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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3年第3期 | 汗漫:与谁同坐(节选)
来源:《山花》2023年第3期 | 汗漫  2023年03月29日08:11

汗漫,著有《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在南方》等诗集、散文集。曾获“人民文学奖”“琦君散文奖”“雨花文学奖”“扬子江诗学奖”等。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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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从周陪着苏步青、俞振飞、朱屺瞻、冯其庸、邓云乡、王西野,在豫园内的微型山水间缓行,每个人就相应显得高大许多。小阮、小蔡、小胡等等几个晚辈门生,一路小心伺奉。昆曲名伶梁谷音的一双红鞋,鲜艳点缀于长者们的布鞋与皮鞋之间,过小桥流水,步姿依旧似舞台上张臂摆动水袖。

这是一九八八年秋天,黄昏,太阳仍然灼热。风,从半绿半枯的池塘上吹来,携带最后一缕荷香,微有凉意。

历时两年半,豫园复建工程完毕,这座有四百年历史的海上名园重获新生。曾被小刀会占领、劫掠,继而被英国人、日本人占据作为军营,此地,就是一册中国近现代史的插图或注脚。至一九四九年,豫园已成为五方杂处的废园。后来成为学校、工厂,校钟叮当,车床轰隆。同济大学教授、中国园林大师陈从周,自六十年代起,屡屡带领学生来此探访、测量、拍照、积累资料,向政府呼吁修复这一海上名园,终于在一九八六年启动了这一工程。上海官员曾询问陈从周:“有什么条件和要求?”陈从周回答:“一分钱的酬劳都不要,只要自主权——相信我,就由我说了算!”两年来,陈从周每隔一两天就骑着老自行车,自虹口越过外白渡桥、外滩,到豫园复建工地监督。一块石头的摆放位置,能琢磨、调整两三次。他口袋里总是装几盒烟,先给工人一一敬烟、聊天,抽罢烟,笑眯眯地说:“师傅们啊,这烟不能白抽啊,那几块石头还有劳大家再动一动。”工人们就笑:“陈先生啊,就怕您敬烟啊!”陈从周大笑,两颗门牙闪闪发亮,带着工人去移动那几块石头,像一个诗人,调整诗稿中几个词汇的位置——必须准确、有力、独一无二。

此时,大功告成,爽风西来,陈从周终于松一口气,邀诸位知己同道雅集于此,赏园、听曲、饮酒、作诗、题联。中国园林落成或修复前,都有这样一个仪式,通过文人墨客雅集,为亭台楼阁题名撰联,由匠人雕刻悬挂,才算为一篇文章画上句号、一幅画盖上闲章、一曲清唱落下最后一个节拍,方可开园迎客。苏步青等人或穿对襟布衫,或着西装,一个个风采卓然。梁谷音正值盛年,穿暗紫色旗袍,袅袅娜娜走着,说话也像昆曲念白一样婉转动听。

俞振飞问:“小梁,哪里是你的谷音涧啊?”几位老先生很好奇:“谷音涧?!哪里?哪里?”梁谷音显得羞涩:“不好意思啊,完全是陈先生灵感迸发啊。”一行人来到著名的玉玲珑前,一座假山拐角处,流水潺潺,此即陈从周所命名的“谷音涧”。一年前,某日,此处景观刚布设,梁谷音前来探访,走过紧贴于水面复建的石板桥,微步凌波,不禁朗声吟诵《牡丹亭》中名句:“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啊……”陈从周闻声击掌:“小梁!这山涧流水,就是你的知音——让它名叫‘谷音涧’吧!”几位老先生听了这一掌故,纷纷赞和:“妙思佳构,谷音涧名不虚传!”“旧园平添新传奇啊。”“小梁啊,你进入戏曲史也就罢了,现在又进入中国园林史了,可羡可贺啊!”“从周兄,也要给我们史册留名的机会嘛!”几个人或大笑或微笑,惊飞起廊间檐下几只鸟。

