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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深处的黑暗与爱——虹影小说“女儿三部曲”论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2期 | 杨光祖 谢蕊冰  2023年03月30日16:14

内容提要:虹影以独特的美学风格,成为当代文坛的常青树。童年的经历极大地影响着她的创作,“女儿三部曲”作为虹影的自传体小说,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和体悟,是坦率而深刻的。通过对主人公六六的命运书写,塑造了一个在创伤中挣扎的女性形象。对情爱的书写,也很好地呈现了小说中较为隐匿的内涵。作者通过写作,疗救创伤,完成了女性的自我建构。

关键词:虹影 女儿三部曲 黑暗 爱

虹影是当代文坛颇具个人风格的女性作家。她以《英国情人》被世人所知,多年游走英国、意大利,深受欧洲文化的影响,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风,坦率、真诚,敢于撕破假面,直击人性的幽暗之处。尤其对女性的关注,对中国女性命运的忧思,从倾诉,到忏悔、宽容,走了一条很特殊的路。我们这里主要讨论她的“女儿三部曲”:《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小小姑娘》,尤其以《饥饿的女儿》为主,可以说,这是她的代表作。

一般来说,童年的经历会影响一个作家一生的创作,甚至很多作家一生都在书写自己的童年。苦难、不幸的童年,往往是作家创作的源泉。读虹影的小说,有一种黑暗袭来,但又能从中感到一种与周遭和解的力量。她的小说是典型的女性书写,也是身体救赎的实践者。通过对女性,尤其女性身体的描写,揭示了人性的黑暗,和女性的挣扎。

虹影在《饥饿的女儿》中融合了自己童年的血泪创伤,它可以说是一部典型且深刻的自传体小说。“饥饿”不仅是肉体上的难以果腹,也是情感乃至精神上的饥饿。小说以家族女性的经历为主体,将女性难以告人的创伤白描出来。虹影以笔为刀,但刀不锋利,且带着一丝钝感。她决绝地剖开已经愈合的伤口,血淋淋的文字直击内心,令人不忍卒读。女性身体是一个不见底的容器,那些已愈合的伤口、不堪的往昔、致命的绝望都在其中。虹影“女儿三部曲”中的主人公是“私生女”,这是一个让人很难堪的角色。通过虹影近乎剖白的文字,我们得以窥视到她童年创伤的印记。如她所言:“我长大了,在一次又一次缝起那些痛苦和别离的伤疤中,勇敢地转过脸,让你们看。”1

一、“我是谁”:女性身份认同危机

《饥饿的女儿》开篇围绕六六发出的疑问“我是谁”展开。六六是家中的幺女,出生于1960年大饥荒的末期。但从娘胎里便感知到的饥饿,将永远伴随着她的成长。如文中所言:“饥饿与我隔了母亲的一层肚皮。”2六六的母亲生了六个孩子,八口之家在贫困和饥饿中挣扎。她们一家住在二十平米的小房里,她和家中哥姐挤在一张床上。

“饥饿”贯穿在“女儿三部曲”中。虹影以六六之口,坦诚地诉说了在特定年代下的女性生存现状。作者在书中将时代背景放置在1960年的中国大饥荒时期,特定时代的经历到底对虹影意味着什么,我们从作品中可以窥知一二。在虹影的小说中,她将自己的创伤融合在民族创伤的叙事中,将那些苦痛从尘封中挖掘出来,让它鲜活地呈现出来。

“我感觉到我在母亲心中很特殊,不是因为我最小。她的态度我没办法说清,从不宠爱,绝不纵容,管束极紧,关照却特别周到,好像我是别人家的孩子来串门,出了差错不好交代。”3“对哥姐们,母亲一味迁就纵容,父亲一味发威。对我,父亲却不动怒,也不指责。”“父亲看着我时忧心忡忡,母亲则是凶狠狠地盯着我。”4年少的六六并不明白为什么家人、叔伯、邻里、同学要用审视的目光看她,直到在十八岁时母亲道出她的出身,她才终于明白自己一切苦难的根源。虹影在采访中说:“因为一切的悲剧因缘都在于我,在于我私生女的身份,在于我隐藏在血脉深处的原罪。”5

