徐老五早已偏离场部宿舍了,莫名其妙跑进刘发一度骑着枣红大马进去过的后勤队小院(刘发是马队的,那年一枪打死盗马贼,成了马甸英雄,然后骑上一匹大红马跑来向我们马甸头号大美女齐文雅求婚呢,胆子真够肥的!被齐文雅狠狠地轰出去了。)小广东发现齐家两扇窗玻璃上的《大众电影》海报还像新的,刘晓庆几人一口整齐的白牙就像闸塘水干了缀满月光的微型水涡。我们到啦,晓得这里吗?不是,我不是要来这里,我要去场部宿舍——嘘嘘嘘,不要讲话,会吵醒里面人的,你这个傻蛋。我才不是傻蛋,我要去场部宿舍,你放开我。嘘嘘嘘,马上,你等我一分钟,最多三分钟。我们就站在这里,就站三分钟,好吗。我先走啦,我先走行吗?徐叔叔我认得路。不行,小广东,你就陪我一下。我听不懂你讲哪样啊。我讲的多简单呐,小子,再简单不过啦。你见过齐文雅吗?你认识她吗?当然晓得啦,哪个还不晓得大美人齐文雅。那你说说看,她是不是全马甸最好看的,就像一匹卡巴金。你是说,大白?乱讲,她比大白漂亮多了,大白只是一匹瘦瘦挺挺的马。那就是大黑啦。不不不,大黑也比不了她,连她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了呀。那你刚才还说,世界就没有比卡巴金更漂亮更高贵的物种啊。我说的是,除了齐文雅,所有人都不如一匹卡巴金。你乱说,我觉得齐文雅没有大白好看,也没有上次刘发骑的大红好看。你才乱说,马终究是马,而世上只有一个齐文雅。哦,你就不怕刘发拿着他的枪——他敢!你个小毛头样样都晓得,样样瞒不过你……

这对奇怪的组合一个大一个小,就在院子里的阴影里叽叽咕咕大半天。这一切对于小广东来说简直无聊透顶,差点要了他的小命,要不是徐老五钳子一样的大手死死攥住他,他早就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而且徐老五身上汗味混杂着药水味非常难闻。小广东带着哭腔说走吧,徐叔叔,我们走吧。徐老五说好好好,马上,你不要讲话。说完他凑到窗前趴下,耳朵凑近窗玻璃上刘晓庆的脸蛋处听了几十秒钟,然后徐老五抓住他的小手向外飞奔,就像惊动了窗子里的人,即刻被逮个正着,要被齐文雅的亲爹齐物论活活打个半死。

出了院子,徐老五问小广东,晓不晓得太上老君。他说,晓得啊,被孙悟空踢翻炼丹炉那个老家伙呗。徐老五说,是,又不是。算了,你个小毛孩啥也不懂。我懂,我当然懂,你问我这个干哪样?我问你就是告诉你,太上老君晓得我在做什么,等待什么,晓得吧!不晓得,哪样意思?哎哎,你个小毛孩果然什么也不懂。我回家了,不陪你去场部宿舍了,你晓得怎么走嘛。晓得,再见!小广东撒腿就跑,担心徐老五突然变卦又抓住他。徐老五高声说,你们都给我等着,我早晚干出试剂来!早晚培育出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来!他的大嗓门就像一串鞭炮砰砰地炸着。

小广东一路奔逃,没听见徐老五站在月光下反复念叨的什么……后来,当他长大成人,当他考上大学才终于明白,那时候徐老五对李聃的“信”并无同道,一个也没有。后来,马甸人在他家里找到一本《道德经》,整个儿黄透了像块敷了泥巴的破砖头,很多页码都散架了,要是当年有人发现故意举报够他喝一壶的。他把它塞在锅灶洞里,反正他从不开火,每天掏出来坐在小板凳上,坐在蜡烛光里读它。不开灯,不碰一下灯绳,直到半小时后才把电灯拉亮,在灯光铺满的小厨房里你已经找不见它的影子了。

