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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威廉小说死亡意识的多维呈现和把握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2期 | 姚耀飞  2023年03月30日16:14

内容提要:王威廉小说中大量关于死亡的叙述,呈现出多样的死亡意识;作为学者和作家,王威廉对死亡的理解多维而立体,从生物学、哲学、社会学、伦理学予以观照;死亡作为文学中的主题,呈现了叙述、象征、价值、哲思的功能,展示了其对文学的立体渗透。

关键词:死亡意识 多维呈现 王威廉

王威廉小说内容丰富、题材广泛。有对城市生活艰难的展示,有对现代化的反思,有对农村淳朴的赞美与向往,呈现出其作为作家、学者、评论家对生活与世界理解的多维把握。其诸多的小说,集中呈现了死亡主题。据统计,在王威廉现已发表的44篇小说中(统计时间截至2020年9月),与死亡相关的有26篇,死亡内容涉及自杀、他杀、杀人、病亡、车祸、流产、无后;与死亡相关的意象有坟墓、葬礼、尸体、烧纸、魂器、黑暗等。这些小说或直接呈现死亡的悲情与残酷,或间接思考死亡的价值与意义;有人的死亡,有对动物的屠杀;有直视可见的肉体消亡,有象征意义的身份消失;有作品中人物死去的描述,有与死亡对应的意象展示。于此,呈现了其对死亡多维而立体的理解与把握。

一、死亡意识的多种呈现

死亡作为生命个体的“人”生而不可回避的宿命,一直成为各学科关注对象和阐述主题,正因如此,“死亡”也展示出多样的呈现;就其生物学意义而言,死亡是指生命的终止与形体的消亡;而哲学意义上的死亡是指维持生命系统存在属性的丧失且永久性的终止;就其社会学意义的死亡是指个体合法的社会身份的丧失;与此同时,文学中的死亡还呈现出伦理学意义的表达与阐释,指社会中的家庭(家族)生命的延续未能正常进行,即“无后”。

就王威廉的小说而言,生物学意义的死亡呈现有:自杀、被杀、杀人、意外身亡、病亡。具体为:《铁皮小屋》中诗人孔老师自杀、《老虎!老虎!》中老虎自杀、《无据之夜》中师妹自杀、《身体在黑暗中发光》中女友孟晓雪自杀、《病足》中瘸腿男人自杀、《当我看不见你目光的时候》中文樱父亲和男友自杀,这些自杀行为使人物或已身亡或仍幸存,如孟晓雪、瘸腿男人,但都已付诸行动。而《你的边际》中的“火锅诗人”、《秀琴》中的宝魁、《鲨在黑暗中》的侏儒、《看着我》中的上司、《病足》中的理发师则都扮演着被杀的角色,对此,作者并未作过多的描述,只是作为普通的故事予以叙述;而《看着我》中的诗人、《病足》中的瘸腿男人、《听盐生长的声音》中的金静等也因种种原因杀人,成为死亡的直接展示主体;在《你的边际》中的齐冬心母亲、《听盐生长的声音》中的老赵、《魂器》中的梅清、《合法生活》中的小肖姨夫、《辞职》中鹳父亲都属意外身亡;《大姨》中的大姨、《他杀死了鸽子》中的微山、《秀琴》中的秀琴、《魂器》中的妻子和儿子、《绊脚石》中的苏奶奶祖父都因生病而归属于病亡;同时还有诸多的死亡未作详细描述,只是因故事叙述的需要而一笔略过,如《秀琴》中的十六奶和六奶、《绊脚石》中的黎晓宽祖父、苏萝珊父亲的死亡,只是或作为背景、或作为历史予以交代,属模糊界定。

而哲学意义的死亡主要表现为小说中人物身份的舍弃与否定,如《你的边际》中齐冬心诗人身份的舍弃,正如其文中所说“我必须杀死一个自己,才能诞生一个全新的自己……也许,这是她跟我告别的方式吧。她以这样的方式让我想象她的死亡”;1《合法生活》中灵魂小肖对肉体小肖的否定与抛弃,“但是后来他觉出了悲凉,因为小孙A和他的确不是一个人,他也说不清小孙A到底和自己是什么关系了”;2秀琴替宝魁活了两辈子。“我对他说,宝魁啊我的亲亲男人,你愿意替我去死,我就愿意替你活着,我让你活两次,活两辈子!”3

