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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绿江》2023年第3期|邓刚:趣人趣事趣时光 ——回忆三位作家片断
来源:《鸭绿江》2023年第3期 | 邓刚  2023年04月19日07:17

汪老嘲讽我“红得发紫”

20世纪80年代初,文坛盛行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控诉“文革"的残酷,呼唤改革的春风。作家将小说写得既如泣如诉又荡气回肠,使读者拍案叫绝,热泪盈眶,全社会形成了一股文学艺术的高潮。但这样的文字铺天盖地,读者渐渐有些审美疲劳了,所以当我充满大自然气息的海味中篇小说《迷人的海》在《上海文学》发表后,就占了便宜,犹如突然给文坛吹来一股海洋的鲜味,一股大自然的清风。文坛竟然为《迷人的海》涌起一阵绿色的波涛,我为此而荣获全国大奖。

荣获全国文学大奖,使我这个普通工人一跃而成为“专业作家”。我不禁惊喜万分,甚至有点得意忘形,大有“鲤鱼跳龙门”的感觉,于是我兴奋若狂地去北京开会。到了北京,我发现自己大受文学界的欢迎,无论是老作家还是年轻作家,都对我热情而亲切。更光彩的是连巴金、周扬、丁玲等文学元老们也与我握手。在我的眼里,这些文学大师几乎是文坛的“化石”,此时却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对我热情洋溢。我几乎感到进入神话世界。丁玲郑重地说,她最后一本书的第一篇文章,一定要写邓刚《迷人的海》(丁老去世后,她丈夫陈明送我丁玲最后一本书,第一篇文章果然是《漫谈邓刚〈迷人的海〉》)。此情此景,对我一个“工人作者”,绝对是难以置信的荣誉。

大会期间,诸多记者围着我采访,我有些飘飘然,昏昏然,好不得意。我想,多少年的各种压迫让我“遭老罪了”,然而我没有气馁,并且刻苦拼搏,现在也该是扬眉吐气的时候了!于是我就更加理直气壮地得意扬扬。这时我遇到了汪老,也就是享誉文坛的著名作家汪曾祺。记得当时北京的著名作家刘绍棠、刘新武、郑万隆等都在场,大家对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工人作家”都投来亲近的眼神,但我发现汪老的目光不太有温度,甚至有些令我迟疑的“冰冷”。正当我发愣之时,汪老爽朗却又意味深长地对我大声说:“你小子现在可是红得发紫了!”

汪老的声音又响又硬,绝对是一声断喝,对于正狂热得发昏的我,完全是脑袋挨了一板砖!

“红得发紫”四个字让我感到幽默的同时感到尴尬,因为这四个字在工人师傅的口中,是贬损,有相当的杀伤力。倘若工人当中有哪个人靠吹嘘或是什么手段得到领导青睐,工人师傅就会用“红得发紫”的话语来讥讽他。

一刹那我从昏头昏脑的发热中猛然清醒,但坦率地说还有一丝不快。我对汪老的小说喜爱得要命,可以说是崇拜。我鼓起勇气说:“汪老,其实您不了解我,但我早就熟悉您了,我在安装队当焊工时,就给您写过一封信。”汪老大吃一惊,他没想到我这个“红得发紫”的小子竟然会给他写信。他用更冷更怪的疑惑目光盯着我,显然是不相信,也许他认定我是个狂妄的小子,当然就更不相信了。我说确实写过信,而且写得认真而崇敬。80年代初期,摆脱了“狗崽子”枷锁的我,进入狂热的创作状态,每天大量地看小说,又大量地写小说,真正是呕心沥血、废寝忘食。突然,我在《小说月报》上看到汪老的小说《大淖记事》,我说“突然”二字,就是因为这篇小说给了我一个美丽的震撼。我写了那么多,看了那么多,但开天辟地第一次看到真正是小说的小说。

我没想到小说能写到这个份儿上,流畅的文字有着明清小说式的优美,开放的结构又超然于西方现代小说。能将中国传统的“土”与外国现代的“洋”如此绝妙地糅和在一起,真乃大手笔!