2

嗯,那晚小广东来到场部宿舍找到段云兵的家,从一间亮灯的屋子里又能发现什么呢?——照样敞着门,照样挑灯夜读模仿关公,只不过读的是《水浒》,这个大理人精得像狐狸,一抬头瞄见小广东,厉声问他跑这来干什么,这么晚了不睡觉,你小子明天不上课啦?小广东扯谎说,他去莲花池钓青蛙然后走错了路,跑这儿来了。段云兵上下瞅他,说你和小茉莉一个班?小广东说,不是,小茉莉比他高两级呢。段云兵问他,娃娃们咋说?哪样咋说,小广东两脚刨地急着离开,又不甘心就这么撤了。段云兵说,你们咋看小茉莉的事情?她死了,淹死了。我听五年级老冯说小茉莉是被水鬼弄死的,哪个要她没事干跑去闸塘边洗手帕?段云兵不吭声,咬着嘴巴眉头紧锁,远比徐老五标致二十倍不止的脸上阴沉沉的,像电影里紧张兮兮的前线指挥员。是嘛。就是,平时从来不去,偏偏那天拎着手帕——哎!段云兵一声长叹。那我走啦。你走吧,小心看路。我走啦,真走啦。呀嘿,你小子到底跑来干哪样?贼头贼脑瞄来瞄去看哪样看?我走啦,真走啦。小广东按捺着狂烈心跳转身飞奔,耳朵里全是呼呼风声像月光释放的悲戚哭声或深夜闸塘水鬼的哀嚎。小广东一路逃窜,一身大汗地冲进家,呼哧呼哧咕咚咕咚灌下一大瓢凉水才消停了。

小茉莉那年十三岁,由她妈江若愚从昆明带来马甸投奔她的亲爹老江江心白。小茉莉来了不到一年就成了漂在闸塘上的尸首。说什么的都有啊,场办秘书段云兵难逃干系,说他为了给小茉莉插班上学,给江若愚安排工作,让小茉莉每个礼拜天去他宿舍帮他擦桌子拖地板,没干几回呢,小茉莉就跳了闸塘。马甸场部严厉处分了段云兵,发配他去马队养马,但这小子厉害,不到半年就杀回来了。江若愚回了昆明,再没回来过。一对传奇母女呀。老江江心白干脆疯了,被拉去疯人院关起来。

小广东、小云辉和小建国照他们的路子干,去找小茉莉,去问小茉莉,水底下的小茉莉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这么干没办法,除非姓段的一五一十讲出来。他们去了闸塘,黄昏时分天色将暗未暗,看不清周围和水面,也看不清马甸大门,三个小子下了大堤,水域辽阔,他们被冷飕飕湿漉漉的晚风吹得东倒西歪哆哆嗦嗦。

他们迎着对岸摇来晃去的黄花树丛呼唤小茉莉,声音由低变高,越来越响亮。长长的水草下面,娃娃们似乎看见小茉莉穿着白底黑花裙子一步步走上来了,离岸越来越近,不长不短的羊角辫子稀稀拉拉就要捅破水面。