社会学意义上的死亡指个体合法的社会身份的丧失与消失,如《谁是安列夫》中安列夫被宣布死亡后无力反抗而不得不以安德之名生活,而《城市海蜇》中的张锋因为无法忍受生活的操纵后以女友身份进行身份避难,《没有指纹的人》中的我不得不借用同学老丁的指纹而存活于社会。

作为传统文化深厚和乡土社会的中国,还存在社会伦理学意义上的死亡:即社会中的家庭(家族)生命的延续未能正常进行,即“无后”,这种社会伦理学上的死亡主题在其小说中主要呈现有:《水女人》中的丽丽、《他杀死了鸽子》中的伍娟和《秀琴》中的秀琴,她们生育能力丧失;《身体在黑暗中发光》中的嫂子、《倒立生活》中神女的流产,《没有指纹的人》中女友拒绝要小孩,《鲨在黑暗中》侏儒想要孩子而不得,她们都未能完成生命繁衍,从社会伦理学意义而论,这种“无后”被视作死亡的另一种呈现。

与直接死亡描述不同的还有诸多与死亡相关的意象呈现,如《市场街的鳄鱼肉》中的野狗尸体、鳄鱼肉;《魂器》中的魂器;《秀琴》《绊脚石》《大姨》中的葬礼、坟墓、烧纸等,《你的边际》中的科甲巷(太平天国时期石达开凌迟之所),《合法生活》《魂器》中的殡仪馆、火葬场,《你的边际》《铁皮小屋》和《病足》中的黑暗,“我现在无论是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都能看到那黑暗的深处……即便我逃离了黑暗,可那种在虚无中无休止的坠落感,也是让人极度疯狂的”4;“当你注视到我隐藏了人类的黑暗时,我已经来到了江河尽头的渡口”5。

然就其内容而言,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终止是王威廉小说死亡的主体,成为其死亡意识的主要展示方式,这也应和着众人对死亡普遍意义上的理解。哲学、社会学、伦理学意义上的死亡只是作者对死亡理解的一种另类思考,体现其哲思格调的写作意识。

二、作为叙述的死亡

学者陈希在《死亡、爱欲与疯癫——解析王威廉小说〈暗中发光的身体〉》中指出:“死亡是小说叙述的动力,贯穿始终”6,并进一步分析:死亡成为哥哥(身亡)、我(悲痛)、嫂子(孤独)、女友(误解、自杀)处境呈现的关联因素,在此,死亡成为小说叙述的动力,推动着故事叙述的完成与深入。

这种以死亡作为叙述动力的书写模式在王威廉其他的作品中也呈现出来,成为串联故事情节的主线,如《你的边际》中死亡就贯穿于整个故事的叙述过程:保安残暴猎杀黑狗、冬心母亲因狂犬病身亡、医院中的各种死亡,冬心堕胎、石达开凌迟、火锅诗人被杀,冬心诗人身份的告别,等等,过程中既有人的死亡,也有动物的死亡;有现实中的死亡、也有历史中的死亡;既有肉体的消亡也有身份角色的诀别,死亡意识得以充分的呈现与展示。在对死亡呈现过程中,完成整个故事的展示。而在《谁是安列夫》中,死亡既是故事情节也是叙述动力;作为故事情节,安列夫的“被死亡”,是安列夫整容、办假证、以安德身份生活、采访安列夫友人、为安列夫写传等一系列情节出现的前提,由此,完成了由安列夫向安德身份的转化;而同时,安列夫的“被死亡”也是安列夫身份转换的诱因所在,正是这种“被死亡”,安烈夫获取了安德的合法身份,进而获取窥视社会和观照自我的另一个视角,正如“但我觉得安列夫的写作有时候像是一种献媚……他虽很有钱,却爱占小便宜……,安德不再相信那些人,人的话是最不可靠的”7,进而回归自我,寻找自己的价值“他需要找回自己的身份,一个异常坚固的身份……他需要找到自己得以牢固的身份地存在的基础,他需要找到的是可以让他安心睡到清晨的理由”8;而《看不见你目光的时候》一开始就以死亡叙述(认领被判死刑的囚犯进行教化),再通过文樱对其父亲和男友自杀的叙述予以推进对死亡的展示,进而完成其对科技的批判与反思;《魂器》中梅清车祸身亡,我被误认作梅清家属,我误入殡仪馆,我对病亡孩子的描述,我对逝世妻子的回忆,自己被绑成为梅清的魂器,这过程中死亡意象不断呈现(车祸、殡仪馆、病亡、魂器),死亡成为叙述动力,也成为小说的主题之一。

