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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2023年第2期|朱斌峰:北斗星座(节选)
来源:《西部》2023年第2期 | 朱斌峰  2023年04月14日08:43

朱斌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第32届学员,安徽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作品见于《钟山》《小说月报》《西湖》等刊,有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作品与争鸣》等选载。曾获2015年《安徽文学》年度文学奖小说奖。

 

我为自己的鼻子骄傲,不是因为鼻梁挺拔好看,而是因为能灵敏地辨别气味。我曾跟青铜时代大酒店的服务生做过一个游戏:她们穿着大红色的旗袍,挽着高高的发髻,全都一个模样。我和她们不熟,就算睁大眼睛也难辨彼此。她们用红布蒙上我的眼睛,轮番在我面前飘过,我只用鼻子嗅嗅,就能根据她们的体香和香水味,准确地把她们一个一个找出来。我觉得自己可能有特异能力,气味在鼻子里不只有香臭之别、浓淡之分,还能呈现出色彩,比方说苹果味是淡淡的圆圈、矿石味是黑色的倒三角,这些色彩就像声波似的能让我找到气味的散发体。

当然,我的鼻子不只用于闻香识玉的游戏,也用于守护一方安宁。我是北斗岛的保安,我的鼻子为岛上节省了一只退役警犬的费用,他们给我取了个绰号“猎犬”。北斗岛在大湖里,四面环水,仅有一桥跟银城相连。它的大名叫“青铜文化博览园”——对岸的银城是在一座座矿山上长出来的城市,可现在地下铜矿石被采空了,于是银城人民就在荒岛上建起铜塔、铜街、酒店和青铜艺术馆,把荒岛变成了“铜”主题文化旅游区。这座岛上没有原住民,都是来岛上讨生活的店主、雕塑家和游客,每个人身上都有着新鲜、骚动、燠热的气息。说句对大象、孔雀不尊重的话,我鼻子里的北斗岛就是动物园。

这天黄昏,我站在铜铃桥头岗亭里,忽然闻到一股棱角分明的石头气息,接着看见一个身穿褪色黄工装的男人走了过来。

我笔挺地站立着,板起脸。

他神态恭谨,却有些冒失。

“请问,您是保安吗?”

“是的,你有啥事?”

“我想请你帮我找个人,行吗?”

“找谁?”

“找我女儿,她就在岛上。”

我们保安为岛上防火防水防盗,也帮游客找找遗失的物品、丢失的宠物和迷路的孩子。可黄工装男人不像是岛上的游客,而像闲杂人等。他的出现让我有些不耐烦,我冷声:“要找人是吧?你自己去找啊!”

男人收回脸上的笑,嘟囔:“我咋找?这座岛真假难辨,我咋能找到人啊!”

我也不喜欢真假难辨的东西,主张岛上实行实名制,就连谈恋爱的对象都不许喊昵称,当然保密单位是可以使用代号的——可我只能把这个主张放在心里。

我笑了:“咱们岛上怎么就真假不分了?”

男人瞪大牛眼:“难道不是吗?你能说那青铜艺术馆里的古代青铜器都是真的?你能说岛上没人使用假身份证吗?还有那些女子脸涂得像鬼打了一巴掌,能看出原样吗?哪像我们矿山,矿石就是矿石,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就连屁响都晓得是谁放的。”

我不禁想为男人鼓掌。也许是因为在一个多雾的大湖里,北斗岛的确有些云缠雾绕的——可如果不是这样,还会有游客来吗?我不喜欢那种似真似幻的感觉,那让我活得有些不踏实。我在男人的身上闻到惺惺相惜的气味,于是当场拍板帮助男人寻找女儿。

男人果然是来自银城的退休工人,在井下干了一辈子掘进工,就是他和伙伴们把银城地下的矿石采空的。他说他姓唐,只有一个女儿叫唐果。女儿从艺术学院表演专业毕业后在北京漂了好多年,想成为影视明星,却只在电视剧里扮演过丫鬟的角色。半年前,女儿回到银城,在北斗岛上做起了主播。男人把女儿的照片拿给我看,那是个好看的女子,穿着红色风衣,描着蓝色眼影,脸形瘦削,显然是经过美颜软件处理过的,把原有的脸部特征抹去,显出当下流行的美女脸来。我从那张照片上嗅到一股狐狸味,就是那种暧昧不清、色彩变幻的气味。

我觉得有些奇怪,问道:“你没有你女儿的电话号码、地址等联系方式吗?”

