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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3年第3期|周齐林:南方有楠
来源:《广西文学》2023年第3期 | 周齐林  2023年04月03日08:44

1

寂静的屋子里摆放着一块两米长、一米宽、半米高的楠木板,它沿着时光的河流漂到我的面前。它是家族血脉的见证者。默默地看着楠木床板,闭上眼,我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幅逃亡的场景。明嘉靖年间的一天深夜,河南开封,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脱下官服,携带家眷在夜幕的掩护下匆匆逃离。一路的战火和模糊的血肉让他们胆战心惊。几个月后,他们最终在赣西一座偏僻的大山深处安定下来。这里群山环绕,远离战火。

在姥爷津津有味的讲述里,我仿佛体味到了先辈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活。楠木弥漫着贵族的气息,这块遗留下来的楠木床板成了先辈昔日繁华生活的唯一见证者。旧物带着伤感的气息,它是时间的见证者,更逼近死亡的真相。绝大多数木头容易在时光的腐蚀下变成碎末,燃烧成灰烬。楠木板却抵御住了时光的腐蚀,依旧光鲜如昨。细细打量,它的板面油光发亮,在阳光的照耀下金光闪闪。楠木板四周有股淡淡的楠木香弥漫在空气里,如时光的味道。

多年后的今天,当我把记忆的望远镜重新聚焦在1979年,我看见五岁的我正和妹妹为争抢谁在楠木床板上午睡而闹得剑拔弩张。这张祖传的楠木板可当作床用,也可当作板凳放在饭桌旁。吃饭时,我和妹妹并排坐在楠木板上吃饭。遇到酷暑时节,空气中热浪翻滚,我和妹妹为今晚谁在楠木板上睡觉而争吵。争论无果后,我们开始划拳,三盘两胜决定输赢,赢者睡楠木板。彼时,通常是我赢。赢了的我总会兴高采烈地跳起来。站在一旁的妹妹看着我兴奋的模样,总是摸着鼻子哭泣。楠木板坚硬厚实,夏天躺在上面十分凉快,仿佛一个天然空调,丝丝凉意从楠木的缝隙溢出来,包裹着外皮的全身,驱散着他浑身的热意。一夜无梦,次日从楠木板上醒来,顿觉神清气爽,浑身是劲。

楠木床板金光闪闪,这是金丝楠的木质纤维间凝结出来的细微结晶体凝聚在木质纤维间的间隙中,当强烈的光线照射下来,结晶体就会金光闪闪。

楠木的金黄色光芒映衬出家庭的暗淡无光。屋角一隅先辈遗留下来的楠木板仿佛时刻在询问父亲何时能摆脱拮据窘困的生活困境。彼时家贫,母亲和姥爷深陷在疾病的泥淖里,苦苦挣扎,却终究无法上岸。

养家糊口的重担如屋后的那座大山压得父亲喘不过来气。

父亲是山里数一数二的篾匠,靠做篾器为生。年轻时为了学做篾的手艺,昼夜不停地编织手中的竹子,仿佛着了魔,十个手指常血肉模糊。聪慧与勤奋让父亲的手艺出类拔萃。婚后,时常,他会被邀请到雇主家编织篾器。暂时没活时,父亲就会上山砍竹子。彼时大山深处养鸡鸭鹅的人家颇多。父亲如技艺高超的魔术师,在他一双巧手的编织下,一根根坚硬锋利的竹子变成一个个崭新精致的鸡笼、鸭笼、簸箕等常用的生活用具。

晨曦时分,屋里响起一阵窸窣声,父亲起床了。沉重的木门打开,父亲拉着装满篾器的板车咬着牙,一步步上山,而后又撑着板车一步步下山,往圩上走去。父亲用换来的钱给母亲和姥爷买药,购置一大家子需要的生活用品,给我们兄妹俩买学习用具。

父亲每次从圩上回来总是累得筋疲力尽,午饭,喝点家酿的米酒后,父亲满脸通红地在一旁的楠木板上躺下来。疲惫不堪的父亲很快就响起均匀的鼾声,再次醒来时已是寂静的午后,清凉的山风透过院门的缝隙吹进来,吹在父亲坚硬的脸上。经过一番休息,父亲仿佛换了一个人般,又变得生机勃勃起来。彼时,父亲正值壮年,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父亲从楠木板上起身后,在一旁观察等待许久的我迅速躺了上去。一躺下,楠木的那股凉意就沁入我的肌肤,而后在全身弥漫开来。

