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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3年第3期|曾子恒:云豹传说
来源:《边疆文学》2023年第3期 | 曾子恒  2023年04月10日08:28

曾子恒,笔名书岇,2002年生,目前就读于兰州大学文学院。作品见于《延河》《青春》《百花园》《微型小说选刊》等刊物。曾获第五届北京大学“培文杯”、第九届全国大学生“野草文学奖”。

云豹传说

曾子恒

回到小镇的第三天,隼子发起了高烧,整个身子烧得滚热、通红,只剩下一副枯瘦的面庞,还在高温的烘烤下,惨白地挣扎着。白日里,隼子在床上烧得昏沉,不省人事。到了晚上,尤其三更过后,他开始躁动不安,手脚仿佛触了电,止不住地颤抖。临近黎明时,他又瞪大了双眼,中邪一般,嘴里还一直念叨着:“那是一头豹子。”

这些日子里,隼子一家进进出出着好几拨人。镇子里的医生开了药,给隼子服下,并不见半分效果。爹妈找到了当地的赤脚医生,讨了几张偏方,寻来药材,煎水给隼子服下,病没好转不说,反而愈发严重。眼见着隼子瞳孔放大,口吐白沫,白天昏得更加厉害,夜晚魔怔得愈发激烈,爹妈悲恸万分,联系好了当地的白事铺子,只等隼子气儿一断,便给送进棺椁,埋进后山的泥坳。第七日,拂晓时分,隼子从昏迷与颤抖中坐起,披头散发,全身黑汗,口里念念有词,已然听不清是“帽子”还是“豹子”。爹爹叹息着扇他的耳光,娘亲跪着向鬼神求饶,外边风雨大作,雷电交加。天色阴沉着,日出硬是比平时晚了一两个时辰。后来,风停了,雨消了,从黑夜与白昼的交界处,走来一个婆婆。她端着一碗水,径直走进隼子的家门,来到隼子的病榻前,用小指蘸水,对着拇指,朝隼子前额一弹,一滴水珠便圆滚地落在了隼子的印堂穴处。随后,婆子把左右手的大拇指,聚集在隼子的印堂。她将圆滚的水滴摁得干瘪,按着“八”字形状,朝隼子两侧的太阳穴抹开。没过多久,隼子身上的绯红渐渐褪色,还原成了本来的小麦色,脸上也多出几分红润,呼吸渐渐平缓起来,只是嘴里还在“豹”“豹”地念着。

婆子是当地的收骇婆婆,排行老五,本名五婆。后来她嫌名字与“巫婆”音近,自行更了名号,唤作六婆。六婆以收骇为生,哪家病倒了人,便前去做法。若没能医好,她说是病人的魂魄散得太开,非人力能够回天,别人家里也不会怪罪。若是给人收好了,别人家里重金酬谢,而她往往只取小半,因而在科技发展、迷信行业濒临灭绝的今日,她在当地人心中还有着神巫一样的形象。至于隼子的病,六婆说这是一种近年来新兴的怪病,算是癔症的一个变种,多发于青壮年,患者平日里往往心神不宁,想东想西,脑子里尽是些不切实的淘气。长此以往,六神散去六分之五,积重难返,散掉的魂魄极难收回,故而患者通常陷入魔怔,九死一生。她说,这日是隼子命好,一来司命之神网开一面,留他阳寿,以观后效;二来她正好途经此处,及时收骇,这才保住了他的性命。隼子爹妈心想着答谢六婆,又不好给现金,给多了怕人家不要,给少又遭别人嫌弃,便把攒了多年的银圆与首饰放入一个匣子,赠予六婆。六婆犹豫了片刻,悉数收下了。她说平日里是不收的,这回权当是给孩子多积一些德,好让他的重症快些好转。临走时,六婆给隼子爹妈留下一壶符水,嘱咐他们每日给隼子服下,哪日符水不够了,再去东庙寻她。

到了当日傍晚,隼子喝下第三碗符水,进了些米糊,渐渐睁开了眼。娘亲问他怎么遭病的,他不说,问他如何了,他也不答,只呆呆地睁着双眼,看着头上的天花板。直到娘亲问他,可曾梦到过什么,他才蠕动了嘴唇,说道:“梦见一头野兽,一身都是花纹。身子比猫大,比寻常的花豹子又要小一些,嘴上长着一对獠牙,好像是剑齿虎的尖齿,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

“你在镇里长大,没有去过九蛟池。那一代原先有许多细豹子,天天盘在树上,我们喊作荷叶豹,外面人说是云豹。几十年前山上还蛮多,这些年基本没得了。”立在一旁的爹爹说道。“难怪遭了这么个怪病,六婆讲你心事不宁,只怕天天尽想些豺狼,梦里也都是虎豹。偏偏不去想些正经的,把研究生稳稳当当给上咯,给屋里添些脸面,少点麻烦。”说着,爹爹的脸鼓胀得红了起来,讲话的调子也高了。娘亲丢给他一个脸色,让他少说些。

“晓得了。”隼子慢慢合上了眼睛,哼着气笑了两下,侧过头去,睡着了。

这天夜里,隼子病好了大半,呼吸逐渐畅快,身上也恢复了些气力。入睡后不再像发病时那样魔怔,也没有在梦里遇见云豹。五更时分,他被窗外的一阵聒噪吵醒,索性支着身子,缓缓下了床。外边的声音调子虽低沉,动静却不小。隼子捂着耳朵,蹒跚着来到隔壁卧室,看了眼爹妈,他俩睡得很安详,仿佛并未受到任何惊扰。快到拂晓时分,声音愈发沉郁,细细听来,旷野之中还有几分回响,与原声夹杂在一起,好似一出多重奏。听久了,隼子也不再嫌这声音刺耳,只觉着悦耳,还有几分耳熟,肯定在哪听过。扯着脑子想了好一阵,隼子将脑瓜轻轻一拍,嘴里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云豹。”

换在以前,镇子里若是出一个大学生,铁定是稀奇事。近些年来,镇子发展得好了,活生生像个小县城,学校、教师像春笋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渐渐多了起来。教育上来了,大学生自然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镇里的人们渐渐开始谈起了研究生、博士。隼子只是个二本学生,又硬要读个冷门的哲学系,这跟同镇的热门专业高才生比起来,落差感一下就出来了。爹爹嫌他本科没有给家里争上光,又打起了研究生的主意,硬是让隼子报一所重点大学的研究生。起初隼子怎么都不肯,觉得考研占用他的时间,打乱他的个人读书计划。后来爹爹扬言要断他生活费,逼他不论怎样,都得去赴考。隼子还真去考了,不过两门专业课加上政治英语,一共交了四份白卷。果然,一回到镇子,爹爹立刻痛骂他一顿,要他去二战,怎么说都得混个研究生学历回来。这两天隼子高烧退了,眼看着腿脚利索了,爹爹那副面庞又逐渐僵硬,一见到他,每处皱纹只差站立起来、排成行伍。在爹爹的眼皮子底下,隼子白日里不是装副病恹恹的模样,便是装模作样看几眼书,反正爹没读过书,好糊弄。直到日头快落山的时候,隼子才能名正言顺地出去散散心,去街头的米粉店吃碗牛肉粉。旁人总是替他憋屈,说他爹爹太苛刻,不近人情,读了个大学找个工作就不错了,非读什么研究生,读完研究生肯定又想着让读博士,读到何时才是头,把孩子都给压垮了。可隼子并不算很讨厌爹爹,尽管他这人随和,不曾与任何人交恶,也不憎恨谁。这么多年来,他早已过惯了这种生活。

虽说学的是哲学,可隼子仿佛跟别人上的不是一个专业。一个二本的大学,人文学科也不大受重视,其他同学不是忙着刷学业成绩,就是参加各种活动,把总分刷高,寻求各种出路。隼子倒是较起来真,将各种哲学史、哲学书、文明史看了个遍。别人都笑他走火入魔,竟真把自己当哲学生看了。起初,多少有些同学钦佩他,说这才是做学问的样子;到后来,大伙看他活动也不参加,正经考试不好好考,排名总是老末,纷纷说这是个傻子,天天做些无用的废事。隼子也不当回事,只是一笑了之,做他自己的学问。到了深夜,他还会读一读诺瓦利斯的诗歌,尤其是《夜颂》。他总说,白昼总是权威,只有夜晚才能片刻止息,方可将自己的情绪与思想从围栏里释放出来,悉数放养。

高烧退去后的日子里,他跟往常一样,每夜睡得很晚,书一翻开,便能读到夜深。被倦意包围只待入睡时,他却总是和那晚一样,听到异样的声音,阵阵低吼,时而轻盈,时而沉郁,搅得他无法安睡。某天早上,他去问娘亲,半夜里可曾听到噪声。娘亲却告诉他,晚上安分得很,没有什么在吼叫,更不可能是豹子,这山上的野兽早已绝迹。后来他再去问,娘亲干脆不再回答他,只塞给他一碗符水,说道:“喝了它吧,多喝一些。那些声音一定是从你心底里出来的,不是外面来的。把符水喝了,魂魄就会回来,你也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当着娘亲的面,隼子连连点头,并把那碗符水一饮而尽。娘亲走后,他立刻拿起三根手指,掐进舌根,将那些个符水尽数逼出来,送进泔水桶里。对于那些个神巫鬼怪、风水迷信,他向来很是反感。隼子喜欢诺瓦利斯,但总是吐槽诺氏诗里的宗教意味过浓,认为信仰跟迷信是两码事。他听说自己的病是六婆治好的,不仅不肯感谢六婆,还犟嘴说,如果自己的病真是神巫治好的,那对他简直是一种侮辱,还不如死了。娘亲说那些声音是他心里的,他也断然不信,心里拿定主意,定要追溯那声音的来头。

这天夜里,隼子书也没看,一直躺在床上,干瞪着眼睛。三更时分,外边响起竹梆的“梆梆”声。几十年了,神神叨叨的苗老爹仍然保持着半夜打更的习惯。到了四更,六婆的儿媳,守寡多年的伍不哭习惯性地在河边哭了起来。挨到五更,隼子打起了迷糊,上下眼皮眼瞧着就要吻在一块,熟悉的低吼声如约传来。隼子倏地眼前一亮,翻身起床,骑着爹爹的摩托车,依凭吼声的方向,一路跟了过去。穿过镇子,驶入山区,颠簸了个把时辰,也没有追到声音的尽头。但他知道,声音离他近了,在耳中逐渐响亮、清晰。到了六点来钟,浓黑的天色褪成了浅灰,隼子的摩托也开到了道路尽头,一片丛林。进了林子,再也看不见天空的颜色,手机也失去了信号。隼子犯了难,但脑子还是热的,他没作多想,把摩托车停在路边,便一头扎进林子。途中,他逢见一个早起的樵夫,樵夫告诉他,这山号作九蛟池。名字听着耳熟,隼子忽地想起爹爹提起,当年的云豹多在九蛟池一带,脑子愈发热了,竟也不顾樵夫的劝阻,向山林深处走去。天亮了,任凭树荫再如何浓密,终究放了些阳光进来,被树叶打碎,密匝地铺在地上,好似一件黄色的迷彩服。隼子仿佛走入了光影的迷宫,不知道方向,只晓得往更高的地方爬去。声音还在,且愈发洪亮。欣喜之余,隼子多了几分莫名的恐惧。

走了一个时辰的山路,隼子的双脚都磨出了小拇指大的水泡,手也给荆棘扎得满是血印子。到了八点钟,隼子饥渴交加,实在走不动道,也没力气下山,算是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了绝望。不过,绝望并没有持续多久,他看到丛林的尽头是两座毗邻的山岗,两山之间,一道瀑布重重地砸了下来,托起一片浓密的水雾。隼子拨开雾霭,向瀑布走近。令他奇怪的是,挂下来的瀑布并未形成深潭,水流落地后,便汇入了土地。声势虽大,可靠近之后,才发现也不过一层轻薄透明的水幕,从中穿行过去,头发未湿分毫。隼子从两山的夹缝里走了进去,愈往里植被愈发茂密,脚步的回响伴着越发沉重的低吼,震得隼子浑身颤抖。不觉间,他走到了尽头,前边只有一道三面包围的岩壁,布满青苔。隼子的脚步一停下,低吼声也戛然而止,四周陷入一片死寂,只剩眼前的青苔,还在阴阴地绿着。隼子只觉背脊发凉,仿佛自己成了猎物,早已陷入云豹布下的罗网,无路可退。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可身后没有豹子,却有一个陌生人,看不清脸庞,拄着一根拐杖,缓缓向他走来。隼子揉了揉眼睛,看清了那人的模样。那人虽拄了根拐杖,可年纪并不算很大,估摸着五十出头,一头黄发散在两肩,颇有些风姿。起初隼子还有些戒备,等到那人走到跟前,却打消了大半,反而多出几分虔敬。

