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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3年第3期|胡笑兰:仰望河流
来源:《广西文学》2023年第3期 | 胡笑兰  2023年04月04日09:20

浣河:陌上清颜

我的老家,有山之南,有水之北,是为阳。古有宗子国,得名枞阳。山是青绿的山,水是清灵的水。一条老街婉转三五里,穿山绕梁,又婉约在一片无尽的原野、河汊、村庄、山峦里。村庄就似一块魔方,绿、黄和褐的模块组合,其间纵横河水,无论你从哪个角度去欣赏,都像是一幅油画。绿与黄的鲜艳,是水的杰作,是土地生出的梦幻。

我走过很多的路,看过很多的河,其实人间最难辜负的是童年与母水。家乡的河流,总是流淌于生命的深处,被我小心地携走于天涯。当一个人执念于某一个事物,将一条河挂于心尖时,这个人心中该蕴含怎样的深情?

一条河一定有一个出发地,一个它要抵达的地方。杨家山有数十条溪谷,几乎每一道山谷都有一条小溪。很散漫,这里冒出来一个泉眼,那里奔出来一条溪流。它们穿过石隙,蹚过芭茅丛,跨过松根竹影,往下。越往下越有力量,终于生就一副欢歌勇猛的身板。泉水叮咚,泉水甘甜清冽。浣河不用发召集令,溪们都循着自己开辟的路径奔它而来,终日不断。它们和枞川河一起,成就了一条河,浣河的楚楚动人。

一条又宽又长的河水,像是划的一条界线,把窑街和村庄分成两边。浣河的两边是长堤,长堤依着河婉转延伸,河的那边围出无边的田野,河的这边拥着一片浅滩。我家离河很近,近时近在咫尺,远时也不过走过这处浅滩。

浣河清澈,清澈得可以让你看到河底的石子。河深的地方,湖水也是知人性的,让你看到河底绿萍的根和游来游去的鱼影。粼粼水波,像丝绸抖动的细纹,皱褶的光润是优雅的。清清的河水,终日缓缓地向远方流着,仿佛一位凌波微步的柔情女子,盈盈而去。

河滩的柳树遒劲,稀稀疏疏的二三十棵,枝条勾勾搭搭,像是想把毗邻的小路拥在怀里似的。秋冬之季,出了水的气生根脱水干燥,变成一捋捋褐色的细丝,在风中飘拂,像老爷爷的胡须,我叫它们“杨胡子”。长杨胡子的地方是去年河水的位置,水淹到哪儿,哪儿就会长出气生根。一般陆生植物长期淹水就会窒息而死,但柳树不怕,气生根就是柳树的“呼吸机”。

几场小雨,几声春雷,柳枝儿绿了,树软了腰身。一阵风来,秀水的身影随着细细的波纹一闪一闪,倒影里依稀见到少许的白云,有几分油画的韵味。不经意间,树椴上忽然就生出几丛蘑菇。母亲小心翼翼地折下,像是捧在手心里洁白的云朵。母亲拿它做汤,吸了天地灵气的蘑菇,鲜嫩得什么似的。

“慢点,慢点,别烫着。”母亲温柔地看着我们吃。

“妈妈,还会再有吗?”看着汤汁不剩的碗,我意犹未尽地问母亲。

“等再有一场小雨,杨树上冒出来的蘑菇呀,挡都挡不住。”母亲肯定地说。

“柳丝舞乱雨丝飘,千朵桃花粉面娇。流水小桥偎夕日,青堂瓦舍白云飘。”江南是水灵灵的江南。蒙蒙细雨,烟云笼处,村庄愈加清秀了。

河岸边的小山,脚下乱生着麻石,或卧或立,或宽或仄没入水中。河流里永远有我热爱和眷恋的事物。坐在大石上,双脚浸没在河水里,享受夏的凉爽。那些鱼儿围着我,逗弄着我的光脚板。我听鱼儿的声音,我听河水的声音。