姥姥身子骨硬朗,常上山砍柴而后挑到圩上去卖,换来的钱拿来帮衬家里的开销。

寂静的午后,冬日的暖阳照耀在山林上,我跟在姥姥身后,往大山深处走去。经过一年的曝晒,树木的水分都降到了最低值。许多折断在地的树枝经过烈日的炙烤,变得松脆无比。

姥姥砍的都是杂木。每次砍完柴,姥姥总会把我带到几棵楠木前,一脸虔诚地鞠躬。而后姥姥会指着不远处一片广阔的楠木林对我说道,娃,这些楠木是宝贝,受保护,村里不允许砍伐,你好好学习,以后就要像楠木那样值钱。我似懂非懂地看着姥姥,默默点头。

我和妹妹稍长些时,总会抢着帮父亲砍竹子,给父亲拿各种工具,成为他的得力帮手。看着妹妹的手被锋利的篾器割伤的模样,我满是心疼。次日夜幕降临时,倔强的妹妹又会气呼呼地找我划拳,我通常会故意输给她。看着妹妹心满意足地躺在楠木板上的惬意模样,我忍俊不禁起来。

有一次家中来客,正是酷暑时节。家中有客来往往是坐上席。彼时,菜还未完全上齐,在外面玩得满头大汗的我和妹妹就抢着坐在了楠木板上。父亲见状,眉头紧蹙,把我们叫了下来。把沉重的楠木板挪到了上好位置。菜上齐后,父亲打来一壶米酒,让两个客人坐在了楠木板上。客人坐下不久,顿觉凉意袭人,仿佛置身于清凉的山林间,暑气渐无。

待客人一走,我又以最快的速度抢到楠木板,躺在上面睡觉。妹妹见了,咬着嘴唇,一副欲哭的模样。

2

年幼时不谙世事,不懂父母的悲与苦,终日沉浸于与妹妹争夺楠木板所带来的快乐中。

渐长后,渐知世事,弥漫于母亲眉眼间的痛苦与悲伤慢慢在眼前清晰起来。疾病的阴影愈来愈浓,笼罩在屋子的上空,挥之不去。母亲是家中唯一的孩子,父亲作为上门女婿来到了大山深处姥姥家。山里还未通电,夜幕降临时,山里人点燃蜡烛或煤油灯,阵阵山风吹来,一盏盏烛火在山风中左右摇曳着。

屋子里有两种气味混杂纠缠在一起,一种是母亲身上浓重的膏药味,一种是楠木散发的淡淡清香。楠木的清香吞噬了部分弥漫在屋子里的膏药味。

疾病让母亲的腰过早地弯下来。母亲一次次欲直起腰板行走,却一次次败下阵来。在凶神恶煞肆无忌惮的疾病面前,她显得不堪一击。晨雾弥漫,腰痛难忍的母亲弓着腰,准备去山下的圩市买药。三岁的我缠着要和母亲一起去。母亲拗不过,只好牵着我的手缓慢行走在通往圩市的山路上。路上铺满碎石。走到半山腰,母亲面色苍白,气喘吁吁,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无奈之下的母亲把我寄放在半山腰的人家,佝偻着腰身颤颤巍巍地往山下走去。母亲回来时已是午后,她手里多了几块糖果。从母亲手里接过糖果,我蹦蹦跳跳地在山路上走着,往前疾速奔跑一段路,又一路小跑回到母亲身边。

此后,直至母亲去世,我再也不曾见过母亲走路的模样。从圩上回来不久,母亲病情恶化,从此瘫痪在床。母亲痛苦的呻吟声与患有严重哮喘病的姥爷发出的咳嗽声相互映衬。深夜,他剧烈的咳嗽一声紧接一声,回荡在半空中,惊醒沉睡的故乡。