同时,诸多的死亡在推动叙述同时也展示历史,将历史与现实恰切勾连,或成为现实的对照,或成为故事的组成部分,加深了故事的历史深邃感,拓展了叙述时间的跨度。如《你的边际》中正是以齐心堕胎(死亡意识之一)将医院所在的科甲巷与太平天国时期石达开凌迟场所进行历史与现实的关联,进而实现对太平天国历史叙述的同时,也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场所放置于一体(处决犯人的凌迟场与治病救人的医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使得其语言的叙述充满思想和艺术张力(历史与现实、诗意的美好与现实的残酷之间的冲突),丰富了小说叙述的内容,同时增加了反思的广度;同样以死亡来展示历史的叙述方式在《鲨在黑暗中》《绊脚石》《水女人》中反复呈现。《绊脚石》通过黎晓宽与苏萝珊奶奶对各自家族的叙述将纳粹屠杀犹太人、中国的抗战、中国的改革开放等重要历史予以呈现,在其中死亡贯穿始终,而对死亡意识的呈现既有对历史中的死亡呈现更有对死亡的意义反思与价值追寻,“我希望他们渺小不堪的死,能获得一种大意义,从而让他们那被风暴揉碎的纤细灵魂,得到一种至深的告慰”9;而《水女人》中通过“无后”老兵的叙述将中国的“抗日战争”,新中国成立、改革开放历史予以呈现,并对个人记忆与时代记忆之间的关系进行思考与观照,“但我突然觉得我们很多的记忆都是事后被人为地建构起来的”10。

三、作为象征的死亡

象征就是用具体事物表现某些抽象意义;黑格尔在《美学》中指出象征型艺术是“理念与形象相分裂,形象压倒理念的一种艺术类型”11。

王威廉喜用、善用象征手法,用来表达其对现代生活的理解与反思,正因如此,其小说中诸多的物象都呈现出浓郁的象征意蕴,或期待以文学对虚无世界的精神救赎与引导,或对科技所带来的无处不在的压迫感的逃离与反抗(王威廉《文学永远不会被技术驯服》),或对人文知识在现实生活中启蒙作用的怀疑与否定,如其小说中的“写诗、写作、照相”行为,地下室、铁皮小屋、图书资料室,死亡、疾病等都具有浓郁的象征意蕴,而作为丧失主题之一的死亡(丧失生命),既有死亡本意的表达,也有死亡象征意义的外角与展示。

文人之死以及对“知识启蒙”的否定是其小说的一个主题倾向。作为学者的王威廉,他熟悉知识分子,塑造了一大批文人群体,如诗人、作家、记者、图书编辑、图书管理员,他们接受了高等教育,并以文字为谋生手段,然在这个快节奏的当下,人文教育并没有让他们在层级化的社会结构中走向权力和利益金字塔的顶端,相反却加深了他们与世界的冲突,因此他们普遍呈现出群体性的失败,或精神困惑无法走出虚无,或生活艰难无法实现心灵自由,或自恃清高无法融入社会。如孔老师在学术成功之时自杀,如火锅诗人偶然性被杀,梅清(哲学研究人员)车祸身亡,丽丽(图书编辑)失忆,诗人木木患社交障碍症无法正常融入社会。而其中,这些人文学者的死亡既是现代生活对人文学者生存空间的不断逼迫下的困窘表现,更是王威廉对文人在现代生活境遇的一种担忧与暗示,暗示着文人在现代城市生活中的无力之感,其中以“诗人之死”所呈现出时代的悲剧性意识最为强烈,孔老师、火锅诗人被杀,诗人刺杀上司,鹳父亲的死亡(鹳父亲年轻时曾写过诸多诗),冬心、陆洁对写诗行为的决然放弃。这里的“诗人”和“写诗”行为,既是一种身份的明晰,更是一种象征物象的展示。显然“诗人写诗”延续了“知识启蒙”传统文化内蕴,也表达了“知识人”对时代救赎的责任期待与现实向往。