陈从周戴一副太阳镜。阳光照射强度大了,他就会流泪,让人误解其有什么伤心事,须掩藏一下才好。这些年,陈从周的确有许多伤心事,缱绻在怀。屡屡传来拆古城墙、毁园林、采石凿山一类消息,他克制自己尽量不发脾气、少拍桌子,但右手还是常常与桌子发出梆梆梆梆的撞击声。右手拍出了伤疤,他就用左手与桌子发出撞击声,梆梆梆梆。为保护徐家汇藏书楼,他两只手一起拍,血液沸腾,当场昏倒,送进医院抢救,醒来先问:“拆……不拆?”旁边的人忙回答:“不拆,不拆了!”在豫园内劳作的两年半辰光里,他朝思暮想、辗转反侧,很累很愉快。此时,陈从周带领一众友人走过修复的园子,更愉快,最起码可缓解诸多伤心的事情。“伤心桥下春波绿”。他曾带领学生考察故乡绍兴的一系列古桥,重点测量、记录陆游诗句中的“春波桥”。他认为,一个外乡人进入江南城市,标志有二:看见塔,过一座桥。有塔有桥,这城市就有了烟火气息和暖意。杭州雷峰塔的修复,即得力于他对当地官员的敦促:“请您隔西湖望过去,没有那一座塔,南山就荒凉得不像人间了……”

众友人边走边听陈从周阐释豫园复建理念。“柳树嘛,须种几棵。《牡丹亭》中有名句‘袅晴丝会来闲庭院’,‘晴丝’即‘情丝’,柳丝随风袅袅,动人心魄。但小园林不宜多种,种多了,春日里浓密起来,就遮了游人视线……”陈从周穿一双圆口黑布鞋,黑裤子和蓝布对襟上衣有些皱巴。妻子蒋定在一年前去世,没有人再为他熨衣服了。儿子又在同时期遇难于美国,老友贝聿铭自纽约打来电报慰问,他回电只说一句话:“豫园复建即将杀青,待兄归。”

家中连遭变故,在法国定居多年的女儿陈馨,劝父亲移民,以便照顾。陈从周回答:“你的路,我不干涉。我的路,在园林里、山水间,或许还能多走几年……”书房里那一把笛子,很久没有吹响。他对门生说:“我以园为家,以曲续命了。”这双圆口黑布鞋,本来是小胡的,某日家中授课时,陈从周一低头,看见了:“脱下来,让我试试。”大小合适,就不脱了。进屋,找出一双新皮鞋让小胡穿:“来,新皮鞋,年轻人穿吧,精神,我还是喜欢旧布鞋,又懒得去买。”小胡很得意:“划算划算,先生啊,今后继续换鞋子啊。”小阮、小蔡等人都笑了。陈从周书房里挂一条幅“梓室”,赵朴初墨迹。他称陈从周为“梓翁”,像柳宗元《梓人传》中那一个梓人,“审曲面势”“不屈吾道”“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

豫园,意即愉悦之园。众人时走时坐,穿越萃秀堂、仰山堂、三穗堂、万花楼、耸翠亭、可以观、涵碧楼、听涛阁、得月楼、鱼乐榭、两宜轩、快楼、点春堂、穿云龙墙、三曲桥、九狮轩、会景楼、藏书楼、环龙桥、玉华堂……“静观与动观相结合”,这也是陈从周对于中国园林的一个发现:小园宜多设静观之所,如亭子,让游人坐下来闲观静思,降低园内人流速度与密度;大园则要让游人动起来,移步换景,故多设游廊。

天近黄昏。廊前檐下的宫灯点燃了,其亮度,陈从周一一指导调校,既要能让行人看清地面起伏,又要保持中国古画的晕黄意境。尤其是廊道,风大于室内,宫灯材质须沉稳有分量,免得摇曳轻飏,更不可挂上俗气的红灯笼。

众人相互携扶,登还云楼。坐定,俞振飞感叹,语调犹似昆曲念白:“楼名真好——如此嚣嚷人间,谁还能向青天归还两三朵云彩?”梁谷音也以昆曲念白作答:“汝等高人深致,莫说两三朵云彩,即便明月朝霞,也能展衣开怀、一涌而出也……”众人赞叹:“妙人妙语!美景美意!”几只蓝花瓷碗,装着煮沸的黄酒,姜丝飘动其间,犹似小舟荡漾湖面。以碗相碰,几位相知相交数十年的旧友,彼此祝福。上海戏曲学校的两个少年,素面清唱助兴。不知不觉,先生们已然微醺,在晚辈后生照应下来到长案边,挥笔赋诗作画,还云楼墨香四溢。冯其庸有句:“玉华堂畔玉玲珑,百尺回廊集玉峰。想象东坡老居士,生平不及陈从翁。”邓云乡有句:“偏是玉玲珑有眼,不参皇帝待元龙。”俞振飞有句:“浦江西畔豫园中,七亩荒园改旧容。已传消息池波绿,未报东君春意浓。”王西野有句:“几多泉石能忘我,何处园林不忆君。”……

