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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4期|盛夏:泰山巡线记(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4期 | 盛夏  2023年04月18日08:43

盛夏,本名赵静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文章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黄河》《飞天》《草原》《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多种报刊。出版有作品集三部,曾获冰心散文奖、长安散文奖等奖项。

泰山巡线记(节选)

盛 夏

二〇二二年九月六日,随着一声发令枪响,来自世界各地的运动健儿从泰安岱庙广场出发,一路飞奔,经红门,越十八盘,向南天门而去。这些健儿头上滴着晶莹的汗水,身姿如豹,在五岳至尊的怀抱里飞驰。所过之处,游客们纷纷为之呐喊、加油,热切关注着今年泰山国际登山节的冠军花落谁家。

场面如此热烈,人们情绪激昂。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些穿蓝色工装服的人正在一天门、中天门、对松山和南天门那里,目不转睛盯着保电设施。是的,他们在为国际登山节保电,确保它成功举办。就在前几天,巡线工还对景区所有输电、配电线路进行了特巡。他们穿密林、过山涧、经幽谷、攀悬崖,踏上那人迹罕至的“第五条路”。

自古泰山就是“五岳之首”,更是世界自然与文化双遗产、世界地质公园……“泰山岩岩,鲁邦所詹。”早在两千多年前,先人们就用诗句记录下了对泰山的仰慕与崇拜。在人们心中,它“直通帝座”,处东方,孕万物,化天下,一览众山之小,镇坤维而不摇。相传远古时期,曾有七十二首领来此巡狩祭祀;自秦以来,中国古代共十三位帝王先后到此封禅或祭拜。“泰山安,则天下安。”泰山不仅是一座山,更是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

为泰山展开线路特巡,其实不仅是在国际登山节、“中华泰山成人礼”等重大活动举办时,每个月,巡线工们都要对景区三十五千伏中天线,十千伏岱顶线、泰山线、中尊线巡视一次,遇到节假日、恶劣天气和重大活动,更会特巡。一年下来,巡线次数不少于三十次。自一九八三年以来,巡线工们风雨无阻,早已把自己与泰山紧紧联系在一起,如同泰山的一棵棵松。

作为一名电力文学爱好者,看到巡线工们早出晚归、风尘仆仆,此前的我却一次也未敢踏上那条险僻的“第五条路”。直到一位兄长再三劝我,一定要走走那条路,说不定会有意料之外的收获,我方鼓起勇气,也做一名“巡线工”,闯进泰山的腹地。

上 篇

九月初的一个清晨,我跟着国网泰安供电公司输电运检三班的张爱国、马文臣和贾林法,首先踏上了巡视三十五千伏中天线的路。这条线路从红庙变电站出发,一直延伸到中天门变电站。

我们每人拿着一根手杖,张爱国他们扛着工具包,里头有巡线所需的望远镜、扳手、管钳、螺栓等,加起来超过二十公斤。

张爱国是输电运检三班班长,说起来,这是他巡线的第三十一个年头了。三十一年来,光巡线他已经走了十几万公里,鞋子磨破了一百多双。马文臣和贾林法都是三十出头的小伙子,打算像他们的老班长那样,把精力和热情投入到线路上。

虽是初秋,天气却仍有些热,放眼望去,郁郁葱葱,绿在无限地生长、蔓延着。各种颜色的野花,点缀在山的壁毯上。

进入大山,方知荆棘密布、藤蔓纠缠,树枝子来回挥打着手臂。张爱国噼里啪啦挥着手杖开路,我们紧紧跟在他后面。

忽地,我感觉脸上一粘,手一摸,原来是张废弃的蛛网。我使劲拨拉着,将它搓成了一个小线团。往前不远,又见到一张明晃晃的网。阳光下,它是那么华美、硕大,好似金线织成,一只很大的花脚蜘蛛坐在里面,虎视眈眈。我吸口气,侧身过去,真怕它像《西游记》里的蜘蛛精,化成一个妖女,放出万道金线将我牢牢绑缚起来。