如果说可以深入石头的深处,那么就是鱼了。那些小鱼儿挤成一排排银色的钉子,咬住石头,咬藏在纹路深处的藻。它们欢乐的尾翼摆来摆去。旁皮、石斑、白条、仓条、青尾……小鱼儿们扎堆地游弋,啄碰得人脚面小腿痒丝丝的。

月光照亮处,一群银鱼朝着一个方向涌,箭镞一样射出去。大鱼喜欢逆水而游,它们喜欢那种力与力的较量。它们是水族中的弄潮儿,水流愈激,它们游得愈欢。间或,它们会纵身一跃,来表达它们的欢欣。轰轰烈烈也好,静静悄悄也罢,大地没有休止符,交响乐未曾停歇。河流里的生灵,大地上的物事以自己的方式呈现生命的样子,生息从来没有停止过。

河边的芝麻正在开花。洗衣的妇人把棒槌敲得山响。她们炊煮,浆洗。浣河映照她们的样貌,从青春到中年,再到老年。浣河见证着她们的每一个寻常的日子,也照见了她们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一生。浣河上流水一样的女人,有我的母亲。母亲每天都要来浣河,她洗衣浆纱来,有什么心思也来。浣河边的女人都有一颗水润的心思。月夜,母亲来到浣河放河灯,遥寄对已逝爱女的思念。孀居的曹妈妈,也来到河边,静坐。母亲陪着她,细细地说话。河水听见了她们的心音,听见她们如浣河清波一样起起伏伏的心情。温良、悲情或者喜悦。眼前幽蓝一片,看见又像看不见,一颗心就像浸在一湾碧水之中。心安静了,又活泛了。除了血液,还有什么也能从心上流过?我想,只有河流了。

芡实粉紫的小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刚劲强悍,连花茎,连外花瓣都长满刺儿。叶子背面筋管粗大,就像张开的网,难怪它们有着极强的生命力。蟹爪样的菱叶,磨盘样的芡实叶,渐渐挤满了河面,刚长出的和长成的叶子相互错落,河面上呈现出生机勃勃的翠绿。鸡头米破叶而出,全身都长满了扎人的尖尖的小刺,远远看去,就像在游泳中探出脑袋的鸭子。

宋时姜特立有诗云:芡实遍芳塘,明珠截锦囊。风流熏麝气,包裹借荷香。

小时候,因为我三姐,我吃了很多芡实,还有芡实的嫩杆。水乡长大的人几乎具备的本事,那便是采河里的河鲜。除了下河捉鱼,还有应季的藕和莲蓬、菱角和芡实了。三姐将她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我是很崇拜我三姐的,只要她出门,总会满载而归。

芡实味美,采之不易。浮生盾状叶,上有刺如钉头,外有刺如猬毛。三姐自有办法。镰刀在磨刀石上“霍霍”地响,手指轻弹,那刃口吹毛立断,将它绑定在一根长长的竹篙上。四野河宕交错,菱藕芡实盈盈水间。但见,三姐将竹篙探进水的深处,刀在里面切割,顺手翻卷回拉。芡实与菱菜被拎出水面,一一悬空,芡实如出水芙蓉,野菱角四脚朝天躺在筐里。一袭紫色短袖,勾勒出少女婀娜的身姿,随着竹篙的往复推进,起伏。三姐的动作那么熟练,那么优美。这是江南水乡赐予人的轻灵与智慧。

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是拔刺。虽以三四层的棉纱手套防备着,仍不时要忍受针肤之痛,但美味足以抵消所有的不耐。

一种原真的吃法,也算是没有辜负这水灵清爽的味道,最好的做法就是清炒和做汤。人间至味是清欢。只有这样清纯干净,没有过多调料的附和,才能保存它原本的、至真的滋味。芡实的嫩叶柄也是一味好菜,直接选取最嫩的部分爆炒,炒至稍微断生即可,也是清香怡人。吃不完的,将它腌制,是一味咸菜,又将与美味相伴的日子拉长。