先天的生理构造“赋予”了女性母亲的可能,女性的子宫被看作是孕育下一代的温床,是女性身体空间之中的第二空间。“怀孕尤其是女人身上自己和自己演出的一出戏剧,她感到它既像一种丰富,又像一种伤害;胎儿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又是利用她的一种寄生物;她拥有它又被它所拥有,它概括了整个未来,怀有它,她感到自己像世界一样广阔,但这种丰富本身在摧毁她,她感到自己什么也不是。”6母亲出轨的身体,是“原罪”的根源,母亲“负罪的子宫”则是孕育罪孽的温床。六六的到来从开始就不为人欢迎。母亲在接受世俗伦理批判的同时,也让这个本就困难饥饿的家庭多了一份精神负担。母亲本想打掉她,但生父与养父阻止了这个决定。母亲将她自小送人,她像个足球一样被踢来踢去。这样的经历,从幼儿时期就给六六留下了被抛弃的阴影。如果说这只是她创伤的开始,那么家人对她的疏离才是更深的打击。

相较于对食物的渴求,六六更深的则是对父亲的渴求。因饥荒出生的她,代表着两个父亲角色的颠倒。生父总会精准地计算好六六放学的时间,尾随在她的身后,此时六六将生父看作是想要“强奸她的人”。养父于六六而言,像一个人形立牌,存在又不存在。他给六六的只是养育。是养父决定要六六出生,他阻止了母亲想要打胎的决定。六六出生后,由养父抚养长大,可以说,养父忍下了耻辱,没有养父就不会有六六。但同时,六六的身份家人心知肚明,她的存在是对母亲过错的提醒,同时六六也一直生活在“父亲”的凝视中,于是寻找“父亲”便成为了六六的目标。六六所求的,不是饱食,不是爱情,而是一个被众人所接受的身份。她渴望父亲给予她认同,给她一个正常生存的环境。十八岁时生父的骤然出现,身份之谜的揭晓,这迟来的父爱便显得苍白。“每天夜里我总是从一个梦挣扎到另一个梦,尖叫着,大汗淋漓醒来,跟得了重病一样。我在梦里总饿得找不到饭碗,却闻到饭香,我悄悄地,害怕被人知道地哭,恨不得跟每个手里有碗的人下跪。为了一个碗,为了尽早地够着香喷喷的红烧肉,我就肯朝那些欺侮过我的人跪着作揖。”7表面看这只是一段对饥饿的描写,是“强烈的身体需求”,而我们却从中品到一丝异常。这难道不是一个孩子对于亲情最真切的呼唤吗?如果下跪可以得到一个被认同的身份,六六一定会这样做,可她也知道,这是梦。她只能在梦中哭着,看着。这样的经历养成了六六的敏感,她知道,不会有人保护她,她永远“无家”。

虽说六六有一个真实存在的家,但作为非婚子,六六不属于任何空间。于母亲而言,看到她就会想起自己不忠的事实。在“子宫”这一空间中,就已注定六六是一个不被接受的“独立个体”。于父亲而言,她不属于生父,也不属于养父。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让自己在“家”这一空间中存在。生而为人,首先得在家庭这一单位中存在,“中国文化,全部都是从家庭观念上筑起的”8。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父母之爱是孩子对世界最初的认知,而家人也没有给她一次亲昵的爱抚。情感上的疏离隔阂于六六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看似有家,可何以为家?

