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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3年第2期|王玲花:合租屋
来源:《草原》2023年第2期 | 王玲花  2023年04月13日07:13

从地铁口出来,是一条繁华的路,人头攒动、步履匆匆,更像一条奔流不息的河。

路两边糖胶树植株高大,叶片浓绿,缀着小白花,散发一股说不清的味道。摩天大楼,骄傲霸气,像这座城市给来者递上来的名片。太阳毒辣,四周流火,热浪扑面,人如入蒸笼。空气里充斥着黏稠的现代气息。我如入梦境,有一种身处云端的感觉。这感觉让我不安。

雯走在我前面,拖着笨重的行李箱,就像拖着她的梦想。汗水从她衣背上渗出来,并不断洇散,看上去像背了一张地图。下车,出站,坐地铁,步行,一路上,她走得铿锵。我却走得艰难,身被蒸着,筋骨酥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抬头看她时,她依然昂首阔步,斗志昂扬。我紧跟着她,恐怕在浩荡的人海里,她被淹没,或者我被搁浅。

雯时不时地回头照顾我,生怕我跟不上她似的,就像我照顾小时候的她一样。有那么一瞬,我突然觉得自己是累赘。她逐渐长大,我日趋衰老,这都是不可避免的规律,也是不可抗拒的事实。然而,想到这里我心里还是多少有些悲凉。

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来深圳,我倒不担心,她有出国读研的经历。住合租屋,尤其是男女混租,让我心有余悸,总觉它像一个魔盒,处处暗藏险情,冷不防会暗箭伤身。我曾不止一次劝她,要单租,别太顾虑钱。她总是说,合适最重要,别的都不重要。

其实,我在杞人忧天。她再不是柔弱的花,而是向阳的树,这在她跟我分享见解时就初见端倪,她的判断和思考,以及敏锐和冷静,都是她走向成熟的见证,也令我刮目相看。但为人父母者,都多了一根叫爱操心的骨头,且长久不衰。

我打量着眼前的城市,现代、繁华,人才的涌入、各种方言的交汇,更像一个拼凑起来的城市。它于我,谈不上喜欢。这城市是别人的,让我觉得遥远。我更喜欢我的城市,它是从历史底层长出来的,踏实、厚重、有内涵。老旧的街巷、攀爬的青苔,以及傍晚慵懒的夕光,都令我迷恋。

雯则更喜欢这里。现代、繁华、快节奏。一线城市、经济中心、高额的薪酬,它们都闪着耀眼而魅惑的光环,紧紧地牵着她的择业方向,一路走下去,义无反顾。而置我的苦口婆心于不顾,比如我曾让她在二线城市应聘大学教师或者公务员。我只能建议,无权干涉或者强加。毕竟,我不是她。在安稳和挑战之间,她选择了后者。在她眼里,安稳等同于死水一潭,挑战才更生机盎然。我最终败给了她,也败给了年龄。

看到眼前的繁华,我似乎明白了她的执着。这里,是年轻人的天下。

记不清走了多久,我再次抬头时,阳光依旧像个大铜镜,直晃眼。浓密的绿植里矗立着几栋楼,一扇扇窗口发着白烈烈的光,楼变得恍惚起来,远远望过去,海市蜃楼一般。我在想象这座城市边上的大海。路两旁的花艳丽无比,三角梅、木棉花开得到处都是。院子中心,喷泉绽开,喇叭花一样,水线四射。我路过时,总算感到了一丝凉意。

楼房位于南山区,年代不长,跟这座城市一样。

抵达合租屋时,我已上气不接下气了。

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被分割成四块,不,是五块。我之所以说五块,是四块分别住着四个租客,一块为公共区域,包括厨房、餐厅、厕所兼浴室。我总觉它像一块蛋糕,被房东按价分割成大小不等的四块。事实上也正是如此。比如,其中一块有二十多平方米,内带卫生间,归一对情侣拥有,其他三个都摆脱不了十几平方米的命运。