隼子向来人作揖,问对方是何人,为何跟随在他身后。那人本要还礼,听了他说的话,却仰天大笑起来,说道:“妙妙妙,小哥误入了我的居室,却还说我尾随,真是可爱至极。”隼子听得一头雾水,讷讷说道:“您的?”那人笑着答道:“不错,不错,想是小哥走到了这不寻常的地,中了什么邪,魂魄都四散开去,不然怎么穿过了我的门廊,竟痴痴而不自知。来来来,去我屋子里喝杯热茶,吃些粥米,我替你收个骇。”听了这话,隼子却变了脸:“阁下,我素来是不信什么鬼怪魂魄的,也不需要收什么骇。阁下这茶,晚辈怕是喝不下肚。”那人也不恼,拍着手,笑得更厉害了:“好好好,方才戏言,勿要当真。到了我这闲散之地,茶还是要喝几杯才走的。”

隼子随着那人,一同回到了谷口,瀑布的背后,两山的门户,这才发现确有一座木屋,左右吻合着两山的形状,一道走廊从中穿过。那人带着隼子走进廊内,打开了左边居室的门,请隼子在屋内的蒲团上坐下,为他砌好一杯茶,盛了些粳米粥。隼子早已饥渴交加,却还顾着些礼节,只小口品茶,小口食粥。那人看着他,又笑了:“在我这大可不必拘束,喝茶只管一饮而尽,食粥只需囫囵。”隼子觉着亲切,便也放下颜面,狼吞起来,不一小会儿便将碗底舔了个干净,还连连几个响嗝。那人拍手大笑,嘴里接连叫着“好好好”,说:“我热闹散人散了这么多年,终于热闹了一会儿。”隼子听着这个名字,倒是来了几分兴致,问那人道:“散人,这么雅致的名头,您为什么给自己取名热闹散人呢?”那人朝他摆了摆手,摇头说道:“还是莫叫我散人,叫我‘热闹’就是了。说来话长,简而言之便是真名早已失传,无据可考,在这里久不问世事,有名字跟没名字是一样的。后来想了想,怎么说自己也是蚩尤后裔,没爹没妈事小,没名字辱没了祖先事大。先祖本与神农氏一脉,姓姜,我便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唤为姜作古,后来嫌这名字拗口,又给自己封了个号,唤作‘热闹’,热一热自己的冷清。” 隼子听得入迷,不自觉地微微点头,待到对方说完,他又追问道:“那,热闹前辈,您在这山穷水尽的地方久了,不觉着寂寞吗?”热闹听了这话,竟跺起了脚,哈哈大笑起来:“小哥需晓得,这里并非只我孑然一身,有他陪着,终究不算太寂寞。”隼子听得一头雾水,“他?”热闹点了点头,又反问他道:“难道,你不曾听到他的鼾声?”

隼子将耳朵竖起,细细一听,山谷的幽静之中,果真能听到一串鼾声,忽大忽小,时远时近,仿佛从土里生长出来,还以为是大地的呼吸。可那声音飘忽不定,一时不知出自哪里,隼子不禁自语道:“莫非这声音真是心底里出来的?”热闹憋住笑,压低嗓子说道:“若说是心底里的声音,错也不错,可世间并非没有此声,而且声音确有其源头,只是与心底之声距离太近,偶然间吻合,里应外合,混淆视听,搅乱心智,故听而不知其所,探而不得其源。”

“距离太近?”隼子木在原地,无所适从。热闹打开门,领着隼子出了屋子,走进门廊,推开了对面居室的门,屋里没有家具,只有房间正中心,盘踞着一头野兽,正埋低头颅,酣睡着。隼子见了这野兽,不禁连打几个哆嗦,热闹站在他的身前,跟他说无需担心,豹子并无伤人之意,他这才安下心,仔细打量眼前的野兽:似豹非豹,体型比花豹子小了许多,比寻常狸猫却大出两三倍;身上斑纹并不规则,似一团团深色的云朵。“想必是云豹了。”隼子暗暗惊奇,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靠近一头野兽。他本想再靠近些,可那头云豹却睥睨着眼,直勾勾地盯向他,示意他离远些,口鼻里却仍是鼾声不断。隼子退回热闹身后,问道:“为什么云豹会出现在这里?”热闹站直了身子,把手背在背后,话语间多了几分凝重:“也许这是九蛟池最后一头云豹。此前这里的野兽已绝迹了几十年,我亦不知他从何而来,只当他同我一般,为避天下之乱,蛰居此间,故而收纳了他,与他共居此间。他白日昏睡,夜晚巡狩,低吼声可覆盖方圆几十里。然,无心者众而不闻此声,有心者鲜而虽远必来。我在此等候有心人,也非一两日时光,今得小哥前来,已是三世之幸。”

隼子并未细听热闹的话语,眼神早被眼前的云豹牢牢拴住,不肯松开。起初,云豹对他多有敌意,眼神冰冷,隐约间一股杀气。渐渐地,云豹仿佛放下戒备,将整个头颅埋在腿爪之间,沉沉睡去。等到隼子将离去、回眸看他时,他与隼子目光相遇,瞳孔放大,眼珠浑圆,萌生了几分温情。

隼子回到镇里,又病了一场,咳嗽了大半月也不见好。关于这场病,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无非是那日去九蛟池着了风寒,没什么大事,可他硬说那日早晨,自己中了邪,痴痴呆呆,魂被勾去了一般,脑子滚热地去了深山老林,这才免了爹爹的一顿教训。娘亲为他请来六婆,六婆顺着隼子的话,说必是又中了邪,魂魄又给散了,于是照例收取了不少首饰,给隼子收了骇,煎了几剂符水,嘱咐他半月不可读书学习,不得劳心劳神。这倒是正中了隼子下怀,终于不用成天地蹲在书桌前,做那些个假样子了。他似往常在学校里一样,每日晚起,闲来无事就听摇滚,逛贴吧,刷知乎,到了夜里,再背着爹妈,关掉耀眼的白炽灯,点根蜡烛,读诺瓦利斯,读尼采,等候五更的云豹低吼。对于未来去向何方,隼子丝毫不放在心上,只说随便去个小地方,找份工作,过着柴米油盐的温饱日子,再多读些书喂饱自己的思想,过个十几年写几部见不得光的著作,老来出版一本诗集,这辈子也算值当了。娘亲只愿隼子身体康健,至于他想做些什么,都随他自己。爹爹看他那闲散的模样,什么事都不着急,不恼怒,说他也不顶用,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事没事便把镇北苗家的鹬儿挂在嘴上:“看看人家老苗的女儿,多让人省心。”

苗家是当地一户贫苦人家,苗老爹曾是下放的知青,来了镇子后性情大变,总是神神叨叨,一到半夜便出来打更。管束的人只当他有些神经病,不算很亏待他,过年过节还能体恤他一些吃食。知青回城后,他不愿离去,依旧每晚从一更天开始打更,打到四更天回去歇息。苗婆在〇二年生了对龙凤胎,男孩叫蚌儿,女孩唤作鹬儿,本想着两个小孩相爱相杀,一同成长,可男孩早夭,留鹬儿孤零一个。所幸鹬儿天性聪慧,又十分好学,自小便包揽了当地中小学所有的头等奖学金、头等教育津贴,政府也额外补贴不少,还支持他们家发展了一些小产业,苗家因此脱贫,只是苗老头还保留着三更天打更的习惯。前些日子,鹬儿推免到了北京一所名校,轰动了小镇。鹬儿返乡之时,镇里大摆长龙席,政府亲自为鹬儿一家授予教育先进奖,一时风光无限,惹来镇里人一片羡慕。长龙席那天,爹爹本想揪着隼子一块儿过去,去向人家榜样取经,也好熏一熏隼子的惰气,谁料想隼子压根不把鹬儿放眼里,还一顿冷嘲热讽,说:“不过又是一个应试机器切割出来的精致花瓶罢了,迟早给这社会打碎,用水和成浆糊,重塑成泥人。”外边成天热闹着,每天不是公益演讲,就是记者采访,隼子嫌聒噪,索性把门窗全给关闭了,足不出户,对外只说是病重,不愿见人。可人家鹬儿懂事,听说小时候的老同学病了,自己登上了门,前来慰问。

爹爹跟隼子交代过,晚饭过后鹬儿会来,隼子躺在床上,应付地点了点头,把被子掖得很严实。他从被子底下摸出来本诺瓦利斯,刚翻开一页,就听到了房间外的声音:“唉,好呢,我会劝劝他的。”声音很细,很清甜,跟小时候那个几分霸蛮的老同学颇为不一样。隼子内心几分诧异,身体竟莫名的有些紧张,微微发抖,汗毛与耳朵都不自觉地竖了起来。“我想他也不是中邪,只是犯了很多年轻人也会犯的小毛病,不肯接受现实呢。”这话一出口,隼子翻了个白眼,瞬间不那么紧张了。他闭上了眼睛,将诗集摊开,平放在脸上,罩住面庞。听着高跟鞋的滴答声离自己愈来愈近,直至声音消失,他才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黑暗渐渐消失,一张雪白的小脸蛋出现在他的上空,朝他微微一笑。“隼子?孙子,龟孙子,瞧你这副损样子,跟以前压根没两样,哈哈哈哈……”

“疯婆子,你发达了,还想着你去外边长了见识,总要大方得体一些,谁想你德行一点没变,也不会收敛些,叫读书人看了笑话。”隼子也不恼,只是腾出手,将鹬儿的脸推开,自己起了身。“什么,读书人?就你这怂样,还读书,来来来,让我瞅瞅,你这些年都读了个啥,读成现在个叼样子。诺?瓦利斯,什么玩意,一堆不说人话的东西,果然没点长进,难怪搁这里头装病,还中邪?”鹬儿笑得越发放肆,还拍起隼子的脑瓜来。隼子也不骂她,只是抓起她的手,狠狠地往旁边一挥,弄得鹬儿唉哟作痛:“你这孙子,不好好说话就算了,还动起手来了,力气还这么大,哪像个病人的样子。我劝你啊,赶紧自个想通,让身体好起来,好好考个研究生,别成天读些装神弄鬼的东西,把自己都搞魔怔咯。”隼子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斜视着鹬儿,连连冷笑:“您还是好好读您的研究生,做您的富贵梦,前程远大着呢,又何必来管我这个闲人,徒费口舌。”鹬儿见隼子颇不友好,也不跟先前那样口无遮拦了,言语冷落下来,显得生分许多:“我好心点醒你,不忍心看你这么堕落下去,到时候一事无成,浪费你这聪慧的天赋不说,还辜负了你爹娘邻里的期望,别不知好丑。”隼子把身子转了过去,背对着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道:“能点醒我的永远不是现实,只有梦能点醒梦;能医好人的永远不是健康,只有疾病能拯救疾病。我病得好好的,逍遥自在,用得着阁下来指手画脚?请自便。”说完,隼子用被子蒙过脑袋,用鼻腔模拟出鼾声阵阵。鹬儿在那头气得直跺脚,朝隼子狠狠啐了一口:“朽木不可雕也。”隼子将被子掀开,回怼道:“朽木不可雕也,所骂者宰予,然宰予面刺于孔夫子,曰三年之丧不可取,曰听其言而观其行,足以为孔夫子之师,故而被韩非列为贤圣。朽木不朽且足可雕,粪土之墙亦可朽也。今天下之人,读书似你这般,只读皮毛,不究学问,终究读了个寂寞。生前再如何辉煌,百年之后也不过一抔黄土,还要被后人践踏。”说完,隼子再次拉上了被子,任凭鹬儿如何跺脚咒骂,终不肯再多讲一句话。

鹬儿在隼子家受了气,发誓再不与隼子有任何往来。每日经过隼子家门前,她还免不得朝隼子房间的方向啐几口,骂他是个顽劣的混蛋。闷气生了好些日子,她决定不恼了,有闲工夫跟这纸上谈兵的人拌嘴,不如好好地完成一下社会实践作业,给当地人贡献些社会效益,也刷一下自己的实践评分。于是,鹬儿定好选题,决心以当地某街道近年的生活变化入手,研究当地人的生存现状。她每日拿着纸笔,走街串巷,挨家挨户上门攀谈,详细记录每家的收入、支出,了解当地人的诉求,倾听他们的烦恼,得到了镇里人们的一致好评。很快,整条街道就只剩东庙的六婆一家没有调查到位。可她们家白日里总是无人,六婆来无影,去无踪,今日在北村,明日在南村,谁也不知她的去向,这让鹬儿犯了难。旁人跟她说,可以在四更天的时候,去资江边找找六婆的儿媳,伍不哭,人准在那里哭爹喊娘;这人虽说早年死了丈夫,白天疯疯傻傻,可一入夜,尤其她哭过以后,人又会莫名其妙地在某个时分清醒一阵,多少能从她身上得到些有用的信息。

