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芙蓉》2023年第1期|晓苏:窗外的事情
来源:《芙蓉》2023年第1期 | 晓苏  2023年03月29日08:27

1

春节前夕,王圣贤老师为了陪父母过年,抛下自己的小家庭,专门从县城回到了老垭镇的书香苑。

31年前,书香苑刚建起来的时候,王老师压根儿也没想到,这一带后来会成为小镇最热闹的地段。每次回到这栋楼上,他都要先在客厅的窗口伫立许久,打量窗外的变化。这次回来,他发现窗外的变化更大了,店铺密布,摊点云集,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让人看了眼花缭乱。

书香苑建于1992年,据说是老垭镇最早的一栋商品房。它位于小镇北边的白果树林,紧挨着老垭中学,实际上就是学校为了解决教职员工住房困难而集资修建的教工楼。当年,这地方非常偏僻,也特别安静,偌大一片白果树林,除了老垭中学,只有一家私人开的小诊所。不过,这里风景不错,尤其到了秋天,白果树上的叶子都黄了,看上去就像一幅绚烂的油画。

王老师算是书香苑的第一批住户。这栋楼一共五层,三个单元,他住在中间单元五楼左边那套两室一厅里。王老师运气不错,那年从襄阳师专毕业被分配到老垭中学,初来乍到就碰上了集资建房这样的好事。然而,王老师开始并不想买这套房子。集资房虽说便宜,但他刚刚参加工作,手上连一分钱的存款也没有,根本买不起。更关键的是,他并不打算在这个小镇上久留,随时都准备远走高飞。可是,王老师的父亲王化吉却极力劝他把这套房子买下来,还承诺说集资款都由他出。王老师从小懂事、明理、温顺,对父亲向来言听计从。既然父亲执意要买,那他也只好同意了。

要说起来,王化吉可谓一个传奇人物。他原本只是油菜坡的一个农民,一直在坡上种田。不过,他先前读过几年私塾,会认繁体字。40岁的时候,他不幸患了严重的风湿病,双腿酸痛,离开拐棍就寸步难行。那几年,他拄着拐棍四处求医问药,却始终不见好转。后来,他便苦读医书,自寻治疗风湿的秘方。经过三年的摸索,他终于用十几种兽骨熬出了一种膏药,号称百骨膏。别说,这种膏药还真神奇,居然贴好了他的风湿腿。从此,王化吉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王医生。1991年,也就是修建书香苑的头一年,王医生带着老伴儿来到老垭镇,在白果树林租下一间小木屋,开了一家专治风湿的小诊所。

小木屋原先是老垭中学的图书室,后来学校修了图书馆,就闲置下来了。它建在一棵高耸入云的白果树下。这棵树枝繁叶茂,树杈间架了七八个喜鹊窝。当初,王医生一眼看中这间小木屋,就是看上了这棵白果树,觉得这棵树就是他的摇钱树。果然,王医生把诊所的招牌一挂出去,找他治风湿的人便接二连三地来了。有时候,小木屋里竟然人满为患。

不过,小木屋也的确有点儿小,只有24平方米。除了接待患者,王医生还要在这里熬百骨膏。更伤脑筋的是,夫妇俩住宿也在小木屋里,一张折叠床,每天晚上打开,早晨收拢,忙得他们腰酸背疼,晕头转向。正是小木屋太小的缘故,王医生一听到学校集资建房的消息,便立即找到儿子,让他无论如何要买,千万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很显然,王医生打的是一个如意算盘,等集资房一建好,他们夫妇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搬进去和儿子一起居住了。

王老师在老垭中学只待了两年时间。1994年暑假,他参加全县语文教师教学大赛,荣获一等奖,暑假一结束就调到了县城的实验中学。扳着指头算来,王老师在书香苑还没住到两年。他调走以后,这套房子基本上就属于他父母了,只有逢年过节他才回来小住几天。

如今,王老师已是全省名师,并且当上了市里的政协委员,县教育局还为他成立了一个王圣贤名师工作室。他的工资和奖金也相当可观,每月收入过万,五年前就在城郊奶水河边上买了一座小别墅。买别墅那年,王老师决定把父母接到城里跟他们一起生活,这样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母亲倒是满口答应,而王医生却坚决不肯。王医生说,他年纪大了,喜欢清静,城里太嘈杂了,还是愿意待在老垭这个小镇上。另外,小诊所的生意依旧红火,百骨膏一直供不应求,他还想趁自己身子骨硬朗多开几年。王医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王老师便不再强求父母进城,只好让他们继续住在书香苑。