新鲜芡实做甜汤,火候十分关键,时间一长马上就会变得老化,失去它软糯的口感,时间的把控一定要恰到好处。芡实,再诸如莲藕菱角,是河流带给我们的珍贵礼物。日月变幻,星辰交替,它们默默生长,汲取天地精华,最终化为一碗琼浆玉液。它们就像是自然与我们连接的纽带,带着清香,让我们去追寻自然。

冬天,年的脚步近了,迎来一场猎鱼的盛事。河宕湖汊在抽水机的轰鸣声里干了,露出河的底色,灰黑的泥浆。许多的鱼、各色的鱼在泥水里游弋,满湖乱窜。河里,岸上,都是人。裹满泥巴的鱼滑溜溜的,这也难不倒谙熟鱼性的捕鱼人,很快它们被一一活捉。狡猾生猛的黑鱼,张着尖刺的鳜鱼,三四十斤重的青鱼,肥白的鲫鱼……它们集体在各式筐中张着嘴,摔着尾巴,跳着蹦着……人、鱼、河、村庄都充满了喜气。

一俟傍晚,开始有雪。那时的乡间,大雪的节气一到,天地的脸色就有了凝重。沿河两岸连山连庄皆一片白色。各家素朴的瓦房中,油灯的晕光开始从窗棂罅缝中洇出一小片豆黄。雪,继续纷纷扬扬地下着,灰麻雀早早地在老槐树或屋檐里安家落户,也陆续进房歇息了。真静。

雪地里,一行行脚印从河边一直延伸到各家门前,清晰而毫不含糊。室内橘红色的灯光漫射在地上,雪的表面有晶莹透亮的颗粒。炊烟升起,灯火能驱赶夜的黑,也能照亮归家的路。灯火和炊烟是村庄的灵魂,灯火和炊烟常常在黄昏时分慰藉并温热我的内心,那是母亲温暖的召唤。鲫鱼嵌胆,掏出肠子,就着血丝在锅里煮了。鳜鱼与山粉圆子是绝配,也在锅里炖了,吃起来,那种胶原蛋白能黏住人的嘴。每一个家庭都被无与伦比的鲜香包裹得严严实实,每一个人脸上都荡漾起满足的神情。

我也看见了河底的小溪。那股藏在河流深处滔滔不绝的暗流,在河床里拉开了一条深深的沟壑。架几块石头,走过去就可以爬上对岸的河堤。来年的春天,千沟万壑,水奔着浣河而来。河涨了,又丰满了。

浣河与长江像一对生死相托的情人,两条河流的交汇,让一个人的一生充满了温暖的记忆。浣河往前就是枞川河,一条浑黄的水线分开两岸,那是土地的黄,长江的黄,带着一种性情。它从长江而来,从无数个湖泊而来。枞川河在夏天的汛期,河面壮阔,一直淹到山脚下。枞川河奔放的河水并不安分,大多的时候水流湍急。但奇怪的是从一个峡口,转身进入浣河,它就格外沉静、格外澄澈。

两岸尽是群山,村庄田原在山里错落。

暑假,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便是去买鱼虾。我顺着大堤向枞川河走,几只货船渔船来来回回游弋,船尖分过细碎的水花,只有船底的水声,轻轻地轻轻地流过去。几叶扁舟,鱼鹰正撒着欢。灰麻雀在芦苇丛里东张西望,又扑棱棱地飞,鸥鹭、灰鹤不时掠过水面。

渔人遵循“靠水吃水”的古训——向枞川河讨生活。

涨水的夏季,鱼儿迎水而上,便是捕鱼的好时机。渔民早搭起了茅寮,架起了捕鱼的罾网、搬罾。枞川河的搬罾可不是小打小闹。多根粗壮的竹子弯成弓形,在中轴点扎结,像放射的抛物线,下端扎起环形的大网。渔民摇动转轴,缆绳收收放放,巨大的云梯吊着那个中轴点起起落落。