“有种毒蜘蛛,不小心撞到它,就会在身上留下印记,好多天也消不下去……”马文臣一边说着,一边也侧过身去。

不知不觉,我有些气喘了。中天线虽然直线距离不到八公里,但山势起伏巨大,几乎每往前延伸一公里,高度就抬升一百二十多米,有时遇上一道深沟,得绕行半天。所以,一趟巡视下来,差不多得走上三十公里。而且,每到一基杆塔,都要细致检查,看看线路环境,紧紧接地螺丝,查查绝缘子是否受损、构件是否被盗、避雷接地是否完好,遇到鸟儿搭了巢,还得爬上去将它拆除……

我们似只只蚂蚁,在山的脊梁上吃力地爬行着。

张爱国回过头,笑着问我累不累。我哪能说累呢?在他面前,我可算个年轻人。

走了一会儿,阳光蓦地不见了,天空暗下来。我们被一片密匝匝的丛林包裹了,它似一张厚重的帷幔,一丝风也透不进来。而风不甘心似的,拼命扑撞着,于是,树木发出阵阵低沉的吼声。我抱紧胳膊,忍不住看了张爱国他们几眼。马文臣似乎看出我的顾虑,安慰我:“这里我们称为‘遮天林’,怎么样,挺像的吧?”空气如此厚重、闷滞,汗水源源冒出来,淌到脸上,黏在身上。“夏天时,这里四十好几度呢,待一会儿,就像洗了个桑拿!”他拉开背包,喝了几口水。树根似条条虬龙,盘曲着、扭结着,布成一个个迷魂阵。好在张爱国他们巡线多年,这令人眩晕迷惘的阵势并不能唬住他们。我跟在他们身后,扶着树,踮起脚尖,一点一点绕着、突着,不知多久,终于走出了林子。

阳光呼啦刺到脸上,眼睛一时睁不开。等适应过来,感到脸上一阵奇痒。一摸,起了几个木疙瘩。贾林法嘿嘿地笑说:“被蚊子喜欢上了吧?泰山的蚊虫吸纳天地精华,可了不得呢!”他撩起袖管,几个明显的黑印子如炭点,“这还是上次巡线留下的,半个多月了,还痒得很呢。”我十分后悔没带风油精,不过贾林法说,就是抹几层风油精,跟没抹也没啥区别,那种“痒毒”已深深地钻进了骨子里。

我的眼前飘舞着一些飞虫,像团黑雾,走一步,它们便进一步,似乎要对我的头脸夹攻。我卷起上衣,护住脸庞,逃了出去。

终于来到了第八十五基杆塔。这里处于一个山坳,我一屁股坐下来。张爱国他们顾不上休息,拿出望远镜仔细观察着,以一种近乎凝固的姿势。之后,他们又目测树与线的距离。泰山土壤好,树长得快,高到一定程度,就有可能危及线路安全,这时就必须与景区管委会协商,予以处理。他们又看了看塔顶有无鸟巢。有的鸟十分中意这里,会搭起一座座“别墅”,张爱国他们就得爬上去把它们拆除。“我们的工作是不得不做的。鸟儿回家,也许会对我们破口大骂,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张爱国一边忙着,一边解释。

高高的杆塔矗立于山间,好似列队的士兵;银线似音符,弹奏在山顶上空。恍惚听见电流轻轻地吟唱。电,是多么奇特的事物,看不见,摸不着,却真真实实地存在着,它在管线里流淌,在变压器里喧嚣,在空中凝望着这个世界。“电力先行”,向来是经济社会发展久经检验的基本规律。近十年来,我国人均发电装机从零点八四千瓦提升到一点七千瓦,规模以上工业发电量从三点九万亿千瓦时提升到八点一一万亿千瓦时,而人均用电量从三千六百千瓦时增至近六千千瓦时。电在当今社会,是经济发展最有力的保障之一。

“知道设计中天线的是谁不?”张爱国一边问我,一边把望远镜等又放进背包。

我摇摇头。

“于达元,我们的老前辈!”贾林法抢先说。

“一九七〇年以前,泰山上压根没电,晚上一片漆黑。自然,也没什么宾馆、餐饮等设施。泰莱供电局——也就是国网泰安供电公司的前身,看到这种情况,辛苦建成了泰山线。此后,泰山有了第一盏电灯。电有了,配套服务也慢慢兴旺起来了,人们越来越愿意在山上住下来,看看日出,感受一下与众不同的风光。到一九八一年,山东省和泰安市的决策者一致决定建立泰山索道。泰莱供电局为给泰山提供强有力的电力支撑,同时给索道供电,成立了由于达元任总指挥的索道送变电指挥部。经历几百个日日夜夜的艰苦鏖战,终于建成了中天门变电站和中天线。”聊起往事,张爱国的语气有点严肃。