这天晚上,鹬儿定了个一点半的闹钟,时间一到,便从床上爬起来。她来到河边,这天晚上格外冷,北风给星星与月亮刮上一层霜,将天色变得朦胧。借着路灯,鹬儿双手环抱,将身子裹住,踱着步子来到河边,沿岸没有灯,只能借些高糊的月光,一深一浅地在滩涂上走着。新买的靴子沾了一脚泥巴,好几次还差点殃及了棉裤,鹬儿在心里不禁咒骂起自己来:“傻了吧我,做个作业而已,竟还当了真,随便糊弄个数据不就得了?非要在半夜去找个疯女人,闲了没事做真是。”话没说完,她一脚又踩进了一片泥洼,这回踩得很深,泥巴沿着她的右腿,爬上了膝盖。“操!”鹬儿大骂一声,用手搀着地,将腿从泥地里拔了出来,连连骂着晦气,掉头便往回家的方向走去。这时,江声淙淙里,却陡然多了些凄厉,荡荡悠悠,时而饱满哀怨,时而低声呜咽,鹬儿心想,这大概就是伍不哭了,来都来了,不如给实践作业送个顺水人情,一道儿给做完善了。于是她循着哭声,向江水下游走去,一直走到一处码头,声音仿佛就从江边的一座邮轮里生长出来。码头废弃已有些年头,从候船厅到旧邮轮,遍地都布满了烟头、酒瓶与废铁。鹬儿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亮脚下的每一处细节,生怕挨了钢钉,到时还需打破伤风针。哭声越来越近,鹬儿摸着走道的栏杆,走上了邮轮的甲板。甲板上,船舱只剩一具空壳,窗子没了玻璃,里边的物件早已被岁月洗劫。邮轮里,四处不见人影,只有风声伴着哭泣,在鹬儿的耳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一时辨不清声音的源头。她打着手电,蹒跚着步子,兜兜转转,来到邮轮面向大江的一侧。这里的栏杆早已缺失,看样子是被人撬走,拿去当废铁兜售。鹬儿身前没有依靠,直面江流,心中冒起来一丝恐惧,毕竟自己天性怕水,连院子里的池塘都怕,更何况这奔涌的江水。她打了个冷颤,正想掉头回去,那哭声却似乎飘到了她的背后,顿时令她汗毛根根竖起,分毫不敢动弹。可这该死的哭声却不似先前那样飘忽、游走,而是稳稳地扎根在了她身后。鹬儿僵着身子,背后的哭声亦不曾移动,两股势力就这样僵持着。鹬儿胆子小,不敢轻动,本心着敌不动,我不动,直到有人过来,或者天亮,背后的哭声自然会消退。恰巧这时不远处的大桥上,传来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顷刻间划破了夜间的静谧。那哭声也是一愣,瞬间停了下来,鹬儿趁机转身,想要逃脱,却看到一幅惨白的脸庞,离她不过几十公分的距离,正朝着她似笑非笑地抽泣,吓得她一个趔趄,往后倒去,脚一滑,便栽进了江流淙淙。坠落的那一刹那,鹬儿本能地抓住了身前的躯体,连着人、带着哭声,一同落了下去。江水不算很深,勉强能踩到底,可鹬儿没遭过水,加上一同掉进来的哭声在另一头愈发凄厉,弄得她心慌不已,连连扑腾着身子,手脚拍打着水面。此时,桥上的摩托车似乎发现了水里的异样,缓下了速度,调转车头,朝鹬儿的方向赶来。不一会儿,鹬儿在挣扎之余,看到一束白光割开了黑暗,正朝她靠近。

“那头的水不深,莫要慌乱,你们就搁在原地,我用绳子拴上木板,你们先抓住木板漂浮起来,再沿绳子把自己拉上岸来。”来人一面吼着,一面将木板丢进了不远处的水里。鹬儿赶忙抓住木板,沿着绳索,一步步爬上了岸,却发现来人正是隼子。隼子见她全身湿透,直打哆嗦,便解下了自己的棉大衣,不由分说地披在了鹬儿的身上。紧接着,江里的哭声也抓住了绳子,一点点攀了上来,走到了隼子的面前,停止了哭声。隼子打着手电筒,眼前的女人年纪不大,脸庞上没有一处皱纹,五官也生得齐整,这便是伍不哭了。寒冬腊月,她只穿了件打底的薄衫,又浸满了水,冰冷地挤靠在她的骨肉里,逼得她连连咳嗽,整个一副惨兮兮的模样。隼子跟鹬儿说:“你替我帮她的湿衣服脱下来吧,我把我的毛衣给她。”说着,隼子将自己身上的毛衣脱了下来,只留一件背心打底。鹬儿走近伍不哭,脱下了她湿掉的衣服,却发现她并没有穿着内衣,还算姣好的身材直勾勾地暴露在隼子眼前。隼子顿时红了脸,背过身去,等到伍不哭衣服穿好了,才回过头来。伍不哭不哭了,她木讷地站在隼子面前,呆呆地盯着他。过了良久,她浅浅地嚅动嘴唇,吐出几个字:“你跟他有些许相像。”说完,伍不哭转身走了,一头扎进了不知方向的黑暗,走着走着又跟往常一样,在江边号啕大哭。

伍不哭走后,鹬儿问起隼子:“这么晚了,你骑摩托车出来做什么?晚上不用睡觉的吗?”隼子笑着说:“我要是睡着了,你还能站在我面前,跟我说话么?”鹬儿“切”了一声,说:“少自作多情,没了你,照样能上得岸来。快说,这个阴间时间点出门,是要去干什么?看上哪个村的老大妈了?”隼子伸出食指,比出“嘘”的手势:“别说话,你听,它又在晚上低吼了。”

鹬儿竖起耳朵,使劲听了一阵,除却渐渐模糊的哭声,周遭一片寂籁,江流与鸦鸣声异常清晰。她疑惑道:“没什么声音啊,什么在低吼啊?你在故弄玄虚啥啊?怕是幻听了吧。”“我没有幻听,我见过它,一头云豹,通体云状斑纹,住在几十里外的九蛟池,与一位隐士高人在一起生活。它在夜间活动,低吼声几十里外清晰可闻。莫非,你没听到耳朵里的轰鸣声吗?”隼子说。鹬儿听罢,把两手附在双耳,努力收集音波,并没有隼子所说的野兽低吼。她失去耐心,说道:“你怕是真的魔怔了,哪来的吼声?哪来的云豹?几十年前就该死绝了。你能不能切实些,每天疯疯癫癫、装神弄鬼。”隼子摇摇头,说:“那大概是你心中没有它,所以自然感应不到它的声音。”“哟,某人不是最反感封建迷信、最不信神魔鬼怪的吗?怎么今天破了荒,说起‘感应’之事来了?我偏偏只信耳朵里听到的,没有就是没有。”“你需要晓得,迷信跟信仰是两码事。迷信愚弄别人,信仰清醒自己。我不相信别人的话,但我相信自己心底的声音,有就是有,没得必要随了别人,丢了自己。”

“行了,不管你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我都没得必要跟你饶舌,至少现在,我只相信现实。天也不早了,衣服还给你,我回去困觉了。有一条你需晓得,这镇子里的人大多信迷信,把六婆奉为神巫,你这些浑话跟我说得,跟别人可不得讲。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讲究,尊重便是了,没必要挂嘴上说,免得引来祸患。”说着,鹬儿脱下了隼子的大衣,交还于他,转身走了。隼子朝着她走的方向,淡淡地说道:“我不信现实,只信真理。”说完,鹬儿停下了脚步,迟疑几秒,又向前走去,终究没有回头。风停了,夜空渐渐清晰,一轮满月高悬天际,明亮地清冷着。

鹬儿走后,远处的天际已隐约泛起了鱼肚白,早市的人们也逐渐忙碌起来,隼子在江边伫立许久,静看云起云落,一看就是大半个时辰。到了天色即将大亮之时,他骑着车子回到家里,见着一脸横肉的爹爹也不打招呼,苦着脸回了卧室,把被子蒙上脑袋,呼呼睡了起来。睡不过一两个时辰,他便听见屋外一阵聒噪,扰得他无法安睡。

“把你们家那个中了邪的、下作的小畜生叫出来!”隼子听得仔细,那是六婆的声音,嗓门不小,很快引来了周围邻里的沸沸扬扬。隼子打了个哈欠,随手披了件大衣,走出了房间,发现屋子已被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面目,脸上已被重重地啐了一口。隼子掏出纸巾,不紧不慢地擦去脸上的脏物,再把目光摆到前方,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六婆,她身着一身巫服,脸色被怒火灼烧得紫里透红。六婆身后牵着伍不哭,伍不哭一脸傻笑,身上还穿着隼子的毛衣,她撅起肚皮处的衣角,闻来闻去,一副十分陶醉的模样。

“你们做长辈的,也不管管这个小畜生。我讲过,他中了邪,不得劳神,不得出门,你们还纵着他晚上出来乱跑,这还搞到我头上来了,简直没点法度了。”说完,边上人都起了哄,纷纷伸出食指,指向隼子,说:“平日里真看不出来啊,本以为只是个魔怔的怂娃,谁想到还有这邪心。要么是中邪太深,无药可救,要么就是本性坏透了。”

听了这话,隼子娘亲立马跪了下来,朝着六婆,朝着人群,磕了三个头,带着哭腔说道:“神婆,还有乡邻们。隼子这孩子大家也是知道的,虽然他从小是孤僻了些,但心地是纯良的啊。这里面该是有什么误会,我替他向各位赔罪了。”隼子见不得娘亲这副模样,连拖带拽,将娘亲从地上请了起来。他向着六婆,冷冷说道:“栽赃也得讲究个人证物证吧,空口无凭上来对我一阵辱骂,骂人好歹也要有些水准。”话还没说完,爹爹一个耳光扇了过去,让他在神婆面前不要耍嘴。隼子捂着脸,冷笑着,人群中他看到了巷口的鹬儿,她拍了拍胸脯,指了指自己。隼子依旧笑着,摇摇头,不再看向她。

“证据?来,你倒是瞅瞅,我儿媳这衣服,是你的吧?前日你魂散了,我好心来医你,当时便看得真切,这毛衣就是你的,抵赖不得。那她的衣物又去了何处?还说你没有作践她。可怜啊,我这寡母,老来丧子,一个傻儿媳,还得被别家小畜生糟践。”说着,六婆哭了起来,一时风云突变,天上的白云被染成了黑色,雨滴子如黄豆般落了下来。众人见状,不知是谁起的头,纷纷跪了下来,一则求六婆饶恕,不要惊动了天神;二则指摘隼子,让他跟六婆认个错,免得涂炭了一方生灵。

隼子打量着他们,人群里,跪着的有镇里的黄书记,有街道办事处的岳委员,还有戴着红袖章、四处宣传党章党史的老晏,就连上过大学、受过先进教育的鹬儿,也在巷口一处角落跪了下来,还一直给他眼神,示意他跪下服软。隼子觉着讽刺极了,他迎着风,闭上双眼,缓缓说道:“我隼子,没有做什么对不住良心的事情。分明她先落水,我救了她……”可他一说话,下面接着一片骂声,让他闭嘴,莫要再狡辩,没人会信。隼子再说什么,旁人也都听不清了。娘亲跪在一旁,朝隼子也磕了个头,劝他迷途知返。爹爹单膝跪着,一只手还不忘抬起,狠狠砸着隼子的大腿,叫他识趣。隼子见状,也不再辩解,只是默默跪下,朝着一旁的娘亲磕头,跟她说:“把六婆赐予的符水拿过来吧,想必,我真是中了邪,喝了符水,我兴许就能好起来。”听了这话,娘亲那苦瓜似的脸,终于泛开了几丝欣慰的笑。她起了身,接连几个趔趄,跑到了里屋,又稳稳当当地把那碗符水请了出来,端到隼子面前。