费勇说:“虹影小说里对于女性欲望的表达,读者几乎感觉不到任何色情的挑逗,在于虹影的欲望,不是一种简单的身心悸动,而是她作为一个现实中的私生女,一直萦绕不去的身份迷失的焦虑。”9生父给予她生命,却让她因此蒙羞;养父养育她长大,却从未亲近过她;历史老师和她相爱,但最后自杀了。这三个父亲都离她而去。父亲这一形象于六六来说,是模糊的,是失去的。因为缺乏,所以寻找。“如果我们没有父亲,我们会渴望拥有他。”10小说对她和历史老师的性爱,写得很详细,把一个女孩不顾一切的爱,写得那么深切,和绝望。历史老师自杀了,但却给了她一个孩子,小说写堕胎的过程,真是残酷。“我的双腿刚一动,一件冰冷的利器刺入我的阴道,我的身体尖声叫了起来。器械捣入我的身体,钻动着我的子宫,痛,胀,发麻,仿佛心肝肚肠被挖出来慢慢地理,用刀随便地切碎,又随便地往你身体里扔,号叫也无法缓解这种肉与肉的撕裂。知道这点,我的号叫就停止了。我的牙齿都咬得不是我自己的了,也未再叫第二声。”11拥有这个孩子的过程本就是一次创伤,失去他的过程更是惶恐不安的、无助的。而在这个过程中,六六的身体承受着他人的嫌弃与流产的双重痛苦,生育和流产的本质是相同的,都是从特定的空间中、打开身体最私密的地方,毫无尊严。先天的生理构造,让女性无法拒绝,只能承受。这个“剥离”的孩子,对于六六来说,是“他者”,如同曾经的自己。她用这样富有暴力的形式将自己与过往生生剥离开来,这不仅是对自己的惩罚,也是对历史老师离她而去的惩罚。而在这背后,她真正想要剥离的,是这个世界对她的漠视与压抑。打掉这个孩子,是她对自我命运的宣战,她终于放弃了在男性身上寻找自我存在的意义。

二、欲望只是一个表面的东西

单纯从繁衍角度来说,性是作为血脉延续的工具,是男人和女人无法摆脱的作为生物的标志。但放在社会层面,若是女性将欲望坦率而明白地展现出来,就会被冠以不遵妇道,甚至不贞洁的罪名。福柯说:“现代人羞于说性,相互之间传递的唯一禁忌游戏就是:通过一直保持缄默,来强迫人们闭口不谈性。”12即使到现在,性被谈及时也带有一定的风险。似乎性,尤其是性与女性挂钩时,这种差异和危险更加严重。

一般来说,这种疯狂的关于性爱的写作方式,在男性作家中居多,因为他们企图通过写作的方式来获得另一重意义上的高潮。郁达夫的《沉沦》,就是在文本中代入了自己的性苦闷,贾平凹的《废都》,便继承了明清艳情小说的传统,将情爱书写变成了男性的特权,将女性视作玩弄的对象。虹影曾说:“哦,欲望确实是我作品中的主题。但我所写的欲望是以女性为主体的。首先,我一直以为性的欲望是可以粉碎世界的。”13作为一名女性,能有此举,也不失为豪杰。虹影在小说中侧重将女性的情感放置在比重大的一端,甚至超过世俗的界限。女性那些被压制的欲望,在她的书中被坦然地呈现。这部小说迷人之处便在于,彰显了肉体的欲望,尤其是女性身体的正常欲望,以及那种先天的吸引力。

作为女性来说,六六母亲对于感情的态度一开始就是大胆的。生活的重担只是对她的身体外部形态造成了改变,可那颗直视欲望的心从未变过。尼采曾说:“肉体是一个大的理性,是具有一个意义的多元,一个战争和一个和平,一群家畜和一个牧人。”14从书中可以看出,母亲与养父的生活可以算得上相敬如宾,但虹影没有用一丝笔墨来描写两人之间的情爱。母亲与养父之间是有爱的,不然怎么当初会义无反顾地嫁给他?可能婚姻就是这样,初见时乍然心动,久处之后就成了磨合后的和谐。或许在那个年代来说,婚姻的作用就是娶妻生子,生活的重担吞噬了夫妻间亲密的欲望。但讽刺的是,虹影却用了大幅的篇章来写母亲与生父之间的情爱,这是否也隐晦地说明,母亲身体里欲望的火苗从未熄灭,只是在等一个人来点燃?“让我们记住这点,色情是从婚姻之外的、不道德的性开始发展起来的。”15