男人点头:“有的有的!我有女儿的电话号码,可我这次来不想让她知道,就想悄悄地看看她究竟在干啥……您说,什么是主播呀?”

我想了想:“可能就是播音员吧。”

男人“哦”了声:“我晓得播音员是干啥的。我们矿山以前就有播音员,她一播音全矿的大喇叭就会响起来。她每天早上播放起床号,然后播送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还要播矿山新闻,晚上播熄灯号……全矿人就是在那大喇叭声里起床、上班、休息的。你们岛上也有这样的播音员和大喇叭吗?”

我摇摇头,北斗岛上没有大喇叭,只有铜塔的钟声才能传遍整座岛,只有导游用“小蜜蜂”牌扩音小喇叭招呼游客。

男人急了:“那我女儿在岛上做主播,究竟在干什么呀?”

我理解男人,现在层出不穷的新职业令人眼花缭乱,谁能说得清呢?

男人焦灼地盯着我:“你们岛上的主播,究竟在哪儿上班呀?”

我对岛上的职业情况是了解的,比如辛勤劳动的铜匠聚居在铜街上,爱吹牛皮的艺术家栖息在青铜世家艺术家工作区里,浓妆艳抹的服务生分布在酒店里,而身份不明的人混迹在酒吧、歌厅和一些不便曝光的角落里。

我没有说话,掏出香烟捣鼓起一圈圈烟雾来。

男人小心地看着我的脸:“我女儿会不会像他们说的……在从事不名誉的行当呀?”

我心里暗笑男人幼稚,岛上很多人是匿名的,人没了名字还要名誉做什么?

岗亭外,快递小哥的车铃声清脆地掠过,把我唤醒了。我望望天,徐徐地向男人吐出了几个字:“主播嘛,应该在——北——斗——星——座!”

北斗星座位于天玑大厦上。岛上有七座高耸入云的大楼,是以北斗七星的形状布局和名称命名的,天玑大厦就是其中最高的楼。岛上街区划分规整,有生活区、商业区、旅游区、娱乐区,功能齐全,只是没有学校、医院和墓园,这表明北斗岛是暂时栖息地而非长久居住地。天玑大厦又叫“数字产业孵化园”,可能就是孵化小鸟的地儿。那儿的穹形玻璃幕墙上,装饰着熠熠生辉的铜壁,凸起着八棱形的窗户,挂着整齐划一的空调,就像蜂巢。至于大厦里面,我没有机会进去,听说那是由一块块蓝灰色隔板隔成的写字间,跟迷宫似的。那儿安保措施严密,比青铜艺术馆安防级别还要高,到处都是电子眼警报器,外人必须与里面的人预约才能进去——据说那里面藏着一种叫“知识产权”的玩意儿。北斗星座是天玑大厦最高的三个楼层,聚集着网店、电游、直播间之类的工作室,是鸟儿都难飞进去的城堡,我能怎样带着男人去那儿找人呢?