屋里也摆脱不了热气,热气被圈住,显得局促不安,到处乱窜。开门,开窗,依然没有一丝风,但空气开始流动,屋子终于能出一口长气了。屋子里异常安静,除了我和雯,就是滚滚热浪。

窗户与门相对,嵌在北面墙上,是空气的通道,也是眼睛的通道。窗户下摆一张大床,床旁放一个写字台,上面是书架,抑或置物架。一个衣柜几乎占满了南面一堵墙。窗台上摆着一盆月季,几朵粉色的花,娇美艳丽,屋子里弥漫着来自它们的香味。这是前一个租户留下的。她跟女儿一样的年龄,刚搬走没几天,出国深造。这个屋子到处残留她的气息。我突然想到公共汽车,有人下来,有人上去,才延续了它的活力。本质上它们是一样的。但这流动性,注定它们都不是家。

我一屁股坐在床上,雯却忙得不亦乐乎,我想她一定也累,只是被初来乍到的新奇和对新生活的向往掩盖了。她擦洗、放置生活用品,不一会儿,写字台上面的简易书架上,就堆满了她的化妆品。没有一本书。她是爱书的。我深知书对一个人的作用,尤其是孤单的夜晚和无助迷茫之时。我曾经靠着它搭建起精神大厦。那里的美,远比这座城市更迷人。甚至,我觉得在这个城市可以没有一个朋友,但不能没有书。可她说,这是快节奏的深圳,哪有时间?她有预见性,后来的事实证明,于加班加点的工作,读书就是奢侈。没有书的陪伴,是不幸的。这是她的悲哀。

有了空调的参与,屋子里凉了下来。我看着挂在墙上的空调,它的风叶不停地闭合,在这个城市,这个季节,它的作用不可小觑,给人以安慰和依靠。但后来,它一整夜地开着,呼呼的声音吵得我彻夜难眠,我怀念起家乡的习习凉风,自然又舒适。毕竟是仿制的,矫作之态难以掩饰。

厨房很小,L形的灶台上放着煤气灶、电饭锅以及简易的生活用品。灶台上能看得见灰尘,洗碗池里干巴巴地透着渴意。显然主人好久没做饭,或者不常做饭。厨房作为家必不可少的元素,一旦没有了烟火气,那就不是家了。本来这就不是家,只是一个临时的落脚地儿。我想我既然来了,不能说让它气象万千,但一定要让它风生水起。

我在餐桌的椅子上坐下来。说是餐桌,其实更像是观景桌。只要稍微侧头,透过落地窗,整个小区的景观就会一览无余。傍晚时候景致最美,有油画的质地。夕阳照着楼房,半明半暗,绿植鲜花像涂上了一层油彩,人却稀稀拉拉,多半是老人或小孩。其实这里居住的多半是年轻的租客,大多是白领,早出晚归。早上八点左右或者更早,他们潮水一样,从每个楼阁里流出,经院子,流向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夜幕降临或者更晚,再汇集、分散到各扇窗户里,接着就会看到灯盏次第亮起。这个合租屋,如果说还有让我留恋的,恐怕就是这里了。

可是,这么好的景观,他们却无暇顾及。至少,我很少看到这个屋子里的人坐在这里,悠闲地看一会儿窗外,哪怕一小会儿。他们太忙了。

晚上九点之后,我听到了开门声。

最后一次开门,是十一点一刻。这是我从踏进这个门,见到的第一个租客,确切地说,是一个背影。背影很美,我敢说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的背影,亭亭玉立,婀娜多姿,一头长发瀑布般顺肩而下,在午夜昏黄的灯光下,孤独、迷人而又略显疲惫。那是一个年轻女孩才有的背影和气息。

她在打电话,说英语,听不清,也听不懂。但从她的手势和不停的走动中,应该是在极力解释什么要让对方明白。我想是这样的,要不她连门也来不及带上。门在她身后孤零零地半开着,像一个被丢弃的孩子,无助地等着主人带上它。可是她并不理会它,电话那头的人比它更重要。