母亲是一个苦命人。养父曾是水手,后来因为眼睛看不清东西,只好在家做家庭妇男。母亲只能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咬牙撑起这个家。她一直在做苦力,“母亲一直在外面做临时工,靠着一根扁担两根绳子,干体力活挣钱养活这个家”16。因为怕失去工作,她都是不要命地在干,“和男人一样吼着号子,迈着一样的步子,抬筑地基的条石、修船的大钢板。她有一次落到江里,差点连命都搭上了,人工呼吸急救,倒出一肚子脏臭的江水”17。这也就变相地等同于养父做为男性尊严的消失;男性养家能力的丧失,进而导致他家庭主人身份的消解。虽然母亲替养父承担起了这个家,但她仍然是女性的本质是无法改变的。母亲与养父之间的爱,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泯灭了,变成了怜悯。母亲出轨的行为,恰恰是对这具“去势者”身体的“歧视”。在中国文化中,男尊女卑,是千百年根深蒂固的思维,即便在情爱中,女性也是扮演着顺从者、被征服者的形象。可常年病痛的养父,如何给母亲带来这种被征服的快感?而生父小孙的出现,恰是弥补了丈夫的失能,也是母亲刻板生活的一剂调味品。其实,虹影的很多小说,都是反传统的写作,颠覆传统的男尊女卑的写作。比如,《英国情人》中,中国女子,大学教授的妻子闵,和英国来的外教朱利安的性爱活动中,闵一直是主导地位,而朱利安等于是一个被俯视的角色。《上海王》也是,一个妓女出身的筱月桂,把上海滩的前后三个洪帮头子,玩弄于鼓掌之上,不仅在性爱之中,即便在斗智斗勇中,他们都不是对手。甚至第二个洪帮头子黄佩玉,被她设计炸死。而那个洪帮的第三个头子,也是被她扶持起来的余其扬,几乎就是她的影子。所以,某种意义上说,虹影是典型的女性写作者。

在《饥饿的女儿》中,虹影对母亲的描写,感觉不是很真实,有点臆想的味道。尤其对她的性爱描写,“他们听不到,他们被彼此的身体牢牢吸住,被彼此的呼吸吞没,赤裸的身体上全是汗粒。在他们从床上翻滚到地板上时,身体还紧密地连在一起。”18母亲与生父这段故事,只有激情的身体,而对女性内心真实的心理,描写并不成功。读者看到了“身体”,但看不到“灵魂”。其实,在《英国情人》《上海王》等小说中,对女主人公的描写,也是如此。可能也是虹影内心创伤的扭曲呈现。某种意义上,也使她的部分小说,颇有通俗小说的味道,格调略微有点低。我们能感觉到,虹影有强大的倾吐欲望,而这种巨大的倾吐欲望,和内心的创伤,使得她的创作,就无法“现实”起来,总是被一股力量裹挟着,按虹影自己的臆想在前进。虹影太强势了,让她的小说,臣服于她。而这股力量,主要就是她的“欲望”。

赵毅衡认为,“虹影的性爱是苦涩的,在两个方向上,必然是悲剧性的:面对社会的拒阻时,‘不受批准’的爱情只能陷入无可奈何的痛楚;在努力升华肉欲时,永远会有达不到完美结合的苦恼”19。母亲的身体是禁欲与欲望的矛盾体。母亲正视了自己的欲望,这并不能说明她是一个没有道德的女人。实则母亲在她与养父的婚姻中,养父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受害者”。在养父走船受伤被送到医院救治后,认识了医院的一个护士;在护士家,母亲看到了养父的衣物。从表面看,母亲似乎把自己置于一个不忠的角色上,但细细读来发现,母亲其实是反叛者。她努力干活是消费自己的身体,与生父发生关系也有消费自己身体的一点意思。她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发出反抗,这也是她的“反凝视”。

