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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3年第2期|孔亚雷:大象(节选)
来源:《收获》2023年第2期 | 孔亚雷  2023年04月06日08:01

总共有七个人。都是男人。年龄从二十到八十不等。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个谜。但我们有的是时间。因为他们永远不动。因为这是一张照片。除了七个人,还有一头大象。不,不是真的大象,但看上去就像真的。一尊栩栩如生的石头大象。事实上,大象占据了这个矩形空间(29×21)的大部分。显然——如果说有什么是可以确定的——大象就是这张照片之所以存在的原因:合影留念。你看着他们。那七个男人。你经常盯着他们看。原因既简单又莫名其妙:你想为这张照片写篇小说。仿佛它里面藏着某个秘密,某个跟你直接有关的秘密——而要解开这个秘密,唯一的办法就是给它写篇小说。但毫无进展。无论你何时看向他们,他们都只是回看你。直到几天前,你突然意识到,他们在看的并不是你。他们在看的是另一个你——跟你现在同样的角度,同样的目光:他们在看的是照片的拍摄者。所以,在某种意义上,除了那七个男人,这张照片还包含了第八个人。一个隐形人。一个看不见的摄影师。那会是谁?一个外国人?很可能。一个来自西方的外国人。众所周知,当年拍下这类照片的大多是外国人。那些洋鬼子。

有什么被触动。就像电路接通。黑暗被照亮。

苏珊。苏珊·桑塔格。你从书架上翻出所有跟苏珊·桑塔格相关的书。她写的。写她的。《重点所在》。《反对阐释》。《床上的爱丽丝》。《论摄影》。《火山情人》。《死亡之匣》。《在美国》。《苏珊·桑塔格传》。《苏珊·桑塔格谈话录》。《心为身役》。《重生:笔记与日记》。《激进意志的样式》。《疾病的隐喻》。《关于他人的痛苦》。《我,及其他》——从这本里你找到了答案。

《我,及其他》是部包括十个短篇的小说集。第一篇标题为《中国旅行计划》(王予霞译,黄梅校),开头第一句就是:我打算到中国去。文中有两段引起了你的注意(都与照片有关):

1968年4月,我坐着人力车在金边溜达,联想到自己珍藏的一张父亲1931年在天津乘坐人力车时的照片。他看上去很高兴,有些腼腆,一副漫不经心的半大小伙模样。他正盯着相机。

我还有一些照片,都是在我出生之前拍摄的。在人力车里、骆驼背上、小船甲板上、紫禁城墙前。单人照。与他情妇的合影。与母亲的合影。与两位合伙人——陈先生和那位白俄的合影。

你看着书桌上的照片,想象她父亲的那些照片。

显然,这是篇自传体小说。关于她的父母。童年。她的儿子(大卫)。她的阅读。写作。甚至饮食。而这一切都如漩涡般围绕着同一个中心:中国。

根据这篇《中国旅行计划》,再结合她的传记,我们可以得到如下几个时间点。1931:苏珊的父母——来自纽约,都是犹太人——杰克·罗森布拉特(Jack Rosenblatt)和米尔德丽德·雅各布森(Mildred Jacobson)来到中国从事毛皮贸易。1933:米尔德丽德从中国短暂返回曼哈顿,生下了苏珊——因此,她是在中国形成的。1938:杰克·罗森布拉特因肺结核在天津德美医院去世。“不知怎么回事,父亲留在了天津。我的生命是在中国孕育的就变得更要紧了。”(摘自《中国旅行计划》第28页。)

是的,这就是原因。这就是接通电路的开关。触点。这就是为什么那张照片让你想到苏珊·桑塔格。因为一个念头瞬间闪过脑海——也许,正是苏珊的父亲拍下了这张照片。这样一来,那篇计划中的小说就获得了某种贯穿的线索,某种前进的动力——一直以来,那篇小说都只停留在一个标题上。那个标题是:《大象》。

大象。你长久凝视着那尊光滑、完美、镇定的石头大象,以及在它前面排成一列的七个男人。问题是,你不仅要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还要知道你跟他们之间的关系。而你跟他们似乎毫无关系。除了你们都是中国人。你还是对大象更感兴趣。想象一下,如果背景换成别的什么,比如某座建筑、庭院,或山水风景,你可能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这张照片。正是由于那头庞然矗立的石象(造型简洁,沉重而优雅),以及其后近乎虚无的空白(因为曝光,也因为空旷),才使这张照片——照片中的人,被赋予了一种寓言般的存在感。抽象感。以及神秘感。