搬罾是个极需要耐性的活,当把网子放沉到水里后,要的是耐心的等待。水面起了波澜,有鱼影闪动,该起网了。

“咔咔咔……”转轴带动云梯的声响。水面上这样的一种声音,正为着水中的鱼和水面的渔人记录着一场搏战。渔网被快速地拉起,吃重的网柱每一根都弯成了弓的样子,渐渐地,现出来鱼儿的身子,它们跳跃,惹得水花四溅。罾网出水挂在半空,但见各色杂鱼,翻着筋斗,跌入网脐。渔民抄起捞斗,一勺勺捞着,麦色的脸膛每一条皱褶都藏着兴奋。他们捞起来的是丰盈的日子,一个夏天的收入就可以维持一年的生活。

渔家支起篝火,铁吊罐里焖着米饭,小铁锅里煮着新鲜的鱼虾。江风裹着香气四散飘逸,惹得人直抽鼻子。那自然生长的鱼,又刚刚出水,河水煮河鱼,鱼肉自是鲜美无比。大胖头鱼、鳜鱼无论是炖粉条,还是炖豆腐,都会吃到最原真最难以言说的鲜美。长江里的刀鱼油烹水煮,就连那跑不动的“毛花鱼”,鱼汤淘饭,香得一气能吃下好几碗……于是,我对鱼虾的偏爱便竟至于执着。

芦苇从堤坝的脚下延伸,一直延伸到河里。芦苇浩荡,芦苇柔和。

朝露点燃了雾气,雾升起来了。雾气在河面薄一点,芦苇荡里的雾气总重些,一团团的,一缕缕的,梦幻般的蕴在那里。芦苇已经在悄悄地抽芽,眼见着往高里、往宽里长,嫩嫩的,是鲜嫩纯真的少年芦苇。等到端阳的脚步一到,芦苇密集,深绿,芦苇步入粗犷不羁的壮年。我的眼前是盛大的场景。我理解了一个词汇:芦苇荡。它以烟波浩渺、芦叶含眉次第新的浩荡征服了我。

芦花渡口黄伯靠着这处水泽摆渡,渡河两岸来来往往的人,也渡自己一家老小的生活。黄伯散养的白鹅喜欢这片芦苇,鹭鸶也喜欢这片芦苇。以芦花渡口的那一只手摇木船为背景,以枞川河为背景,以一群少女为背景,该是怎样的庄严、美妙。

一到端午,芦叶肥厚,这恰是采摘它们的最好时候。远处,窑街上的女孩儿们一个个约好了似的走出来。她们臂弯里挎只竹篮子说我们去打粽叶子呀,妈妈裹粽子呀。和芦苇一样的少女,给这枞川河增添了另一种气息。

靠近芦叶,发现那上面挂着水珠,一粒粒的,透明饱满。它们开心地迎迓着姑娘们,露珠扑簌簌抖落,湿了姑娘的衣襟,秀出来姑娘玲珑的身子。太阳升起来了,枞川河上的光最先告诉我们,除了哗哗的水声,还有光,光碎银似的抖动。光也打在粽叶上,打在姑娘明媚的脸上。水润的脸庞,流露着没有任何杂质的兴奋与单纯,带给人真诚与感动,让人感觉世界清新如许,人心美好如许。这,恰恰是我们今天依然怀念和渴望的。粽叶清香,粽叶舞蹈,与姑娘纤指亲密。它们会变成几味端阳的粽,用它们自然的清气,熨帖我们的肚肠。我觉得,想忘记什么记住什么,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手在召唤,河流的恩赐便永远留在心里。

江南的女人是水做的女人,像是白茯苓滋养出来的,没有黑色素的堆积与淡斑,肤白清秀。我想,一定是得自河流的滋养。真个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河水映着姑娘葱白的小腿,女孩子青涩的脸长开来了,身段也出来了。

“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河水照见了江南女子的清秀多情。自然的美滋养自信美,姑娘们说到自己的新夫婿、新嫁衣,脸红了,像三月里杨家山红艳艳的杜鹃花。她们的心一如枞川河的潮汐,澎湃。

渡船滑过浪尖,浪花拍打着船舷,细碎的声音犹如姑娘在耳旁窃窃私语。人在里面打着晃,悠来悠去,也晃动了人的心思。风吹着面颊,那些渡河的年轻人,里面有梅要等的人,还有莲要等的人。直到再晚几年,还有我要等的人……

