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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3年第3期|闫文盛:斧头敲山峰
来源:《雨花》2023年第3期 | 闫文盛  2023年04月04日08:36

“我们经过的每一个站台都住在教科书里,你只要穿过这座山就可以找到。”在一个九月的星期天,小海指着窗外浓浓的秋色,向我郑重其事地说道。

“事情确实是在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说起来,我们就是被教科书培养起来的一代人。”

以前并不这样。“以前我们才是无可辩驳地生活,拥有教科书之外的许多事物。当然,或许,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订婚了。”

后来,我们就在大路上走着。看起来,我爱小海;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真诚而热烈。我倒是没有在教科书里住过,但那又怎样?

反正,我从来没有在教科书里住过。我连这样的准备都没有。

我只是在为了获得生活的时候朝教科书里望了一眼。我没有看见小海。

小海曾经在很远的地方漂泊。我最初见他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岁,我们是乡下的邻居;但后来他离开了我的视线,他搬走了。

我第二次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小了,所以,我们谈不上是青梅竹马。

我们谈不上拥有什么共同的理想,但总而言之,我们还是在一起了。

教科书总在床头放着,因为我们需要阅读以获取世界的信息。我们需要从教科书里了解社会,就是这样的;那时就是这样的,教科书里写着社会、各种人等、各类动植物,甚至包括每一条河流的起伏、每一朵花儿的绽放。

每一个笑脸人与其他笑脸人的喜相逢。各种与我们的爱相关的、无关的事物。

已经九月了,这多么好;每逢九月,我们就可以领到教科书了;每一年都是这样;每一辈子都是这样。

我喜欢小海,我喜欢对小海说:“我喜欢散发着墨香的日子。”

因为也只能这样了,我这辈子,再不是为谁活着。教科书就是万千事物在我的窗口的流动、光与影的汇集。

我最开始识字的时候,是妈妈指导的。后来几年,我就逐渐独立了。教科书带给了我一个新世界。我怎么可以独自占有这样的日子呢?

有时候,我觉得意犹未尽,就对小海说:“我们这里似乎还缺些什么。”

是的,我们缺乏自己的发明创造。教科书里也有一些发明创造,但它毕竟不是由我们所带来的。教科书带来孤独?不,教科书不会让我们落入这样的境地。

“小海,如果让你重新选择做一回人,你会怎么做?”

“我或许会住在公园之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离各类流水都太远了。我们所遭遇到的干旱和思考的不足,都是因为我们离流水太远了。”

星期天,我们都希望能完成各种事情。我不喜欢无缘无故的休憩。我讨厌自己不做事、只空想的呆样子。长此以往,我非废了不可。

下暴雨的那些天,我是焦躁的。不能出门的时候,我是焦躁的。和小海相处久了,我是焦躁的。“我不能一直这样同你待在一起,请你让我选择离开你一会儿。请你让我选择重新做一回人。”

“你搬到陷阱里去住吧……”

教科书就在我们的床头放着。我总是希望一睁眼就能看到它。但我并不喜欢只读书不做其他。

“小海,如果让你重新选择做一回人,你会怎样?”

“我可能会把你杀了。”

我不同小海说话。他想把我杀了。但有时,连我自己都忍不住产生这样的念头,如果我不是对妈妈做出过各种美好的承诺,我真不愿意像这样毫无目标地活着。

生命没有尽头,太可怕了。

“小海,如果让你重新选择做一回人,你会怎样?”

“我或许会选择做个富有的农民,就在自己的庄园里住一辈子。”

“富有不可能由你选择。富有是天赐的。”

“不,富有是个不值一提的话题。我只要设计好一切,就能找到重启生活的钥匙。我画好了各种轨迹,连每一个梦境我都设计好了,不会有任何意外。”

教科书里谈论的许多事物都不难实现,但是我却没有等下去。我从我住过的房子那里搬走了。“小海,我们或许可以去环游世界。”

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各种问题来了。我们心里的行李箱太重了。

“你或许可以飞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小海站在那里,他又长高了。我能变成一只鸟儿吗?我想把我的变身术教给孩子们。太热了,让我变一会儿身。让我纵上云头。云层多厚呀,我看不到它的天与地。我只看到一团一团的白。

有时会有白象跑出。“小海,如果让你变成我,你愿不愿意?”

