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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下(组诗)
来源:《广西文学》 | 甫跃成  2023年04月11日11:42

【新作】

夜行记

那是许多年前,我牵着父亲的手,

走在从山脚村回家的路上。

大风吹过松坡与竹林,

呜呜咽咽,在我们身后穷追不舍。

我三步并作两步,不敢落在父亲后面,

也不敢在前。月亮之上有人捣药;

月亮之下,大路切开原野,

老榕树如史前的巨神,一言不发。

那一刻,我相信山中有鬼,

背阴处蹲着妖怪。我相信崖顶的危石

会在某个暗合命理的时辰

变为老头,来邀我下棋。那是一个

万物有灵的时代。

我们孤独,又并不孤独。

儿子信赖着父亲,人类敬畏着天地。

多少年过去,那样的经历

使我对未知,始终保持着

原始的亲切,在被夜行列车、霓虹灯

以及塔吊填满的夜晚,仍然相信着

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老鹰山

肯定有人像我一样攀爬十五公里,

拐八个大弯,又像我一样,气喘吁吁,

背靠树干,极目远眺。

肯定有人从四面八方赶过来,

从西周和北宋赶过来,同我一块儿

坐在树下,想象其他来过的人。

那络绎不绝的人。前仆后继的人。

存在与不存在的人。

但我一个也没有见到。只有山风吹过,

一枚松果砸在地上,噗的一声。

 

灾 难

那是真正的幸灾乐祸。

跟大人们不一样。他们胆小,乏味,

整天琢磨着庄稼的收成、补墙的费用、

误农时、误工。而我们不想这些。

风灾洪灾冰雹灾,它们的来临

对于我们都是节日。

我们希望风

更大一些,最好吹折全村的树枝;水

更急一些,最好冲垮河上的木桥。

那样我们就有了

正当的理由

不去上学,并从令人犯困的作业本前

抬起头来,开始一个探险家

对于新奇世界的体验与征服。

然而终究,我们堕落

成为我们当年厌弃的大人。

衣食住行。贷款。利息。此时的灾难

名副其实,真的就是灾难。

我们忧心忡忡,焦头烂额,不过为了

一份俗不可耐的安稳生活。

那些永远长不大的人

是值得羡慕的。每次暴雨,江河怒吼,

我就看见他们血脉偾张,脸上露出

孩子般的兴奋。

 

先洒水,后扫地

那是二十多年前,在村头的小学校。

三年级,或者二年级。窄小的教室,

坑坑洼洼的泥土地,一条腿悬空的课桌。

放了学,我们七手八脚,

先把板凳架到课桌上,再扫地,再洒水。

倒完垃圾,便迫不及待地奔出学校。

老师常说,先洒水,后扫地。

从来没人对此提出质疑。但我们也

很少照做。当然也没有人,向老师解释

先洒了水,垃圾就会粘在土上。

昨天傍晚,偶然走到久违的村头,

见一群孩子冲了出来。

我知道,他们刚刚扫完教室。但不知道

他们的步骤,跟我们当年是否相同。

 

星空下

猎户座,狮子座,仙后座,北斗七星。

上学路上,四野黑暗,群峰静默,

我们从粗糙的夜空里,找出它们。

找出它们得费些力气。

不是因为它们太暗,而是所有星星

都那么亮。密密麻麻,互不相让,

闭上眼,它们还能在面前,燃烧许久。

那时我以为,地久天长,

日月永垂不朽,星星将毫无偏私地

照耀仰望的每一个人。我不知道

别处的星星并不这样;只有在高原上、

深山里,它们才如此热闹,辉煌灿烂。

我不知道也许某天,深陷尘霾,

我将很难再见到它们。

但更可能,那一刻,我完全没想这些。

我一边赶路,一边抬头注视着

这震撼人心的一切,相信自己将永远

生活在这白银奔流的世界当中。

 

客 事

需要请客的事,叫做客事。

我们等着这样的机会 :每张桌子上有八个菜,

可以大快朵颐,而且连续好几顿。

至于是婚丧嫁娶,还是起房盖屋,

我们并不关心。事实上,对于葬礼

我们的期待还更多一些。

多么隆重的仪式。

有迎风飘舞的灵幢,花花绿绿的假宫殿,

闪闪发光的金山银山,各式各样的纸人纸马。

还有人放大铁炮,弹洞经,耍狮子。

大铁炮有地动山摇的音量,

洞经有优美的旋律,

狮子有小头与大头之分。锣鼓喧天。

大头狮子的出现,总是把整个葬礼推上高潮。

散了学,我们迫不及待地奔赴现场。

我们饥饿,幼小,死亡还遥不可及。那是

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烟气弥漫,爆竹声声。

每个老人的离世,都像是节日。

 