陈从周旁观先生们言志抒怀,微微击掌赞叹,偶尔走神,看门外那一座清代戏台。这戏台原来位于真如,遭废弃,陈从周闻讯前去探看,大喜过望,将其迁移至豫园核心位置,竟与周遭景观洽和不二。王西野端着酒碗过来,步伐已不稳。他曾是同济大学建筑系教授,七十年代初回故乡苏州定居,作画写诗护园林。此时,他问陈从周:“从周兄有何佳构?”陈从周答:“这戏台,要有一台打炮戏,才算有了灵魂。我已请振飞先生登台亮相。”王西野问:“剧目定了?”陈从周侧身问俞振飞:“俞公想好剧目了吗?”俞振飞由两个学生扶着坐下来,俯瞰戏台:“《李白醉写》,可好?”众鼓掌。俞振飞又说:“且慢,那戏台两侧立柱,空白着呢,何日有楹联高悬,再唤我醉写一番吧。”陈从周笑答:“我刚刚想好一副对联,正适合李白、适合俞公!”俞振飞急切询问:“怎么说?”陈从周朗声道来:“天增岁月人增寿,云想衣裳花想容。”已经八十六岁的俞振飞,蹭一下子站起来,双臂环拥陈从周:“从周兄!懂我!好联好联!大俗大雅,我现在就写!”甩开要来搀扶的手臂,他少年般疾步重回长案前,凝思片刻,运笔行墨,顷刻间完成这一副对联。掌声如细雨。

雅集将了,几位年轻人端出一个蛋糕。小蔡走到陈从周旁边,说:“我们的先生,今年七十大寿了,豫园也刚获得新生。借此良宵,为先生和豫园一起过生日,祝先生和各位前辈长寿安康,祝豫园永远年轻!”陈从周眼睛里含了泪水,忙低头掩饰。烛火点燃,像奶油构成的这一方小湖泊升腾起的烟花。梁谷音袅袅飘来,翘起指尖,将一缕奶油抹在陈从周脸颊边:“如此良宵,高朋满座,陈先生作为寿星,感觉如何啊?”陈从周笑了:“很甜蜜,很甜蜜……”欢笑一片。

满月高悬中天,如同豫园的一扇圆窗,陈从周抬头、嘟囔一声:“它也在借景、泄景呢……”将客人送出豫园,陈从周在路边一一抱拳揖手道别,反复叮嘱门生乘车陪送。转身,回豫园,进还云楼,坐下来。望着周围那十几把空椅子,陈从周喃喃低语:“我和谁,坐了这一个晚上呀……”

小蔡悄然走过来:“先生,我送您回家吧?”陈从周摇摇头:“这豫园,也是家,我再住一晚吧。今后,园子热闹了,我也老了,就不来了……”施工修复两年间,忙了、累了、夜深了,他就住在豫园一角的小房间,潦草睡去。这一刻,小蔡俯身安慰:“这园子的主人,虽说是潘允端,可也是那一个明代造园师张南阳,更是复园添彩的先生您了。”

盖着蒋定病重期间一针针缝制的绣花被子,陈从周沉沉睡去,的确是这豫园的永恒主人了。

2

造园如作文,此为陈从周著作《说园》中的观点之一。

他认为,“中国园林是文人园”,非王公臣僚出没之庙堂,楼台与亭榭,一概散漫陈列、无尊无卑;亦非隐者远避红尘、不知魏晋之桃花源,故傍城邻世而建,进退自如,达济与穷独之儒家伦理,在其中融通不隔。

“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子这句话,是陈从周名字的出处。陈从周父亲陈清荣,一个绍兴农家子弟,到杭州做生意,发达后,在城北运河旁造园。一九一八年,陈从周出生于这个园子。在对儿子的命名中,陈清荣寄托了期愿:去做“郁郁乎”之人。园子所在的地名为“仓基上”,从前,大约有一系列藏粮之仓廪,铺陈水边。造园时,工匠在后园挖出宋元时期的古瓷瓶,陈清荣就插了花草,摆在儿子床头。