我请男人在岗亭里坐下,否则他像一头大象挡住了我的阳光。我揉着太阳穴想了想,想起天玑大厦的保安来。那个同事嘴唇做过兔唇修复手术,大家都叫他“兔子”。他爱喝酒,跟我是酒友。那家伙说他的父亲原本是在草原上养军马的,很多年前银城还是矿山,生产条件简陋,就请求军队调拨军马来驮矿。他的父亲带着三匹军马而来,可那些习惯了蓝天白云大草原的军马,一到矿山就得了夜盲症,驮着铜矿石到处乱跑。虽然军马没有派上用场,他的父亲却留下来成了银城动物园的创始人。那家伙说他原本是银城动物园的看守人,因斑马的出走丢了工作,才来到岛上当保安的——在银城斑马是一种稀罕动物,是从很远的地方买来的。那天晚上,他在动物园值班室里,看了半宿电视机里上演的旧上海滩爱恨情仇的往事,就甜蜜地进入了梦乡。第二天,那只爱穿黑白条纹衫的动物却不见了。于是,银城出动警察寻找起斑马,还派了直升机在空中盘旋,用螺旋桨搅动着空气。飞机发出轰鸣,用大探照灯爬梳着银城的角角落落。市民们很开心,如果动物园里跑出的是老虎,他们一定会关上门把那能伤人的动物拒之门外。可斑马是友爱可爱的,他们并不害怕,走上街跟着飞机跑,兴高采烈地仰头看着飞机,仿佛是等待空投的灾民。斑马终究没有找到,不知是被人盗走了,还是自己跑回故乡了,也可能跑进孩子们的童话里了。从那以后,兔子保安一喝醉酒就惊魂不定地说:“还好还好!跑掉的是斑马,要是老虎那我就完蛋了!”这个故事不知真假,如果真实发生过,兔子就应该去岛上铜雕园当保安,那里有他熟悉的铜铸动物,而且他的确长得有几分像小白兔。

我给兔子打电话:“兔子,你晓得北斗星座里主播的事儿吗?”

我可以想象出他在电话那端抿着嘴唇笑:“猎犬啊,你问主播做什么?难道你对那些美女有兴趣?”

我笑:“你小子严肃些!这是正事儿,那些主播是做什么的呀?”

兔子语速快起来:“她们就是用视频直播跟人互动啊。她们就凭一台电脑、一个摄像头、一个麦克风、一套桌椅,就可以开直播了!别看她们在视频里唱歌跳舞啥的,可靠着粉丝礼物打赏或带货销售,能赚大钱呢!”

我听得有些蒙圈:“就是像电视节目主持人那样吗?”

兔子呵呵地笑:“就算是吧。”

“哦,你那儿有叫唐果的主播吗?”

“唐果?这是身份证上的名字,还是网名?”

“是她父亲给她取的名字。”

“那我就不晓得了。这里的主播都用网名,就像艺人爱用艺名一样。”

“你能安排我带个人进去找找那个唐果吗?”

“不行!绝对不行!你别把我的饭碗打翻了。”

我遭到拒绝却莫名兴奋起来,就带着男人向天玑大厦寻去。

黄昏的北斗岛,阳光像薄薄的羽毛凋去,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我和男人走在街道上,他絮絮叨叨地说他在岛上已经找了一圈,实在没办法才向我求援的。他说他在岛上有落脚的地儿,铜街十三号的铜匠就是他师傅的老乡,为他提供免费食宿。他说这座岛就是矿山的前世今生,矿山陷下去,铜岛就浮起来了。男人看上去身材高大,怎么那么嘴碎呢?不过,他说的矿山和铜岛的关系有点儿意思。我出生在长江里的江心洲上,那个洲越来越小,可离洲五里处却长出一个新洲来。爷爷曾说过:“沙洲是漂浮的,是此消彼长的,一个洲没了还会长出另一个洲,那是江水冲淘和堆积江里的砂石形成的。”男人说得神神叨叨,中了蛊似的。

我和男人走在人群中,目光追踪着身边走过的女子。我俩的心态并不一样,他是在女子身上寻找女儿的迹象,而我是艺术欣赏,比如高个女子就像七弦琴、麻布裙姑娘就像猫,当然也顺便闻闻她们身上有没有和照片上的唐果相似的气味。走到天玑大厦前,我闻到一阵清冷的铜气像瀑布一样从天空泻下,密不透风地裹住了高楼,把高楼裹成了一柱冰锥。男人仰头看着大厦,看了许久,被风呛出了眼泪。