“如果让你变成白象,你愿不愿意?”

小海到远处的天边去了。“我站在山头,看不到你的影踪。但我希望你再走得远一点儿。这样一来,我就知道还有一个远方的你。我就知道还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你。我在心里替你守好秘密。”

我打开教科书阅读着。我好像又回到了我的童年时代。各种河阳之鼠都发出雷动的欢声。我打开教科书阅读着。各种河阳之鼠!

小海有时也在阅读。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与我做着同一件事。我想将这样不约而同的阅读放到一个夹子里存储。小海的笑脸可嘉。

我的第一座堡垒完成之后,我把它赠送给了好多人。我把那堡垒的高墙上都放满了小海的肖像。

“你不要把我当成展品一般放到你的堡垒的高墙上。”

“你不喜欢?”

“当然,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做一回人。我连须臾的嘈杂都承受不得。”

“小海,你太脆弱了。”

又是九月了,我把教科书整齐地码放在一起。天色黑下来的时候,小海也从远方返了回来,就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似的。

“如果往事重重叠叠,而你的记忆却十分有限,你准备怎么做?”

“我会分别记忆,我不可能把它们一股脑儿地都放出来。”

“斧头敲山峰,多大的声儿啊。”

“是的,我一般只在九月里生、降,子丑寅卯,栩栩如绘。”

小海又长高了。我不知道他生长的止境在哪里。如果他一直这样往高、大里长去,我该怎么办?终归有一天,我会连他的鼻子都够不到的。

我会连小海的心都够不到的。

小海啊,小海,你为难死我了。你为什么不能长得慢一点儿呢?在南方的时候,我看到树木叶缘上的露水青葱欲滴,就对小海说:“这露水像个婴儿。”

小海摇头:“婴儿的命硬着呢。婴儿的命运像石头。”

也对。“但是露水确实是鲜嫩的生命,它比你在最高峰的时候都鲜嫩。”

小海显然不同意我这样说。“我不能同露水和婴儿相比,你太荒唐了。”后来,我们就回家了。小海说:“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

“有多久算多久吧,说实话,我还不知道我能活多久。”

“你是长寿的白眉。放心好了,你的未来就像这些花儿一般艳丽芬芳。”

我摇摇头。“我还是不知道我应不应该同你说……”

“什么?”

“我借来一尊雕像,上面刻满了时间的弧度、你我的面孔。”

“不,你收手吧。你莫要去借,莫要想。你收手吧。”

“梦里我还去那里走了一遭,总觉得有许多事情没有办完,所以我就又返回来了。”

小海说“你真糊涂”的时候无所谓褒贬,也无所谓悲喜。我知道,他就是这样。他说:“今天你读教科书了吗?”

我静静地在书桌前坐着。原木的芬芳也带给我极大的震撼。“我为什么就不能站在那里,看到那些高远之处,从而真正地活得像个人呢?”

湖里的水涨起来的时候我还会返回来。我的吃穿用度,都没有超出预算。我厉行节约的乖样子被小海看到了。小海坐在那片光明的夕照里。

“你瞧,他多像小海,多像小海小的时候。”

我指着教科书的一幅人物图同自己谈论着。我多么想再来一次感动,再收获一次爱情啊。“小海,小海,你莫要闷头读书,该去放风的时候你千万不要不去。因为我给你的信就是在放风的路口那里写成的。”

即便谈论这些,也是扰民行为。我在这样想的时候感到困倦,于是我就睡着了。天地安静下来,只有梦境活跃,令我牵肠挂肚。

沸沸扬扬的蝴蝶啊,在那里飞。沸沸扬扬的蝴蝶!在那里飞!我骑马穿越梦境的海滩,我化作雄鹰飞上穹空。小海在地面上站立的样子,又像是在痛苦地沉思。我不知道我在那里获得的虚荣心能支撑到几时。我被各种想象吓坏了。

如果天色明媚,也可能有惊雷。你误以为你到那些遥远的地方游逛有功,但其实你是错的。生活就在这里画了一个圆心,你或许一辈子都得住在这里。

你不同意?好。路我给你指出来了,后面的事就看你的了。

天空中有惊雷,但是雨水迟迟不至。我并不要求小海完全按照我的意愿行事,事实上,他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我和小海的关系好像也比不上螺栓和螺母的咬合。

比赛过去之后,他们都回来了。所以他不得不拿出最强的手段向他们喊话,但听懂他说话的人太少了。我后来秘密地跟踪他,到了这里。

悬崖都是为你们专门定做的。你还满意吗?