时间久了,我渐渐发现,她是这个屋子回来最晚的人。而且十有八九是在打电话,我觉得,她把手机跟耳朵绑在了一起,就像她跟自己的影子一样,时时相随,不可分割。就是一年后的今天,我想起她时,也是她打电话的样子:耳朵贴着手机,一只手握着手机,一只手做着手势,有时是左手,有时是右手,有时是左手倒到右手,或者右手倒到左手。

她打电话的声音一般都很低。但也有例外。有一次,她几乎是在叫,声嘶力竭,气急败坏,像给这个屋子投下了一颗炸弹。这个屋子太过安静,有时安静得只能听到热浪翻滚之声,时间走动之声。太过安静比孤独更可怕。那时我真渴望有一些声音。可当这炸弹一样的声音,从餐厅传入我耳朵时,我还是吓了一跳。当时我正在洗手间。我知道是她的声音,可还是不敢相信。它更像泼妇骂街的声音。这声音,我儿时在乡下常常听到。

光鲜亮丽的皮囊之下,包裹的是人表达喜怒哀乐的本性,也许唯酣畅淋漓,才是出口。

我看到她坐在餐椅上,可能卧室狭小的空间无法盛下她的怒气。她面如死灰,眼神空洞,美丽的肩因愤怒而微微颤动。像一堆刚刚燃烧过的柴,火气还在蔓延。它们像挥之不去的阴影,织成一张网,笼罩着她,也笼罩着空气。她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以至于我从她身旁走过,都没察觉。

“她怎么了?”我问坐在电脑前的雯。

“可能被代理商举报!”我纳闷,要再问,被她果断制止。别打听别人的隐私。她跟我说这一切时,头都没抬。眼睛扎在电脑里。她的眼睛像箭,电脑就是靶盘,它们不停地射向它,一次次,一日日,毫无怨言,有时眼睛布满血丝,有时肩膀疼痛,却不肯停下,着了魔似的。

我对别人的隐私不感兴趣,好奇却像埋在心底的种子。我知晓她的情况是从雯那里,而雯又是从群里。这个群属于六个人。群主是房东,隐在屏幕后面,从不露面。从头像看,应该是个男子,年龄身份跟他的长相一样,都是一个谜。他让他们拥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租客。他用屏幕把他们连在一起。房东与租客,一词之差,却隔着千山万水,要跨越,钱是桥梁,而这座桥梁,租客半生,或者一生都未必建成。这中间的漫长或无望,总是令人忧伤。

寸土寸金的深圳,贵的只剩下房子了。

她是世界五百强企业的销售专员,负责欧美地区,需要跟代理商不停沟通,时差让她的工作只能午夜进行,甚至更迟。代理商如若不满,会向公司举报。每月的销售任务是她要攀登的高峰,她手脚并用,但风吹雨淋之时,也难免举步不前或者滑坡。她在攀登,年轻,有的是力气。

大把的薪水,不是天上掉下的馅饼;繁华的街头,也不是谁都能长留。

她坐了好久。我没看到她流泪,但我想她应该流泪了。我很想走过去,给她一个拥抱,像母亲安慰女儿一样。可我没有。因为她不是我女儿。雯来之前就再三嘱咐我,要跟他们保持距离,因为你看不透每张皮囊之下的底细。提防成了人与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这样也好,省却了不必要的寒暄,以及离情别绪。

我躺在床上,毫无睡意。雯已熟睡。空调呼呼的声音在暗夜里格外清晰。我关掉空调,来到餐厅。月亮高挂,像一把镰刀,天空里看不到一颗星。远处的灯发着光,魅惑而又恍惚,会让人误认为是星星。高耸的楼被黑笼着,四周一片寂静。这么繁华喧嚣的城市,也会如此安静,在我看来,这有点不可思议。黑夜的强大吸纳力,在这座城市尤为明显。

这个屋子也进入了梦乡。热也疲倦了。只有空中的月亮不知疲倦,高高悬挂。我突然觉得他们就是那枚月亮,被理想安放在这座城市的夜空,异常孤独。

我想起了以前。月亮之下,公园的那条小径,花香弥漫,绿植浓密,茂密的草丛中聚了很厚的虫声,它们的声音在婆娑月影里此起彼伏。我牵着雯的手,悠闲地走着。月亮就在我们头顶,我们走,它也走。