疾病让家里的气氛变得压抑。我听着从邻居家里溢出来的欢声笑语,总是十分羡慕。我踮起脚尖,怔怔地朝笑声满地的方向张望,神情痴迷。当我回到家,敏感的我迅速捕捉到了无时不在的压抑感。每次走进院门,我的脚步声总会不由自主地变得很轻,生怕惊醒了睡梦中的母亲。这几乎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年幼的我回到家,在那张楠木床板上一躺下来,心就忽然变得分外安静。仿佛我不是躺在一张无声的楠木床板上,而是躺在先辈温暖的怀抱里。慈祥的他给予我穿透黑夜的光芒。我静静地躺在楠木床板上,感受着那股凉意的同时,竖耳倾听,母亲均匀的呼吸声在我耳畔响起。

楠木质地细密而坚硬,年幼的我躺在楠木床板上左右翻滚,听不到一丝楠木床因为左右晃荡而发出的嘎吱声。午后从睡梦中醒来,我听见一墙之隔的母亲在床上翻来覆去,杉木做成的床也随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这是一张灰旧的杉木床,在时光的侵袭下,木头已失去原先的光泽,它的骨骼已变得疏松,亦如躺在床上的母亲。

薄薄的楠木板,清凉无比,弥漫着淡淡的楠木清香,年幼的我躺在上面做过各种各样的梦,梦见过各种各样的面孔。

3

在故乡,楠木成林,家家户户都在山间种了楠木。家里先后在山间栽种了三棵楠木。并非每个人都有一棵树。先祖流传下来的楠木板在时光的河流中漂浮着,我或坐或躺在上面,在时光的激流里随波前行。

薄暮里,倦鸟归巢,门前的那棵楠木上传来阵阵鸟雀的鸣叫声。树是鸟的栖息地,茂密的树叶是它的窗帘。许多年前,在一栋昏暗窄小的房子里,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声,一个婴儿降生了。这个婴儿就是我的姥爷。出生当天黄昏时分,晚霞满天,老姥爷手持楠木苗,种在屋后的山上。山近在咫尺,推开房门就能看见满眼的翠绿。楠与男谐音。在村里,哪家哪户生了男孩,都会去山上种下一棵楠木苗。

姥爷只育有母亲这个孩子。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当姥爷看见邻里每隔几年就往山间种植楠木苗时,他就变得愈加沉默起来。姥爷也很渴望一个男婴的降生,渴望在山间种下一棵楠木苗,然后看着它慢慢长大,变成参天大树。

父亲和母亲喜结连理后的次年冬天,我降生了。守候多时的姥爷听到响亮的啼哭声,迅疾走到门面。接生婆掀开门帘走出来,笑着对他说道,老吴,恭喜,生了个带把的。姥爷听了,眼眶禁不住湿润起来,多年来淤积在心的压抑也随之烟消云散。姥爷转身走向院落里的一隅,手拿起早已准备多时的楠木苗匆匆往山腰走去。

开门见山,屋子被青翠的大山环绕着。一晃几十年过去,老姥爷为姥爷种下的楠木苗已枝繁叶茂、树冠如盖,如一个男子汉矗立在半空中。姥爷娴熟地挖了一个窄小的坑,在那棵属于他的楠木旁为他刚出生的外孙种下一棵楠木。

几年后,妹妹出生时,父亲不顾村里人反对,也在山间种下一棵楠木。在父亲眼里,没有男女之别,男女都是平等的。年幼的我在略有笔墨的父亲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现代的力量。

多年后,我时常站在这三棵楠木前,与它们说话。面对它们,我脑海里会浮现出先辈逃亡的场景,那些鲜活的生命如今都消逝在时光的河流里。

在故乡,人一旦迈过七十岁的门槛,就意味着黄土已埋到了脖子上,生命开始呈下坠的趋势,死神即将降临。人有时远不如一棵树。与人相比,一棵楠木长至七十岁时,它的生命却才刚刚进入旺盛生长的阶段。楠木生长缓慢,从出生到二十岁只长高五米,一直到六十岁,楠木的生长才进入黄金时代。此后,接下来的三十年光阴,楠木骨骼和身高的生长量几乎占据了它一生生长量的百分之九十。一棵普通的野生楠木至少需要两百年的时间才能长大成材。

闲暇时分,我和妹妹经常在属于姥爷的那棵楠木上攀爬,如猴子般。我们在树上攀爬,看谁第一个爬到树顶。属于我们的那棵楠木还没有手臂粗,承载不了我们瘦弱的身躯。

直径半米粗的楠木需要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才能长成,而手臂粗的楠木则需要二三十年的生长时间。属于我们的楠木还很小,缓慢生长着,正在不断积聚爆发的力量。