血缘的神奇就在于,它会让后代在遗传长相的同时,那些骨子里的精神也被“继承”了下来。常人都说孩子是爱情的结晶,对于母亲与六六的生父来说,六六就是他们爱的见证。可是六六毕竟是母亲婚外情的产物,她生来对于情爱是带有排斥的。因为自己身世不光彩的原因,六六的身体一直被束缚着,破旧的衣物,不合脚的鞋,枯黄的头发,苍白干枯的面色嘴唇,她觉得自己虽然到了18岁,但是从小缺少食物与营养,她的身体并不像一个成年的女子,“男女之事,好像还离我太远”20。可当历史老师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的时候,这个自卑、敏感的少女终于开始正视自己。历史老师送的《人体解剖学》,让原本对男性器官感到厌恶的六六感到了神圣与洁净,这不仅是身体发育的力量,更是情爱的力量。“我忽然感觉到欲望的冲动,我心跳个不停,骨盆里的肌肉直颤抖,乳房尖挺起,硬得发痛。”21这个描写,多么残酷,这是一个深受创伤的女孩,身体里对情爱的一种有点变态的渴求。

弗洛伊德说:“性的欲望既被禁止,乃采取一种迂回的道路前进,而且要打破这个阻力还得经过种种化装的方式。所谓迂回的道路乃是指症候形成而言;症候就是因性的剥夺而起的新的或代替的满足。”22在少女六六的成长过程中,她身体被压抑,内心的欲望无法宣泄,她只能通过一种离经叛道的方式减压。六六通过对自我身体的感知,爆发出了一种基于动物性的狂欢,从这一刻起,六六的身体获得了一种灵性,至少是关于情的灵性。

私生子的身份是枷锁,更是钥匙。不去打开这把锁,那六六就永远背负着私生女的名号,可打开这把锁的钥匙在她自己手中。与历史老师的情爱,是六六对众人的嘲讽,对社会的反抗,也是她自我救赎的方式。因为历史老师给了她从未感受过的肯定与亲近,他的出现,犹如一道光,一直照进六六灰暗的世界。她知道了“性”的亲密,那不是她一直渴求的吗?历史老师对六六的情欲,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原始的渴望,当然,也有乱世中的自我安慰。但同时,这渴望是相互的。六六对历史老师的欲望,除去懵懂,更是一种内在的冲动。“我是心甘情愿,愿把自己当作一件礼物拱手献出,完全不顾对方是否肯接受,也不顾这件礼物是否被需要。我的心不断地对他说:“你把我拿去吧,整个儿拿去呀!”23当一个人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时,那么失去对她来说也就没什么可怕了,这是六六唯一能拿出手的回馈,她是把自己的身体、心全部都给予了历史老师。她已无力去想她会承担什么样的后果,这是只属于她的献祭。对于六六来说,这场性爱,是独一无二的,是不可复制的。她不是在消费自己的身体,她是在燃烧自己的灵魂,因为对她来说,这是救赎。女性的身体是包容的,是接纳的,她用她的身体作为挣脱的媒介。

“阳光透过竹叶洒在我赤裸的身体上,光点斑斑驳驳,我觉得自己像一头小母兽那么畅快地跃动驰骋,光点连成一条条焰火缠着我和他。”24透过文本,我们感受到身体与欲望的博弈,感受到情欲的流动。历史老师是六六的性启蒙者,一场禁忌的爱,让六六从女孩蜕变为女人。生理快感的满足已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成人宴。可以看见,六六在情爱的关系中,没有拘限于一种女性应有的娇羞矜持,而是表现出了一种极致的主动性。这种性爱里,可以看到内心的创伤,和创伤的复苏。当然,最后,这个复苏的创伤,随着历史老师的自杀,又一次被撕开。

通过上述文本的分析,可以发现在描写母女两人性爱的过程中,虹影将笔触集中在“我”的感受上,更加关注女性的自我感受。身体是欲望实现的载体,但结合母女两人的处境看,这种被欲望所裹挟的身体是悲哀的。女性要矜持、要自爱的品节在她们母女身上似乎太渺小了。她们只能通过这样离经叛道的方式来寻求一丝慰藉。“饥饿”是身体内部的需求,通过嘴进食果腹,而通过性爱实现身体欲望的饥饿。性爱似乎也在填补着“饥饿的女儿”。

三、光亮划过幽暗的内心

虹影在重庆市长大,中年移居英国,经常游走欧洲,尤其英国、意大利。这种多元文化的交流、对话,对她的小说创作影响巨大。她在“女儿三部曲”中,能很好地将中外文化融合,也得益于此。虹影用自己不羁的文笔,刻画出了女性生存的艰难及女性意识的觉醒。