“日复一日地训练,不知道是幸福还是悲哀。因为我并不想这样终结一生。我并不想这样无来由地消耗下去。我悄悄地试探了一下之前那些不可能的事。但你听我说,我同谁都不认识。”

光也是透明的。你在季节里的生长是透明的。小海啊,如果不出意外,你就会像我们曾经遇到的那些人和事一样,在芸芸俗世里老死。那样的话,你在灰尘里的躯体也会变得人鬼不识。

小海怒火上涌,拍了我一巴掌。“你嘴巴能不能放干净点?”

“你莫要诅咒我。”

我是爱你的,小海,我只是说出了一个事实。“爱,抵挡不了衰老,更抵挡不了我们对于生死的想象。因为,我不言不语也不代表我们就可以长相厮守。”

“你是病人。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生病的句子。我把你的话一掰两半,就会知道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了。你好自为之吧。”

小海摔门而去。教科书在空气中一颤一颤的。“小海小海你慢点行,你等等我,否则你会迷路的。”

活该!小海没有扭头看我一眼,或许他已经死心了。“我是爱你的,无论你怎么想,我都是爱你的。”活该!我扇了自己一巴掌。太疼了。我使劲地焚毁了我的面容。在夕阳里我看不到我的真容。

天下安定无事,只有芸芸众生,只有风吹树木带来的小振动。鸟儿在树上筑巢,“斧头敲山峰,多大的声儿啊。”我可能再也追不上小海了,可我是爱他的。

我爱小海。哪怕没有一个人可以出来为我作证,我也是无所谓的。反正我爱小海。那些爬山虎铺满了整个墙面,整个墙面都是绿油油的。小海小海你快来看,这整个墙面都是绿油油的。

风声涌动,我在想小海。我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但是我说过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我如何能把它收回来?

我站在一片平地上朝天空里望,各种鸟儿盘旋飞舞,像它们竞相收割了硕鼠。我站在床头,吊起了我的枕头。

我的屋子里变得黑漆漆的。我不知道这是到了何处。我一个人既无忧又无喜。可是小海他带走了那一小片光亮,使我的屋子从此变得黑漆漆的。

各种扭曲的瓜子各种蛇各种生物漂浮在水面上。水声叮咚,是因为我听到了水声叮咚。我没有造出任何一种屏障,可是我的屋子里变得黑漆漆的。

雪白的旷野,我看到了小海一个人孤零零地盘膝坐在那里。“小海”,我说,“你看起来像个僧人,让我摸摸你的头吧,我是如此爱你。尽管你看起来已经不是以前的小海了,你现在心事重重的样子让我生畏。”

小海转过头来,满脸茫然地看着我。“你叫我什么?”

“小海?”

“嗯。我想起来了,我在以前是叫过这个名字。可这里不同,这里没有我的名字。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我叫‘你是对的’。你这样称呼我就可以了。”

小海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看起来,你可能没有名字。我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被胡乱叫过别的名字。我一直就是小海,对吧?”

看起来我是爱小海的。我用力地抱紧了他茫然若失的面孔。“对,你一直就是。以后都是。”

我的头脑里涨满了各种事物。我可能睡前喝酒喝多了,所以我的头脑里涨满了各种事物。我见到小海的时候,已经没有家了。我的教科书也冷静而刻苦地待在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丢掉了它们。

一阵一阵清冷的寒气落在我和小海之间。“为什么会这么冷啊?”

“是的,为什么会这么冷啊?”

“为什么会这么冷?”

我不知道。我只看见小海像一块突然坠落的石头一样,朝地心陷了下去。他的重力如此惊人,等到我意识到他在下陷的时候,地面已经“咕噜咕噜”地冒出了五颜六色的泡儿。

“小海——”我冲着脚下的深坑里一个极小的身影喊着,“小海——”

“小海——”

他不可能呼应我了。我看见他仍在往下陷,速度加快了,看起来竟像一发炮弹。他坠了下去。我追不上他了。可是我爱小海。我的泪水流了出来,我痛苦极了。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想起来了,我用力地抱了抱他茫然若失的面孔。再往前看,我也是对的。我来到了雪白的旷野,我看到小海一人孤零零地盘膝坐在那里。

“小海。”

你要回应我呀,可是你似乎没有回应我。我不知道你是压根不想回应我,还是无法回应。或者,你不知道如何回应我?