肺病加速着姥爷的衰老。屋外枝繁叶茂的楠木映衬出此刻姥爷生命的荒凉。楠木挺拔的树干映射出姥爷如虾般弓着的身子。

楠木是娇贵的,对生存条件十分苛刻,它不像其他常见的树木能在夹缝中生长起来。楠木喜欢生长在土地肥沃而又背阴的地方,它不喜阳,是典型的阴生植物,因为接受阳光照耀的时间短,它生长的速度十分缓慢。当它的身高慢慢超过身旁给它遮阴避雨的树时,它沐浴在阳光中的时间越来越长,其生长速度也迅速攀升。

属于姥爷的那棵楠木此刻正旺盛生长着。

每当寒冬来临,屋外大雪纷飞,姥爷常站立于窗前,弓着背,怔怔地望着屋外在半空中飞舞的大雪。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雪停了又化了,暖阳终于升了起来,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落在一草一木上,落在姥爷单薄的身体上。

随着病情的加剧,姥爷剧烈咳嗽着,声音响彻寂静的夜空。寒冷进一步加重了他的病情。寂静冷清的夜晚,随着一声剧烈的咳嗽,卧病在床的姥爷哇的一声,一口鲜红的血吐在地上。他剧烈喘息着,脸色煞白,生命仿佛随时都要窒息在喉咙里。

1980年的寒冬时节,大雪停后不久,姥爷的生命走到了终点。姥爷最终没有跨过这个寒冬。

姥爷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姥姥变得沉默寡言,尘世的一切仿佛都难以提起她的兴趣。姥姥变得神情抑郁、身形瘦削起来。

1982年的那个寒冬,天气异常寒冷,屋外寒风呼啸,年过八旬的姥姥发高烧,脸色苍白,浑身无力,服药多日都无效果。窗外夜色苍茫,风呜咽着,仿佛有人在哭泣。

深夜,昏黄的灯光下,在父亲的提议下,他搀扶着年过八旬的姥姥在客厅的楠木板上躺了下来。

父亲没想到,姥姥在楠木板上连续躺了三天,病竟然奇迹般的好了。冬日的楠木愈加冰凉,这凉意吸收了姥姥身上的热,让发高烧的她慢慢降温。这无形中达到了物理降温的效果。

古有楠香寿人之说,久居楠木之屋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淡淡的楠木香味沁人心脾。在中医理论上,楠木香有芳香化湿、醒脾辟浊的作用。

感冒痊愈后的姥姥对我们说,躺在楠木床板上,祖辈的样子就出现在脑海里,我的心就静了好多。先辈的灵魂化作这块灵性十足的楠木板,如尘世河流里的定海神针,让贫瘠之家安稳前行。

感冒事件后,楠木板在家里的重要性受到重视。以往,在父亲眼里,这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楠木,只是我们兄妹俩争抢的一块木头,只有在逢年过节祭拜先祖时,楠木板才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楠木板治好姥姥疾病的消息迅速在巴掌大的故乡传开了,家家户户都知道了我家有这样一块神奇的木头,村里人议论纷纷,面露羡慕。

楠木是四大名木“楠、樟、梓、椆”之首。冷清的家门口忽然络绎不绝,甘于寂寞的楠木板立刻深陷于喧嚣中。不时有村里人来到家里细细端详一番,看完又不忘在楠木板上坐上一会儿。楠木的那股凉意和清香让他们记忆深刻。

彼时,家里热闹,我总是在外玩闹很久才回来。每次我背着书包踩着稀薄的夜色回到家时,父亲总会在昏黄的灯光下教育我。我学习基础薄弱,每日努力苦学,成绩却始终不见有大进展,渐渐气馁。灰心丧气之时,父亲总会指着窗外不远处的那棵属于我的楠木说道,你看你那棵楠木,十多年才长那么一点,但当它到了五六十岁就飞速生长了。懵懂的我仿佛知道了父亲的意思。我继续努力学习,次年年底学习成绩果然一跃而上。当我有点飘飘然时,父亲又抚摸着我的头说道,做人要像楠木一样有坚硬的骨头,也要像楠木身上散发的清香一样低调而内敛,默默吐露芬芳。