许多年后,当我走过我成长的窑街,可是,河呢?一条公路把浣河拦腰截断。河瘦了,河干了,像韶年不再的老妪,日益干瘪下去。枞川河床情况很糟,变得狭窄。回家的好心情渐渐消失,心往下沉,一直往下沉……

如今搬罾早就失却了。但只要一想起来,我的心里便有种抑制不住的温暖。这温暖源自那些河宕,源自记忆里永远无法忘怀的点点滴滴,源自在那片土地上以河鲜为乐的乡亲,他们蕴含在水乡里素朴的爱。

那些小溪也人间蒸发了,一同蒸发了的,是那溪边顽皮的孩童,和他们洒落的一串串哗哗的笑声。没有了长江的血脉滋养,奔涌的清溪,河少了灵气,变成了一潭死水,时不时发散着难闻的鸡鸭粪便的臭气,那是养鱼人放下的鱼饲料。鱼虽肥了大了,但那鱼却不再是儿时味道,不再有记忆深处的鲜美。

死水微澜,泛动的水波纹也是呆板的,就像一个人没有表情的面孔。或者那些黄绿的波纹,更像一个人痛苦的脸,不断挣扎抖动的皱纹。那皱纹不仅仅刻在脸上,也插进心窝子里。

像被一把剃须刀剃过,剃光了河岸上的杨柳树和荒草。河床上裸露的根须,一直往前伸。根须顽强,丝丝缕缕地翻卷。它们以这样的执犟,勇敢地为尘世提供箴言。

仰望河流,内心总是起伏的。春秋寒暑,隐蔽、冲撞,明明暗暗的纷争。一条河被各种欲望填满,被掠取,被深浅不一地挥霍。那些被河水溅湿的,我先人们的灵魂真实地疼痛着。每年清明、冬至回家,在砍蕨时,我小心翼翼,怕这一刀刀地砍下去,会惊扰了墓地里的先人。蕨发出沙沙沙的声音,似在哭泣。蕨花四处蔓延,随风而落,在冬的荒芜里播下无数颗忧伤的种子。站在祖墓,父亲母亲的坟头,山峦起伏,绵延着没有尽头。松涛阵阵,像唱一首不绝的挽歌。我总是会深深看着,看着老宅,看着浣河。

生命中有许多值得追怀、值得流泪、值得歌咏的经过。我在想,一条河流的终极意义到底是什么?陌上清流何处觅?伊年,它是那样清澈,那样浩瀚,那样地蓝。以至我后来总是偏爱蓝,湖蓝。当你面对一面丝绸样波动的蓝,你只会感受到自己整个生命都被过滤了,在干净中辽阔,在干净中明媚。一面蓝色的水,下面有无数的生灵,鱼、藻、芦苇,甚至于石头,它们都是河的心脏。无数颗心脏在水中跳动,激活着水的生命。水,容纳天空,滋养河流两岸所有的生灵,成就一个个拎起来水灵灵的日子。一条河,足够让你懂得生命中最需要的,究竟是些什么……

茅洲河:流动的深情

那是2002年,我一踏上深圳的土地,便与茅洲河相遇。

可是,我刚一照面的茅洲河,纤弱染疾,浑浊污秽,纤细得像条水沟。河沟边的植物也没几株,蔫蔫的,无精打采。我真看不出来它是一条河。但于世居这里的人来说,它就是一条河流,一条布满人间烟火气的河流。它曾清丽又温柔,壮阔又婉转,清澈又甘甜。它曾照见过村妇汲水浣衣的身影,响彻客家的山歌,再伴一曲咸水歌谣。浇灌、润泽、供饮,孕育着沿河两岸无数的村庄和圩镇,繁衍出稠密的人烟。这样的茅洲河就住在他们心里。每一条河流,从来都被河岸的子民称之为母亲河,茅洲河也是。