我们继续往上攀登。不知什么时候,张爱国的裤管挂上了一些草籽。他一走,它们就弹开,仿佛要他带它们到别处去,好生根繁殖。大山里,植物也有得是智慧。我一低头,不由吓了一跳。我的脚尖摇曳着一团黑色的“花丝”。定睛细看,原来是只蚰蜒。可是,它的个头多么庞大啊,每只脚似乎都有筷子粗!它被我不小心踩着了头,愤怒地爬动着,又有一些蚰蜒纷纷从树叶下、草丛里钻出来,围住我的脚,似乎要对我发起攻击。我赶紧跳开几步,生怕它们追上我。

路似游龙,弯弯曲曲地攀升,左右一望,皆是悬崖,让人眩晕。山石或躺或卧或立,草木依石而生。不知名的虫声轻轻诉说着秋的跫音,展翅的鸟儿在无垠的天空昭示着生命的自在。我真不知道在这样险峻的地势下,在如此苍茫的深山里,该如何选线、架线。

“说起来,于达元他们六人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流了多少泪呢!你看,从这个山头到那个山头,目测也就三四百米距离,可真要过去就费劲了。听说有一次,庞兴山——那是个十九岁的小伙子,刚从电校毕业——扛着塔尺到一个山头做测量,遇到一个陡坡,脚一滑,就摔进了沟底。他一次次往上爬,又一次次地摔倒。等他终于爬上那个陡坡时,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气候呢,也是一道不小的关卡,夏天闷得像蒸笼,冬天哈口气都能结成冰……”张爱国一边走着,一边摇头。

这时,我们来到了一个斜坡,草随风摇摆,起伏成一波一波的巨浪。张爱国使劲挥着手杖。粗长的叶子摩在衣服上,发出嚓啦嚓啦的响声,粗粝、厚重。渐渐地,张爱国挥杖的手似乎越来越无力了,脚步也有些踉跄。“草的生命力实在太强了,你今天把它们打趴下,晚上一浸露水,第二天一早,它们又会挺直腰身,路就再次迷失了。所以,我们每次只好重新开路……”张爱国抱怨着。我看一眼身后,被我踩过的那些草正借着风力,一点点地撑起身子,撑起身子……

“快看,蛇!”贾林法停下来,声音带着一丝颤。我们也停住脚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条拳头粗的蛇在草丛里一闪而过,在一块白花花的石头上盘成蚊香状,示威似的向我们吐着芯子。

我的脚好似被钉住了。我最怕蛇了。在这世间,谁见过没有脚却走得比闪电还快的东西?

“只有碰到獾或猫,它才会老实。有时我们会见到一扒拉新鲜的土,土的尽头现出一个圆洞,那就是獾洞。不过,最好也绕着走……”

巡线,你永远不知会遭遇什么。你不仅是与泰山打交道,更是与它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打交道。

我们握紧手杖,更加小心地迈着步子。终于到了第八十七基杆塔。这里地势开阔一些了,远眺,可以看到大汶河。这条发源于旋崮山的河流,汇泰山山脉、蒙山支脉的水,自东向西流经济南、泰安诸县市,汇入东平湖,出陈山口后注入弯弯曲曲的黄河。说它是一条牛气的河,一点也不为过,因为它哺育了灿烂的大汶口文化、儒家文化,又经戴村坝向南流到京杭大运河里,彻底解决了京杭大运河济宁南旺地带水位不足的问题。脚下不远,还可以隐隐约约看到泰安城,楼房像只只火柴盒,高低错落。

张爱国他们巡视着塔线,又看看绝缘子,紧了紧接地螺丝。“二〇一五年以前,这基杆塔还是水泥塔。后来,为提升防风、防雷性能,将六十基到九十七基杆塔中的水泥塔全换成了铁塔,对导地线也进行了更换。二〇二〇年,对七十六基到九十三基杆塔全都加装了‘分流加补强’装置,线上还加上了双重后备保护,安装上了监控、微气象等设备。”