4

1986年深秋时节,母亲的病情急剧恶化,连续多日未曾进食。焦急万分的姥姥见了,让父亲把母亲抱在楠木床板上。母亲的双腿已蜷缩成一团,无法伸直。平日里病卧在床,母亲如弹簧般会自动伸缩回去的腿,需要父亲用绳索拉直绑在床柱上,母亲才能安心入眠。在姥姥的一再坚持下,父亲抱着她,像抱着一捆晒干发霉的稻草,病卧多年的母亲早已骨瘦如柴。姥姥渴望疾病缠身多年的母亲此刻能像她躺在楠木床板上一样发生奇迹,疾病顿时消除。

楠木床的凉意加剧着母亲的病情,母亲在楠木床板上躺下不久,就浑身禁不住颤抖。母亲体内残存的生命的热意已禁不住丝毫寒凉的侵袭。

几日后,有消息传到父母亲耳中。隔壁镇一个搞收藏的老板愿意出高价买下这副楠木床板。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如一缕强光照入昏暗无光的世界里。姥姥考虑用卖楠木床板的钱去给母亲治病,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姥姥和父亲久久端详着瘦得变了形的母亲,又望了望一旁的楠木床板,纷纷表示同意。他们眼底放出光来,仿佛卖了这块楠木床板就能救母亲的命,就能把母亲从疾病的深渊里拉出来,就能驱走于门口徘徊多日的死神。

母亲听闻姥姥和父亲要卖掉楠木床板的决定后,强撑起身子,把姥姥和父亲叫到屋内。母亲斩钉截铁地表示了拒绝。“谁要卖了,就是跟我过不去。” “我这病拖了这么多年,肯定是治不好了,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态,我认了,只是苦了两个孩子。”母亲说完,眼角溢出泪来。

在母亲的一再坚持下,父亲没有卖掉那块楠木床板。半个月后,卧病多年的母亲躺在父亲的怀抱里,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缠绕她多年的病痛随着肉身的消亡也埋葬到泥土深处。

母亲走后,父亲白天拼命干活,晚上借酒浇愁,酩酊大醉的他躺在楠木床板上口里喊着母亲的名字。父亲的一举一动,姥姥都看在眼里。

一个深夜,惯常酒醉的父亲被姥姥响亮的一巴掌给扇醒了。父亲如孩子般号啕大哭,此后再也不曾醉酒过。姥姥响亮的这一巴掌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它仿佛一把无形的戒尺,衡量着我在世间的一举一动。

楠木成了家里的镇家之宝。喧嚣沉寂后,日子恢复固有的模样。姥姥每天晨曦或者薄暮时分,不时会在楠木板上坐上一会,时而用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抚摸一番。年幼的我从姥姥的一举一动中看出她对这块楠木的深情与感恩。

姥爷和母亲去世后,寂静的屋子变得愈加冷清。

一年后,时间步入寒冬,屋外飘起了雪花。腿脚不便的姥姥睡在一楼紧挨大门的房间里,父亲和我们兄妹俩则睡在二楼的房间里。

夜半,姥姥被一阵响声惊醒过来。起身,她看见两个黑影跃入院落,片刻后,门闩断断续续发出嘎吱的响声。门开了,两个黑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借着微弱的灯光,他们走到饭桌旁的楠木床板边。

“锦辉,快来抓贼呀,两个贼进来偷楠木板了。” 姥姥迅速反锁上房门,大喊起来。姥姥的大喊声惊醒了睡梦中的父亲。我看见父亲迅速起身,来不及穿上衣服,光着膀子往楼下奔去。

两个贼闻声陷入恐慌中,他们搬着楠木板往大门口走去,见后面的脚步声愈跟愈紧,迅速把楠木板扔在地上,而后如离弦的箭一般拔腿就跑。父亲在后面紧追不舍。脚步声愈来愈远,回来时已是半个小时后,光着膀子的他因剧烈奔跑而浑身冒着热气。姥姥担心父亲着凉,把棉衣递给父亲披上。

父亲披上棉衣,来不及喘息,弯身把地上的楠木搬回屋内。当晚,临睡前,父亲把新买的一把长钥匙反锁住门闩。父亲没想到,一块楠木竟遭到贼的惦记。

楠木生长缓慢,喜阴凉,阳光照耀的时间不长,树根往大地深处扎去。楠木质地细密,耐腐蚀,浑身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如香妃,深受宫廷皇亲贵族的青睐。