江南园林一概充满“郁郁乎”气质,园林名字即能透露主人心志:“拙政园”,拙于政治,善于审美;“网师园”,撒网扬桨待月归;“退思园”,退一步,海阔天空思无涯……更何况,这些园林里的种种匾额、楹联,也在抒情、叙事、言志。

豫园内,经陈从周一一收集、审定、悬挂的楹联,缤纷在目:“野烟千叠石在水,渔唱一声人过桥”“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风风雨雨暖暖寒寒处处寻寻觅觅,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松叶竹叶叶叶翠,秋声雁声声声寒”等等,完全是文人情怀。从真如迁来的那一座旧戏台,两侧新悬起陈从周集句、俞振飞书写的木质楹联。石柱上原本镌刻的两列文字,依然在,同样美好:“遥望楼台斜倚夕阳添暮境,闲谈风月同浮大白待良辰。”这戏台,俞振飞在豫园雅集半年后登上去,把一个醉意沉沉的李白,呈现在游客眼前和摄像机镜头里,一炮走红。那一日,俞振飞是坐在太师椅上,由陈从周的几个门生从舞台上抬下来的。他醉了,也倦了、老了,八十六岁了。七十岁的陈从周跟在旁边照应,无限感激:“打炮戏成功,惊天动地!感谢俞公为豫园添彩生辉!”俞振飞睁开鲜艳脂粉滋润着的一双眼睛,笑了,像孩子。

出生在江南、杭州、运河边的一个园子,对于陈从周之养成,非常重要——环境就是命运。

陈家四面环水,有华光桥、黑桥和宝庆桥通往杭州城。对岸,有一座古庙和戏台,锣鼓一响,陈从周就跑出家门引颈远眺。看不清伶人面孔和姿势,声腔断断续续随风飘来。过往船只放慢速度,或干脆停下来,听一番歌哭,看一番水袖,再各奔前程。数年前,我去运河边寻访,此地已成半岛形状,陈家园子与那三座桥,一概湮灭无痕。只有一个纪念标牌,写着“园林大师陈从周旧居所在位置”,像路标,指出一个记忆的方向。

陈从周八岁时,父亲陈清荣去世,临终嘱托儿子:“勿忘流水树木。”这遗嘱,完全是一句诗,有深意美意在焉。陈从周当时懵懂,后来,一生志命,果然在流水与树木之间。

中国近代出现一个词语“水木作”,比当下通行的“建筑公司”“建筑事务所”一类称谓具象、诗意得多,指出了人工与天意的关系。“虽由人作,宛若天开。”陈从周一再向学生、学者和各地政府官员,重申明代造园家计成《园冶》中这一观点。去日本访问,记者向这位中国园林大师提问:“中日两国园林的差异何在?”陈从周答:“日本园林是自然中见人工,中国园林是人工中见自然。”一片静寂,日本人很茫然,久久咀嚼其中深意,不知明白了几分。在家中书房亦即梓室内,他对上小课的门生讲得具体:“日本的枯山水,是一种源自中国园林的再创造,有新意,但那是猫们出没其间的天堂,人是旁观者,无法进入。中国园林有烟火气,不论主人与客人,足以融入其间、安放身心。”一九七九年,陈从周去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考察“明轩”庭院建设项目,与贝聿铭交流,回来,站在同济大学礼堂演讲,仍穿着蒋定为他出国而新制作的中山装,一排扣子扣得紧紧的:“……我去看了纽约中央公园,印象蛮好,有在野气、书生气,没了贵族气——它摆脱了英式园林的、宽阔直路加上喷泉的老模式,有了中国园林的起伏、曲线和自然,蛮好。”说到这里,他解开扣子,甚至伸手到衣服里擦汗,台下师生都笑了。他就是这样自然,蛮好。这蛮好,源自童年时代就开始的山水树木之教育。

陈家那一个园子,散置几块石头,种着白皮松、书带草、竹子,使陈从周受惠终生。

那几块石头,让陈从周感受到“重” “拙” “大”这三个字。历史与前贤,在它们的轮廓与分量中,便成了坚实的存在。造园过程中,陈从周极其重视石头与周围植物间的关系。在一些城市晃荡,看到新建或修复的湖岸边石头紧咬着石头,他很无奈,嘲谑:“一个哑巴镶了满口假牙!石头与石头间,要有空白,有芳草野花摇曳,像牙齿不齐的孩子在说话一样才好啊!”