没过多久,兔子保安迎过来。他穿着挺括的制服,看上去挺威风。他递给我一本北斗星座宣传画册,我和男人就坐在楼前广场的台阶上翻阅起来。画册上推介着好几间直播室,上面有主播的彩照和文字介绍,可那些照片像是多胞胎难分伯仲,文字介绍与男人眼里的女儿也毫无关系。男人一脸茫然,就跟患了老年痴呆症似的。我把唐果的照片和画册上的彩照用眼睛比了又比,用鼻子嗅了又嗅,决定把“北斗双鱼座”直播室的主播小鹿作为嫌疑人。彩照上的小鹿裸着紧致白皙的长腿,双手撑在桌上,撅着臀部仰起头,一张狐狸脸向着镜头冲来,因俯视的拍摄视角,脸部夸张变形了。男人直摇头,但还是附议了我的看法。男人想在大厦门前等着女儿从蜂巢里走出,那样他就能把女儿从人群中揪出来了。兔子笑男人天真,他说楼上主播们深居简出,吃住就在大厦里,生活用品全由快递小哥送来,男人就算等上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见到人。即便主播从大厦里走出来,模样都像是从聊斋里走出的,男人也未必能认出自己的女儿。男人央求兔子让他进入大厦,以父亲的名义找找女儿。兔子一口拒绝了,说那些主播由北斗星座老板管着,那大背头的老板一再要求保安要重点防范主播们跟粉丝及亲属见面,男人就算是他那曾经驯养军马的爹,他也不敢让那男人踏进大厦半步。男人沮丧地蹲在大厦前,像可怜的乞丐似的。

我只好请求兔子重点关注那个叫小鹿的主播,一有消息立马电话告诉我。我就不信守株还待不到兔!

夜色如同吸水的海绵把白昼的声响吸干净了,我在街头面馆请男人吃完牛肉面喝了两瓶半斤装白酒后,陪着他向铜街十三号走去。

静寂的铜街上,叮叮当当的敲铜声远远传来,那是铜匠在作坊里铸锻铜工艺品,那些铜鼎、铜香炉、铜铃铛之类的器物和铜马、铜鸡、铜猴之类的动物,都是铜匠向游客兜售的旅游纪念品。我家里就摆放着一件铜锣摆件,名叫“一鸣惊人”,是当年洲人敲锣打鼓送我参军时赠给我的。我从江心洲走出后,成了一名军人,一直想干出点名堂来。可一次带弹站岗时枪意外走火,让我提前退伍成了北斗岛的保安。那是一个下雪的冬夜,我站岗站得身子都快僵硬了。战友来接半夜零点的岗,我俩交换口令时,风忽然猛烈起来。当战友伸手来接我递上的步枪时,“啪”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嗖”地从他耳边擦过——那是我的大衣扣子卡住了扳机,在甩动时带动扳机射出的子弹。战友怔怔地站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闻到一股凉飕飕的风,然后是热烈的硝烟味。我像是被枪烫伤了,在雪中站了许久。第二天我就病了,发烧打摆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盖上三床棉被,热汗淋淋,却仍觉得有丝丝冷风带走着身上的热气。七天七夜后,我的病好了,被堵了七天的鼻子忽然通了,就有了特异的嗅觉功能——我被那次事故改变了人生走向,有时夜半酒醒时会摩挲铜锣摆件,回忆洲人送我参军时的热烈场面,想着想着就抹着眼泪笑起来。我真想把枪走火的细节抹去,就像用电脑删除键或者小学生用橡皮擦删去错别字一样。我觉得自己无脸见江东父老,已经很多年没回江心洲了,可那铜锣声偶尔会在我心里“咣咣咣”地响起。

我钻进铜街十三号店堂时,看见一个男孩坐在轮椅上,正手捧着平板电脑,聚精会神地用微信聊天。我瞥了一眼,他的微信昵称叫“飞翔的少年”。男孩显然腿部有疾,他警惕地关掉微信,问我们是干什么的,听明来意后朝着院后的作坊喊了声“爷爷”。叮当敲铜声停了,一个老头围着皮兜走了进来,身上强烈的气味交缠着,就像颤颤悠悠的铜丝——他就是男人师傅的老乡。

我认识老头,他献出的祖传商周青铜鼎,是岛上青铜艺术馆的镇馆之宝。听说老头出生在一个以制铜闻名的古镇上,祖上世代以锻铜为生。他长大后不知怎么就来到银城的矿山,在井下干了一辈子。后来矿山关闭了,他就退休了,为治好孙子的脆骨病,把祖传的商周青铜鼎献给了北斗岛,换来铜街上的店面,一边做铜匠一边帮孙子治病。他留恋矿山的生活,常跟邻铺铜匠说起铜矿火红的往事,感叹人逃来逃去总是要走回原来的路的。他的孙子一直坐在轮椅上,就把平板电脑当作最好的伙伴了。我晓得老头身上颤如游丝的气味是什么,那是他在担忧:儿子一去多年没有音讯,假若自己无疾而终了,孙子该怎么办呢?北斗岛上的人看似是陌生的岛屿,其实他们背后的故事、他们的欢乐和忧伤就是漫溢的湖水。