一片U形的谷地在远处的雾霭里时隐时现,三面都是大山,愈加显出它的静谧、悠远。

“那里是白阳坊,于达元前辈就埋在那里。

“当年,于达元他们历尽千辛万苦才建成中天线。听说有次选线时,天突降大雪,他们在山上被封住了,只好在‘三所’住下。可‘三所’的饭备得不足,六个汉子只好一天到晚地喝面条,到第四天,面条也喝光了。他们只好一步步往山下挪。还没挪下来,天就黑透了。他们只好临时找了个地儿。大冬天的,滴水成冰,几个人难以入眠,不停地搓手跺脚。后来,不知是谁找到了一瓶白酒。他们欣喜若狂,酒能御寒啊!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打牌,谁赢了谁喝一小口。他们忘情地打呀喝呀,酒瓶见了底,看看表,离天亮还早呢。有人又想到一个主意,端来了一盆雪,这下谁输了谁吃一把雪。雪冰肚子,可不好受。结果呢,于达元输得最多。六个人捂着冰凉的肚子,望着黎明呵呵地笑……”张爱国有点幽咽。

“他们在这深山里待了六百多个日日夜夜,抬头是山,低头还是山,世界似乎被隔绝了。而那种艰辛,更是难以言说。等工程完工后,几个人的身心或多或少受到了损害。一天,于达元正在架电线,胸口一阵钝痛,他没有当回事。后来,疼痛越来越厉害,搅得他不得安宁。家人赶紧把他送到医院,一查,是肺癌晚期……于达元去世后,遵照他的遗愿,就埋在了白阳坊那里。在那里,他可以遥望到这八十七基杆塔……”

我们沉默着站成一排,对着白阳坊的方向深深鞠了三个躬。之后转身,继续往前攀去。

汗水不断滴落,我的后背也湿了,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不停地爬。路也愈加陡峭起来,我弓着腰,感觉每呼吸一口气,都像在拉风箱。

“到挥汗岭了!”马文臣说。

“挥汗岭?”

“每到一个地段,我们都为它取一个特别的名字。一则显示其特征,二则为了好记。之所以叫‘挥汗岭’,是因为这段路是中天线最难走的一段,就是一个大汉爬完,也会气喘吁吁。”马文臣擦着汗说,“对啦,刚才八十七基杆塔那里,我们叫它‘快活崖’,因为前一段路太险峻了,一到那个地带,就像一下到了一个小天堂。七十七基到七十八基杆塔那里有块大石头,我们都叫它‘引路石’,不知你注意到没?”

我想起来的路上有块梭子形的大石头,醒目地卧在那里。原来,它是他们的“路标”。

张爱国的手机响起来。他接起,是一条线路停电,需要他们配合检修。张爱国赶紧给班组其他人打电话,让去处理。

“中天线巡视是我们工作的一小部分。运检三班一共负责五十六条线路,总长度四百七十多公里呢!嘿,干线路工作,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手机,你不确定啥时一个电话过来,什么事都是紧急的。”他笑笑。

张爱国的脸上纵横着不少皱纹,眉头有个挺深的“川”字,这与他五十出头的年纪似乎不太相称。也许,这与长期在外巡线奔波有关吧?风里来雨里去的,很少有安稳下来的时候。一天到晚地忙碌,灰头土脸,身上也脏兮兮的。当时流传着一句顺口溜:“远看像个要饭的,近看是个巡线的。”一件新衣裳,没穿几次就污渍斑斑了,脸上时不时这儿一道那儿一道,偶尔还划开一些血口子。谁家也不愿把女儿嫁给巡线工,嫁给他们,无异于嫁给了孤独和寂寞。有时半夜正睡得香呢,一个电话打来,抓起衣服就走了。女儿在泰安上学的十几年里,张爱国竟然只参加过一次家长会。

无法顾家还在其次,最初,尤其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那时还没有故障检测仪,中天线一跳闸,张爱国他们只能绕着二十多基杆塔一点一点地走,一点一点地排故障。有时候飞着大雪,有时候落着大雨,动不动就摔得鼻青脸肿,不知要排查多少回、巡上多少次,故障点才会被揪出来。