我留心河流的起点——故事的开端,留心河流的终点——故事的结局。它如何汇入一条河,如何流入大海,旅程中水质的变化。一条河流的剧情故事久远,它的剧情蕴含在每一滴水中。一些考古学家为我们揭开了那深埋在地底下的人类密码,当他们将考古的小铲探入历史堆积层,在大鹏发现咸头岭遗址,证明深圳早在新石器时代便有人类活动的足迹。人类的历史可上溯到七千年前,深圳的前身宝安县至今已有一千七百多年历史。这个有海的城市,丘陵、坡地、盐田、水田点缀其里,河流湖泊交织于里。茅洲河,这条深圳第一大内陆河,一直以来就是两岸子民生活的籍赖。

时光漫漶,一个后来人于村史、家族史,尚不能够厘清,何况是一条从远古走来的河呢。带着一颗敬畏之心,我踏上了这山水之思,寻着古人的足迹行走。

深圳古代的河流是以河流入海处的村名来命名的。

据清康熙《新安县志》记载:“茅洲河,在县西四十里,发源大头岗、凤凰岩诸处,至新桥之北十里许合流,经茅洲圩,入合澜海。”在沙井茅洲村侧茅洲河旁,有一明清时期的古渡口——茅洲渡,渡船渡两岸来来往往的人,乘船可抵东莞,可达省城广州。这是茅洲河以茅洲为名最早出现的记录。一条河因一座圩而名,从此被叫响。

茅洲河畔,一时帆影千樯、百货咸集。依水而居,枕水人家,茅洲河畔诞生了一个又一个古村落、古圩镇。它们是茅洲圩、周家村圩、白龙岗圩、蛋家蓢圩、沙井圩、升平圩、清平圩、乌石岩圩、松岗圩、公明圩。每一处古建筑都有动人的传说。弥漫古韵,悠悠合澜海,南与沧溟通,西滨零丁洋,合珠江入海。珠海口,是奔向大海的路径。

河水抚摸两岸,带着大地的心跳,河岸掌握着流水的异动。我听着河水的呜咽,来到河流,凝望着一种流动,想象着一种流动。广府和客家先人的脚印消失了,唯有河岸不能将它们忘记,并将它们收藏。

十九世纪以来,工业革命加快了步伐。这把双刃剑,创造了现代的文明,也刺激了人的欲望。人,创造了他们无限向往的繁华,也把自己困于欲望的城堡。明明暗暗的纷争,不知节制的掠取。你排出一摊废水,你倾倒一车垃圾,你倾泻的痛快,却让一条无辜的河流,以及岸上的植物忍受苦难。河流多么想俯在谁的怀中哭泣。河流给予我们无数的馈赠,我们享受,我们不知不觉。人,幡然醒悟,对着自己无处安放的生命与灵魂,也会哭泣。但是,眼泪只能把心泡得苦涩。世间太多的事物,唯有失去时才意识到珍贵。

茅洲河有过怨怼,它的怨怼就是纤弱、瑟缩与肮脏。不,影响的绝不仅仅是一条茅洲河,还有它要抵达的地方。在珠海口,在河流的方向上,有前所未有的疼痛,真实地疼痛着。但它始终在流淌。那么,这条茅洲河将持续它的无奈与不堪,直至干涸、枯竭死去吗?我有些悚然,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我的单位就紧挨着茅洲河。这一年,2017年的某一天。站在工厂办公室的三楼窗口,我时不时从这里眺望,不远处的一块地,空旷沉寂了很久,长满了杂草。忽然有一天,机器、工棚、工人在这里树起驻扎的大营,让工业区的隔壁热闹了许多。

间或,我还会从三楼的窗口看过去,工地上每天都有机器的喧响、工人忙活的身影。一年过去了,那约略几万平方米的水泥基地呈给我厚重、坚硬的脸盘。那上面又建起一座座圆顶塔样的建筑,或大或小,或高或低,相依相偎在绒毯似的绿草地之上。一旁的长廊也是奶白色的穹顶、奶白色的柱子。四面宽深方正的水池,钢管密集伸展,犹如排兵布阵。