老头解下皮围兜倒上茶,跟我们说起话来。他让男人不要着急,就在店铺里踏踏实实住下来,慢慢找女儿。男人管老头叫师叔,跟老头谈得很投缘。我晓得在银城师徒、老乡比亲戚关系还要铁,而北斗岛上的人相互之间是陌生的,仿佛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我们说话时,男孩一直在玩平板电脑,嘴角漾着笑,沉溺网络世界里。我的鼻子被一种金属的气味牵引着,目光洒向展架上的铜器物、铜动物,耳朵却被铜塔的钟声叫走了。

忽而,男孩激动地叫了起来:“你们是说主播吗?”

我闻声回头,看见男孩贫血的脸上出现了火烧云。

男人惊喜地看向男孩:“孩子,这个你懂吗?快告诉伯伯,什么是主播啊?”

男孩腿颤悠悠的,似乎想站起来:“主播就是开个直播室,说段子,展才艺,聊聊天,吸粉!”

男人瞪大眼睛:“啥叫吸粉?是吸毒吗?”

男孩摇着头:“不是!吸粉就是吸粉丝,就是让许多人关注她,喜欢看她直播。”

男人仍是迷惑不解:“喜欢她?……这有什么用?”

男孩语气热烈:“粉丝就会打赏送礼物啊!就会给她钱啊!一些屌丝粉丝能给个三瓜两枣,可粉丝大佬一出手就三五千呢!”

男人小心起来:“那……那粉丝大佬给主播那么多钱,要主播为他们做什么吗?”

男孩语塞:“这个我也不晓得……反正就是喜欢呗。”

男人眼神暗了暗,又亮起来:“那你晓得那个叫小鹿的主播吗?”

男孩点点头:“晓得啊,她就是北斗双鱼座主播……她跟我爷爷有点熟呢。”

老头一脸茫然:“我不认得啥主播啊。”

男孩急了:“就是那个帮我家在网上卖货的姐姐啊!”

老头恍然大悟:“你说的是她啊!那女伢挺好,也聪明,帮我家在网上卖过好多货的。她还出主意让我做了一批十二生肖铜工艺品,很好卖的。”

男孩笑声响亮:“小鹿姐姐做的那叫互联网!爷爷,像你那样老老实实做铜工艺实体店,早晚会被淘汰的。”

老头有些不高兴了:“你这伢子,无论怎样,这制铜手艺还是传统的好……不过话说回来,她网上走的货是比我家店面卖得多。那个小鹿真是个好伢子!”

看着仿佛就要燃烧起来的男孩,我刚想问些什么,手机突然响了,嘀嘀嗒嗒吹起了冲锋号。我接听手机,听见那端兔子急切地说,刚才一主播去铜雕园了,那个女主播就喜欢去铜雕园看长颈鹿,不过他拿不准她是不是小鹿。我一跃而起,拉起男人跑出门外,把铜街上的月光撞得乱纷纷的。

铜雕园在大湖之畔,从湖面吹来的风送上阵阵微凉,月亮就像微弱的探照灯照下来,打探着满园的动物。我和男人穿过一排排飞鸟状的路灯,遇见了撒着蹄子的奔马、抛着长鼻的大象、张着彩屏的孔雀、抻着脖子吼叫的狮子,那些铜铸的动物在月光下一动不动,悄无声息,恍惚在寂静的时光中凝住了。如果没有我和男人急促的脚步声,我都怀疑时间暂停了。长颈鹿站在一棵树下,正伸长脖子吃着树上的叶子,两只眼睛闪出奇幻的光,就跟在做梦似的。我俩赶到长颈鹿前,没看见人影,刚转身走进树林,就听见“咯咯咯”的皮靴声,扭过头看见一个女子披着红色风衣走来。女子走到长颈鹿前,踮着脚去摸鹿的长脖子,模糊的脸上露出调皮的神情来。男人犹豫地喊:“唐果!唐果——”女子愣了愣,神色慌张地四处张望,却没有应声。我赶忙喊:“小鹿!小鹿——”女子像是受了惊吓,转身奔跑起来,红色风衣飘起像是长出了翅膀,可皮靴发出的声响是慌乱的。

男人想追上去,被我拉住了。

我问:“你能确定她是你女儿吗?”