每个人的命运不一样,树犹如此。柳、松、杉木等树木的宿命是走向灰烬,杂木更甚。年幼时我常跟随父亲和姥姥上山砍柴,经过一年的曝晒,木柴变得干燥疏松,薄暮时分背着柴火回到家里,把干燥的木柴往灶火里一扔,熊熊大火迅速燃烧起来,柴火转眼被吞噬而尽。

楠木因其稀有昂贵、寿命长,它的命运轨迹得到了改变。它极强的耐腐蚀能力与巨大的时光默默抗衡着。只有纷飞的战火会把它吞噬干净,化为灰烬。

姥姥一直期望我做一棵受人尊敬和爱护的楠木。只是我没如姥姥所愿,我只是山间的一棵很不起眼的树木,但我顽强生长着。

几年后,在八十多年岁月的风吹日晒下,姥姥的骨头变得疏松,一次去菜园里浇水归来的路上,一不小心摔倒在地,脸上磕出鲜红的血丝,骨头发出嘎吱嘎吱破碎的声音,从此一病不起。

看着躺在床上的姥姥,我忽然想起妹妹一日在屋子里那张方形的旧柜子上午睡,睡梦中,只听嘎吱一声,平日里摇摇晃晃的柜子倒塌在地,柜子的骨架散落成片。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妹妹一脸惶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坍塌的柜子碎了一地,姥姥一块块拾起来,把它们扔进了一旁熊熊燃烧的灶台里,转瞬间,迅速化为灰烬。年迈的姥姥就像这个摇摇欲坠的柜子,轰然一声坠地,她的生命渐渐滑向终点,她生命的火焰即将熄灭。

旧柜子的不堪一击映衬出墙角一隅这块楠木床板的坚硬与漫长。它已穿透几百年的时间迷雾,静静地躺在角落里,丝毫也不喧哗。

临死前一晚,多日未食的姥姥忽然起身让父亲把她抱到厅里的楠木床板上。父亲深知这是回光返照的现象。客厅的窗户破了,不时有寒风透过窗格子满溢进来。为了不让姥姥再受风寒,父亲把客厅的楠木床搬到屋内,放置在姥姥床的边沿。姥姥已翻不了身。父亲把瘦弱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姥姥抱到楠木床板上。

次日清晨姥姥在这块楠木板上悄然离世,她去世时不是平躺的姿势,而是俯卧的姿势,双手紧抱着这块楠木。

5

随着姥姥的去世,家里只剩父亲、我和妹妹三人。权衡再三,父亲带着我们兄妹俩回到了祖籍地。这栋弥漫着我们生命气息的老屋过继给了曾姥爷家的堂兄。

姥爷姥姥在世时只育有我母亲一个孩子。为了传承香火,几经商量,曾姥爷的堂兄把自己的一个儿子过继给他做儿子。

一个落雨的清晨,父亲整理行装,带着我们兄妹俩离开了这栋居住了十几年的老屋。那块楠木板也留在了老屋寂静的角落里。临行前,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楠木板,仿佛在触摸那些消逝的时光。

绕着老屋转了一圈,父亲又带着我们兄弟来到山半腰的两棵楠木下。父亲带着我们站在楠木前默默鞠躬,而后恋恋不舍地朝山下走去。

“别伤心,树还在这里,姥姥姥爷还有妈妈的坟在这里,这里还是我们的家,以后我们还会回来的。” 父亲摸了摸我的头说道。

雨水越来越大,迷糊了我的双眼,在细雨连绵中,父亲带着年幼的我们回到了祖籍地。

翻越大山,我们回到祖籍地,我见到了陌生的祖父和祖母。屋里有灯,屋外的道路平坦宽敞。可我心底的道路却变得日渐泥泞荒芜起来。虽然离开老屋,但我经常会梦见老屋,梦见自己睡在那块清凉的楠木板上。每次,当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睡在祖父家长方形的米桶盖上,总会撕心裂肺地哭起来。祖父祖母怎么安慰都没用。无奈之下,他们匆匆叫来在外忙碌的父亲。父亲一进屋,一把把我搂进怀里,轻声说,等爸爸忙完手上的活就带你和妹妹回一趟老屋。