小海越坠越深。小海他变成了一个微小的影子。小海他不见了。可是小海为什么会坠下去呀?我试探着往这个深坑里伸了一只脚,可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力量突然发生,它似乎在抓我的脚。我赶紧把脚抽了回来。

小海的所在,是个无名之区。我收集了许多名字去喊小海。“王八蛋,狗娘养的,亲爱的,我的小海呀——”

可是我突然担心起来,我似乎再也无法把他喊回来了。

风很大。我坐在井边。我看到这个深坑在扩张,在变成一个我看不清底细的新的水世界。井里“咕嘟咕嘟”冒泡儿,“小海——小海——小海你浮上来呀,你浮上来后我抓住你的手,就可以把你拽上来了!”

“你是对的。”

小海突然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的面容发黑。

“我好像做了个梦。但是,你怎么会在这儿呢?”

“我觉得这是一个梦。从头到尾,你一直未醒。”

“但是,你怎么会在这儿呢?”

“我跑到你的梦里去的时候,正是旷野中月色上升孤星隐退之时。所以我盯着你看,已经好久好久了。我感觉到我的眼睛干涩……可能,我需要去睡一阵子了。”

害怕小海担心,我没有走远。害怕小海迷路,我早就给他画了好多箭头。根据箭头指引,他只要不去太远的地方就不会丢掉自己。我睡觉的时候,九月的风刮起来了。小海脸色黑黑的,坐在风口上。大风吹进了他的心里,他把一只手伸向我。

我睡着了,可我能够感受到小海把他的一只黑手伸向我。

“小海小海你莫要乱摸,我这会儿困得厉害,你不要打扰我。”

“可我看见你,好像想起了什么。我要回家,我只要回到家就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搞清楚。”

这是九月的一个星期天,小海一直在找他的自行车。“我只要骑上我的自行车就可以回到家,我只要骑上我的马,就不用担心走路累了把自己丢到最后。我的自行车和马,它们都认识回家的路。我记得就在一座山坡的高处。”

“教科书在那里,那我们的家自然在那里。”

我睡熟了,但是教科书在我的枕下,我知道教科书在我的枕下。“小海小海,你莫要过来瞎摸,教科书就在我们的枕下。”我听到他仓皇地叫了一声。

我的梦就醒了。

小海面容发黑,我搞不懂这是为什么。“这里让人冷得发抖吗?你可以去加件衣裳。”“不,我不需要穿什么衣裳。穿什么衣裳对我都是一样的。”“你可以坐下来喝点水。”“我不喝水,喝不喝水对我都是一样的。”“小海,小海,莫非你是?”

“你是对的。我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睡意。但我只是想同你睡在一起。”

“这可真够荒唐的。”我叹息了一声,干脆下床来了。

“我已经睡好了,咱们出去走走吧。”

秋天的风果然浩荡而神秘。我差不多一直住在这片区域,我走的路没有小海远。我不太知道多少外面的事。但秋天的风浩荡而神秘,“你瞧,宝葫芦就是从那个岗子上长出来的。”

“我在里面装铜钱。”

“我见过老人们装酒。”

“我在里面种豆子和马铃薯。”

小海突然朝我走近。“你是对的,但是我始终想不起来你到底是谁。”

我也不知道怎么同小海解释。其实,不解释也可以,反正事情已经结束了。

“从这条路一直朝南走,走到路的尽头,你就可以看到我们小时候所住过的庄子。不过,现在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你可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心里有这个意识,但是隐隐约约地,我好像又感到你不太在乎。”

“不,我是喜欢过你的,我爱过你的。”

“那就是说,我们的关系是过去的事情了?”

“小海——你的面孔为什么变得这般黑?”

小海神色黯淡。“我不知道,我可能是走错了路,没有沿着时间的方向走,而是倒行逆施,所以受到了惩罚吧。”

“你如何倒行逆施?”

“我把书都撕毁了,把树木也砍掉了。我把道路刨开,使载重的车辆再也无法行驶。我就这样一个人走过来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要想没有其他干扰,我就只能这样做!”

“你为什么担心其他干扰?”