我从作者介绍上看到汪老的单位是北京京剧团,便立即以今天“粉丝”般激动的心情给汪老写了一封信,记得我信中有“您的小说轰毁了我脑海中固有的小说观念”等等若干带感叹号的句子。

从北京回大连后,很快就接到汪老的来信和他刚出的一本小说集。原来汪老对我的话很当真,竟回到原京剧团单位查到我的来信,并给我寄来他的新作。我立即如饥似渴地将汪老这本书看得烂熟,而且从此我瞪大眼珠子,扫描所有刊物中汪老的作品。很可惜,汪老的作品数量并不太多,但也许是这样,更让我们感到质量之精。从此,只要接到北京开会的通知,我就心急火燎地赶去——其实是急着要见汪老。只要有汪老参加的笔会,我总是想方设法地参加。听他讲话,犹如喝醇香的老酒,可以长久地回味。后来汪老身体不佳,走路有些艰难。我就扶着他,一步步向前,感受到他温和的体温和微颤的虚弱,心里不是滋味儿。

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但他那句“红得发紫”的断喝,却时时在我头脑里轰响,使我不再敢有一丝一毫的得意扬扬。渐渐地,我悟出这句话的深刻,不只是对我,也是对整个文坛。因为至今,文坛还不时地一阵阵发热发烧,烧得一批批初出茅庐的作者“发紫”,然后就没影了。

如今,汪老已经离开我们20多年,一切都永远地过去了!长歌当哭,我在心里千百次地祈祷:如有轮回,愿汪老的灵魂注入更新的文学生命。上苍一定会如此安排!

想起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20世纪最著名、最有人气的作家之一张贤亮,写了一本名声响亮的长篇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但与他交往,却感到他的一大半是女人。

贤亮二十来岁就被打成右派,押送农场劳动改造长达22年,受尽了磨难,所以一旦放出牢笼,成为作家,创作便井喷,佳作不断爆响。但他给人们的印象似乎是疯狂地拥抱生活,享受生活,补偿失去的青春。最显著的表现是,只要有漂亮女孩子的场合,贤亮就毫不掩饰地上前“亲热”。当然,这种亲热只是一种浪漫的调侃,但在正人君子的眼里,就颇有点“不正经”。为此大家用幽默甚至带点讥讽的口气笑他“风流好色”。问题是贤亮却毫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但更多的作家感到贤亮是幽默风趣,为此只要有贤亮在,立即就有笑声,大家都热热闹闹地围着他。

也许过去的年月严肃而冷酷,一些著名的老作家性格呆板木讷,见到热情的女作者或女读者就有些不知所措。贤亮就取笑他们假正经,笑他们傻帽,并且上前“教导”他们怎样说甜蜜的话。我在一旁看着,几乎像在看相声表演,忍俊不禁。

贤亮对女孩子的亲热还有着难以置信的直率,例如一次采风,他看到漂亮的女导游,立即上前说,我最欣赏漂亮的女孩子,说着从手提包里掏出巧克力糖。这时又一个女导游过来,贤亮眼睛一亮,当着前面那个导游说:“你比她更漂亮!”然后掏出更多的巧克力糖。有作家说贤亮的手提包里装满了糖果,就是为讨女孩子的喜欢。于是,一些作家有鼻子有眼儿地讲起了贤亮的风流浪漫故事。

但我亲眼见到的故事却是这样的:在一个娱乐场所,贤亮看到一个女孩子挺可爱,便说:“你不应该在这样的地方当小姐,应该去读书!”那女孩子说家里穷,没钱读书。贤亮当场就掏出几千元钱给女孩子(那时几千元等于现在上万元),而且第二天又专门去调查了一下,那个女孩子果然辞职走了。但作家们笑贤亮是傻瓜,说娱乐场所的小姐都鬼头,只是换一家娱乐场所而已。

一年以后,我与作家同学吕雷和简嘉在广东写电视剧,突然接到贤亮急电,求我们先替他出钱去某某私营工厂解救一女孩,使其摆脱老板的欺压。而那个女工,就是曾离开娱乐场所去读书的女孩子。她虽然没去读书,但却再也不去当什么“小姐”了。吕雷和简嘉费了许多的周折,终于找到那个女孩,女孩在一家私营工厂打工,但老板不给工资,女孩没有饭吃,没有回家的路费。万般无奈之时,几乎就要走绝路,但她最终想到了有个作家张贤亮帮助过她,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作家能救她。她含着眼泪给吕雷和简嘉行了个礼,说:“谢谢张老师救我!”