隼子举着碗,抬高脖子,将符水送到了嘴边。众人都抬起了头,目光死盯着隼子手中的符水。眼看着,隼子的嘴唇已触碰到了碗边,可转瞬之间,他又将那碗符水挪开,把碗倾斜,朝着人群的方向,以祭奠亡灵的姿势,将符水一点一点,尽数倾倒在了地上。一时间,众人先是哗然,又是沉默,纷纷按下头颅,头顶地面,不敢起身。刹那间,风雨大作,雷声嘶吼,闪电比划,滂沱的大雨打在地上,模糊了众生的哀怨。六婆痛心疾首,指责隼子是害人精:“就是这个畜生,让整片土地不得安生啊!这风雨在司命的指引下,将七天七夜不得安息,你们都睁开眼,好好看着吧!”隼子一脸淡定,微微笑意,任凭六婆如何辱骂,众生如何祷告,始终岿然不动。不一会儿,风竟小了,雨也停了,乌云散去,天上艳阳升起,还随手划了道彩虹。在风云怒变中虔诚了一小会儿的人们,又喧哗起来,纷纷起了身。六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也跟着人群站立起来。她恶狠狠地脱下伍不哭身上的毛衣,丢在地上,任她赤裸上身暴露在人群的嘘声中,也要把那毛衣丢还给隼子。临走时,她还愤愤地说:“今天是少司命途经此地,慈悲心大发,饶恕了你这个畜生,不然整片土地都跟着你遭殃。我是不会放过你的,等着。”

众人退去之后,隼子跟没事人一样,打着哈欠,回到床上睡了起来。街坊的议论早已传开,弄得整个镇子沸沸扬扬,有说六婆是个骗子的,也有说隼子受了神谕保护的,一时闹得不可开交。唯一能知道的,天象第一次在六婆口中失了灵,没有七日风雨,只有冬日的暖阳,伴着微风,在二月的冷天里和煦着。傍晚时分,隼子起了床,他跟往常一样去街头的粉馆吃米粉,可粉馆的人见了他,纷纷都散了,大概是早上的事还有些余悸。连续好几家粉馆都不接待他,婉言将他拒之门外,支使他去别家。夜幕降临,腹中空空的隼子转悠了整个镇子,也没有一家粉馆肯接纳他,他倒不恼,只是跟往常一样,嘴里哼着一首《归去来兮辞》,往家的方向走去。途径镇子北街时,鹬儿叫住了他:“那个号作隼子的,你进来,舍你一口粉吃。”隼子倒也毫不客气,大摇大摆地进了苗家,却只见鹬儿一人。鹬儿说她爹爹送她娘亲去县里疗养去了,明日回来。不一会儿,鹬儿便下了一锅粉条,同隼子一道吃了。

“你这犟龟,白日里跟你使眼色,是教你求我,拿我出来作证。你本来就没有作践人家儿媳,你倒好,偏偏自个撑下来了。幸亏天象眷你,不然看你怎么个收场。”鹬儿一边吃着,一边斜眼瞪着他。隼子也不回她,只顾狼吞虎咽,一餐下来,叫鹬儿给她多盛了三次粉。吃完后,隼子拿起手,胡乱擦了擦嘴,说道:“首先,我绝不轻易求人。第二条,正因为不是我做的,所以底气在那摆着,随他们怎么说去,没有就是没有,白的也不能给说成黑的。”鹬儿翻了个白眼,说道:“骨头倒挺硬,迟早有你折的那天。不过,今天若是换了旁人,早经不住,铁定给那妖婆子啃碎咯。”“她若是爱啃,随她去,至于啃到的是牛大骨,还是碎鸡骨头,那是她的造化。我总是一条,旁人的话信不得,信了便是迷信。今日偏偏不辩解,也不找证人,也好当众揭穿这些个混账。”“旁人的话信不得,自己的话就一定信得?你还真是个双标,还是个学哲学的,对外唯物主义,对内唯心主义,是吧?”听了这话,隼子却哈哈大笑起来,竖起大拇指,连连夸赞,说:“你这一语,却真个道破了天机。不过我还是要讲,唯物也好,唯心也好,也不过是人定义的,它俩本身都是万物有常的部分,又何必割裂?至少在我看来,情绪与思想,内心与感受,也足以构成唯物主义的一部分,浅显来说,每个人观物自有所得,不必盲从客观与所谓‘真相’,只需相信自己的感官,听从自己的内心。这亦是一种实事求是,虽与课本上的马克思主义有些出入,但多少符合唯物观与辩证法的精神。你看来,这或许是歪理,而且我至今没能证实,但我相信,先哲有同感者必不在少数;若我不幸成了这一歪理的先驱,也必然有后人将这歪理证实,进而成为真理。”鹬儿沉默片刻,一副头疼的模样:“早听说你们有些学文科的不讲人话,尽说些歪理。我看,还是我们学理工的要好些,用处大着。”隼子笑着说:“理工自有其用处,文史哲也有其无用之用。试问,科学如此发达,可它几时协调了人世的矛盾?战争等外在人祸且不去说,人心的荒芜与骚乱才是最为可怕的。尤其这个失去信仰的年代,现实利益被人为操纵,钻营者表面包装,暗自藏污,两面人已成为一个全新的人种,谁还不是表面跟别人装乖,背后一堆苦水与咒骂?试想几十年过后,利益成为泡影,抑或达成,现实终究失去了现实意义,那人生便真成了虚妄。等你老来,白发苍苍,已经把人世过往如字典般悉数翻阅一遍,字典里却只写了‘现实’二字,这‘现实’还有何意义可言?”

鹬儿眼睛睁得很大,眼窝里依稀可见几道血丝,她问道:“那,照你说,什么才算做意义?”“拥有了信仰,意义自然随之生发”,隼子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将头仰向天花板,“可以说,所谓意义,也不过人类自寻烦恼的一种。人类无时无刻不在人为地创造意义,比如设定一个目标,蛊惑成千上万的人,去无意义地追逐它。所谓信仰,便是要扫除他人设置的意义,自己为自己设定目标,创造意义。可以说,信仰是最具美感的,其美感超越一切自然的美。而自然界的美,尚且不能用科学来解释,甚至引来科学的仇视,更何况信仰呢?正是那些无法用科学揭示的美,构成了生命中的最高意义。所以,我爱哲学即是爱真理,爱诗歌即是爱美。”

鹬儿听隼子讲话,听得入神,仿佛已经遗忘这还是腊月,到了夜晚也不曾添衣。一阵冷风透过帘子,灌进鹬儿的鼻息,逼得她连连打起了喷嚏。隼子见她捂着嘴喷嚏的模样,双手不自觉地拉下了大衣的拉链,等到鹬儿平复呼吸,将壁炉里的柴火点燃,他才恍悟,这是在人家的屋子里,便拉上了拉链。

“你继续说,我想听。”鹬儿把白炽灯灭去一根,换了盏煤油灯,灯火昏暗了许多,却平添些许暖意。隼子说到兴头上,又是叔本华,又是诺瓦利斯,压根儿没注意时间,一晃过了半夜。两人蜷缩在壁炉旁,一个说,一个听,丝毫没有倦意。到了四更天,隼子说得嘴皮子干了,身子都累得起不来,鹬儿耳朵也起了茧子,两人相对着,蜷缩在壁炉前,打起了盹。一个不小心,两人的额头磕到了一块儿,将彼此的睡意消解不少。

“你听,那头云豹又开始低吼了。”

“是的,我也听到了些动静。”

“嗐,先前我跟你说过,不必盲从别人与客观,要听从自己的感官。”

“不,我真的听到了。”

隼子半夜回到家,见家里关了灯,门也上了锁,这才放心地溜到了后院,将爹爹的摩托车骑了出来。经过北街时,他捎上了鹬儿,两人往九蛟池的方向驶去。先前隼子已探明了路,这回他开得很是大胆,速度直接调至六七十迈。鹬儿侧着身子,双手撑着车座,随着沿途的坑洼一路颠簸,起先还吓得叫出声,后来不怕了,索性放开嗓子,吼了起来。两人很快来到了乡道的尽头,隼子将车锁上,牵着鹬儿,便往山上跑去。途中遇见樵夫,还没等他开口阻拦,两人便欢笑着将他远远甩在身后,早已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天蒙蒙亮时,两人来到了两山的山谷处,隼子却惊奇地发现,瀑布不见了。

“大概是冬天,山上的水枯了吧。”隼子拉着鹬儿,向着谷口的方向走去。瀑布消退后,山谷竟没了洞口,只有一排石子铺成的阶梯,从两山之间攀岩而上,甚是陡峭,歪歪扭扭,通向山顶。鹬儿问隼子,是不是走错了,隼子说自己识路,不会有错。他拉着鹬儿,沿着山路,一步一步往峰顶爬去。爬到两峰之间的鞍部,两人却犯了难,左右各自有一条道路,通向各自的峰顶。鹬儿跟隼子说:“咱俩小公鸡点到谁,就往哪边走呗。”隼子却说:“万一我俩都走了一方,而热闹和云豹在另一边呢?我走左,你走右,就这样吧。”说完,两人各自爬上了左右峰顶。隼子登顶后,虽说风声很大,但还是听到了强烈的低吼声,他清楚地感应到,它就在不远处。“你个损孙子,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风,把我耳朵刮得通红。”鹬儿在那头叫着,可风声太大,两峰之间又有云雾相隔,彼此看不清脸庞,听不清声音。恰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山下响起:“来了?”起初,隼子并没有听清,可那声音触到山壁,引起了回声,跌跌撞撞滑入了隼子的耳道。隼子欣喜地叫道:“热闹,你人在哪啊?”热闹没有明说,只是淡定地笑了起来,笑声仿佛一排匀速射出的炮弹,一颗一颗,将两山之间的风声与云雾打得稀碎,直至隼子和鹬儿看清彼此的面庞,也看清了立在鞍部的热闹。

隼子问道:“热闹,你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热闹与从前一般模样,捋着双鬓处的黄发,笑着说:“我一直立于此处,静观二位打身旁经过,各自登顶。二位一路拌嘴,倒也十分可爱,不过是不忍心打搅,故而静候在此。”“你家呢?”“闲游之人,四海为家,今日在此处与二位相会,那此处便算作是我家,仍是我做东。只是此处闭塞,茶水粥米断然是没有的,故请二位将就,听听这自然之声,洗去一路尘埃。”

隼子闭上双眼,将身上的每一处毛孔尽数打开,迎接每一处来自自然的声音。他明确地感受到它的吼声,甚至能贴近它的鼻尖,感受它每一次呼吸的声音。“鹬儿,你听到了吗?它在低吼,在呼唤,它整个的动息,构成了这片土地声音的全部。”“我确实听到了动物的叫声,不过并没有什么云豹,也没有什么低吼,分明是山间的野猫,正嗷嗷待哺,呼唤着母亲的奶水呢。”“不可能,你定是听错了,分明是雄性动物的嘶吼,声音如此沉闷,是它正在宣示权威!”“不,我只听到了小猫的叫声,不骗你。再说,不是你跟我说,要遵从自己的感官,不必盲从他人的客观吗?”“不,我告诉你,我见过他,它就是一头健硕的云豹。这回你需要相信,横亘在感官面前的,或许真有客观的真理。你说是不是,热闹?”

“你说得对”,热闹笑着说,“遵从己之感官,不必盲从他人之客观,此言姑娘讲是你所言,讲得甚好。至于后面,什么客观之真理,净是些屁话。姑娘,你讲得对,我这闲散之人,喜爱山中之野猫,故而与之作伴。”

隼子有些急眼,立马跟热闹说道:“那请你将他请出来,我们当面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热闹却摇摇头,说:“山间之灵兽,集草木之娟秀、骨肉之雄奇于一身,并非人言之‘东西’。既日出东方,灵兽酣睡,而不知其居所何处,非我闲散之人能有定论。不过只一条,你所见所闻之物,并非一定为实在;所不见无感之物,亦非一定成虚妄。以眼观物,则世间浑浊不可捉摸;以心观物,则宇内清辉任尔遨游。言尽于此,不足为训,但求悟得一二,以便来日迷惘之时,还足以慰藉。否则人间哲理,不可参透,难免走火入魔,成为虚无一场。”说罢,热闹也不见了去处,留下隼子在那里痴痴地跪着,泪流满面。

鹬儿来到隼子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没必要纠结太多,今日我们来到这里,已是开了眼界。不论怎么说,我真心感谢你。”她拉着隼子起了身,两人一同往山下走去。时辰不早了,两人依着向来之路,一路上静默无言,各自走路。他们穿过竹林,来到摩托车旁,隼子发动了机车,鹬儿正着身子,两腿跨开坐上了车座。归去时,隼子把车速调得很慢,仿佛从山上下来,背负了一身沉重,压得摩托车与两侧的风声都喘不过气。渐渐地,鹬儿展开双手,环抱住了隼子的腰。隼子脸上一阵绯红,心头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可他那握紧把手的双手,却渐渐放松,车速也渐渐快了起来。两人仍是沉默着,一同静听着摩托的轰鸣与愈烈的风声。隼子想,这一定就是寂静的声音。