“每个身体都是空间,也都有自己的空间:它在空间中塑造自身,同时也产生这一空间。”25在母亲的“奸情”败露后,养父给了母亲选择的权力,但社会伦理,和周围邻里的流言,陷母亲于极其难堪的境地。母亲大可跟生父一走了之,但母亲还是没有。母亲本质上是一个传统的女性,虽然她有一定的女性反叛意识,但她始终牢记自己“母亲”的身份。也正是这个身份,将她困在牢笼中一生。她一怕丈夫和孩子遭受旁人的白眼,二是她知道与生父的这段不伦之情是游离在传统伦理话语之外的。即使她的内心有自我觉醒的意识,但她深知这是一条更加艰难的道路。母亲是看透了才会说出“这个世界假模假样,不让人活也不让人哭”26。在《好儿女花》中,可以发现,母亲的身体其实一直是被束缚住的,她永远在自我压抑。母亲尝试过将自己的“归属感”转移至生父身上,但是流言始终是她的镣铐,她是属于养父的,但是这种情感的归属在养父身上又无法得到回应。在社会空间中,她出轨的身份已经给自己和家人带来了耻辱,在情欲空间中,她又无法释放,充满了自我的拉锯,两种对峙状态下的身体无法达成共融。

“但是,三个父亲,都负了我:生父为我付出沉重代价,却只给我带来羞辱;养父忍下耻辱,细心照料我长大,但从未亲近过我的心;历史老师,在理解我,并不比我本人深刻,只顾自己离去,把我当作一桩应该忘掉的艳遇。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父亲。”27养父虽然对六六疏离,但却从未责怪过母亲与她,这是多么宽广的胸襟。生父每月省吃俭用给她生活费,她也终于明白了父亲的隐忍与苦难。在世人的观念中,男性是顶天立地的,他们似乎不会累,不会哭。但是在虹影的笔下,通过女性的苦难,也折射出了男性的弱小。生来都是肉体凡胎,没有什么坚不可摧,如果非要证明的话,那一定是因为他们为人父母。“生父与我在梦里和解了,他像一个严父那样打我,以此来处罚我对他对母亲做的所有不是。生前我从未叫过他,我恨他。可是在梦里,在我陷于绝望之中,我走向他的怀抱。”28这种血缘的牵连是无法斩断的,无论在此之前,六六有多么“疏离”母亲,在母亲去世的那一刻,她便明白再也不会有人替她遮风挡雨。母亲之所以对年少的六六不管不顾,因为这是她保护女儿的一种方式,让女儿在家中的日子能好过一点。通过母亲去世,六六完成了与母亲的和解,进而理解了自己的两位父亲。这也代表着她从这段苦痛的情感过往中升华而出了,她也终于摆脱了“父亲的凝视”。

“女性必须参加写作,必须写自己,必须写妇女。就如同被驱离他们自己的身体那样,妇女一直被暴虐地驱逐于写作领域,这正是由于同样的原因,依据同样的法律,出于同样致命的目的,妇女必须把自己写进文本——就像通过自己的奋斗把自己嵌入历史一样。”29“女儿三部曲”从表面看是写六六的成长历史,但虹影将背景放置于动荡的历史中,呈现着女性的创伤。母亲与六六的反抗更是那个时代很多女性的写照。虹影虽然与童年、父母和解,可是她依然会对男性身上根生蒂固的男性主义表现出鄙夷。

少女的身体对一个成年男人来说,无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虽说是你情我愿的事,但在一定程度上历史老师还是一个“诱奸”者。“我从你身上要的是安慰,要的是一种能医治我的抚爱;你在我身上要的是刺激,用来减弱痛苦,你不需要爱情,起码不是我要的这么沉重的一种爱情。”30在六六的人生中,快乐少得可怜。她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获得一点温暖。这段性爱是苦涩的,两人都在互相平复着自己的创伤,也是渴望获得摆脱肉身束缚的试探。 “当一个知识分子由于无法解决自身问题,而企图通过“性”或者准确地说是生理刺激(感官刺激)来获得救赎,那当然是缘木求鱼,舍本逐末了。”31