这件事令我震撼,感到人们对张贤亮的看法不准确。但毕竟作家们都在调侃他,所以我也含含糊糊地认定贤亮还是有些风流浪漫的。因此,当我带妻子参加黄山采风笔会时,就提前给妻子打预防针。我妻子读书时赶上“文革”,学业荒废了,而后又是上山下乡,思想单纯保守,犹如偏僻山乡里的村姑,我怕她被作家们的“浪漫”吓着。

我们和贤亮乘同一辆采风大巴,贤亮看到车上有许多女士及女导游,当然就兴奋,就热情似火,口无遮拦。我那个村姑般的妻子哪见过这个阵势,吓得躲在大巴最后一排,一声不敢吭。

万万想不到的是,笔会结束后,妻子却说她看到最好的作家是张贤亮。我大吃一惊,问为什么?妻子沉吟了一会儿,说出两个字:“真实。”

再后来,贤亮对采风时见到的作家夫人一个个进行描绘与评说,说这个有文化气质,那个有鲜艳的风采,并当众用夫人的名字编排成一首诗歌,动情地朗诵。在朗诵中,我竟然听到我妻子的名字,而且词句格外悦耳。这令我吃惊不小,因为在笔会上,妻子总是小心翼翼地躲在我身后,我感到贤亮可能都没看过我妻子一眼。

但没想到贤亮却用认真的口气对我说:“你小子有福,找了个最贤惠的妻子!”然后加重语气对我说:“邓刚,你要是跟你老婆离婚,我就带作家们到你家痛打你!”我简直吃惊得合不拢嘴巴,仅仅一周的采风,他怎么会对我老实得像石头一样的妻子有如此高的评价呢?我陡然感到表象浪漫甚至浪荡的贤亮,其实有一颗朴实、善良的心。

多年后的一次作家代表大会,会后一群作家排着队索要他的书法。贤亮奋笔挥毫,累得满脑门大汗。我也挤上去,但他压根儿不理我。情急之下,我大喊一声:“是我那一口子要你的字!”

贤亮猛地抬起头来看我,然后一阵龙飞凤舞地挥笔,不但写出那么多的字,而且还写出我妻子的名字。

我将贤亮的书法条幅带给妻子,她有些愣怔,因为看不懂上面写了些什么。我大声说:“这是全国著名作家给你写的条幅,关键是连我都不给写,却给你写!”

妻子更愣怔得不行,愣怔了好一会儿说了句:“男人很少真实,张贤亮真实得像个大孩子……”这是妻子第二次在我面前称赞张贤亮真实,看起来真实在女人眼里是多么重要。我有点尴尬,因不知道妻子前面那句“男人很少真实”的男人中,是否包括我……

啊,亲爱的贤亮,你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九年了,在越来越不真实的年月里,我真真地想你!

我和冯骥才买衬衫

我身高一米八五,冯骥才一米九二,我觉得这家伙可能快两米了,因为与所有作家在一起,我都是俯视或平视,但跟他在一起得仰视,很不习惯。

文坛上,人们称冯骥才为大冯,很有亲切感,但我对他的亲切是因为他写文章赞扬我的小说。而且,据说是他对当时文坛权威冯牧先生说,邓刚的生活贫苦而艰难,希望冯牧到大连为我“说说话”。后来冯牧真就到大连看我,使我刚写几篇小说就成为中国作协会员、理事什么的。我为此受宠若惊,心下对大冯有说不出的感激。

大冯多才多艺,有人说他是小说家,有人说他是画家,有人说他是篮球运动员,还有人说他是民间文化学者,甚至说他是社会活动家。他写了那么多著名小说,最感动我的,是一个短篇《高女人和他的矮丈夫》,说是矮丈夫雨天总是为高个儿妻子高高地擎着雨伞,后来妻子去世,他在雨天还是高高地擎着雨伞,似乎高高的妻子还走在旁边……看得我热泪盈眶。