小建国一声大喊,小茉莉,小茉莉来啦!三个娃娃连滚带爬冲上大堤朝着马甸密集的灯光奔逃。

他们在大礼堂下面正好撞见巡夜的张玉明,嗷嗷尖叫并拽着他,差点把他扑倒了。老张当然不信几个娃娃的胡话,他一面护送他们回家,一面摸了摸腰间五四牛皮枪壳,准备沿闸塘去一趟马厩。那晚小广东在家门口和小云辉、小建国分开后,调头转身去了场部宿舍。那个夜晚到处是这个小毛孩不甘心的东奔西走,可真相哪有那么容易就让你找着呢?所以我们更愿意看看马厩、闸塘、西湖海、水塔;宁愿凑近徐老五的实验室,毕竟深更半夜他还在开着灯鼓捣呢;我们宁愿看看这个疯子,把自己逼成什么样了,就为了搞出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你心里一定晓得哪些人你喜欢,哪些人你讨厌,对吧?我们身边无非这两类人嘛。马甸人我大多喜欢,不喜欢的人自然也有。大理人段云兵算是其中一个,那年他才二十出头,已经混到马甸第一秘书了,这小子真是厉害。巡夜人老张就在大草棚门口撞见他三次。他站在路灯下,慢吞吞地问老张,有没有发现几个娃娃不太对头?老张喔一声,没叫他段秘书。他说,老张你喔一声哪样意思。老张说,没哪样意思,我只是喔一声。老张瞪着他半明半暗的脸,闻见他身上的汗味、肥皂味,中山装该换了,何必天天穿着,难道这种打扮才像马甸第一大秘?老张从他身边斜插过去,走到实验室门口,那地方果然亮着灯,里面冒出来的酸味、臭味、辣味足以呛死一匹马。他回头望去,段云兵已经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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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老五又在鼓捣他的实验。老张凑到窗前,喂,大专家,成功没有?徐老五顶着一身气味朝他挥挥手,马上。马上是多久?马上就是,最迟下半年。下半年?你的意思是下半年就能搞出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对对,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全地球最高大最威武的超级卡巴金,连纳米比亚人也会跑来马甸下订单呢,老张,你想象一下。老张说,想象不出来,我想象力太差。徐老五说,亚非拉兄弟必须完成人力到马力的转变,才能翻身,才能让那肥沃的土地不再陷入战争和贫困,让马完成人的,是多伟大的壮举啊。亚非拉是我们亲兄弟啊,老张,亲兄弟当然排在前面啊。要失败了呢?别乱说,呸呸呸乌鸦嘴!万一呢?我说的是万一。那就接着干呗,非干出来不行。行,我走了,你慢慢整。徐老五说,能不能请你捎个口信,就说,她要是答应了,晚上十点整拉亮电灯。

从这里,做实验的地方是可以看见齐文雅家的窗口,虽然每天晚上九点灯就暗了,灯绳噼啪拽下来连梦想也消失在突然凝滞的黑暗里,实在让人揪心难过。如果她十点钟拉亮电灯,就能让他熊熊燃烧起来,让伟大的实验进行下去,下半年必见分晓。如果那样,马甸就不必等到下半年啦,全世界就不必等到下半年啦。

徐老五说,你就这么告诉她,原模原样,一字不差地告诉她。你就说,一个帮助人类实现解放的勇士,总比一个养马放马的弼马温好得多吧。到时候北京肯定会派专机来接我,到时候我不但属于马甸,还属于全国,属于全世界,属于全宇宙啦。老张实在不愿听他废话,转身就走。他在后面连声大喊,问老张听清楚没有,老张懒得搭理。老张承认,就算把话带给某人也未必管用,还遭人恨哩,可每次看他困在那个白惨惨的小房间里鼓捣这个那个,老张就可怜他,虽然谁都晓得他不需要别人可怜。他正可怜亚非拉的穷苦兄弟们,他才有资格付出可怜呢。

好吧,我们相信他下半年就能鼓捣出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你说这家伙哪来这么伟大的想法。老张后来转告了齐文雅,但她的窗户照样每晚九点熄灯,照样一团漆黑,她连个回话也没有,权当没听见。