园子一角,白皮松像少年,英挺中含有一缕沧桑感。失去父亲,他很早就有了横秋老气,多思虑。入暮境,反倒稚气盎然,身体中似乎一部分在衰竭、死亡,另一部分则刚刚诞生。他自我调侃:“老小孩!”蒋定也嘲谑他:“老小孩。”他反复对官员、专家们强调,要因地制宜种植本土树木,才得体相宜,一方水土养一方树。在泰山,看见从国外引进的一种雪松,他很生气:“不伦不类。一座圣山,孔夫子的山,只能种泰山松才好啊!”在异乡,每每看见白皮松,就像看见幼小的自己,想起杭州、运河、陈家那一个园子,就走神出神。

所谓“书带草”,就是麦冬,一味中药,可清心润肺、养胃生津。其叶子细长清新,如同古人缠裹线装书籍的丝带,故有此名。江南林间石阶旁,书带草触目皆是。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却说:“书带草其名极佳,苦不得见。”一个江南才子,竟没有见过书带草,是多么大的缺失啊,我对此很困惑。他的《芥子园画谱》里,的确没有这一种草叶。陈从周喜欢李渔这个清代文人、杂家:既能写言情小说,又能画画、造园,带着戏班子在山水间花花绿绿游荡,收入丰硕,养活一大家子人。李渔似乎代表了陈从周理想中的自我:成为中国古典生活方式的热爱者、完善者、赓续者。八十年代,李渔故乡兰溪筑造芥子园,陈从周去做顾问,不收一文,撰楹联高悬于门前:“高艺谁云绝响,流风我是传人”,孤傲如高崖绝峰,云流风动。陈从周有一本散文集,名字就叫《书带集》。

十二岁开始,陈从周在西湖旁的教会中学读书,习得一口流利英文。课余他踊跃参与诗社、书画社活动,作品在报刊发表。又跟从姑父读诗作文,拜杭州城的画家袁次安为师,习水墨。为省钱,他以毛笔蘸一缸清水,在后园一块青石板上写字,画竹子、书带草、白皮松。太阳下,那些“画面”转眼涣散,但存续于一个少年的手势和臂力之中。

一九二九年二月的一天,陈从周从后园回客厅,手上捏着毛笔,看见一长身玉立的背影跨越门槛离去。母亲与二嫂送客人出门,语调亲切。后来知道,那客人是二嫂娘家的堂弟徐志摩。陈从周内心一振:“国文课本中的徐志摩?大诗人徐志摩?”二嫂点头:“是呀,就是他呀。”一个背影,从此定格在陈从周内心。他搜集徐志摩的各种著作,沉浸其间,对二嫂和妈妈感叹:“我也想成为作家了,妈妈,二嫂,志摩哥哥写得多好啊!”他拿着徐志摩的一篇散文《印度洋上的秋思》念起来:

昨天船离开了新加坡以后,方向从正东改为东北,所以前几天的船艄正对落日,此后,“晚霞的工厂”渐渐转移到我们船向的左手来了。

……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八日,徐志摩随一架邮政飞机,在济南烟消云散。陈从周极为震惊:“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消失了……”一九三八年,陈从周入读之江大学国语系,师从于诗词大师夏承焘等先生,习诗作文,抗战期间帮助夏先生整理、保护古籍。一九四三年,与蒋定结婚。而蒋定,正是徐志摩姑姑家的表妹!陈从周暗暗思量,要为徐志摩写一本传记。

一九四六年,陈从周任教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讲授国文与中国建筑史两门课,住在苏州河边的石库门弄堂里。他常常去华山路一处花园,访徐志摩前妻张幼仪,教她作画以便能打发时光。张幼仪一边画一边谈起旧事,往往哽咽、止笔。陆小曼住在上海另一花园里,在徐志摩去世后,改变既往豪奢的生活方式,拒绝徐父每月提供的生活费支票,靠卖画自立,沉浸在愧疚与回忆中。陈从周来访,谈起为表兄写传记的设想,陆小曼眼睛一亮:“那要谢谢小弟哦!”语调瞬间恢复从前的娇媚。自张幼仪、陆小曼及徐志摩师友那里,获得大量素材,陈从周更感觉到为徐志摩而写作之必要:“那样一个独特的诗人,不记叙,就真的消失了。”历时十三年,陈从周在一九四九年夏,终于完成《徐志摩年谱》的写作,细节详实生动。陈从周在圣约翰大学印刷厂自费印制五百本,送张幼仪、陆小曼、林徽因等等与徐志摩相关联的人。多年后,这本书,作为第一本中国现代作家年谱,为研究者还原徐志摩其人其事,提供了重要线索和途径。