“我嫌吵。而且,我也不想与你多费口舌。我现在困了,我现在只想与你睡一觉。”

“可我睡好了。”

“睡吧,睡吧,我困了。我只想同你睡在一起。你莫要推辞。莫啰唆!”

小海的身体冰凉刺骨。我可能同一具死尸睡在一起。我毛骨悚然地坐了起来。

大大小小的蚊子突然在我们的身边飞来飞去。我挥手拍打蚊子,小海伸手过来抓紧了我的手:“不要动。”

“蚊子。”

“别管它们,蚊子不会吃人的。”

“嗡嗡嗡的,吵得人心烦。”

“别烦。闭上眼,蚊子就消失了。我们小时候就是这样对付蚊子,你忘掉了?”

我确实忘掉了。可我为什么要记得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

小海睡着了。他的脸色看起来变得更黑。可他为什么这么快就睡着了?他为什么会变得越来越黑?我曾经是爱小海的,可现在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我推了推他的身体,他睡得很沉,我估计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得想好对策。

小海的手仍然抓着我的手。我用力掰了掰,但他的手是僵硬的,我无论如何使力都掰不开。后来我就那样面影沉沉地盯着他看。一个脸色炭黑的人,现在睡在我的怀里。我不知道我是如何爱他的。可这是个事实,我无法改变。

小海睡了很长时间。我坐得身体发麻,头也开始疼起来,眼皮开始发沉,他才醒了过来。他推了推我:“喂,你是不是睡着了?你醒一醒呀!”

我睁开惺忪的睡眼。我看到一个轮廓很大的人抵着我的脑袋,他在使劲地喊我。“你放心,我死不了。我是不会死的。”

我揉了揉眼睛,恍惚中开始想起来了。“我不担心你死,可是你的手为什么是僵硬的?我无论怎么使劲都掰不开。”

“那是自然。就因为我睡着了,所以我的身体只能保持最固定的姿势不变,否则,万一有人想谋害我怎么办?”

“怎么会?”

“会的。我在那地底下待着,那里黑漆漆的,一片鬼哭狼嚎之声,似乎到处都是冤魂。我一睡着了,就再度回到那里去了。”

我有些同情地看着他。我想起来了,他确实是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可是他为什么还能活下来?我百思不得其解。

“是你一直在喊我的名字,”小海认真地看着我,“是你救活了我,所以,我准备认真地回报你。”说着,他庞大的身躯带着席卷之姿把我吞没了。

我恐惧地战栗着。因为我能够感觉到,我被小海抱了起来。

“教科书呀,在床铺的下面铺了一层教科书,你至少应该把它们取出来,整整齐齐地码放到我们的床头……”

“你为什么在床铺的下面铺了这些教科书?”

“因为我走得久,我既担心它们被风吹走,又担心书上落满灰尘。所以,我每次走后,它们就占据我的床铺。”

“可刚才我就在这里睡了一觉。”

“我也是刚刚想起来。或许,是因为你太困了吧,其实我也一样,我困了的时候是不会有任何讲究的。在铁板上我也能睡着。”

小海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我感觉你确实是爱过我的。从你的声音中我能听得出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面色漆黑的人为什么会如此在意这件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如果我真的爱小海,我可能不会恐惧,但是现在,我仍然在战栗着。

“你如此紧张,担心我会吃了你吗?”

“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冷。你身上太冷了。你身上为什么会这么冷?”

“可能是那些冤魂作祟吧。我毕竟在那里待了那么久。”

“底下,底下真的是冤魂出没之所?”

“我也说不大清楚。也可能是我的幻觉。但我确实没有做过什么改变。我可能是自然而然地就变成这样了。你不会以为我是死了吧?”