太阳升高了不少,光芒洒在林间,一切似乎白茫茫的。我的头发湿成一绺儿一绺儿,像条条黑色的蚯蚓。水已被我喝个精光,双腿也似灌了铅,再也迈不动了。我急切地想找块石头躺一躺。

“千万别休息,一休息腿就懒了,想再往上爬可就更难了!”马文臣拽了我一把。

而四处也的确没有一块可供休息的石头。那些石头奇形怪状,生出各种各样的相貌。早在二十五亿年前的太古代,泰山地带还是一片汪洋大海。后来,大海发生猛烈震荡,岩浆喷涌而出,泰山从海中直起身子。距今六亿年左右的早古生代,华北地区再次遭受了“灭顶之灾”,古泰山那坚实的身躯被迫再次沉沦于大海之中。直到距今约一亿年的中生代晚期,燕山运动轰轰烈烈展开,地层发生大规模的褶皱、断裂,泰山才再次从海中昂起头来。仿佛一次万古不遇的难产,日月为之呐喊,雷电为之轰鸣,海平面在无休止地抖动着,岩浆在炽热地喷射着。一次次抬升又沉降,沉降又抬升,翻江倒海中,杂岩和岩浆岩不断地涌动、冷却。距今约三千万年的新生代中期,造物主再次接续了泰山的三大台阶式构筑,泰前断裂、中天门断裂和云步桥断裂导致泰山岩石受不同方向的切割、断错,山石和山体有了奇异的排列组合,该飞溅的飞溅,该滚落的滚落,还有斜劈的、悬挂的,各种纹络或如水的波浪,或如火的喷燃,或如雷电的闪耀,泰山石成为名闻全国的灵石。人们相信它可以辟邪镇宅,带来好运。然而,望着那些大石头,我的心里却直发怵。它们让我苦,让我累,让我像只拉犁的老牛那样四肢瘫软、腰酸背痛。不过,我们都无法回避它们。前面不远,又有几块大石倚在那里,上粗下窄,我们只好从两块石头的缝隙中钻过。它粗粝粝、凉爽爽的,真怕它轰然塌落,把我们压在石下。

爬完“挥汗岭”,我的胸中似坠着一个长城。我再也顾不上体面了,撩起衣襟不停地拭着汗,仿佛我的身上藏了一个“汗眼”,汗水源源而出。

我有气无力地靠到一棵大树上喘息。张爱国他们也靠到树上,稍做歇息。过了会儿,张爱国冲我招招手,笑眯眯地望着我。我只顾张着嘴,却挪不开步。张爱国走过来,摸出一个大肚水壶,往我的瓶里灌了些水,又把水壶递给马文臣。我仰起脸,咕咚咕咚喝下去,一股清香沁入心脾,身心一下畅快了不少。我看看瓶底,原来是些绿豆汤。张爱国笑着说:“虽说‘千里不捎针’,水嘛,还是必需的。”

过后,马文臣才悄悄告诉我,班长怕我半路口渴,特意带了一大壶绿豆汤,平时他们只带瓶矿泉水了事。

这个貌似粗糙的汉子,原来有如此细腻的一颗心。

马文臣又压低嗓门说:“班长可真是个细腻人哩。平时一上班,就留心大家的脸色。谁要有个感冒发烧或心情不好,他就尽量不安排我们户外作业。实在忙不开了,也尽量让我们待在地面。说到底,输电运检可是高危行业呢,因为麻痹大意或其他情况被夺走生命的巡线工不是没有。人们都说‘电老虎’,我们可真的在和‘老虎’打交道呢!”

前面横七竖八布满乱石,张爱国首先攀上去,把住一块石头,伸出胳膊来一一拉我们。

约莫半小时后,我们到了一面山崖,上面长满修长的桉树。它们挽着手,好似一个个舞者,迎接秋日明媚的阳光。桉树生命力极强,据说一株小苗五六年就能成为参天大树。不过,树一高容易产生树线矛盾,树线矛盾向来是让巡线工比较头疼的一个问题。几年前,我曾听过一个故事,一个老人住在高压线不远的房子里,老人在房子周围种了些桉树。一天,来了几名巡线工,说为了安全,要将树锯短一些。老人抱住树,死活不肯,扬言谁要动树,谁就先要他的老命……巡线工一回回做工作,不是遭到冷脸相对,就是扑个空……