次日上午,8点钟的光景,王老师刚吃完早饭,窗外便一片喧闹了。他走到窗口一看,发现所有的店铺都开了门,门前熙熙攘攘,人流如潮,有的骑着摩托,有的挑着箩筐,有的背着竹篓,还有开小轿车的,都在忙着采购年货。这里的商品也非常齐全,卖电器的,卖服装的,卖食品的,卖鞭炮的,卖日用杂货的,应有尽有。

正对着王老师客厅窗户的,是一家卖手工糖片的店子,招牌上写着七个大字:良心糖片专卖店。大字下面还有一排小字:油菜坡良心糖坊直销点。一看到这个招牌,王老师两眼不由得豁然一亮,仿佛两只手电筒在暗夜里同时打开了。啊?良心糖坊!他还忍不住这么惊叫了一声。

王医生这天没去小诊所。他收了一个学徒,平时都由学徒在小诊所里守着。听到王老师的惊叫,王医生快步从卧室来到客厅问,良心糖坊怎么啦?王老师说,前不久在县里开政协会,王人杰主席在会上还专门提到了良心糖坊。王医生听了很吃惊,张大眼睛问,政协主席也知道良心糖坊?王老师说,是的,当时我也很吃惊。接下来,王老师就详细地讲了那次在政协开会的情景。那是一次关于乡村文化与乡村振兴的专题会议,当讨论到非物质文化遗产时,王主席说,油菜坡良心糖坊用传统工艺制作的手工糖片,已经收入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建议政协文史委员会到那里去搞一次调研,争取能为手工糖片这个产业的发展助上一臂之力。讲到这里,王主席突然把头扭向王老师问,王委员好像就是油菜坡人吧?王老师说,没错,那是我出生的地方,长到17岁才离开那里。王主席听了兴奋地说,好啊,这样说来,你以后更要关心良心糖坊了。

王老师话音刚落,母亲也从厨房来到了客厅。她显然听见了父子俩刚才的对话,开口就说,潘忠良做的糖片的确好吃,糖是他自己用苞谷和麦芽熬的,又甜又不塞牙。糖片的品种也多,有米花糖片,有芝麻糖片,有花生糖片,有核桃糖片,还有黄豆糖片,每一种都好吃,不光是甜,还又脆又香。王老师一听,不由得满口生津,忍不住吞了一口涎水问,这些糖片您都吃过?母亲说,我都吃过,你爹也都吃过。

母亲说完,扭头看了王医生一眼。王医生马上接过话头说,潘忠良的手工糖片,头几年只是他自己用竹篓背着在村里卖。今年秋天,他女儿潘桃听说良心糖坊的糖片卖得好,就从南方打工的地方辞工回来了,决定到老垭镇上开个良心糖片专卖店。潘桃在镇上没熟人,就找我帮她介绍门面。当时,窗外对面那家狗肉馆正好要转让,我就帮潘桃租下了。王医生说到这里,停下来喝了一口茶,然后看着王老师说,良心糖片专卖店开张那天,潘桃一大早就给我们送来了几大包,五种口味的都有。你妈一口气把五种都吃遍了,差点儿把肚子胀破了。

王医生还想接着往下说,王老师又把目光转向了窗外。他看见糖片店顾客盈门,走廊上还排了一条长队。看得出来,潘桃的生意很好。不过,王老师最想看见的却不是顾客,而是潘忠良的女儿潘桃。屈指算起来,他已经整整20年没见到潘桃了,不知道她如今长成了什么样子。

2

20年前,王圣贤老师见到潘桃的时候,她还是一个不满10岁的小姑娘。那天是腊月二十四,也就是传统的小年,所以王老师至今记得。

王老师是那天中午从县城赶回老垭镇书香苑的。当时,这里已经出现了一条商业街。陪父母吃过午饭,王老师正坐在客厅里喝茶,一串惊恐而忧伤的哭声突然从窗外传来。他立刻起身,径直走到窗口,一眼看见了那个痛哭的人。她是一个小姑娘,看样子8岁上下,或者7岁,或者9岁,或者刚好8岁。她穿着一件破旧的夹袄和一条短了几寸的单裤,贴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身边,一只冻得通红的手紧紧拉着中年男人的衣角。中年男人和小姑娘都侧身站着,王老师无法看清他们的脸,但能明显感觉到他们是一对父女。