王威廉在进行城市书写之时也表达了城市对底层外来人的排斥与拒绝的总体倾向,展示了底层人在城市的艰难以及城市对他们的拒绝与抛弃。他们来自农村,没有文化也没技能,是进城务工人员的典型代表,只能从事最为艰辛的工作,如:建筑工地上的秀琴丈夫、洗头女阿丽、开出租车的我、红灯区的站街女,城市之于他们只是谋生之所,既不关乎理想,也无情感的粘连,使然即如此,城市对他们也是拒绝和排斥,未能有丝毫的温情与包容。《秀琴》中的秀琴丈夫来城市打工却客死他乡,“每年都有钱从南方寄来,但人却一直没有回来。直到有一天秀琴回来,却是抱着宝魁的骨灰回来的”12;而《父亲的报复》中的父亲尽管努力融入当地却始终得不到本地人的认可,“没想到他们也会这样叫我,他妈的我和他们做了二十年的同事,他们居然也叫我北捞”13。《身体在黑暗中发光》中的哥哥在城市艰难打拼稍有成就之时却患病后车祸身亡。他们在城市生活艰难是众多进城务工人员生活的真实观照,而秀琴丈夫和哥哥的死亡则代表着城市对农村务工人员的拒绝与排斥。

科技的发展在便利生活的同时也挤压着个体的精神自由,对科技的反思也成为王威廉小说的主题之一;无处不在的指纹科技让没有指纹的“我”在城市中寸步难行(考勤、买房、买车),甚至连农村的家也回不去,“母亲叹了口气说:也是,那你就少回来吧,在城里好好保重啊。”14《当我看不见你目光的时候》中文樱父亲和男友因迷恋于影像监控所带来的权利快感而不能自拔,父亲走向犯罪自杀,男友因无法忍受被监控而自杀;而在《后生命》中大脑芯片专家李蒙突然死亡;《退化日》中的汽车自动驾驶技术让身为出租司机的“我”失业;《你的边际》《无据之夜》中的智能写作挤压着记者和诗人的写作空间;更多的技术不断涌现,挤压着人的生存空间,同时使得人在科技的压迫下走向物化,成为一个个失去灵魂的物在体,其中有人反抗与呐喊,有人茫然与习惯,有人走向了死亡,而这种死亡是个体在科技中的难以承受状态下的极端表现,更是个体在快速发展的科技中无所适从而逃离的象征。

王威廉小说中还有诸多死亡源自于“虚无”对人的吞噬。作为城市中小人物群的小职员,“他们有文化,有精神追求,是一群生活在此岸却始终畅想着彼岸的人,然现实和理想的落差始终折磨着他们,使得他们永远处于一种不安的状态”15。正因如此,他们时刻感受到生活的虚无的侵袭,他们在对抗虚无中选择不同的路径,如《老虎!老虎!》中老虎的自杀,《无据之夜》中师妹的自杀,《合法生活》中小肖的自杀倾向及放弃哲学的思考而步入世俗的现实生活,《捆着我、绑着我》中业务员用捆绑自己来对抗虚无,《胶囊旅馆》中的郁郁与晴天彼此的温暖与关怀。

孔老师的自杀,老虎、师妹的自杀,小肖灵魂的走出,是个体在面对虚无时的路径选择,也是“虚无”吞噬个体的死亡呈现。他们的自杀既不是源自于生活的困境,也非来自情感的纠缠;现实中他们既无悲观厌世的病态,也无反常行为,而自杀的行为却是源自于刹那的虚无,如老虎和小师妹在自杀前一刻的吃喝玩乐,但在自杀时却是异常的决绝,也正因如此,这种死亡也呈现出更多的象征意义,象征着现代的知识人既无法用知识启蒙民众(如女作家无法帮助业务员),也无法用知识来救赎自我的精神困境。