“这些年,红庙变电站、邱家店变电站那里大力发展苗木市场,树线矛盾相对比较突出。我们都十分理解百姓们,树好不容易长高了、长壮了,却要生生被砍掉。尽管有《电力法》在那儿摆着,可以赔偿,但老百姓有时候不愿买账。”贾林法苦着脸说。

张爱国却咧咧嘴角,说:“人嘛,谁没个性格,谁叫咱和人打交道哩!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泰山不一样,它不和我们计较这计较那。可有时候,难免也会产生树线矛盾。比如二〇一九年‘利马奇’台风来袭时,短时风力达到了十二级,几棵古树就受不住,砸下来,顺势砸倒了第七十六基杆塔,发生了跳闸……”

“唉,我永远记得那次抢修!”一提到那次台风,马文臣的语调就不由高起来,“那天,我刚陪妻子产检完,就接到抢修通知。我跑出去和班长他们会合,天呀,那么大的风,能把小孩刮天上去!雨也哗哗下个不停。我只顾着跑,不知打哪儿飞来一块石膏板子,两米多长、一米多宽,一下就砸在了我腿上!我眼看着血溅出来,混到雨里冲走了……”

那次抢修,带给张爱国几个人无比深刻的回忆。马文臣顾不得剧痛,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赶去会合、抢修。第七十六基杆塔在罗汉崖旁,上面有道两丈多长、一丈多深的辙沟,相传是十八罗汉推车时留下的印记。传说是美丽的,现实却无比冷峻。几个人冒着兜头大雨,逆着怒吼的狂风,一点一点,艰难地攀在“第五条路”上。天地一片昏暗,世界恍惚回到了混沌之初,分不清哪儿是天,哪儿是地,哪儿是云,哪儿是山,甚至分不清彼此。雨哗哗地浇透他们,狂风肆虐地拍打他们,几个人又冷又痛。这鬼天气,谁还会出来呢?市政府早下达了防范通知,人们能躲在屋里的尽量躲在屋里。他们几个人抹一下脸上的雨水,抱着东倒西歪的大树,扒住似乎也在瑟瑟发抖的山岩,就像一片片叶子,一不小心就会被自然的巨手撕扯下来,坠入沟涧。他们一点点地挪着,一点点地巡查着。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叫,谁的胳膊使劲一拽,谁打了个趔趄,谁的额头上磕出了鲜红的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们在和体力较劲,在和天公作对。等找到故障点时,已到了凌晨时分,浓重而巨大的黑暗又把他们牢牢裹挟。心脏在急促地跳动,仿佛要跳出胸膛。饥饿、寒冷一次又一次席卷他们。他们顾不上多想,连夜展开抢修。从凌晨直干到白天,又一直干到漆黑的深夜,终于恢复了送电。

也就是这次台风过后,国网泰安供电公司决定对杆塔改造,彻底解决树线矛盾。施工现场位于罗汉崖一处几十米的山坡上,坡度达到了四十度,车辆上不去,而铁塔角钢、施工用具等加起来又有数吨之重。怎么办呢?张爱国他们一筹莫展。最后,他们决定用“手抬肩扛”的原始方式运上去。他们在山坡来来回回往返了四十多趟,无路的山坡硬被踩出了一条路,而他们肩上、背上也被勒出一道道深深的血瘀。经过四天奋战,终于完成了杆塔的改造工作,七十四号到七十六号杆塔从水泥杆摇身一变为结构稳定性更强的铁塔,此后,风雨无忧,岿然不动。

其时,我们不知不觉到了一道曲曲弯弯的山梁前,它像不知被谁抛下的绳子,扭旋而上,似乎要拴住天庭的柱子。

“别急,千万别急,到‘莫急崮’啦!”贾林法提醒大家。

“莫急崮?”

“是啊,这可是最考验体力和耐力的一段了。还有一点,检修的时候,倒链、绳索、绝缘子等加起来一千多斤重,只能手抬肩扛上来,要多费劲有多费劲!”