大象。你一直喜欢大象。不,应该说你一直最喜欢大象。(证据:你给自己儿子取名为象象。)

让你着迷的是大象的那种超然。那种平静,自足。几乎达到宗教的高度。大象体现了一种完美——一种不可能。怎么可能仅凭食草来供养如此巨大的躯体?怎么可能既不通过暴力,也不夺取或至少是伤害其他生命,而达到如此强大,甚至坚不可摧?这违反了动物社会的生存法则。尤其是对人类这一高级动物。

在某种意义上,你孕育了自己的大象。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你参与孕育了。

但你还是觉得这篇小说写不下去。你和那张照片之间,你们的联接过于平面,过于脆弱,过于私密,缺乏延展或打开的空间。但如果那张照片是苏珊·桑塔格父亲拍的,情况立刻就不一样了。联接瞬间变得立体起来——就像凌乱的星光被连成了星座。首先,如果是苏珊的父亲拍摄了那张照片,就说明他认识照片上的那些人,并跟他们有某种关联。(生意伙伴?买办官僚?都有可能。)那么,经由这位名为杰克的洋鬼子,你也就与他们产生了关联:因为正是这位杰克,孕育了——参与孕育了——你最爱的作家,苏珊。

跟苏珊·桑塔格一样,你也是个作家。一个中国作家。但在某种程度上,你觉得,你的写作,你身为作家的自我,是由美国孕育的。美国的文学、音乐、电影,乃至语言(你还是个译者,译过卡佛和厄普代克)。而你最爱的美国作家却恰好是在中国被孕育的——也许,就在你面前这张老照片被拍摄的那个时空。甚至,还有可能,在苏珊年轻的未来父亲拍摄这张照片时,她怀孕的母亲就站在他身边。于是她便以胚胎的形式进入了这张照片——进入了你的凝视。

视线发生了微微的颤动。模糊。扭曲。某种时空旅行。虫洞理论。你和苏珊:一种微型中美关系。

在对苏珊的众多赞誉中,有一个最令人肃然起敬(也最令人生畏):她被称为“美国公众的良心”。那么,也就是说,这颗“美国良心”,是在中国孕育的。另一种中美关系。

现在,你感到,小说开始动起来。

照片的拍摄地点同样支持这一假设,至少在逻辑上。就在不久前,极其偶然地,同样是在北京潘家园的旧书摊(你发现这张老照片的地方),翻看一本叫《皇朝末代京都图录》的旧画册时,你突然看见了一只同样的石头大象。几乎不用多看,就能确定它们显然是同一只。介绍文字说那是位于北京昌平的明十三陵的神道石兽之一。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想象,美国皮货商杰克(也许还有他妻子),与他的中国朋友们一道,从天津去北京的明十三陵游玩,并为他们拍照留念。而杰克没有出现在照片中的原因是,照相机是他的,只有他会拍。或者,他和(怀孕的)妻子单独又拍了一张。

听上去很合理,不是吗?

就在这时,你才突然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一个关键点。时间。如果这张照片是苏珊父亲拍的,那么它就必须拍于1931至1938年。怎样才能判定一张照片的拍摄年代?服装。服装是最直接的依据。你看着摆在书桌上的照片。你看着那七个男人。除了画面最边上的两位——最左边的戴着官帽,显然是个朝廷官员;而最右边的那个是唯一没戴帽子也没穿袍子的,显然跟其他人不属同一阶层——除了他们俩,其余五个人的着装都遵循同样的规律:光额头上无檐、顶端带小圆球的瓜皮帽(以及由此被暗示的、挂在身后的长辫),棉袍,外面套一件开襟背心。由此可以推断出两点:一这是冬天;二这是清朝。后者为我们划出了时间线,即这张照片摄于清朝灭亡之前。

……

(选读完,全文见《收获》2023年第2期)

孔亚雷,写作、翻译,著有长篇小说《不失者》《李美真》,短篇小说集《火山旅馆》,文学评论集《极乐生活指南》等,译有保罗·奥斯特长篇小说《幻影书》,杰夫·戴尔《然而,很美:爵士乐之书》,詹姆斯·索特长篇小说《光年》等。有作品被译为英、荷、意等国文字。曾获西湖中国新锐小说奖,鲁迅文学奖翻译奖提名奖,单向街书店文学奖。他住在莫干山下的一个小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