在父女俩的对面,有一个卖衣服的摊子,四块木板横在两条长板凳上,木板上摆满了各种颜色的棉袄棉裤、内衣外套,还有帽子、袜子和鞋子。摊子后面挺立着一个40岁左右的男子,一看就是摊主,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眼前的中年男人大吼大叫。

摊主的脸奇长,好像一块搓衣板,上面一丝肉也没有,仿佛用刀子刮过。王老师很快认出了他,居然是油菜坡的周铁甲。

周铁甲这个人,王老师再熟悉不过了。他们曾是油菜坡小学的同学,两人还同桌了半年。周铁甲打小儿就不是个好东西,吹牛撒谎,打架斗殴,偷鸡摸狗,坏事几乎干尽。他家住在王老师上学的路上,家里养了一条狼狗,见到外人就扑上去咬。王老师就被他的狗咬过。碰到狗咬人时,周铁甲不仅不去赶狗,而且还在一边开怀大笑。好在,周铁甲五年级没读完就被学校开除了,因为他用弹弓打死了校长的一只鸡。他本想把鸡打死后先藏起来,等到放了学再带回家煮了吃。没想到,那只鸡刚一倒地,校长的妻子就发现了,同时还发现了从弹弓上射出去的那颗鹅卵石。周铁甲是全校唯一玩弹弓的人,师生们很快都怀疑上了他。然而,当校长命令周铁甲交出弹弓的时候,他却说弹弓被他的同桌借去了。校长于是就去查了他的同桌,果然在同桌书包里找到了弹弓。

那个同桌就是后来的王老师。当时,多亏有一位目击证人,主动站出来揭发了周铁甲嫁祸于人的真相,否则,王老师就背定了那口黑锅。不幸的是,学校开除周铁甲的当天夜里,那个目击证人却惨遭了一顿毒打,被凶手一拳打掉了三颗门牙。人们都猜到了凶手是谁,却都敢怒而不敢言。王老师本来想去找周铁甲讨个说法的,但被王医生拦住了。

不一会儿,周铁甲的衣服摊子前便聚集了一大堆人。他们大都是围过来看热闹的。周铁甲有点儿人来疯,见围观者一多,吼叫声更吓人了,好像一头咆哮的狮子。围观者个个感到好奇,纷纷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周铁甲手舞足蹈地告诉大家,说有人偷走了他摊子上的一条女式裤子。一个豁牙女人问,你晓得是谁偷的吗?周铁甲指着小姑娘身旁的中年男人说,肯定是他偷的,只是他嘴硬,死不认账。中年男人有气无力地说,姓周的在诬赖我,你们不要听他的。中年男人一边说,一边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围观者。就在他扭头的这个瞬间,王老师一眼看清了他的脸,马上认出了他。啊?原来是潘忠良!王老师惊奇地说。

潘忠良也是油菜坡人,比王老师大七八岁。王家和潘家住得很近,吸一根烟的工夫可以走个来回,完全可以称为邻居。潘忠良祖上是开糖坊的,他们家用麦芽糖做成的糖片远近闻名。在王老师的印象中,潘家当时应该是坡上最富裕的人家。俗话说,富裕人家好联姻,潘忠良21岁那年就成亲了。在结婚的那天晚上,父亲依照祖上的规矩,把熬麦芽糖的家传秘方全都传给了潘忠良。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熬麦芽糖了。

当年,每当夜幕降临,王老师都会闻到麦芽糖的芬芳。它夹在徐徐的晚风里,像蒲公英的花絮,从潘家轻轻地飘进王家。隔三岔五,潘忠良还会在夜深人静时给王家送一碗刚起锅的糖汁来。王老师特别喜欢喝他家的糖汁,感觉从嗓子口到心窝一路都是甜的。可惜好景不长,在潘忠良结婚的第五个年头,妻子突然患了绝症。为了给妻子治病,他不得不停止熬糖,成天到处奔波,求医问药。然而,他差点儿跑断了双腿,积蓄也花光了,还借了几万块钱的债,也没能把妻子从死神手上夺回来。那一年,他们的女儿潘桃才刚满4岁。

王老师原本没打算下楼的,可一认出潘忠良,便立刻做出了下楼的决定。临出门时,父亲问他,你到哪里去?王老师说,窗外市场上发生了争执,我下楼去看看。父亲连忙阻拦说,你别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老师却说,我还是去看一眼,争执的一方好像是潘忠良。说完,他便开门下楼了。