月亮依旧挂在空中,而月亮之下,是陌生的城市、熟睡的雯。

是湿热把这个城市摇醒的。一大早,大地和太阳就开始联手侵略这座城市了,一个制造热,一个蒸腾湿。在北方生活的我,极不适应。

我和雯走在人流中,左右前后,大多是年轻的脸庞,他们目不斜视,急匆匆赶路。盛夏,三角梅开得恣意,糖胶树绿得发亮,它们列在路的两旁,看上去美而静。我被它们打动了。眼睛不由伸过去,却被人流拽回来。我像一条蛇,被人流带进了地洞。

我管地铁叫地洞。人造地洞。对于它我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只觉得它作为人类智慧的结晶,某种程度上缓解了马路的拥挤、城市的疲惫。

进入它的内部,别有洞天。

走廊的墙根下,有叫卖者,他们用歌声或者乐器,他们兜售的是艺术。他们多半着奇装异服,或束长发,或留胡须,或自弹自唱,或支起手机直播,一副陶醉的样子,周围的人流和嘈杂仿佛跟他们无关。而他们脚旁小木盒里的纸币,让我又觉得他们跟乞丐没什么两样。

这里的人群更密集。潮水一样地从地铁口涌入,又分流成无数小股,而每一股的尽头是两辆列车。每一扇启动的门,于他们都是救星,来救赎他们焦急的等待,然后,把他们运往各自的站台。

投币,买票,雯虽初来乍到,却又异常熟练。我暗自佩服。如果换作我,会无所适从,至少没她这么麻利。我的身体里盛满了过去的岁月,习惯已定势在缓慢的节奏里,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排斥新鲜事物,觉得每一次新事物的输入都是负担。而她真正的人生才刚刚启程,可以无限地吸纳。

这个点儿,正是地铁的高峰期。整个地铁站里呈现亢奋状态,密集的人和气息,简直要把顶壁撞破。坐地铁,不如说是挤地铁。雯夹在人流中,从我站的位置看过去,像夹肉饼。她的前面是一个男孩,白衬衫、西裤,锃亮的皮鞋,埋头看手机,头顶着他前面男孩的背。雯的后面是一个女孩,牛仔裤、马尾辫,左手紧紧地护着胸前的包,右手举着手机,目不转睛看着屏幕。这是一道坚固的人墙,它一直延伸,跟对面的人墙几乎背对背地接起来。

列车终于来了。手机被收起。人群骚动起来,翘首以待。列车从我眼前经过,车厢里密密麻麻,简直就是一个密封的鱼罐头。车缓缓停下,门唰地打开,人群洪流一般涌出,又洪流一般涌入。看到这一幕,我想起了家乡从不拥挤的公共汽车,这是小城给我的优待,我该是多么幸运!

雯也幸运,被人流推上了车,比起那些被门挡在外面的失望和无奈。她被人流夹着,很难站稳。她朝我摆摆手,那意思是让我回去。我怔怔地看着列车远去,眼睛里腾起了一层雾,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后来,我多次劝她跟我回家,回我们的小城过安逸的生活。她摇着一头浓发说不。我想给她买辆车,她又摇着一头浓发说不。停车费按小时算,这得多少钱?在现实面前,她更理智。她的吃苦能力远在我的想象之外。

不过,她败给了“挤”。为了避开它,她提前半个小时出发,推迟四五个小时下班。当然,后者不仅仅为这个。在这座城市,于一些人,朝九晚五只是一个漂亮的幌子,加班才是这座城市的常态,或者是说合租屋里租客的日常。