男人摇摇头,喃喃:“天太黑了,我没看清她的脸。”

我低声:“那就别追了!深更半夜的,两个男人追个女子,不好!”

男人醒过神来:“是啊是啊!别把她吓坏了。”

我俩嘀咕了半天,仍无法确定那女子是不是唐果或者小鹿:如果她是唐果,那她听到父亲的呼唤,为什么那么惊慌呢?至于她是不是小鹿,我没有见过小鹿本人,嗅觉是无法作证的。

走在夜风中的感觉真好。在离开铜雕园时,我不知道男人是否感觉到身后的铜铸动物们全活了,在奔走在吼叫,那一只只路灯仿佛是肚子里藏着光的鸟,纷纷飞了起来,向着月亮飞去。我真想打电话给兔子,告诉他那只从银城动物园丢失的斑马跑到北斗岛上了,刚才我真的看见一匹马被月光照出一条条黑黑白白的斑纹了。

我们得想办法让主播小鹿在阳光下现形。

在铜街十三号的晨光里,我和男人一遍遍地回想着昨晚女子的细节,却无法确认什么。奇怪的是,越想那女子的身影越模糊,仿佛回想会让旧照片受损似的。铜匠老头听得迷糊了,他对男人说:“你给你女儿打个电话,让她直接来找你不就行了?事情有那么麻烦吗?”我有些不好意思,猛然发现我和男人的行迹有些可笑——父亲见女儿是天经地义的事,却被我俩闹得像见不得人似的。

我有侦探的潜质和爱好,有时会乐此不疲地猜想游客的身份和故事。自打见到男人后,我竟然有着隐隐的冲动,想在半夜偷偷进入天玑大厦一探究竟。在一次完美的想象中,我像蝙蝠侠那样,穿一身黑色紧身衣,以老婆的黑丝袜套头,在夜色中出发了。我走到天玑大厦,像八爪鱼吸在大厦外墙的铜皮上,慢慢向上爬去。我攀到十六楼的配电房前,踹开窗户钻进去,按下电源开关,让所有的警报器摄像头全部失灵。我登上楼顶的北斗星座,在一个个隔间里钻来钻去,用鼻子嗅着气味,寻找着叫唐果的女子,终于把她从机关重重的大楼里救了出来。我一想到那样的场景,就在心里偷着乐。但我只是想想而已,不敢说出一个字来,否则就会成为一个思想不纯洁的保安,甚至会被人怀疑是对青铜艺术馆里的文物怀有图谋不轨之心的人——虽然那些文物大多是高仿品,却是不容觊觎的。

男人犹犹豫豫拿起手机,拨打起女儿的电话,但打了三遍都没打通,总有个悦耳的女声传来:“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拔。”男人有些慌神了,喃喃:“为什么打不通电话呢?她不会换电话号码了吧?她不会出啥事了吧?”就跟老和尚念经似的。约莫过了一个小时,唐果的电话打来了,声音沙哑却语速极快地说:“爸,你有什么事啊?我正在直播……你怎么不吱一声就来岛上了?我哪有时间见你啊!你快回去吧……我一有空就回家看你。”男人捧着手机就像捧了烫手的山芋,哼哼哈哈着,一说话就被女儿的声音堵了回来。直到手机传来嘟嘟的忙音,男人才放下手机,无奈地抓挠起杂乱的头发。听得出唐果很生气,似乎父亲的到来打扰了她的生活,似乎她的耐心已经用光了,看来她直播互动的粉丝应该不是老年人群体。

我们没再说话,陷入了沉默。

忽而,轮椅上的男孩嬉笑起来:“爷爷,你把小鹿姐姐约到店里来,不就晓得她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了吗?”