隼子载着鹬儿回到了镇子,把她送到了苗家门口,正赶上苗老爹从县城回来。隼子走后,苗老爹跟鹬儿回到屋子,过了许久,也没说一句话,只是佝偻着身子,回屋睡觉了。鹬儿也躺在沙发上,沉沉地睡了过去,梦里她见到一只大猫,体格修长,浑身遍布斑纹,正温驯地向她低吼。醒来后,已过了二更天,苗老爹大概又犯了老毛病,神神叨叨地拿着竹梆和铜锣,上街打更去了。鹬儿揉着睡眼,逐渐清醒过来,身边没有大猫,也没有隼子,只有烧着柴火的壁炉,还有亮着的白炽灯,温暖而又灰白地照应着。她罕见地发了会儿呆,心底里似乎紧绷着一根弦,在她郁闷而憋屈的泪水边缘蓄势待发。有那么一刹那,她怀疑起自己,怀疑起世界,似乎这一切都是欺骗,但又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这时,久不网聊的隼子,罕见地给她发来一条QQ信息:

梦过去了,可是留下它的光辉,对夜空和它的太阳、恋人的永远不可动摇的信仰   ——   诺瓦利斯

鹬儿读了一遍,觉得拗口,又多读了几遍,脸色渐渐红润,皱起的眉头也被笑意化开,仿佛一片四处龟裂的土地,接受了雨水的黏合。几分钟后,那边又过来一条消息:“今晚四更天,等你爹爹睡下。江边,还见面吗?”鹬儿脸涨出一片红霞,心跳也加速了不少,过了许久才缓缓打出一个字:“嗯。”

按理说,鹬儿虽出身乡镇,但外貌、气质等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大学里追过鹬儿的人不少,比隼子优秀、帅气的男子更不在少数,鹬儿都不曾心动过,只说事业稳定前,并不想乱了心神。可眼下,只要一想起隼子,他那从容的笑,那冷静而藏着刀锋的话语,那羸弱却又挺立的背影,却总是能拨动鹬儿的心弦。平日里,到了三更天,老爹的打更声伴她入眠,竹梆与铜锣那清脆而悠远的调子,安抚了鹬儿十几年来的辗转反侧。可到了如今,一声声的金属轰鸣却让鹬儿内心悸动不已,仿佛那是一个计时器,正丈量着时间的尺度、夜晚的长度,令鹬儿异常清醒。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时间的脉搏与自己的心跳一一对应。终于,打更的声音消失在街巷,老爹也拖着自己霓虹灯下的背影,回到了家,在房里睡下了。鹬儿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向江边走去。江岸,隼子面对着大江,双手背在身后,正抬头仰望着什么。看起来,月亮还是满的,只是边上缺了一个角落。

鹬儿见到隼子,不自觉地调快了脚步,靠近他时却又慢了下来,每处落脚都很轻盈。靠近之后,鹬儿看清了月光之下隼子愈显羸弱的背影,心头不觉一酸。她本想悄悄靠上去,跟儿时一样,突然出现,扮个鬼脸,将隼子吓一大跳,再笑话他的胆小、他的窘迫。可在此刻,鹬儿只是走上前去,双手轻轻地环住隼子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后,与昨日一样。隼子虽然瘦弱,靠上去却很结实,没有一处多余的赘肉。两人在江边沉默许久,谁都不愿打破这一刻的宁静,直到起风了,略显单薄的背脊无法抵御三面的寒风,鹬儿连着咳嗽几声,隼子这才转过身来,将鹬儿拥入他的怀里。江边,伍不哭的哭声在这时响起,哭声的凄厉中,带了几分庄严。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相拥,手臂酸了,腿脚麻了,便在沙滩上坐下,彼此紧靠着,依偎着头,一同看着江潮的起落。“诺氏说过,夜晚是一个偏僻的世界,神圣、隐秘,难以名状,他说这里有遥远的回忆、青春的心愿、童年的梦幻,此言不假。可他说欢乐注定短暂,希望注定落空,我却不信,大概是能算他自己的遗憾。”隼子说。鹬儿靠在他旁边,说道:“我也不信。他的诗歌虽好,人却不好,两次爱情均以夭折告终;夜晚虽好,他笔下的夜晚却是灰暗的,看不到黎明与曙光,多少有些晦气。隼,我们不谈他了,好吗?”换在从前,谁若是这样在隼子面前诋毁他的偶像,他定然说那人是个傻子,书没读过几句,还在这里大放厥词。可鹬儿这么说,他却点了点头,一脸羞怯的微笑,只觉得鹬儿可爱,一面将她揽得更紧,直到黎明,镇里的鸡鸣此起彼伏,一抹白色在东方的天际化开,把黑夜的伤口撕得愈来愈大,两人这才起身。临别时,鹬儿摘下了脖颈处的一条水晶项链,放在了隼子的手上,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红着脸。隼子也摸了摸脖颈,发觉往日戴在身上的玉佩,这天并未随身佩戴,一时有些窘迫。鹬儿看着他憋红脸的模样,不禁“扑哧”笑了出来,说:“你曾经不是说,你随身携带的只有‘古老的沉默’么?那你把它送我好了,还要什么玉佩?”隼子听后也是大笑,揪了揪鹬儿的耳朵,说:“沉默虽好,可到了明天,我还是会将我贴身多年的玉佩,交付于你。”

第二天,仍是四更时分,鹬儿猫着身子,穿过客厅,正准备出门,身后却传来了两声沉闷的咳嗽声。

“今晚,还是不要去了。”苗老爹拄着拐杖,语气略显凝重,鹬儿撅起嘴,问他为什么。老爹搀着拐杖,缓缓移到了壁炉旁,搓了搓手,说:“这孩子对人间事并不熟络,你与他往来,怕是难免吃亏,先冷下来些时日吧,你也清清脑子,擦亮眼珠,看看他到底是何等样人。”

鹬儿说:“爹,您是看着他长大的。您年轻时候,也是知识分子,难道不会在他身上,看到些影像?”老爹靠在壁炉上,双手有些颤抖,眼珠子定在那里,面庞僵硬,只有嘴唇缓缓蠕动:“像,很像,这便是祸患所在了。”鹬儿不解,说道:“他和您虽像,但毕竟年代不同,读的书也不同。他读的尼采、康德,念叨的诺瓦利斯、荷尔德林,想必您也不曾读过。”老爹僵着脸庞,冷笑几声,说道:“我虽没有同那孩子一样,读过许多哲理,什么康德、尼采。却也明白些道理,晓得人的心在身体里头,他人的善恶在身体外头。”老爹一面说,一面咳嗽,鹬儿给他倒了杯水,说道:“素日里,隼只跟我聊起信仰,并不论及他人。上回我们去九蛟池,一位大贤在那里蛰居,也曾与我们说起过,以心观物,坚信自己的感官,不盲从他人,包括您说的善恶。”

老爹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说道:“大贤不可能不懂善恶,哲人也不可能不懂。一来那孩子读书不读全,只挑喜欢部分来钻,二来大贤哲人为了兜售自己的所谓思想,故意隐藏了些许话语,不与世人说,或是到了年纪,孤独到了一定程度,世界里已无他人,何谈善恶。同是年轻人,谁都曾把信仰当饭来食,可偏偏有人遇上过那种年代,他人的无知与丑恶竟超度了内心的有知与崇高,告诉人这个世界上或许没什么道理,也不存在信仰,不过是人闲时的自娱,还去蛊惑他人,将他人一番赤子心肠,轰炸成筛子,满目疮痍,可见所谓哲人罪孽深重,一心想着他人同入苦海,与其作伴。至于那孩子,年纪小,读了些超年龄段的虚论,过早陷入‘苦行’,错误地将自己拔高,从没在丑恶里历练过。莫说时代的大风大浪,就算是他人的小打小闹,也能将他一触即溃。你莫轻信他的话,也不要被哲人的幌子蒙蔽了双眼……”

鹬儿起初心中不服,拿着几日来学到的话,跟老爹发难,老爹并不回答,只是摇摇头,自顾自地叨叨着。眼见着时间流逝,很快就要过五更天了,自己又拗不过老爹,只好长叹一口气,转身回了房间,蒙上被子,留老爹一个人还在壁炉前神神叨叨着,不断说些“恶”“洗脑”之类的话语。鹬儿闭上眼睛,可怎么也睡不着,手机里隼子也没给她发消息,想必他以为自己睡过去了,或是自己睡去误了时辰,总归是见不着面了。心定下来后,她又细细回想爹爹的话语,觉得也并非全是混话,多少有一两分道理,却又不知道理从何处来,只好说爹爹许是给当年的事弄得魔怔,现在年纪大了,脑子糊涂,白白搅了她今晚的局,只当是倒霉了。

到了五更天,已有早起的渔夫一席蓑衣,乘着渔火,在江中小船上垂钓。江岸,那个背影仍在坚挺着,只是迟迟没有等来背后的拥抱。隼子并没有着急,也不想给鹬儿发信息,纵使她睡着了,或是有事没能过来,反正在他的心里,夜的从容与静谧不应被任何急切给划破。江水淙淙,渔火在雾气的流动下时明时暗,过了卯时,伍不哭的哭声也渐渐式微,江边一片寂静。隼子感到些许疲倦,紧攥着胸前玉佩的手缓缓松开,他长叹口气,想着鹬儿大概不会来了,打算转身回去。这时,一双手却从身后环了过来,将他紧紧拥住。刹那间,隼子闭上了眼睛,仿佛一切跟昨日一样,只是时辰晚了些。

“你终于来了?”隼子闭着眼睛,缓缓说道,背后却并没有回话,只是静默着。“尘世的壮丽消逝,我的忧伤也随之而去。鹬儿,你是诺氏诗歌里那个不可测的新世界,多少有些令我难以捉摸。你说,是吗?”背后仍没有回话,依旧缄默不语。隼子仍闭着双眼,将双手挪至腰部,紧紧握住那双紧拥着他的那双手,两双手相碰的那一刹那,隼子触电般睁开了眼睛,将背后的人推开。他打开手电筒,照明了那人的脸庞,一双眼睛在强光的照射下,仍僵硬地睁得滚圆。伍不哭站在隼子的对面,身上还穿着前日里那件被六婆丢下的毛衣,她没有哭泣,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隼子。

隼子一句话不说,转了个方向,正欲走开,却被伍不哭叫住:“莫走。”隼子冷冷地说:“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该走的走,该疯的疯,各做各的。”“你要晓得,我原本是不疯的。”伍不哭平静地说着,言语中不夹杂一丝情绪。隼子有些诧异,回头看向伍不哭,说:“什么叫作‘原本不疯’?”伍不哭的双眼簌簌地流下两行泪,没有哭出声。过了片刻,她擦去眼泪,清了清嗓子,说道:“要晓得,十六七的年纪,村里的书没念完,给爹妈送来镇里,弄进伍家,当了巫婆的儿媳,讲是荣了家族,衣食无忧。这也算了。她孩子虽体弱,但自小心性敏捷,不大年纪便能通得灵性,对我也算客气。后来,有行吟诗人经过此镇,教他作诗,不出两年,在县市里有了诗名。可惜啊,才气过盛,天神妒忌,唤来司命将他带走。你说,这算不算一件悲事呢?”