他是一个矮个胖男孩。爱笑,笑起来时眼睛就剩下一条缝。不笑的时候,脸上也布满喜气。有人天生就长着一副弥勒佛相,说的就是他这类人吧。

他是这个屋子里我最熟悉的,唯一的一个。不是因为他长得喜气,我多看了他几眼,也不是因为他住在雯的隔壁,而是他恰巧跟雯在一家企业。现实中总有那么多巧合,跟书上写的一样。那是雯上班一周后,在公司餐厅他们相遇,认出了彼此,后来成了朋友。说来也怪,陌路人变朋友,有时是一瞬间的事,而不能用同在一个屋檐下和时间长来单纯定义。比如,与一个屋檐下的另外三个人,我几乎没说过一句话,迎头碰上,也顶多挤出一个微笑,算作招呼。他们跟我一样,喜欢并习惯于这种方式,既不冷漠,又保持距离。

他是北大的高材生,计算机编程师。我知道那活儿,屏幕世界,靠超一流的智力,超二流的耐力,才能玩得转。知道这些后,我再看他时,眼神里多了几分喜爱。要知道,我教了三十多年书,学生中能考上北大的屈指可数。没办法,我对学习好的孩子,总是多了一些偏爱。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无依无靠,友情尤显珍贵。

我小心翼翼地替雯呵护着这份友谊。其实,我能做的,无非是在双休日给他们包顿饺子、炒几个菜而已。每每这时,他变得腼腆起来,看我忙碌,他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显得很不安,不停地说谢谢。吃完饭,又抢着去洗碗,我总是制止。一顿饭下来,我感觉他并不轻松。我倒更希望他心安理得。

有时他会买一些水果给我。有一次,他带回一束花。桔梗,白色的花朵,淡雅、纯洁,横放在餐桌上,下面压着纸条:阿姨,路遇卖花,买一束送您!看似轻描淡写,却又无比用心,它承载了他的细心、诚意和回谢。我知道他没有伪装,也不是矫情,他身上还保留着没被世态熏染的清纯。我让他吃饭,出于真诚,也掺杂了自私的成分,毕竟他比雯去公司更早一些。我悉数收下,这样他会心安。但我却又不安,他做这一切,需要时间,他的时间是宝贵的。我是闲人,至少在合租屋里是。

礼尚往来,是人情,也是负担。可躲进甲壳里生存,就难以体会到生活的温软。

有时我包了饺子,特想给另外三位租客吃,都被雯制止。过分的热情,对别人是负担。不打扰才是尊重。对她的这番理论,我并不赞同。这让我想起了乡下老家,祖母煮好饺子,总会喊我,红儿,给李婶王妈送饺子!我应一声,就屁颠屁颠去送。回来时,碗里换成了果子或者别的什么。那些情景多次温暖了我的记忆。而今,一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

我一直认为他不善言谈,可并非这样。他谈起计算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眉飞色舞,整个人像注入了兴奋剂,显出前所未有的激动。那些枯燥而复杂的程序,在他那里充满趣味,他沉醉其中。雯说,他去年单奖金就大把大把。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冬天。这个城市的冬天还是美好的,因为它更像春天。阳光不燥,绿树成荫,花朵遍地,人走在其间,仿佛走在北方的四月天,也若走在林徽因的《人间四月天》里,从冰天雪地直接到春暖花开,这省却过渡的空间转换,让我感觉妙不可言。寒假,我来看雯。

合租屋的空调终于闲置下来,像废弃不用的农具,孤零零地挂在墙上。屋子里温度宜人,少有的舒服。除了这些,还有更多的变化。

他刚下班回来,跟从厨房出来的我撞个迎面。他看上去很憔悴,瘦了足足一圈,见了我,嘴角挤出一丝笑,全然没了那一条缝的光芒和喜气,阿姨来了!我怔在那里,嘴巴张成O形,连点头都几乎忘了。小刘,怎么瘦成这啊?他笑了笑,笑得不自然、勉强,也别扭。

雯说他得了糖尿病,开始注射利拉鲁肽。还说,公司给他分了一间三十平方米的公寓。说到这时,雯一脸羡慕。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大声对雯说,以后不许吃垃圾食品!