四、作为价值判断的死亡

王威廉对死亡的呈现并不落笔于对死亡细节的描写,叙述中既没有死亡的血腥(除对黑狗的屠杀和对鸽子的扑杀外),也没有死亡所带来的压抑的渲染,如“学期末,冬心的母亲死了。得的是狂犬病”16;“孔用老师没了!”17“我不想再去重复这个残酷的过程,我只能说,仅仅一个月后这个世界上没有了大姨这个人, 她的苦难结束了,只有她的身体作为她曾经存在的一个物证在拖拉机颠簸的车斗里被送回了西凤村”18;“但他还没有开始,就看到女孩儿左手一撑,整个身子掉了下去,只有黑色的江水发出沉闷的水花声,却没有听到女孩儿的任何呼救。”19“那天后半夜秀琴真的就走了”20;“他蹲下来看那个女人的时候,女人已经死去了。两名医护人员停止了抢救,垂手站在那里,静默地俯视着女人,嘴巴里发出轻轻的叹息声。”21其小说中种种对死亡的叙述都是以平实的笔调予以展示,这里对死亡的关注已然不是其死亡本身,而是诸多超越死亡本身的象征与意义。

与死亡的象征功能一同展示的还有其通过死亡的叙述来展现的价值立场和人文关怀。王威廉秉承以文学来庇佑生命的使命,坚持对善的发现与书写。然生活中的恶却总不可避免,因此在其小说中对诸多的“恶”予以呈现,显然,这种“恶”的出场是为了获得对善的期待与高扬,正如其在《在困境中获得自由》中所说,恶是需要作家用精神力量去穿透的东西。“随着写作的深入,我逐渐意识到,恶是需要作家用精神力量去穿透的东西,……所以那种深度并非来自恶本身的价值,而依然在于善的发现。一个作家写作的时候,心中要永远怀着悲悯之情。这是写作的基本道德和根本立场。”22

王威廉小说描述了生活中的诸多丑恶,如《非法入住》中鹅家族男人对我生存空间的野蛮侵略及其所表现出来心安理得;《无法无天》中我们对矮乐鸡的戏弄的坦然;《佩索阿的爱情》中的女友阿里被强暴后的沉默;《全世界受苦的人联合起来》中的搬运工的狡诈与势利;《秀琴》中老严的阴暗;《鲨在黑暗中》侏儒对他人的囚禁;《禁地》中少年斗殴,然其写作并不是对恶本身的展示,而是表达其对恶的否定和对善的期待,如《无法无天》中正是以我与同事被调入资料室成为下一个矮乐鸡为结局来表达对弱者肆无忌惮捉弄的否定;而更多直接而鲜明对恶的否定则以“死亡“展示来表达,如《秀琴》中的对老严强暴与杀人的恶性的否定,就是借助马一生之口来展示,其中马一生和我均以“畜生”对其进行指代,而马一生说“年轻人,你别那样,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听着,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当年,我的眼睛让我不能确定,但我的心却铁板上钉钉样地确定了,那人就是老严,还能是谁呢!他只配得到那样的下场!”23;“我看着马一生的眼睛,压瓷了声音说:‘我也相信,那人绝对就是老严……吴老板派了俩人,把那尸身丢进化粪池了,啥也没了,就像从没发现过一样’。”24这样描述把对老严的恶的厌恶之情充分展现;同样在《你的边际》中黑狗因咬了齐冬心母亲而被保安屠杀,《鲨鱼在黑暗中》侏儒也因自私而将女人囚禁于地下室而被女人杀死,《市场街的鳄鱼肉》中鳄鱼因多次吃人而被捕杀,《辞职》中鹳父亲追捕的逃犯死亡,均是以死亡的展示表现作者对恶的否定价值判断。

在对死亡价值判断的同时,作品还有人文关怀的介入与标示,这种关怀给弱者以温暖,给困者以力量。在《秀琴》中,作为作家的我对秀琴遭遇及死亡的叙述始终是温情与关怀(为其处理后事,为其追凶),“我把秀琴的葬礼办得很大,专门从城里请了专业的戏班子来唱大戏”25。在《听盐生长的声音》中我因为老赵溺亡而始终无法走出困境,在与金静的对话中得知金静是一个杀人犯后相互敞开心扉实现自我的和解,这里,对死亡的理解成为他们相互搀扶而度过各自的艰难时刻的精神支撑,他们由此或解脱或成长,正如小说中所写:“当了父亲后,我还在盐湖的厂子里上班,期间也曾想过辞职,但奇怪是,当我一个人诗在无垠的盐碱地上,心情反而逐渐平静了下来,离开的念头变得不是特别迫切。”26