家庭伦理要求着男女双方一夫一妻,一对一的忠诚。《好儿女花》中,四姐对于六六婚姻的插足是不道德的,但爱情又是无法说清的,在这场“三人行”中,姐妹两人同样都是受害者。在伦敦四姐遇到了六六的丈夫小唐,他们同居数年。四姐虽然插足了她的婚姻,但在书中,虹影并没有对其大加批判。张爱玲在《谈女人》一文中说:“正经女人虽然痛恨荡妇,其实若有机会扮个妖妇的角色的话,她们没有一个不跃跃欲试的。”32饮食男女,食色性也,作为第三者的四姐,在道德伦理层面来说,是不值得原谅的。但换一个角度看,她满足了自身对情感的需求,这样看似乎也就能理解了。四姐虽然突破了伦理的约束,但虹影最后给予她一个可被谅解的结局。反观小说里的男性,隐约中还是可见她对男性的批判,是最不留情的。

母亲去世,小唐回来奔丧,姐姐在密谋着报复小唐,切掉身上的一个零件。这个零件指的是什么,不用多言。可最后小唐只是被切掉了一根手指。断了手指的小唐,不再是肢体健全的人。阉割的器官正是让女性陷入耻辱的器官,手指的残缺也是代替了阴茎的阉割。虹影通过这样细小的片段,将女性意识从男性话语中分离出来。我们不难发现,虹影笔下的男性出场到结束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从渴望—弃父—弑父,她完成自己复仇的同时,也终于明确地表达出了“无父”。男性不再是无所不能的掌权者,放大了男性的软弱。恋父、弑父、阉割,虹影借六六姐妹的手完成了“自己”的复仇。这既满足了“饥饿的女儿”的主题的需要,也颠覆了自古以来对男性“刚需”的传统。

《饥饿的女儿》结尾写到:“一阵口琴声,好像很陌生,却仿佛听到过,这时从滔滔不息的江水上越过来,传到我的耳边,就像在母亲子宫里时一样清晰。我挂满雨水的脸露出了笑容。”33口琴是意向化的,是与生父相关的。在前文提到过母亲有一个“负罪的子宫”,那六六选择再次回到这个空间中,也代表她真正与曾经的自己和解了。在这样的一场仪式中,她完成了自己创伤的治愈。这个饥饿的女儿,最终不再饥饿,她治愈了自己,也救赎了自己。身体是虹影小说叙事的本体,也是精魂。虹影用一只笔以小见大地诉说着女性心底最真实的声音,让读者直面自己隐秘的欲望。生而孤独,又何惧荒芜?她将从黑暗中摄取到的力量,都附注在笔下的女性身上,由此她笔下的女性便拥有了一种独特的韧劲。正如《好儿女花》中所言:“温柔而暴烈,是女子远行之必要。”34

注释:

1虹影:《53种离别•序》,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页。

2 3 4 7 9 11 16 17 18 20 21 23 24 26 27 30 33虹影:《饥饿的女儿》,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36、9、42、14、280—281、10、11、235、114、196、207、209、251、275、262、301页。

5虹影:《今天,我要把自己送上审判台》,新浪微博,http://blog.sina.com.cn/s/blog_46e98efa0100flqu.html。

6[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第2部),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20页。

8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42页。

10 [美]朱迪斯•维奥斯特:《必要的丧失》,吕家铭、韩淑珍译,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50页。

12[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页。

13虹影:《康乃馨俱乐部》,江苏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299页。

14[德]尼采:《生命的意志》,朱泱等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6页。

15张生:《通向巴塔耶》,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44页。

19赵毅衡:《惟一者虹影,与她的神》,《中国图书商报》2001年5月17日。

22[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293页。

25张金凤:《身体》,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9年版,第89页。

28 34虹影:《好儿女花》,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290、1页。

29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88页。

31杨光祖:《庄之蝶:肉体的狂欢与灵魂的救赎——重读〈废都〉》,《中州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

32张爱玲:《张爱玲散文集》,北岳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47页。

[作者单位:西北师范大学传媒学院]

 

[本期责编:钟 媛]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