因为极度疲累,我的全身都在微微发抖,身子像一个秤砣。看着这长而曲折的山梁,我的心沉了下去。

贾林法瞧着我的神色,话锋一转:“不过,爬完这‘莫急崮’,就是八十九号杆塔了。它是中天线的最高点,相当于走完了全程的百分之八十,胜利在望喽!”

我只好深吸几口气,跟在他们后面,慢慢地伏下身子。山势陡峭,手杖已无法使用,我们像猿猴一样攀缘着,却远远没有它们灵敏、迅捷。

张爱国扶住一块石头,捶打了几下腰。

“班长,没事吧?”马文臣抢过工具包。

我这才知道,前一阵东平湖防汛演练,张爱国一直在那儿守了两个月,腰椎间盘突出的老毛病又犯了,回来住了半个月院,才稍微有所好转。

“没事,过会儿就好了。”张爱国摇着头,似乎在责怪自己的腰椎太不争气,“嗐,干线路的人,腰好不到哪儿去,尤其是四十五岁之后……”

其实,不说我也知道。长年在外奔波,雨打风吹,酷暑严寒,地面巡线,空中检修,吃饭也常没个准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身体哪能不提出这样那样的抗议?选择了线路工作,就是选择了与风雨为伴,与劳碌为伍。许多人都不喜欢干线路工作,觉得实在是苦、累,对身体也是一种折磨,熬不了多久,就想法儿调岗。

不过,我面前的马文臣、贾林法他们却支撑下来了。也许是出于对泰山的热爱,也许是专业正好对口。“年轻人嘛,多吃点苦有啥?趁着年轻,多锻炼锻炼才好!”贾林法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青年之文明,奋斗之文明也,与境遇奋斗,与时代奋斗,与经验奋斗。”李大钊曾如是说。当命运把泰山抛给这些年轻人,当巡线成为工作的必然,他们不气馁、不抱怨,而是以满腔的热忱,兢兢业业地工作。有任务时,他们冲锋在前,做保电先锋;没任务时,就沉下心来,专心钻研专业知识。现在,哪条线路停电,他们的脑海里首先会浮现出线路的影子、可能存在的故障点,简直像一幅活地图。

不过,对这些小伙子们,作为长辈和过来人的张爱国的心里却有点五味杂陈。一方面,输电运检专业需要补充新鲜的血液;另一方面,他实在不愿他们就像自己那样风风雨雨过一辈子。心长年被线路拴着,难得享受家庭时光。两个年轻人都有家庭,娃儿很小,比如马文臣,大宝五岁,小宝才三岁。只要一个电话过来,说走就得走。

的确,从事线路工作,没有家庭的支持是不行的,家庭就是巡线工们坚强的后盾。如果不是妻子默默地扛起家庭的重担,巡线工怎能将满腔热血和精力投入到线路上?又怎可安安心心地与千人怵万人怕的“电老虎”打交道?

我的脚下倏地一滑,一块石头被我踩倒了,咕噜噜滚下山去。张爱国猛地拽了我一把,我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说,这季节算相对好走的。一到深秋,落叶一重重叠在一起,动不动就会滑倒。而到了冬季,积雪又会凝成冰,想要攀上这样一道山梁,非得有岩羊那样的本领不可。

“为什么不用无人机巡线呢?我知道,西部有些山区是用无人机的……”犹豫良久,我还是抛出了这个久已盘桓在心底的问题。

几个人都笑起来,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马文臣还是认真地跟我解释:“每个班组配备了三四架无人机呢。无人机能飞到距带电部位一米左右拍照,观察更细致、清晰。把照片放电脑上一看,就知道哪里有缺陷,方便得很。不过你也知道,这是哪儿呀,这可是五岳至尊!是世界自然与文化双遗产、世界地质公园……中天线从六十四号到九十三号杆塔都处在山区,用无人机巡线,一个不小心掉下来引发山火怎么办?再说了,景区管委会出于防火考虑,也是不允许用无人机巡视的……”

“哦。”

张爱国也一字一句补充道:“我们哪怕累折了双腿,累塌了腰板,也决不允许泰山产生一丝一毫的隐患!”

作为一名供电人,风风雨雨、千辛万苦地巡线,不就是为了泰山有永恒的光明?

他们转过身,继续往前攀去,脚步从容而坚定。我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路虽远,而心里却一片安宁。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