隼子听着伍不哭的话语,也不知是疯话还是真言,只觉莫名心酸,眼眶溢出了泪。缄默许久,他莫名其妙地问了伍不哭一个问题:“那,他之前有过婚姻么?”“有,有一个,死得比他还早些。”说完,隼子觉着一阵心绞,眼前一阵晕乎,直接坐在了地上。他无端想起诺氏,索菲亚走后,诺氏不久也夭亡了,只留下几部数百年后尚未能破译的谶言。伍不哭走近隼子,将他扶了起来,摸了摸他的脑袋。隼子又问她:“那你白日疯傻,夜里号哭,又是为了什么?”“为他疯的,为自己哭的。他在世一日,我清醒一日;他离世一日,我疯一日。”“那你现在?”“你不是在我面前吗?我的丈夫。”

说完,伍不哭一头栽进隼子的怀里,哭喊着、哀嚎着,双手轮换着,捶隼子的胸口,咒骂他:“你个丢了魂的,自己贪图那边的清净,走了。走了便走了,还留着我在这里,托梦跟我说不许来找你。那边清净够了,现在不吭一声,又转世回来,你拿我当什么了?”隼子头脑有些发懵,还没反应过来,怀里那疯子已拉开了他大衣的拉链,将头钻进他的里衣,正在他肌肤上游走。隼子将她拉了出去,推搡开来,狠狠说道:“你清醒些!少信那些个封建迷信。我不是你什么丈夫,你丈夫死了便是死了,死了就回不来了。纵使转世,也转不到我头上。”说完便要走,谁料想她在背后赶来,一手将隼子紧紧搂住,一手竟直接摸进隼子的棉裤,嘴里还念念有词:“你从前不是喜欢我这样的么?回来了,就跟从前一样,拿我受用。我人虽然疯了,傻了,这些年什么都丢了,可唯独那种感觉不仅没丢,它还在我身体里瘙痒、疼痛。说到底,我不愿你有什么才,只甘愿与你做两只禽兽。”隼子心中燃起一股怒气,他挣开伍不哭的纠缠,使劲甩了她一个巴掌,将她推倒在地。伍不哭躺倒在地,捂着脸,平复了许多,她傻傻地看着隼子,眼里噙满泪水,一言不发。隼子看她这副模样,心中有些不忍,手上的痛觉隐隐发作。他说:“切莫这副样子,我与你不熟,彼此没什么瓜葛,往后你疯你的,我走我的,权当没有过今晚这桩子事。”伍不哭从地上坐起,点了点头,抹去了眼泪,话语也不再疯傻,只是冷冷地说:“好,好。既然你这样说,我也不必多说什么。只是有一件事,这身上的衣服,是当日你救我时给我的,那日被巫婆丢在地上后,我又找了回来,味道很是熟悉,仿佛回到了往日。不过,我还是得交还于你。”说着,她脱下了那件毛衣,朝隼子头上一丢。隼子把衣服从头上拿开,发觉伍不哭上身已没有了衣物。淡淡的月光下,坐在地上的伍不哭,重新躺倒在了地上。隼子的头脑微微有些发热,躯体也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但他还是端正着语气,跟她说道:“衣物给你,天冷,莫要受冻了。”说完,隼子闭上眼睛,走近伍不哭,将那件毛衣当作被子,披在她裸露的上身。伍不哭反手将衣服甩开,还连带着自己的裤子一同脱下,满口淫语:“你从前,不就爱这样稀罕我么……”隼子连忙回过头去,不敢回头。伍不哭赤裸地躺在月光下,容颜尚且姣好,皮肤依然白皙,胸前的山峰仍高高地耸立着,不曾因为岁月的沧海桑田而垮塌。隼子闭上眼睛,屏住了愈发急促的呼吸,好几次都呛到了自己。他曾有过回头的念想,可想到伦理、想到鹬儿、想到那不容玷污的信仰、想到那天上皎洁的白月光,他还是坚定地迈出了步子,向前走去。没走几步,他又停下了步子,回了头,将伍不哭的衣物拾起,靠近她,替她从头到脚,一一穿上。

穿好之后,隼子冷冷地说道:“好了。今后莫要糟践自己。”不曾料想穿好衣服的伍不哭一阵“扑哧”,狂笑起来。隼子不解,问她笑什么。伍不哭笑着说:“你想多看几眼,就多看几眼;想顺手揩把油,揩就是了,谁还不给你了?非要装什么大圣人,什么鬼信仰啊,你还不是个人了?是人的话,好好做个人便是了,何必呢?”说着,她又掀起了自己的上衣,将胸前的双峰裸露在隼子面前。隼子脸涨得通红,他抓起伍不哭的手,强迫她将衣服合上,谁知伍不哭力气不小,反手挣开了瘦弱的隼子,还攥着他的双手,强行放在了自己柔软的胸前。触碰的那一刹,隼子仿佛中了魔,他动用了全身的力气,将伍不哭压倒在了自己的身下,鼻息沉重,双眼瞪得浑圆,好似一头野兽,擒获了猎物,正欲将它占为己有。没过多久,隼子又是一阵心绞,他听到远处的山林里,熟悉的低吼,在这个夜晚愈发凄厉,像是挣扎,又像是哀恸。是云豹的叫声,是它在提醒自己,隼子往脸上扇了两巴掌,清醒过来,放开了伍不哭,正欲逃走,却被身下的疯子拽住,强行抢走了胸前的玉佩。两人站了起来,隼子命令伍不哭归还玉佩,谁承想她做了个鬼脸,便撒开腿跑了。隼子去追,却一个不注意,被石头绊住,栽了跟头,再也跑不动。伍不哭走到他跟前,拿起玉佩,还指着脸上被隼子扇过的伤痕,说道:“这就是证据,我要让大伙都知道,今晚有人不仅打骂我,还妄想凌辱我。”隼子又是恼怒,又是央求,让她归还玉佩,守住秘密。伍不哭双手叉着腰,像个顽皮孩子,跟他说道:“什么时候你真个稀罕我了,自然还你。”隼子啐了她一口,骂她道:“不要脸的疯子。”伍不哭却笑着说:“对,是不要脸,是个疯子,可不要脸的疯子却把住了你,你又能怎么样呢?”说完,伍不哭走了,一路蹦蹦跳跳,跳着跳着,又号哭起来,跟往常一样。隼子捂着受伤的腿,陷在原地,他想起鹬儿,两行眼泪簌簌地流落下来,滴在泥土里。九蛟池的方向,云豹的低吼声依然响着,一阵一阵,好似沉船警报,久久在隼子的耳边萦绕。

隼子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哭的到底是自己、是鹬儿,还是云豹。过了卯时,江面将埋伏于水下的太阳缓缓托举,逐渐照亮了江岸的每一处角落,却唯独没有点亮隼子的心。他闻到自己泪水中有一股铁锈味,听见自己的心中有苔藓生长的声音,眼前的一切都在阳光下失真,蒙上一层灰白的滤镜。他托着步子,佝偻身躯,离开了江边。穿过集市时,他遇见一夜未眠的鹬儿,像耗子见了猫,立马戴上衣服后的帽子,一瘸一拐地回头走掉了。

鹬儿以为他是生气了,不肯见她,便跟了上去,将他叫住,掀开了他的帽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长满血丝的眼睛。鹬儿心疼极了,拽着他来到镇东,一处偏僻的姜茶店,想哄他喝壶姜茶水,去去体内的寒气,人或许会好些。谁料隼子一直忸怩不肯进,双腿双手都在颤抖,眼神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不停瞟着。鹬儿安抚他好一阵,又是拍背,又是摸头,隼子才慢慢定下来,跟着鹬儿进了姜茶店,喝了壶姜茶,总归是能说话了。一开口,隼子便带着哭腔,像个委屈的小孩:“玉佩,它不见了。”鹬儿摸着他的头,手指来回捋着他蓬乱的头发,一边说:“不见就不见了吧,你的心意我明了,无需一块石头来承载。”隼子游离着眼神,魔怔一般说道:“可你不知道它是怎么丢的。”鹬儿替他揉了揉太阳穴,说道:“我不管它怎么丢的,可你对我的心意没丢,是吗?”隼子摇摇头,说:“是的,没丢。”

喝完热姜茶水后,隼子又去隔壁吃了好几碗云吞,看着气色好了些,神色也恢复到往日的淡定,说话的语气不似先前般兵荒马乱。他俩牵着手,一同穿过街市,往隼子家的方向走去。路上正好赶集,人挤得水泄不通,两人走得很慢,鹬儿便与隼子谈起昨夜,说自己并非故意爽约,而是老爹挡路,一直神神叨叨,不让她出门。隼子提起了两分兴致,问鹬儿她爹为何不让她出门,鹬儿笑着说:“我爹说你靠不住,给哲人哄骗了,只晓得自己的信仰,不曾经历过他人险恶,一旦受点小风小浪,就会垮塌。”隼子笑出了声,竖起了大拇指:“你爹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嘛,身为哲人,又是最精明的生意人,不然哪来的魅力将自己的思想一一兜售,还能引来如此之多的买家?但一来,这拍卖的价格是无价,只留给心无杂念的人;二来买家也并不见得都是蠢货,总有几个精打细算的买家,还能跟哲人讨价还价、掰掰手腕。至于他人险恶,上回咱们去九蛟池,热闹也说了,要用心观物,只要不断磨砺、足够坚信自己心灵的眼睛,何需这双蒙蔽是非的破烂珠子?”鹬儿点了点,说道:“说得真好,想必老爹真是老得魔怔,把自己年轻时候的朝气给消耗完了。唉?你说六婆家那个疯儿媳,为啥子手里攥了块玉呢?”

鹬儿伸出手,指向人群中的某一处方向,回头看时,却发现隼子已不知去了何处。“隼,隼?”鹬儿在人群里寻觅着他的踪迹,可隼子竟像蒸发了一样,四处不见人影。倒是那伍不哭,在大街上蹦蹦跳跳、横冲直撞,见人群就往里面挤,好几次挤倒一团人,引发不小的骚乱。到了人少处,她又高举玉佩,还指着自己脸上的红印,高喊着:“孙家那条不要脸的笋子哦!打了我、摸了我还不跟我困觉嘞!”人群也是跟着起哄,有的跟伍不哭竖起大拇指,有的附和着一起骂隼子“流氓不做全套”“占着茅坑不拉屎”,还有的男人索性贴近伍不哭,伸手摸进她的衣服,揩两把油。鹬儿有些恼怒,她穿过人群,将那些揩油的男人推开,走到伍不哭身旁,指着她鼻子质问道:“你抢了他的玉,是不是?你又在这诋毁他,是不是?”伍不哭点点头,说:“是是是,都是我,嘿嘿,谁叫他摸了我还不稀罕我来着。”鹬儿脸气得铁青,当下里就去抢伍不哭手里的玉,谁知伍不哭力气比她大出许多,一掌将她推倒在地,还把玉佩戴在自己的脖颈上,指着它,向各个方向的人们招摇。随后,她转过身子,蹦跳着逃走了,一路还高喊着:“不要脸的孙家臭笋哦,都说阿嫂家的脱裤子放屁,他脱了裤子都不稀罕我,连个屁都不放嘞!”没喊几声就给六婆逮到,抓了回去。“你个不要脸的,那畜生跟你耍下流,你还得了意?”六婆又给伍不哭扇了两嘴巴子,婆媳俩骂骂咧咧地消失在了视线里,留下这边的街市热闹依旧,人来人往。

鹬儿坐在地上许久,也没人扶她一把,似乎没有人看见她。她感觉眩晕,身子乏力,一直站不起来。直到正午,日头被云团挤压,熄了火,没了光,赶集的人群四散而去,留下大街还在人声鼎沸的回音中久久沉寂,鹬儿这才起了身,来到隼子家,却发现大门紧锁,里边没人。她问邻居,邻居说孩子他娘亲自从隼子回来后,没舒坦过一日,前些日子又犯了高血压,病倒了,孩子他爹陪同她一起去了省城看病,没得十天半个月回不来。鹬儿又问起隼子可曾回来,邻居摇摇头,斜着嘴,诡秘地一笑:“这就不晓得了。天晓得,这小狼崽子跟伍家儿媳又去哪偷荤了,总之不是什么正经货色,白白费了他爹娘心思。依我说啊,苗家闺女,跟这样人远些,莫沾了一身泥巴嘞。”鹬儿讨了个没趣,回到了自己家中,给隼子发了几条消息,问他去了何处,那头只说出门有事,最近不回来。鹬儿以为他陪着娘亲看病,多有不便,也没多问,只是又跟他说起今早的事,讲伍家儿媳犯魔怔了,又在街上作妖,引得镇里人一起骂他。隼子没多说话,只回了个“骂得好”,便下了线,再也不回消息。

镇子南边是平原,北边是深山。换作旁人,若是惹了麻烦上身,必然往北窜去。隼子拖着一条瘸腿,走出镇子以后,习惯性地往北走去,九蛟池的方向,可走了几步,自己摇了摇头,叹着气转向往东边去了。东边是丘陵地带,人口不多,只有几户零散的模样人家,低矮的山丘在此起起落落。隼子沿着一条蛇形的黄土路,在山丘间走着。天色逐渐阴翳下来,细小的雨滴按着风的角度斜靠大地,将逆风而行的隼子从头到脚淋了个遍。羊群朝着人烟的方向,与隼子背道而行。天快黑了,土路两侧没有灯,广袤的土地上,只有隼子孤身一人,从白昼走向黑夜的边缘。愈往前走,海拔愈低,低树退化成浅草,在黄昏时分绿得越发浓郁。隼子不知这条路通向哪里,也不知走到何处是个头,但他能尝出黄昏那促狭的味道。时间在此节点,就像空间这个大盘子里的一粒米饭,才刚刚咀嚼出甜分,便已被冲淡,化作人生里的又一次无色无味。没过多久,隼子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一幢古旧的房子。房子顶端挂了块歪斜的十字架,下端写了四个大字,早已被岁月啃食,看不清模样,只剩几笔断裂的笔墨,还在支撑着它文明的痕迹。

隼子敲了敲门,门却“吱呀”一声,自己敞开了,满满的霉菌味扑面而来。看架构,这里应该是一处基督教堂,只是风霜多年,里面石柱断裂、杂草丛生,黄泥与木料被熔炼在一起,拱顶处的石板还被掀落了数块,雨滴子打在堂内,噔噔作响。穿过歪扭的席座,隼子走上了祭坛,祭坛上的十字架同教堂外面的一样歪斜。隼子伸出手,想将十字架扶正,可无论如何摆弄,它仍然斜着,仿佛早已习惯了斜躺的姿势。隼子又走向一旁,布道的讲坛,讲坛上挂着一张残破的壁画,拉丁圣师的人像,身子部分与头部被切分作了两截,画像底部还写着“太平天国壬子二年”几个字。