是水塔,是污水处理厂?我肯定地想。果然,傍晚的散步,我从已经竣工的工地上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它是深圳市光明区污水处理厂,于2017年拉开了建设的序幕,现在正式通水运行了。算来,这是深圳市海绵城市建设项目水质净化二期工程。

茅洲河的整治工程还远不止这些。变化在悄然发生。沿河的地皮被翻了一遍。富有弹性的跑道,下面铺满管道,污水不再侵蚀河水,顺着管道流到它该去的地方。治理清污,截住污染,遍植花木。现在它复活重生。

于人,河始终抱着希望。像是受到了感应,茅洲河的发源地,母亲阳台山,向自己的孩子敞开心扉,又用汩汩乳汁把它滋养,甘泉奔流。河一直伸展、伸展,终于爬上了两岸的土堤。河床宽了,也清了,水流浩浩荡荡,水流清清浅浅。我发现不仅仅是这些,河的植物也蓬勃起来。河中不时看见一些小沙洲,河上芒草摇曳,河岸芭茅摇曳,葳蕤成势。真有“茅洲河”的意思了。

向晚的霞光橘红绛紫,给西天涂抹了明媚,伶仃洋吹过来的海风温柔地拂过面颊,也是咸凉的。就算是暑热天,深圳的早早晚晚还是蛮舒服的,我更愿意在这个时候去茅洲河散步。

你细心观察,便发现很多植物花朵被安排在茅洲河畔。夏威夷的棕榈树在这里长得绿油油的。原产于非洲的马缨丹,每一朵小花初开时是鲜艳的黄,我几乎每天都会惊诧于自己的发现,看它从明黄渐渐变成橙红直至深红。这是马缨丹的生存智慧,宛若一个女子,她以多变的姿色吸引无数爱慕的眼光。马缨丹不同的颜色吸引不同的昆虫造访她,来传粉受精,于是,她们的子子孙孙无穷尽也。一路上,有很多花。紫色小花的香彩雀,黄色小花的过路黄,蓝色小花的饭包草,红色小花的簕杜鹃……一年四季花开不断,装点着这样的茅洲河。

散步的人都零零散散地来了。草坪上、树丛里都晃悠着人,步道上是人不紧不慢的脚步。唯有这个时候,你才能感觉深圳不仅仅只有忙碌,也有慵懒。晚霞、云彩、草木、花朵,给了茅洲河无限的风景。南腔北调、粤语湘音、吴侬软语……给了河流无法言说的气象。这也是深圳的况味了。

沿着河流的走向,慢慢走。水花荡漾,不时有银练闪动,泛起一连串的水泡泡,如同珍珠脱线一般,撒在回旋的水面上。那小圆晕便一圈儿一圈儿地荡漾开去。罗非鱼真多,还有几拶长的鲶鱼、黑鱼浮出水面,露出青色的脊,鱼们快活地在水里游来游去。我忽然就生出亲近它们的心,小心地走下河堤,刚一靠近,水下的鱼群,如一支支离弦的箭,哗,迅即而去。见我久久不动,似乎没有伤害它们的意思,很快它们又朝我游过来,头挨头,公然在我面前秀起了恩爱。

石头在水中或躺或立,河水冲刷着它们,并不粗暴,河水给石头的只是抚摸。芒花落在水面上,鬼针草的白色花瓣被风吹过来。我走到一块岩石上,蹲下来,伸手到水里,我触到了水,也一瞬间触到了滑溜的鱼,感觉到指尖那充满力的游动。

这就是我的意念里,水样的柔情了。

有鸟鸣穿过。我循声凝望,有两只白鹭站在水里。那是传说中伴何仙姑西去的白鹭吗?我不敢相信,我擦了擦眼睛。不错,是它们。我的上空也有几只白鹭在飞翔。它们翅膀不动,极力平伸开来,盘旋,在空中划出一个又一个椭圆。这是我所见到的最美椭圆。我没有看见大群的白鹭,但看见三两只也足够让我欣喜。这自然的尤物,用它曼妙的身姿、翩翩的飞翔、纯粹的白谱写田园的诗画。仿若久别的故人,茅洲河捧出一颗真诚的心,在接受它们的检阅。鸟向来偏爱水、树和花朵。鸟知性,鸟敏感,河死了,它走;河活了,它来。没有一点矫情。鸟依依,并肩轻碰犹如在示意。我心跌宕泛涟漪,这流动的风情,是鸟成全了河,也是河成全了鸟。