然而,真正和大冯在一起,第一的感觉是他幽默,太幽默了。他在人群中的位置,总是众星捧月,大家都围着他。听他讲话几乎一句一笑,绝对超过相声演员。他说他乘公共汽车,必须把车顶上的通气盖打开,整个脑袋露在车顶外面,可以看很多风景。

80年代中期,大冯、邓友梅和我的小说在《上海文学》获奖,我们三人同时到上海领奖。邓友梅是我顶礼膜拜的作家了,但大冯却“放肆”地调侃他,说他拿到奖金后,数了一遍感觉不多,但数了两遍就感觉挺多了。也就是说本来得一千元吧,数了两遍就觉得是两千元了。邓友梅很老练,表情置若罔闻,就像没听见。我表面不敢笑,但心下却笑得要岔气儿。

然后,大冯带我去拜见巴金,他给我和巴老拍照,照出的结果是我在照片的右侧,巴老在左侧。有人说,按国际标准是主人在右,客人在左,你和巴老的位置颠倒了。但大冯却幽默地说,这多奇妙啊,你本来是去拜见巴老,而现在成了你会见巴金!你偷着乐吧!

我当时最忧心的是买不到大号衬衫。过去当工人,衣着随便,赤膊光身无所谓,上班下班都穿工作服,也觉得正常。可现在毕竟能写小说,人们都称我是作家了,就开始有了自尊心,要点脸面了,不能稀里糊涂,穿戴总得像个人物啊。问题是所有的百货商场都买不到我能穿的大号衣服。过惯了穷日子,我从来没有到服装店量体裁衣的想法,也没有那个能力和胆量。

我对大冯说出我的困扰,大冯说他更买不到大号衣服,而且他说他的困难比我大一倍,因为他要穿特号。于是我们俩约好一起逛商场——买大号和特号的衬衫。我想,上海人称“大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何等了得,到处是繁华热闹的商场,买什么能买不到?!

一大早我就和大冯上路,沿着一条宽阔的商业大街买衬衫。没想到买衬衫他也幽默,当我走向服装柜台时,他就非常巧妙地缩着身子躲在我后面。我询问售货员有没有大号衬衫,售货员都吃惊地看着我这个大块头,可就在吃惊之时,大冯猛地在我后面挺直身子,长颈鹿一样向前探着脑袋,故意粗声粗气地说:“还有我!”售货员不仅吃惊,简直是惊恐了,真是惊得满地找眼镜!

上海人一般长得精干细致,看到我们两个庞然大物,就像看到珍奇动物,甚至走出柜台,跟着我们一直到门口。我们又到下一家,继续这一幕的惊讶和惊恐。后来我都忘了买什么大号衬衫,像是来表演节目。所有商店的售货员看到我们俩都惊讶得哈哈大笑,我们虽然没买到衬衫,但觉得特别有趣。

上海的商业大街似乎永远走不完,然而也永远没有大号衬衫。我和大冯完全是两个高高的活动电杆,引得一家家商场的店员和顾客们爆笑。我们在这种爆笑中乐不可支,但最终是痛苦并失望。

文汇报的领导得知我和大冯买不到衬衫,也非常焦急,于是通过一些关系,找到一家服装店给我们专门做了许多件大号、特号衬衫,指定我和大冯到那家商店去买。为此,我和大冯就穿上了崭新整洁的衬衫。因为那时还没有什么服装审美意识,所以我和大冯穿的是一模一样一个颜色一个款式的衬衫。

一些作家们看到我们两个大块头穿得太“雷同”了,都觉得不可思议。大冯故意用郑重严肃的口气说:“现在,我们作家的地位提高了,虽然还没提高到‘特供’的地位,但却提高到‘特制’的待遇了。”

在众人的笑声中,我也尽量昂首挺胸,真就觉得我提高到“特制”的地步了。

【作者简介:邓刚,原名马全理。当代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名誉委员,《人民文学》编委委员,中国海洋大学驻校作家。发表长、中、短篇小说及散文数百万字。作品《迷人的海》等作品曾获全国及省市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