隼子无心考古,只是找了片干爽的地方,坐了下来。外边雨停了,残阳溶解在乌云里,像一颗被打碎了的变质鸡蛋。隼子闭上眼,抱着头,长舒了口气。一闭眼,伍不哭那肮脏的笑容,还有月光下、鹬儿洁白的脸庞,重叠成了一副面孔,最终后者占据了上风,将前者的肮脏无限放大,直至扭曲变形的笑意不断蔓延、扩散,占据了整张脸庞。隼子将手握成了拳头,狠狠地向脑袋砸去,心想不过一个疯女人而已,心里没鬼,随她怎么疯癫、当街把玉佩夺回来就是了,有什么好惧怕的?“可我的的确确地惧怕,不然怎么会来到这个鬼地方?”隼子揪着自己的头发,恶狠狠地说道。这种惧怕源自于耻辱,而耻辱源自于欲望,无论怎么样,隼子还是会想起那个女人的神情、举动,还有她的胴体。“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一个泥污里生长的脏女人,有什么好留恋,又有什么好羞耻的?”可这种耻辱,于他而言,好似被清规戒律哺育了几十年的老僧人,在圆寂的前夕,对荤腥产生了奢望。隼子反复捶打着自己,疼痛袭来,本以为可以借此驱散记忆的阴霾,可隼子始终无法忠实于自己的痛觉,回忆与耻辱如同银幕,一帧一帧在他脑海里海浪般此起彼伏。他自语道:“莫非一切真的只是自欺欺人?所谓内心不过一场虚妄,所谓感官都是一种欺骗,所谓自我皆为一个幻影?只有这双不辨是非的眼睛,还有眼前的世间万象与芸芸众生的缄默与肮脏,才是实在?”无论如何,他都不曾想过,自己竟会着了一个疯子的道,从高山之上的皑皑白雪坠入泥淖,陷进了世俗与欲望的深渊。“到底是书读得太少、剑走偏锋?还是书本是无底之洞,只会走火入魔、越陷越深?”隼子一时也厘不清头绪,只觉头疼如洪水过境,正摧毁着他的泪腺;眼泪决了堤,在无雨的天气里滂沱着。天完全黑了下来,头顶上看不见月亮与星光。寂静的教堂里,只听得见地上的、地下的抽泣的声音,层层叠叠,像一支交响乐曲,在无数魂灵之间游走。

夜晚黑得黏稠,没有一丝光亮能将其稀释。隼子的泪流成了干河,一时间挤不出一滴液体。缺乏泪水滋养的双眼,干涩、瘙痒,隼子不断地揉搓着,直至把眼前揉成一片死寂而密匝的黑色,已然分不清是夜盲还是失明。他没有惊慌,只是坐在那里,反复地搓着打颤的双手,直至一粒豆大的火光,飘浮在半空,正踩踏着黑暗,从他眼前的台阶缓缓走了下来,他才叹息一声:“还是看得见。”火光愈来愈大,从豆粒大小,膨胀成拇指形状,来到了他的面前,多少有些晃眼。隼子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眼前的火光。暗红色的火苗下,白色蜡烛将蜡滴捋成修长的胡须,向下蔓延,与一条条略显老迈的筋络连接。筋络展开没多长,便汇入了一身白色的丝绸。

隼子起了身,与来人相对而立,那人身着一身白色长袍,左手托举着蜡烛,右手拿着一本残破的暗金色羊皮书。他脸上蒙着黑色面罩,看不清口鼻,只能瞧见一双深凹的眼,正凝视着隼子。隼子刚要说话,那人却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比出“no”的手势。隼子点点头,朝他鞠了一躬。那人将蜡烛递给隼子,自己用双手捧起了标题为阿拉伯文的书卷,缓缓打开,翻到了扉页。他将书卷递给了隼子,把蜡烛从隼子手里接了过来,照亮了纸张。隼子细细打量起眼前的文字,每个字符都歪歪扭扭,字与字之间还有左右摇摆的曲线将彼此缝合,像一只只形态各异的蜈蚣,在纸张上屈体爬行。隼子摇了摇头,跟那人说道:“前辈,晚辈看不明白,还请赐教。”

那人伸出食指,指了指书卷上的字符,又把食指的方向对准了自己的脑袋,轻轻一按,再顺着自己的皮肤,从上往下,直至指尖停靠在了自己胸口的左部,心脏的位置。隼子学着他的模样,闭上眼睛,将指过字符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脑门处,却发现脑海里无端生长出汉字,恰好与字符的数额对应。隼子眼睛瞪得滚圆,呼吸也急促起来,他快速地用指腹按压书卷第一页的每一处字符,字符仿佛进入了他的血液,随着静脉的方向从脑海汇集到心脏。等他再次睁眼时,书卷上已是一排规整的汉字:

清者自清难,浊者入清易。既清可以为浊,则浊亦能为清。以清为壤,以浊为植,久而混沌,清者不清;以浊为本,清生其间,久而澄明,浊者自清。夫浊者皆为清澄之父,而清者皆为泥淖之子;至清之水,以浊滋养,游鱼乃生,大道可成。试言之:眼浊而万物鄙陋,心明则宇内澄清。然污浊之眼不可废,且澄明之心不为一。以心蔽眼,则丑恶如洪之汹涌而不可抵御;以眼养心,虽鄙陋成海之骇浪而舟行自如……言尽于此,不足为训……

读到这里,隼子猛地抬起了头,眼前的人已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身后还跟着一头野兽,通体云状斑纹,正回头睥睨着他。隼子心跳得很快,甚至忘了野兽的名字。隼子迈出沉重的步子,走到野兽旁边,蹲下身躯,想接近它、抚摸他。一阵风吹过,熄灭了蜡烛,头上惊雷裂开,伴着野兽的嘶吼,轰炸着整片土地,好似要将一切夷为焦土。隼子笑了,笑得很是狂放,他闭上了眼睛,捂上了耳朵,随着惊雷一起尖叫,随着嘶吼一起呼号,在忽如其来的滂沱大雨中张开双臂、抬起头颅,恣意地接受雨水的洗礼,高喊出自己的另一个名字:“泥淖之子”。睁开眼睛后,那人不见了,野兽消失了,天空时不时比划闪电,滑落人间,随着一棵棵参天大树的躯干汇入土地,天与地之间多了无数的藕断丝连。在某个瞬间,一道庞大的银白色从天空漫过,黑夜的伤口撕裂、翻开,乳白色的血液溢出,浸染了整片天空的白。刹那间,隼子看清了教堂里、祭坛上,那块歪扭的十字架,他不由站直了身子。

雨小了,闪电和雷鸣消失了,大地仿佛再一次回到了混沌之初,一片浓密的黑色,看不清前路,摸不清方向。隼子手机没了电量,打不开手电筒,只好依凭着方向感,一路摸着黑,当他听到江水淙淙和那河边的哭声后,才松了口气。

天已过了四更,江岸零星着渔火,替隼子照明了前路。隼子踩着鹅卵石,循着哭声,不一会儿就寻到了大桥边的老码头,见到了伍不哭。雨仍下着,虽然不大,但十分粘腻,沾在衣服上像极了一张无形的网。伍不哭浑身淋得湿透,散乱的头发粘在一起,衣物紧贴着身子。她双手抱着身体,直打哆嗦,活像一只刚被开水烫过、拔了毛的鸡,剩下肌肉还在失去意识后濒死地挣扎。隼子走上前去,叫住了伍不哭。伍不哭一见隼子,便停止了哭泣,身子不哆嗦了,双手也放开了,眼神里透着一股光,期待,又难以相信。她冲上前去,抱住了隼子,从他怀里取走一丝暖意。隼子没有躲开,而是伸手抱住了伍不哭,还摸了摸她胶粘的头发。伍不哭躲在隼子的怀里,又哭了起来,不过没有出声,只是一阵阵地抽泣,发出“空空”的声音。过了许久,伍不哭身子热了,人也清醒许多,她从隼子的怀里抽了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冷说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不是不喜欢我、怕我么?”

隼子笑了笑,说道:“想通了。人,尤其这男人嘛,不就该活得简单些、轻松些吗?要什么清白,要什么信仰,眼前有肉他不吃,说得好听是圣人,说不好听是太监呢,你说是吗?”伍不哭站在他的对面,有些懵住,但还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那你是来?”隼子上前去,用手擦去了伍不哭眼角未干的泪痕,说:“当然来遂你的愿,也解我的渴,稀罕你。”伍不哭这才笑了,笑得很放心,她伸出舌头,歪斜在自己的嘴角处,朝着隼子勾了勾手,随后脱去自己的上衣。隼子笑着,很干脆地扑倒了伍不哭,将她压在身下。伍不哭脸色红润,呼吸急促,闭上了双眼,嘴里不断地故弄出来些许声音。隼子抚摸她,从臀部,到瘦弱的腰身,到浑圆的胸膛。在火热的肉身里,隼子在某一个刹那,触碰到了金属般的冰冷,他暗暗说道:“就是了。”随后,他寻到那块东西,双手攥住,猛地向上一抽,玉佩在转瞬之间脱离了伍不哭的脖颈,来到了隼子的手上。隼子起了身,拿着手里的玉佩,朝地上失神的伍不哭摇晃,像一个凯旋的将军,正向他的子民炫耀他的战利品。他很是开心,一来拿回了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二来方才的时候,他全程紧绷着神经,不曾为这个肮脏女人惊动躯体里的任何一分欲望。趁伍不哭还怔在那里,没有反应过来,隼子攥着玉佩,撒开腿,朝着家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狂笑着。

五更时候,隼子回到了自己家,路灯亮着,雨也下着,家门口的地上,蹲了个女子,她双手托腮,正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雨,一滴一滴,朝天亮的方向滴落。隼子走到她身边,陪她蹲下,一只手臂环了过去,却被她一掌推开。隼子低下头,跟她说道:“对不起,昨天有些魔怔,对你态度不好,是我的问题。”鹬儿没有搭理他,仍旧瞪大着眼睛,看着街前的雨,鼻子均匀地出着粗气,眼泪已刹不住车,一滴滴往地上砸。

“你知道我生你啥气不?你莫名其妙失踪就算了,不理我就算了,还任由着伍家疯女人在街上骂你、诋毁你。她说你打她,那你倒是当着大伙的面,给她两巴掌,告诫她再也不准乱说你啊,弄得我一个女子家的,当街跟她理论,遭了她的打,还白白给街坊笑了一顿,听了许多不干不净的话。你说,你是不是该死?”说完,鹬儿止不住自己的泪水与愤怒,她冲到隼子身前,又是扇耳光,又是砸胸脯。扇得手疼了,砸得手累了,她瘫软了身子,倒在了隼子的怀里,哭出了声。隼子一手抱着鹬儿,一手从口袋里缓缓掏出了那块玉佩,交给了怀中的她。鹬儿接过玉佩,攥在了手里,渐渐地不再哭泣,只是看着隼子的眼睛,相对无言。

天空划过又一道闪电的时候,两人贴近、吻在了一起。风雨大作,雷声此起彼伏,两人站在风雨的背景板前,无视了所有的风声、雨声,世间万象在此时此刻,不过孤岛一座,所有的言语失去声音,所有的光亮遁入黑暗,非要用形体来比拟这个混乱而癫狂的世界,只能是嘴唇的形状。两个人从屋外,吻到屋内,从大厅,吻到他们今年初见的床铺。他们相拥,亲吻,在1.5米宽的木板上翻滚来,翻滚去。隼子不再圈禁自己的欲望,他将鹬儿制服在身下,解下她的衣物,双手在她略显消瘦的胸脯上游走,却体味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鹬儿问他,为何他一个苦行主义者,竟会迷恋她这副并不美丽的脸庞、这副并不丰腴的躯体?隼子告诉她,在他心中,她是洁白的,是他世俗与信仰的合二为一,是山顶不曾融化过的积雪,胜过山底那些千千万万被踩在脚下的肮脏。鹬儿对他说,能让她如此毫无抗拒、全然忘却所有规约的,只有他。隼子说,不许鹬儿与任何别的男人这样,鹬儿笑他是个孩子,不过她很喜欢这种占有欲,偏执、幼稚,却又很美妙。两个成熟的肉体,在童稚的呢喃间蠕动着,仿佛回到了史前,女娲还未造出新的人类、诺亚方舟还没有拔锚,只有坐落在世界一隅的伊甸园里,亚当在不经意间,正抚摸着自己的某一条肋骨。

“死人了!”外边传来一阵骚动,将屋里的两人从伊甸园里拉了回来。两人中断了欢爱,竖起耳朵,倾听外面的声音。

“伍家儿媳死了,投水死的!”