血色黄昏,打湿一条河流的柔白,悠长的命运,月亮也会在夜晚醒来。月光如往常一样静静地洒着,照耀着茅洲河,也照耀着我,只有这样一轮月亮,才让你忘了时间。冬的夜间,也有几分寒气。月光下的河水闪着金属质地的光,波光粼粼的。观景台,有人在倚栏远眺、遐想,或者说沉思。只将心思寄予一湾河水,这时候的茅洲河便是他一个人的了。河岸有年轻人在唱卡拉OK,唱着20世纪80年代的港台老歌。听着从河岸飘来的港台旧歌,这样的月光、这样的夜色,怀旧与向往的情绪悄然在心头。有如克尔凯郭尔的神秘和卢梭的孤独散步者的遐想,常常以时间作为永恒的主题,吟唱出深沉的歌谣。逝者如斯夫,这是对生命的感叹,也是从高处审视生命的真谛。

我像一个朝圣者,去拜谒茅洲河的一个支流——石岩湖。

一踏上碧道,夹道欢迎的是柠檬桉和樟。这些常绿大乔木,有葳蕤的狂野,又有人工铺排的章法。自带柠檬香,自带香樟香。此时无声胜有声。树木的语言是香,是木质杳杳的清气。细叶榕、散尾葵点缀其里,树荫蔽,林安静,碧草匝地。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湖而生。我在石岩湖畔流连,我沉醉于那种洪阔、那样的蓝。草木与水汽的干净,绿了眉睫,洁净着我的肺腑。

我很多次开车从“东宝河”大桥驰过,入目皆是震撼。我想“茅洲河在沙井民主村入珠海口”这样的一句过于苍白了。东莞长安和深圳沙井,楼宇各有各的风骨,就这样隔河相望。珠海口,两条水线涌动交织,奔向大海。桥下,茅洲河藏在浓绿深处,婉转两岸无尽的风韵与珠海口相合、拥抱。它们是像亲人一样拥抱,还是心有戚戚,只有河自己清楚。我把目光投向远处,思想抵达遥不可及的空灵。我看见茅洲河从阳台山,从大陂河,从石岩湖,从洋涌河、沙井河奔流而来。像有思想的人类,它们也有过挣扎与洗礼。

河水是有灵性的,它痴痴地在风中呓语,诉说过往的荣耀与哀伤,还有期待。不息的河流永远向前。岸上的花花草草与人是河永恒的陪伴,安静地看着河,我也安静地看着我面前的事物。动与不动就这样构成了一个深情的画面,无不是生命在各自言说自己的心思。即便不能相互对话,但我渴望和它们产生最内在的交流。这种交流或许就是我想要的、追寻的、最着迷的地方。

庄子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人与万物息息相关,同等齐一。人,必须“丧我”,去掉贪心和妄想,将本性中不应该有的东西去掉,时时以良心作主,以慈悲智慧之心来待人处世。这是齐物论的真谛。苏东坡说“淡妆浓抹总相宜”。“淡妆”也好,“浓抹”也好,茅洲河都接受过、经历过。这是哲学的,还是思考的。一条河的命运,是它自己的,还应该是人类的。我想,不论明日将遭遇怎样的生命浓淡,茅洲河都应该活得从容,活在它的本色里。

【胡笑兰,安徽人,现居深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字散见于《人民日报》《北京文学》《北方文学》《天津文学》《红豆》《青春》《火花》《海燕》《牡丹》《散文百家》《散文诗世界》等报刊。为多家刊物专栏撰稿,散文入选多种选本。著有散文集《拾花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