那些无所事事的晚上,老张从马甸这头走到那头,他像漂在马甸大地上。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土基房、砖房伸展出去拥抱黑夜,它们像是活的,夜夜迸出怦怦的心跳拥有恒常的体温,它们是大地的谛听者和观察员,它们见过的、听过的太多了。嗯,我们太喜欢黄昏和夜里的三岔河,水哗哗奔流,小朵小朵的浪花笑着闹着往前跑了,太喜欢莲花池南面的稻谷和豆田流出来的清香了,还喜欢跑到马厩下面听马儿嚼舌头、打响鼻、磨牙的声音,多让人安心和宽慰啊。他从南到北,由东往西,兜一大圈又慢慢回来。他们经常问老张撞没撞见这个那个,他一概说见过了,他们就不再问了。他的确见过又都没见过。哈,实际上哪有小广东、小云辉他们见得多,他只是个拎着电筒绕着马甸走来走去的巡夜人,连娃娃们一半的聪明、一半的胆量、一半的好奇也没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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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午,我们的大美女齐文雅早早告假回家,平时故意避开的砾石路,这回踩得实实的。她轻飘飘走在上面,套着的衬衫又白又宽,脚上黑色半高跟皮鞋后跟沾了指甲大一块泥。这个大热天实验室自然是开着窗的,徐老五瞥见她立即迷迷瞪瞪追出去喊了一嗓子,齐文雅。齐文雅头也没回拔腿飞奔。徐老五愣了半天才返回实验室,拎了东西出来紧跟甜丝丝的雪花膏香气一路进入小院(那之前,别忘了马队刘发曾经骑着枣红大马踏进来过啊)。那天下午所有娃娃还没放学,小广东们还没各处撒欢呢。徐老五拎着东西犹豫半天终于伸手敲门,齐文雅开了门,冷冷瞅着他,说你要干吗。徐老五结结巴巴地说,文雅,我差不多,差不多做出来了,做出——你做出什么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齐文雅说着要把门关上。徐老五伸脚顶住门,大声说,我的实验呐,你看,他张开硕大的手心,手心里一只握得滚烫的滴管,里面装着淡白色液体。什么,看什么?001号,徐老五说,做出来了,我保证,我做出来了,我养了两只小白鼠,它们吃了001号三个月,长得像小猪一样了。齐文雅冷着脸想立即关门。太上老君啊,徐老五大喊。你嚷什么嚷,什么太上老君,你不要命啦。不不不,文雅,我的意思是——谁让你叫我名字了,谁允许你叫我文雅?哦哦,齐文雅同志,你听我说。我听着呢,我没聋没瞎,现在是上班时间呢,你说完赶紧回你的实验室。齐文雅同志,你不上班?你今天怎么——我的事要你管?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你到底要说什么?我请过假了,怎么,难道我场部的还要向你们实验室的请假?不不不,齐文雅同志,我是说,太上老君天上助我啊,我的实验,成功了,我的实验,很快会在不远的将来改变世界格局,还能解放全人类,实现伟大的——哟,是吗,你让两只小白鼠变成小白猪就能实现了。齐文雅同志,请你听我解释,徐老五使劲咽了咽口水。你想啊,只要我们马甸的马吃了我的试剂,就能膘肥体壮长得像房子一样大了,那么,它们的运输能力、作战能力、奔跑能力和服务能力,也像坐了火箭一样噌噌上去了。也就是说,大量的,不,无数的劳动者就解放出来了,原来人做的工作就可以让马甸产的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负责完成了。这样一来,你说,是不是解放了全人类,你说,是不是人民大众的生活水平都噌噌上了好几个台阶。齐文雅一声冷笑,说你的意思是,让你的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代替炼钢工人炼钢,代替缝纫工人做衣服,代替纺织女工纺纱线?你是这个意思?徐老五的脸憋得漆黑就快爆炸了,说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在很多行业——哟,哪些行业需要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呐,难道,我们的卡巴金还不够高,不够大?再说,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要培育出来,你是不是要让它们吃更多的粮食,种更多的草,盖更大的马厩啊,那做这些事情的工人不也成倍增加?那养它们的饲养员不也成倍增加?徐老五张口结舌嘴巴抽动,嘴角的白沫尤其让人恶心,他面对的可是全马甸最耀眼的大美人呐。我以前和老陆是讨论过的,和现在的孙场长也是讨论过的。他们说有什么用啊,领导操心的事情那么多,哪有时间研究你的实验。徐老五有点声嘶力竭,不会的,我们要相信领导,再说,齐文雅同志,请你想象一下,如果马甸搞出房子那么大的卡巴金,那该是多么轰动的大事啊,会引起全世界的关注,会让很多国家领导人都跑到我们马甸来参观学习,来——行啦,徐东奎同志,我不舒服,需要休息。请你回去工作吧,再见。

徐老五呆呆地站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阵紫,身上的白大褂被源源不断的汗水浸湿,紧贴在肥硕的后背,就像他自己炮制的一个试验品,一匹奇怪的又肥又瘦的马。徐东奎同志,我真的不舒服,请你回去吧。齐文雅用力推门,大个子徐老五只能将他那只帆布胶鞋后撤,齐文雅立即砰一声关上门,从里面闩得死死的。徐老五望着窗户上的明星海报一动不动,被骄阳炙烤的沉默延宕了十来分钟,才大声说,我走了,齐文雅同志,请你相信我,相信我的实验,真的就快成功了,就快创造出新的人类和马类的历史了,就快——屋里毫无声息像坟地一样死寂。徐老五挠挠长发,转身拖着一条胖乎乎的影子走回他的实验室。

……

原载《清明》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