坐在隼子身上的鹬儿松了口气,说道:“死了?那就死了吧,这种人就是留在世上,也没多少意义。”说完,又在隼子身上蠕动起来。隼子瞪大着眼睛,方才僵硬的身子已经疲软下来。他将鹬儿从身上抱了下来,自己下床披了件衣服,坐在床边,低着头,呆坐着。鹬儿有些不解,她靠近床沿的隼子,试图把他拉回来,可隼子却挣脱了她的怀抱,跟她挥了挥手。“我还是得去一趟。”说完,隼子起了身,往门口走去。鹬儿急了眼,朝他吼了一句:“你什么意思?走了是吧,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疯女人?拿我当什么了?”隼子没有搭理她,只是迅速地整理好衣服,出了门,至于鹬儿还在后面吼了些什么,他也听不清了。

这天日头很大,很是耀眼,天空上看不见一片云。隼子骑着摩托车赶到河边的时候,人群已经散了,尸体也被扛走了,江边空落落的,除了那艘破旧的邮轮,还有碎石与杂草,什么都没剩下。一个渔夫撑着竹筏,从隼子面前经过,隼子问他,伍不哭是怎么没的,那人抽着一支烟,缓缓说道:“日头出来之后,就见江里漂了个人,没穿衣服,手脚泡得发白,肿得很大,已经看不清脸了,不过据别个讲,这个女的捞上来的时候,脸是笑着的,手里抱了件毛衫,抱得很紧。就当她找她男人去了呗,不然还能咋样。”说完,渔夫丢掉了没抽完的烟头,戴上了斗笠,破口大骂着这晒人的大晴天,晃悠着船走了,留隼子一个人蹲在河边发呆。

没过多久,鹬儿来到了江岸,陪隼子一起蹲在水边。她拍了拍隼子的背,说:“对不起,亲爱的,是我态度不好。我知道,伍家儿媳的死虽然与咱们无关,但是她毕竟是个弱女子,没了丈夫,遭人轻视。她错看了你,本身就很悲剧。你虽然无辜,对她也问心无愧,但是还是心里有过节,觉得对不住她。我说的对吗?亲爱的。”隼子摇摇头,说:“不对,我心里有愧。”鹬儿有些不解,问他道:“有什么好愧疚的?你没对她做什么亏心事,就够了。只要内心足够强大、信仰足够坚定,还怕他人?这不是你说的吗?”“你。”隼子瞪了鹬儿一眼,满脸涨红,欲言又止,过了许久才憋出了一句话:“不,你不懂。”说完,隼子站了起来,往江边公路走去,寻到了摩托车。鹬儿问他要去哪里,隼子说去一个昨日刚去过的地方。鹬儿祈求地看着他,问道:“能一块儿去吗?”隼子闭上眼睛,缓缓吐了口白气,让鹬儿上了车。

出了镇子往东,只有小路,两人骑在车上一路颠簸,始终没说一句话。隼子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停下了车子,却发现昨夜的教堂,已经不见了。两人下了车,在附近找了许久,也没有发现任何建筑的痕迹。最后还是鹬儿叫住了隼子,告诉他,在道路的尽头有一方土堆,看着像是一座坟墓。隼子走过去,来到那堆土旁边,土堆前面横躺着一副十字架,十字架前还放了一本羊皮书卷,与昨晚他看到的一模一样。隼子翻开书卷,上面的文字清晰地依次排列,内容与昨夜并无出入,只是读到“言尽于此,不足为训”之后,还有一段文字:

然,天下之道,非一家所能言;宇内之事,非一人所能全。年不逾不惑,不读诗书;人不近天命,勿参事理。诗书出自弃世之人,事理源于无用之辈。故曰:万物皆虚妄,眼前成事实。依古训所言:绝圣弃智,大盗乃止。学者皆为大盗,哲人同是商贩。故:

隼子与鹬儿把头紧紧凑在一起,翻到了书卷的最后一页:没有段落,没有文字,只有右下角标注了一行字符:¥9.99。

隼子铁青着脸,将书卷拿在手里,一页一页,细细地撕碎。每撕一页,他耳边就会响起一只野兽的悲鸣,撕心裂肺地在他耳边呼号。他没有理会,仍旧撕着,直到撕完最后一页,野兽不叫了,只有一丝微弱的气息,仍在挣扎。鹬儿问他:“昨夜这里发生了什么?”隼子说:“我见到了热闹,还有他,云豹,那个睥睨的眼神……唉,都不重要了。”鹬儿说:“难道,这是热闹的坟墓,他今天早上死的?”隼子冰冷着声音,说道:“不,他大概已经死了很久,或许是1801年3月25日,或许是1900年8月25日,或者是其他的日子。不重要了。以后,没有云豹,也没有诺瓦利斯,没有尼采。”“可是,我最近看了他们的书,觉得很是有意思……”“别看了,看了没有任何意义,都是骗人的。把人骗进一个巨大的八卦阵,给他指入凶门与死门,永世不得超生。还是烧了吧,断了这些念头。”

鹬儿懵在那里,说:“可这些书,不是你教我看的么?”隼子有些不耐烦了,说:“我叫你看你就看?这些书不过妖言惑众,又有何意义?”鹬儿有些恼怒:“你把我带进了这个世界,然后告诉我它毫无意义,你难道不跟那些大盗、商贩是一路货色?”隼子依然铁青着脸,点了点头,说道:“是,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许多东西自己没参透,把你也给卷了进来。但,除了抱歉,我也只能如此。我想静一静,最近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鹬儿指着他,脸色被火烧得通红之后,变得很是惨白:“孙冬笋。身子给了你,心给了你,我什么都给了你。谁曾想到,你不仅是个懦夫,还是个骗子。好,好,自今日起,我从未认识过你,也从未与你有过任何交情。我以后不仅要找男人,还要找个脑子正常的,我会跟他做昨晚那种事,做很多次。至于你,一辈子都不配。”隼子脸色依旧淡定,只是两行眼泪,已簌簌地划过脸颊,他颤抖着声音,缓缓吐出四个字:“悉听尊便。”

鹬儿走了,再也没回过头。隼子呆呆地站在那里,背对着那座土坟,与他的摩托车形影相吊。日头从头顶上泼洒下来,压抑住心底里的所有阴暗,并告诉隼子,不许哭。

回去之后,鹬儿删掉了隼子所有的联系方式,永远地将他拉进了黑名单。没过几日,鹬儿发了病,高烧近四十度。医生来过几次,药吃了没用,针打了无效,体温怎么都退不下去。后来,苗老爹找来六婆,六婆全程面无表情,给鹬儿收了骇、喝了符水。鹬儿高烧渐渐退下,只是有时还会提到隼子的名字,梦里还会见到那只通体云状斑纹的野兽,他似乎已经老迈,偶尔还能低吼几声,但已是江河日下,吼声一日比一日衰弱。清醒过来后,鹬儿谢过六婆,六婆示意她闭嘴,随后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离开了苗家。

苗老爹坐在鹬儿的床边,冷笑着说:“看,我说什么,是了吧。”鹬儿阴沉着脸,摇摇头,说:“您说的对啊。”“好了,长了教训吧?以后,不要跟那孩子再有往来,也不要再读那些书。前些日子你网购的那些书,什么诺瓦利斯啊,荷尔德林啊,爹爹都替你烧了……”听到这,鹬儿瞪大了双眼:“爹爹,您怎么能……”苗老爹笑着拍拍胸脯,说道:“闺女,这都是爹爹分内的事情,不用感谢我。以后啊,多读些有用的,读研究生的时候多拿点奖学金,以后再读个博士,找个优秀的娃,生个大胖小子,这日子不就滋润了吗?”说着,苗老爹拄着拐杖,嘿嘿笑着。“罢了”,鹬儿坐在床上,长长地舒了口气,“爹爹,那你知道,孙家的消息么?”“你还惦记着他?哎哟,闺女,省省吧,依爹爹看啊,那就是个庸碌之辈,跟爹爹一样,没出息。他家的事,我也不晓得。前几天在他家门口经过,见他养了个鸟,还从山上采药回来,在屋门口捣鼓呢,人也乐呵着呢,不用你担心。”鹬儿听罢,闭上了双眼,又躺下了。夜里五更时分,她还是会被一声老迈的低吼惊醒,一想起云豹,她还是会想起那座山、那辆摩托车,还有她用双手曾紧紧怀抱过的男子。

镇子到了春节,依旧与往年一样热闹,人们放鞭炮、摆宴席,熙熙攘攘了十几天。鹬儿的春节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年前她的病已大好,但她每日慵懒,不愿起床,只是日复一日地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有时,她会期待某个男子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可真正见到了他那副乐呵、从容的面孔,心中又是一顿闷气。每天夜晚的五更,她不会再被惊醒,而是会习惯性地给睡眠时间一个暂停,以腾出时间,好好倾听来自大山的低吼,即使吼声日渐式微,她仍旧会耐心地等待着、陪伴着,像在呵护着一个老人晚年的时光。

上元节那天,一场雪在夜里悄然落下,将整个世界抹成了白色。鹬儿这晚睡得很死,五更时分也没有被吼声惊醒。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觉着身子沉重,两眼还拖带着泪痕,可她对于梦已失去了记忆。看了眼手表,她才发现已是九点来钟了,外面的世界一片雪白。她觉得有些空落,似乎失去了什么,但又没有确切的所指,揪着头想了半天,才想到了他,那只云豹。

他死了。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哪怕最微弱的呼吸。鹬儿不明白自己为何而哭,这头云豹本就不该存活在世上,可她还是止不住眼泪,一滴一滴地滑落,将床单浸湿一大片。这时,一个陌生的QQ号加了她的好友,给她发了段语音,告诉她:死了,同去九蛟池。语音是用变声器加工过的,但透过语气,鹬儿很明确地知道对方是谁。她从衣柜里找了件红色的袍子,披在身上,出了门,像一枝临寒而开的红梅,在雪地里行走。那辆摩托车开到了她的跟前,她没有犹豫,侧着身子,坐上了车。

循着那条熟悉的道路,摩托车开到了路的尽头。隼子穿了件黑色风衣,在前边开路,鹬儿拖着袍子,跟在后面,两人没走多久,便走到了曾经的山谷。山谷没了山,成了一方平地,蔓延向远方,与滚滚而来的云海相接,看不见尽头。白雪皑皑里,两人走到了平地的中间,一座用雪堆成的坟墓。鹬儿说,他一定住在里面,已经长眠。隼子没有回话,只是跪了下来,拜了两拜。

雪停了,在云层的拥挤下,一颗白色的太阳突围,将白光洒在了人间。跪拜完后,两人找了片雪少的地方,背靠着背,坐了下来。鹬儿看着天上的云,说:“隼,你看那天上的云,像不像他生前的斑纹?”隼子没有回话,只是在她的背后点了点头。“隼,我觉得我们这代年轻人,很悲哀,你说呢?”隼子依旧不出声,但还是愣愣地点点头。“我们所谓的信仰,就像这只云豹,成了世间的濒危物种。一旦山林破坏了、外面的猎人来了,就会终归走向灭亡。”隼子低着头,缓缓蠕动了嘴唇,说:“或许世间从未有过云豹,他从来只是一个传说,不过被人们臆测揣度出来,安慰自己在现实世界的失败罢了。”说着,隼子哭了起来,在鹬儿的印象里,这是隼子第一次哭出了声音,像个孩子。

鹬儿转过身,将哭泣的隼子斜着揽进了自己的怀里,用手轻抚着他的头。没有抚摸多久,鹬儿的双手也愣了下来,几滴硕大的眼泪从脸上滑落,与隼子的泪水交汇在一起。“隼,我们不分开,好不好?”鹬儿近乎央求地跟他说道。

听了这话,隼子不再哭泣,他轻轻地挣脱了鹬儿的怀抱,仍旧与她背对着,说道:“失去了信仰的隼子,意味着他失去了可凭依的所有,已是一个行尸走肉。请原谅他,鹬儿,他并非不再爱你,只是他深知,自己已失去了所有的自信,已不再能保护你。他与你,因云豹结缘,今日云豹的逝去,也意味着到了真正分道扬镳的时候。鹬儿,原谅他……”

鹬儿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看天空的云朵。慢慢地,苍白、茫然的日光愈发刺眼,将所有的云朵驱散。在此刻,天空没有了云朵,下一秒钟,或许它们还会跟着不定的气流,重回人间。可隼子猜想,这片土地上,或许已经永远地将云豹的踪影、睥睨、吼声,定格为了一个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