父亲是忙碌的,他深陷在尘世的繁杂与琐碎中,始终没有带我们回一趟老家。

再次回老屋,我已长大成人。在一个寂静的中午,我从旁人口中忽然得知老屋已拆掉的事情,姥爷的堂兄一家正准备在老屋的地基上建新房。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仿佛冬季的一盆冷水浇在我的头上。我心急如焚地乘车往老家的方向赶去。

当我从车上下来,疾步飞奔至老屋面前时,只见眼前是残垣断壁,老屋已变成一片废墟。我有些歇斯底里地询问二姥爷楠木板放在哪里。得到的回复却是埋在泥土下。我顿时心如刀绞,仿佛自己的亲人埋葬在地底下。

我找来锄头铁锹拼命地挖起来。一旁的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一块木头你犯得着这么玩命挖吗?” 堂叔有点气愤地说道。当我把这块楠木对我的重要性跟他简要地说了一遍时,他忽然弯下腰,捡起一旁沾满泥巴的锄头,帮我一起挖起来。

这块楠木承载着我童年的苦乐时光。姥姥去世前的那句话依旧在我耳边回荡:一定要把这块楠木板传下去。

几经挖掘,我终于见到了埋藏在泥土下的楠木板。只是在房梁和重物的重压下,楠木板被砸成了两截。洗净泥巴,在温暖阳光的照耀下,浑身黑漆漆的楠木板依旧闪着亮光。

薄暮下,我背着被砸成两块的楠木板踏上了回家的路。背着楠木,仿佛背着整个故乡,里面藏着我悲喜交织的童年。夜色渐浓时,背着楠木板的我大汗淋漓地出现在父亲眼前。父亲见状,疾步走上前来帮忙。

清凉的月光下,父亲打来一桶甘甜的井水,把楠木擦拭干净,而后放置在他的房间里。

那一晚,很少喝酒的父亲喝醉了。他步履踉跄地回到房间,蹲下身,轻轻抚摸着这两块楠木,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来。那些过往的时光一定清晰地呈现在父亲面前。

父亲步入暮年后,对这两块楠木变得十分依赖。家里在山上养了几亩鱼塘,需要人看管。父亲在山间搭了一个结实的帐篷,而后把两块楠木板放在帐篷里。

夜幕降临,百鸟归巢,山林寂静得只剩下虫鸣声。父亲独自躺在帐篷里,躺在清凉的楠木床板上,皎洁的月光映射出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父亲年过八旬,已步入当年姥爷的年龄。他当年为我们兄妹俩栽种下的楠木已枝繁叶茂,树龄近六十年,进入一棵楠木的快速生长黄金期。

儿子结婚那天,父亲把楠木床板搬进了儿子的新房里。父亲把传承的接力棒交到了下一辈手中。

一个人年幼时在庭前栽种下一棵楠木,当他步入晚年,或者归于尘土,这棵楠木正进入生长的黄金期。几百年后,当这棵楠木如一尾鱼般没有在时光的河流里溺亡,而幸存下来,当初栽树的人已随着时光的河流越漂越远,他的血脉却在子子孙孙的骨骼里延续下来。当他们经过这棵树,薄暮里坐在这棵树下乘凉,或者抱着一碗饭在树下细细咀嚼,他们脑海里一定会浮现出先祖栽树的那温馨一幕。

一棵树不会天长地久,终有坍塌在地的那一天。人通过不断地繁衍生息,血脉得到了传承,生命星星之火得以燎原。

一块楠木因浸染着几百年的时光气息而变得无比珍贵,那些鲜活的生命气息附着在它身上,它是时间流逝的见证者,更是参与者。

这是我的好友辉叔的人生际遇,在他的一再要求下,我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传达出来。

冬夜,我与辉叔围炉而坐,一阵寒风透过窗格子吹进屋内,我禁不住感到一股寒意。屋外不远处的楠木林,树叶哗哗作响,仿佛在诉说久远的故事。

【周齐林,籍贯江西永新,20世纪80年代中期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广东省散文创作委员会委员,有作品近两百万字散见于《作品》《北京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山花》等刊物。曾获第三届三毛散文奖,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第四、第五届广东省散文奖等奖项,著有小说集《像鸟儿一样飞翔》、散文集《心怀故乡》《少年与河流》《大地的根须》《跪向土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