“他的叙事中没有年轻负气式的倔强,没有凌空蹈虚的主题阐释,而是在文学的想象空间里让自我价值和社会世俗价值得以平行地展示,从而有力地表达了生命主体的迷惘之苦和分裂之痛。”27正是在这种对死亡平和的叙述中,展示了作者对社会底层人民的悲悯以及善恶分明价值立场。

此外,作为人文学者,王威廉小说中有诸多形而上的哲理性话语,不断地发问与反思,从而使得小说具有哲学反思的深度。这种哲思体现在不同维度,故事情节叙述、人物角色的安排、话语的展示,其中,小说中的诸多死亡则呈现出多种功能,成为哲思阐发与展示的载体。

如《铁皮小屋》:“他(孔老师)第一次在中国文化里把自杀变成了纯粹的哲学,把自杀变成了纯粹的对精神的拯救,纯粹的对信仰的呼救,在这一点上,海子的自杀是必要的…… 加缪有句话请你记得 : 如果人类困境的唯一出路在于死亡,那我们就是走在错误的道路上了。”28在《没有指纹的人》中写道:“当然是真的了,基因是最自私的了,它为了自身的延续,无情地抛弃了衰老的肉身,进化就是用死亡来完成的。”29在《未达出生就抵达的死亡》中写道:“无法消除的绝望就这样聚集在凯尔泰斯的生命中,除了生命的终结这种绝望是无法化解的。”30这里的死亡则成为一种生命进化之途、精神的救赎、困境解决的路径,乃至人生最后的归宿,死亡有其价值与意义,如此才有向死而生的坦然。

结 语

“人是没有庇护的存在。也许在人的孤独之途中,他所寻找的只是一个相对安全的据点。”31王威廉选择写作为自己的安全据点,并希望能以自己的笔为众多没有庇护的人营造一个个安全据点,他在城市书写之中展现对死亡的不同理解,呈现出多维的死亡意识;各种死亡的呈现成为刺破现代性生活的虚伪面纱,警醒着已然物化了的灵魂,在面对死亡的坦然和对生的珍惜中进行着知识人的精神救赎与理性启蒙,正如学者吴义勤所说:“(他)用自己的热情和锐利焚烧与刺穿包裹在身上的坚硬外壳,痛苦而倔强地对抗着、勇敢而智慧地表达着自我精神的复杂本相以及外在的各种困惑、冷漠和残酷。”32

注释:

1 4 16王威廉:《你的边际》(原载《作家》2019年第11期),《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12期。

2 王威廉:《合法生活》,《大家》2008年第5期。

3 12 20 23 24 25王威廉:《秀琴》,《作家》2011年第11期。

5 17王威廉:《铁皮小屋》,《西湖》2010年第1期。

6 陈希:《死亡、爱欲与疯癫——解析王威廉小说〈暗中发光的身体〉》,《作品》2011年第3期。

7 8王威廉:《谁是安列夫》,《文学与人生》2010年第1期。

9王威廉:《绊脚石》,《中国作家》2015年第1期。

10王威廉:《水女人》,《创作与评论》2013年第5期。

11朱立元编《美学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版,第169页。

13王威廉:《父亲的报复》,《小说界》2014年第1期。

14 王威廉:《没有指纹的人》,《山花》2011年第6期。

15李德南:《王威廉:现代性的省思者》,《山花》2013年第1期。

18王威廉:《大姨》,《山东文学》2012年第6期。

19王威廉:《无据之夜》,《文学教育》2017年第7期。

21王威廉:《魂器》,《文学港》2013年第8期。

22王威廉:《在困境中获得自由》,《文艺报》2013年6月3日。

26王威廉:《听盐生长的声音》,《文学界》2013年第12期。

27 32吴义勤:《哲思的格调———关于王威廉小说〈非法入住〉》,《南方文坛》2016年第1期。

28 王威廉:《胶囊旅馆》,《山花》2013年第1期。

30王威廉:《未曾出生就抵达的死亡》,《书城杂志》2008年第10期。

31王威廉:《人是没有庇护的存在》,《文学界(原创版)》2013年第12期。

[作者单位: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本期责编:钟 媛]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