被他们叫快餐的,我叫垃圾食品。这个屋里的人,经常吃垃圾食品。双休日他们有时跟朋友聚餐,不聚餐的时候就吃垃圾食品。只要一点手机,就有人为他们送上门。不出门不用做就能吃到餐,真快!他们叫它为快餐,再恰当不过。

我看不到他们吃的样子,只看到他们暂放在厨房或者门口的垃圾袋,那里面鼓鼓囊囊:快餐盒,一次性筷子,还散发着只有快餐才有的浓重气味。餐桌在这里是摆设,他们关起门吃,边看手机边吃。手机就是他们的魂,丢下怎么能行?

但他们常常把屋子丢下。屋子里陷入了寂静。风从纱窗里进来,不慌不忙。太阳悠闲得很,先是把光洒在餐桌上,然后是地面,最后实在无聊,就慢条斯理地在墙面上画几何图形。窗外树上红色的花,火焰一般,兀自开着。喷泉匀速地喷出漂亮的花形。所有的一切,此刻都进入一种休闲状态。

远处高耸的楼鳞次栉比,被窗户切割成无数的方块,看上去整齐又静谧。我在想象着里面该是怎样的拼杀搏斗,没有硝烟,也不会血流成河,可我还是听到了呐喊,那么真切。

晚霞散去,夜幕降临,这个屋子的寂静被打破。他们陆陆续续地回来。这个时候,厕所兼浴室最活跃。冲马桶声、淋浴的唰唰声,起起落落。当听不到声音时,这个屋子就真正静下来。

这次,我又见到了新的面孔。他们住在雯的东面,与雯一墙之隔,是一对情侣,可又不是原来的那对。那对很少做饭,而这对常做。他们做饭的画面很温馨,炒菜声、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声,让这个屋子多少有了烟火的气息、家的模样。在我看来,他们更像是要一直走下去的情侣。

女孩很文静,说话细声细气。可是她也会叫喊,叫喊起来歇斯底里,她叫喊的时候,一定手脚并用,床头撞击墙壁的声音,咚咚咚的,杂乱无章,就是她搞出来的。等一切平静下来,黎明就爬上来了。接着就听到了开门声,冲马桶声。我觉少,且经不得一点声音,常被他们吵醒。女儿睡得沉。多亏他们选择这个点儿。

前面的那一对。我断定他们也是相爱的。有一次,我看到他们接吻,吻得那么深入,不顾一切,忘乎所以,甚至忘记了这是合租屋。只有真正的爱情才会是这个样子。女孩可能认为凌晨一点多,我们都熟睡了,可还是被夜起的我窥到,我没有偷窥的习惯,都是他们,非让我撞上。男人出差很久,女孩一定饿极了,我能想象到她饿狼般扑上去的样子。谁不是从年轻走过来的。

可他们没有走下去。爱情再芬芳,但远没面包来得实在;玫瑰花瓣再重叠,也撑不起一个屋檐。在现实面前,有时看似坚固的爱情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们是农村飞出的凤凰,却没有能力找到一棵树杈,搭建一个窝。分道扬镳也许是为梦想找到的一条捷径。男孩被一个同事猛追,据说,女孩是本地人,有一百平方米的房。男孩搬走了。没过多久,女孩也搬走了。临走时,房东在群里通知让女孩交另一半房租,男孩走时只交了一半。雯跟我说这一切时,我只想狠狠地给那个男孩一巴掌。

我再次来时,我希望这一对还好着,一直好下去。

一年后,雯搬离了合租屋,住在了公司公寓。她什么时候能拥有一套房子,一套写有她名字的房子,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我和她爸也得拿出年轻时的力气,来奋斗。

我回到我在的小城,也时常想起合租屋。那里装满了光鲜亮丽的皮囊、杂乱无章的生活,以及孤独和梦想。我看到了梦里他们捂不住的泪水,也看到了现实里他们在昂首向前。

王玲花,70后,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晋中市作家协会理事。作品见《人民文学》《草原》《延河》《散文百家》《中国校园文学》《青春》等。出版散文集四本。曾获吴伯箫散文奖、“观音山杯·美丽中国”征文大赛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