新 年

冬天。

凉水泼在地上“啪”的响声。

热水泼在地上“噗”的响声。

热水泼在地上冒出的热气。

冬天。

满天星斗,没有月亮。

鸡没叫,狗也没叫。砍回来的松树

躺在院子里有黑乎乎的鬼影。

冬天。

再冷的冬天我们也得按时到校。

寒风中走了许久,没有遇见一个同学,

突然想起今天放假。

元旦。

印象里最温暖的一个。

到家之后,被窝还是热的。

再次醒来,太阳照遍整个西山。

 

骑牛游戏

山里的水下来了。天上的水下来了。

汪洋一片的坝子里,只有秧苗露出水面。

只有远处细小的村庄露出水面。

一尺深的水下是田。

半尺深的水下是埂。

大人们在田里插秧,我们则在埂子上

玩骑牛的游戏。

一人扮耕牛,一人扮牧童。从埂子这头

骑到那头;交换角色,再骑回来。

背上的牧童很快乐。

蹚着水、驮着人的耕牛,也很快乐。

语文课本里,一个宋朝人说:

绿遍山原白满川,拖拉机外雨如烟。

仿佛他就站在半山腰,目睹了一切。

我不确定他是否

玩过骑牛的游戏,但我相信他至少

曾在大路旁,对骑牛的游戏,啧啧赞叹。

因为这声假想的赞叹,我觉得我离宋朝

忽然近了一层。

 

收 获

稻棵一片一片倒下,大地瞬间矮了三尺。

捆成捆,用两头削尖的木挑杠

一头插一捆,挑到车上,拉回家中。

脱粒机是花钱请来的,

一旦启动,就得物尽其用,避免停下。

震耳欲聋的好几天。稻穗塞进去,

谷粒流出来;稻芒和碎秸秆,则被吹向高空。

稻芒的粉尘是我记忆中

最厉害的致痒物质。它们飘到头脸上、

脖颈上、裸露的四肢和并不裸露的躯干上,

被汗水黏住,飘到被稻叶割出的伤口里,

足以让我们在又疼又痒中,彻夜难眠。

那是一种

洗澡也洗不掉的痒,涂药膏也止不住的痒。

但是在书中,我只看见人们抱着稻棵

笑容满面的样子。我从未在任何一页

读到过这种痒,仿佛它并不存在。

中秋节来了。连日的痒还未散去。

我们急切等着月出东山,好开始这个一年中

唯一可以吃到大量甜点的节日。

千呼万唤,那又圆又大的

总算出来了,像对浑身奇痒的一种安慰。

 

【代表作】

冯大姐

她出现在舞台上,

在退休职工的舞蹈队中,

动作准确,姿态娴雅,感情投入,

仿佛一只翩翩欲飞的年轻的天鹅。

所有人中,她无疑跳得最好,

她无疑具有成为一个舞蹈家的

罕见天赋。我从不知道她会跳舞,

我的同事们,也没人知道。

她的舞姿令大家阵阵惊呼。

一个舞者,一个仪器管理员,

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我只记得她抱着示波器

从楼道里缓缓走过,推着平板车

轰隆轰隆驶进实验室的大门。

哮喘,微胖,记忆力衰退,

头发斑白,终于在两年前

摆脱繁重的工作,某天下班离开

就再没回来。她再次出现

已经是在舞台之上,

在一群衰老的星星当中,充当着

青春而耀眼的月亮。

——那真是她么?

或者说,我们先前所熟知的

那个目光暗淡的大姐,真是她么?

她居然在一个人的身体里

毫无破绽地,躲了三十几年,

直到今天,才冲出来,变成了

另一个人。

——原载《星星•诗歌原创》2020年第7期

 

他看书看得心潮澎湃

他看书看得心潮澎湃。

他看见理想、捷径、黄金屋,

看见平庸之辈前仆后继,

而终有一人,要从群氓中站起,

力可扛鼎,让时代的大风

在他身后柔弱地撞击。

他心痒难挠,发一声喊,

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冲出门去。

外面的世界有些安静

面如死灰的人们在尘埃里奔波。

他忽然一愣,不知这一拳

该砸向什么地方。

——原载《星星•诗歌原创》2013年第5期

【甫跃成,1985年生于云南施甸,现居四川绵阳,供职于某科研单位。曾获春泥诗歌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