一九八二年,陈从周在海宁硖石山,为徐志摩设计墓园,作墓志铭。但陆小曼一九六五年去世前的一个期望,陈从周未能落实:“弟弟啊,将来能帮我葬在志摩旁边吗?”他曾去苏州东山为陆小曼扫墓。从心而为,做许多人不会去做的事,就是陈从周。《徐志摩文集》的出版,也得力于陈从周把陆小曼保存、赠予的全部手稿,在五十年代转交北京图书馆收藏,才避免了散失。

七十年代末,为明轩项目访问美国,陈从周去早已定居于纽约的张幼仪家做客,吃她制作的粽子、酒酿丸子。张幼仪感叹:“对待徐志摩,从周弟有情有义,比我们这些亲人做得还好,我们可能在相互伤害……”陈从周不语,展开宣纸,为闻讯而来的几位华侨友人作画。张幼仪家墙上,贴着陈从周请人根据徐志摩照片所作的画像,其中,那一袭长衫,来自张大千的补笔,完成于四十年代苏州网师园内的画案上。

“中国的园子,有多少故事,才有多少魅力。园子起伏转折,人心也起伏转折,才有魅力。美国人在中国看到‘鸳鸯戏水’的景象,回去仿制一个园子,找来几只鸭子放进去,除了生几颗鸭蛋,与爱情有啥关系?”陈从周边抽烟边说,门生们笑。不同年级的学生,在不同年代,都会听到陈从周这一类的感叹。当然,他们都好奇于徐志摩情事,比如,徐志摩为何未能赢得林徽因芳心?陈从周笑骂:“小赤佬们,不喜欢用功,就喜欢八卦!”门生们就笑、期待。陈从周却换了话题:“快!写一篇文言作文,五百字,题目自拟,明天交作业。”门生怏怏而去。多年后,在不同酒桌上,他们才得到先生的答案,出人意料:林徽因并非不爱徐志摩,乃因为受制于三个姑妈的偏见,而母亲文化程度低,被剥夺了教育权。“姑妈们严禁林与徐之间发生情事,两个家族门户不对嘛。林徽因也就知难而退,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嘛。况且,梁思成又那么优异,二人成婚,天作之合啊——中国园林之美,就是天作之合,不能勉强、凑合呀。” 门生问先生,为什么迟迟不讲出这一答案,且《徐志摩年谱》对此只字未提。陈从周解释:“那三个姑妈活得长久,不能让她们为此事而难堪。现在,她们都去世了,可以解密,像掀起帘子,让风吹进来……”

陈从周日常话语风格,就是这样文白兼容、雅俗同在,大跨度跳进跳出,抒情与叙述浑然无碍。话风也是文风。其一系列著作,被王西野称为“雨夹雪”体。陈从周喜欢这一命名:“我本雨夹雪之人啊,别人说不清、看不明,也好……”

《徐志摩年谱》文字,淡雅、简洁,叶圣陶赞曰,“有明清小品味”。自一九八三年起,陈从周的代表作《说园》,由多家出版社相继推出,成为中国当代园林学重要著作,翻译流布于多个国家。这部书,就是关于中国古老生活方式的史诗。一些学者质疑其“学术合法性”。陈从周耿耿于怀。一九七八年,六十岁,他才获得教授职称。我喜欢这一个人,因跨界而难以界定,像早春时节的雨夹雪那样弥漫。我手中《说园》版本,是同济大学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精装版,中英文合璧。中文,由蒋定侄子蒋启霆以小楷书写,英文由复旦大学毛心一教授等人翻译。俞振飞题写书眉,封面是清代文人画家汪荣所绘、陈从周收藏的《随园图》。晚年,陈从周持续出版一系列散文集,如《帘青集》《书边人语》《世缘集》《梓室余墨》等等。部分篇章选入各种版本《语文》教材,比如《说帘》:

初夏天气,窗前挂上了竹帘,小斋的境界,分外感到幽绝,瓶花妥帖,十分宜人。这小天地起了变化,还不是帘子在左右吧?……

新一代少年读这样的句子,衣服像竹帘随风微飏,心里起了变化,似坐着一个自己暗暗喜欢的人。

……

(节选自《山花》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