老头一愣:“我怎么约她啊?”

男孩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你就打电话给她说,让她来店里谈谈开发铜工艺品的事嘛。”

男人眼里闪过欣喜,眼巴巴地看着老头。

老头叹了口气,掏出一张名片,按响了一串数字。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那端女子声音热情而动听地传来:“好的好的!我马上就到!”仿佛电话里跳着一群欢喜的鸟儿。

我们站在铜街十三号店铺里,翘首等待着小鹿的到来。男人搓着手转来转去,焦躁不安。老头摸着见风落泪的沙眼,像是提前为一场父女相认的大戏感动着。男孩也很激动,推着轮椅向外看去,就像在等待恋人的小情郎。我怀疑他不是为我们拿主意,而是自己想见小鹿姐姐。我耸耸鼻子,在等待一股气味穿过铜街冷清的铜味扑鼻而来。我有些忐忑,不想闻到玻尿酸的气味,更不希望看见一张跟我老婆一样敷着面膜的脸。我以前总做一个梦,梦见女子像电影《画皮》中的女狐那样,翘着兰花指从额头向下撕着脸皮,撕了一张又一张,每撕完一张旧脸又会露出一张娇艳的新脸来,撕得无穷无尽。幸好,我吃了一种镇定药后就不再做那个梦了。我环顾店堂,发现铜猴子仄起了耳朵,铜公鸡好奇地伸长脖子,仿佛也在期待着什么。

果然,一刻钟后,一个穿着蓝布裙的女子骑着单车出现在铜街上,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她跟北斗星座宣传册上的小鹿不一样,脸蛋有些婴儿肥。她跟铜雕园夜晚的女子也不一样,身材好像没那么高挑。她长发甩来甩去,半遮的脸上像打翻了颜料铺,眉眼仿佛被烟熏过,模糊而迷离着。幸好,她的腿弹性十足,健康明朗,看上去才不像是从荒山野岭的古庙里走来的狐狸。

女子一跳下单车,男孩就欢叫起来:“小鹿姐姐!小鹿姐姐——”

一串笑声响起,女子迈步走了进来,笑声明亮,跟她的妆容很不相符。

我微闭双眼,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气味。那气味很浑浊,有妖媚的狐狸味、浓烈的化妆品味,还有一种闻不清楚的淡淡体香,仿佛她的身体里有伪装的狐狸和天真的少女在比邻而居。我为自己的鼻子自卑起来,心知如果根据这种气味去寻主播小鹿,肯定会误入丛林或化工厂的。

男人紧张地退到楼梯口,定定地看着女子,目光都直了,脸上的肌肉也僵了,似乎正在变成铜雕像。

老头迎上去,脸上的皱纹绽出菊花般的笑。

女子径直走向男孩,摸摸他的头,丢下两袋百事薯片,才看向老头。

“爷爷,您老有什么想法吗?”

“我……我想听听你的想法。你们年轻人脑瓜好使……”

老头边说话边睃向男人,男人还是一动不动。

“这样啊……前些天,我的一个粉丝说,她想买铜制的鱼锁,您老会做吗?”

“会的会的。就是以前长辈送给后辈小伢的长命百岁锁吧?”

“对对!粉丝给我看了他画的图样,就是一条弯曲身子的铜鱼,鱼嘴和鱼尾被锁栓闩着,鱼身上刻着‘长命百岁’的字样。您老制作三百个这种长命百岁锁,我有十万粉丝,吆喝一声就能卖掉的。”

老头连声说好,头上渗出汗来。

我焦急地看向男人,在等待他和女子抱头相认。

男孩忽地指向男人喊:“小鹿姐姐,你认识他吗?”

可未等女子看过来,男人就转身跑上楼去。

女子显然没有看见男人的背影,怔了怔:“谁?谁啊?”

老头赶忙摆起手:“没什么,没什么。麻烦你了,小鹿。”

女子笑笑,走出店堂,骑上单车而去。

我和老头走上楼,看见男人坐在椅子上,仰着头张着大嘴巴却没发出声儿,就跟失语的大河马似的。

我小声问:“看清楚了吗?她是你女儿吗?”男人大叫:“不是!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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