我摇了摇头。其实,起初我是这样认为的。但现在,他在慢条斯理地同我说话。这不是一个死人能做出来的事。但是,让我重新爱小海,我好像也爱不起来。

他身上太冷了。他的面容太黑了。

小海仿佛看懂了我的心思,他环抱我的手臂突然松了开来。我就这样慢慢地站了起来。九月的一个星期天,窗外的大风吹来吹去,我觉得屋子里憋闷得紧,就想出去走一走了。我探寻似的,抬头看着小海。他现在比我高出了整整两个脑袋。

“好的,那我们出去吧。”

我同小海站在这个岗子上。“你瞧,宝葫芦就是从那棵枯藤上长出来的。”

“我在里面装铜钱。”

“我见过老人们装酒。”

“我在里面种豆子和马铃薯。”

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同小海在这里遍地撒野。但是后来,他就搬走了。我们第二次认识的时候,已经九月了,这多么好;每逢九月,我们就可以领到教科书了;每一年都是这样;每一辈子都是这样。

曾经,我喜欢过小海,那时我们都已经成年了;我喜欢对小海说:“我喜欢散发着墨香的日子。”

因为也只能这样了,我这辈子,再不是为谁活着。教科书就是万千事物在我的窗口的流动、光与影的汇集。

小海走到了宝葫芦那里,伸手从树上摘了一颗下来。“你瞧,我们还可以往里面种米粒。”

“我在里面装铜钱。”

“我见过老人们装酒。”

“我在里面种豆子和马铃薯。”

宝葫芦也有些枯萎的征兆,但是没有什么,因为它本就是这样的。小海轻轻地朝葫芦嘴里吹了口气,我看见谷穗就长出来了。九月的一片好大地,到处是谷子香。我想起来了,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爱小海,就是在九月里。

那时,天好高好蓝,而时间一片空旷。我朝四下里望,无论如何都看不到时间的对岸。小海在田野里欢快地奔跑着,我追赶着他。一阵秘密的欢乐在我们之间弥漫着。我大声喊着:“小海,你等等我。”他便停了脚步,回头注视着我。

小海啊小海,他再次重复了之前的看法。“我想起来了,我们确实相爱过。那时,我还没有这么高的个子。我那会儿最多比你高半个头。”

“这些年里,你一直都没有停止生长,但我还是老样子。”

我是喜欢九月的。我不喜欢九月流逝。它每往后挪动一点,我的伤心就多一点。所以,我的日历本向来只有一个月,九月始,九月终,从来没有变幻过。

关于我自己,我也没有变幻过。既不会恢复到更小的时候,也还远远没有到苍老的时候。唯一让我感到担心的是,虽然往事已经层层叠叠地映在了我的心头,但我觉得,我现在对小海的感觉已经不似当初。

小海懵懵懂懂地朝日落的方向走着,他的身躯高高大大,如果我在他的身后跟随,那我很容易就被他的身影遮没了。

“再走下去,岗子上就会结出冰凌,而我的悲伤也会达到顶点。小海,我们不走了。小海——”但就在我喊了这一声之后,小海突然不见了。

我惊慌地朝小海刚才所在的方向奔过去。我看见只有小海拿着的那个宝葫芦落在了那儿。葫芦中的谷穗已经熟透了。我从葫芦中取出了谷子,除此以外,这片大地上一片荒芜,我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小海再次失踪了。

这一次,大地上没有裂口,空中也没有。但是小海再次失踪了。

九月的风拍打着窗玻璃,而大小鸽子都来我的屋前觅食的那些天,我是焦躁的。同小海在一起待久了,我是焦躁的。“我不能一直这样啊,小海,请你让我选择离开你一会儿。请你让我选择重新做一回人。”

“你搬到陷阱里去住吧……”

教科书已经被我重新取了出来,在我们的床头整整齐齐地码放好了。我总是希望一睁眼就能看到它。但我并不喜欢只读书不做其他。

“小海,如果让你重新选择做一回人,你会怎样?”

“我可能会把你杀了。”

我不同小海说话。他想把我杀了。但有时,连我自己都忍不住产生这样的念头,如果我不是对妈妈做出过各种美好的承诺,我真不愿意像这样毫无目标地活着。

生命没有尽头,太可怕了。

我的梦开始变得多起来。

小海常常从我的梦境的一些端口返回来,就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似的。

“如果往事重重叠叠,而你的记忆却十分有限,你准备怎么做?”

“我会分别记忆,我不可能把它们一股脑儿地都放出来。”

“斧头敲山峰,多大的声儿啊。”

“是的,我一般只在九月里生、降,子丑寅卯,栩栩如绘。”

闫文盛,文学创作一级。现为山西文学院专业作家。主要著作有《我一无所是》《主观书笔记》《灵魂的赞颂》《失踪者的旅行》等十余部。获第四届茅盾新人奖、赵树理文学奖、《诗歌月刊》特等奖、安徽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