衣服摊子前的围观者越来越多。王老师侧着身子挤了好半天,才好不容易挤到潘忠良跟前。多年不见,他发现潘忠良苍老了很多,腰弓背驼,额上的皱纹纵横交错,四十刚出头的人,看起来已经像个小老头儿了。潘忠良一眼就看到了王老师,但他赶紧把目光闪开了,似乎不想见他。潘桃也看到了王老师,眼睛里充满了胆怯,脸上泪痕未干,惊魂未定。

王老师在衣服摊子前站了好一会儿,才不慌不忙地把眼睛转向周铁甲。周铁甲早已认出了王老师,却故作惊讶地说,哟,是圣贤老师啊,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王老师开门见山地说,我听见你对忠良哥大吼大叫,就来看个究竟。都是一个坡上的人,你为啥对他这么凶呢?周铁甲粗声大嗓地说,他偷了我一条裤子。潘忠良说,我没偷,你不要诬赖我。周铁甲用手指着潘忠良的鼻子说,就是你偷的,当时除了一个买毛衣的,我这里就只有你们父女俩。你要是没偷,我摊子上的裤子自己会飞吗?

潘忠良愣了片刻,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把拎在手上的一条蛇皮口袋打开了,将它翻了个底朝天,然后对周铁甲说,不信你看,我随身只有这么一条口袋,假如裤子是我偷的,那赃物呢?围观者异口同声地说,是啊,拿贼拿赃,那赃物呢?

周铁甲顿时无言以对了,脸忽然憋得像一块卤过的猪肝。不过,他没有善罢甘休,一对鹰眼一直在潘忠良身上扫来扫去,仿佛两盏探照灯。上上下下扫了一阵,周铁甲的目光突然停在了潘忠良的裤腰那里。在裤腰的裆部,明显鼓出了一个包。周铁甲一注意到那个包,当即冷笑了一声,接着便朝潘忠良跨了一大步,两眼逼视着他说,把你的裤带解开。潘忠良一下子傻了,眼珠发直,呆若木鸡。周铁甲见潘忠良吓成这样,越发来劲了。他指着潘忠良的裤腰,龇牙咧嘴地说,你如果自己不好意思动手,那我来帮你解吧。说完,周铁甲就张开双手朝潘忠良的裤腰伸去。

潘桃忍不住尖叫了一声。爹,快跑!潘桃说。可是,潘忠良没有跑掉。他正要转身,周铁甲一把将他的裤带抓住了。

周铁甲接下来便开始强行解潘忠良的裤带。这时,所有的围观者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潘忠良的裤腰。潘桃越发着急了,又是跳脚,又是转圈。后来,她双膝一弯,扑通一声跪在了周铁甲面前,哭泣着说,周叔,求你饶了我爹吧,不要解他的裤带。然而,周铁甲没有理睬潘桃,仍然抓着潘忠良的裤带不放,一副不找到裤子就决不松手的架势。

王老师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按说,他应该劝一下周铁甲的,但他没劝。因为他知道,劝也是白劝,无异于瞎子点灯。

不过,王老师并没有袖手旁观。当周铁甲正要解开潘忠良的裤带时,他一个箭步冲到了周铁甲跟前,厉声问,你那条失踪的裤子卖多少钱?周铁甲愣了一下,然后狡黠地一笑说,进价三十,售价四十。周铁甲话音未落,王老师毫不犹豫地掏出钱夹,从中取出一张面值五十的绿票子,直接塞进了他手里。周铁甲眨巴着眼睛问,你这是干啥?王老师认真地说,那条裤子我买了,多余的十块钱也不用找了。说完,王老师顺手把潘桃从地上拉起来,摸了一下她的头说,你们走吧,这里没事了。

潘忠良对王老师感激不已,颤着嗓门说,谢谢你!王老师迟疑了一下说,谢倒不必,只是……他没有把话说完。停了一会儿,他扭头看着潘桃说,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可以找我。潘桃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给王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

3

良心糖片专卖店的生意看上去真是兴隆,连店门口都摆上了摊子。两个年轻女工在店门口的摊子上打理着,一个负责发货,一个负责收钱,忙得团团转。王圣贤老师一直盼望着见到潘桃,可她始终没有走出店门,仿佛在故意躲他似的。不过,王老师有足够的耐心等下去。他想,潘桃迟早会出来的。

大约过了一刻钟,那个收钱的女工突然对着店内喊了一声。她问,潘姐,你手边有零钱吗?外面周转不开了。潘桃在店内回答说,有一些。听了她们的问答,王老师心想,潘桃有可能会送零钱出来。可是,事情不巧,王老师正张大眼睛准备看一眼潘桃,他放在卧室里的手机响了。

电话是王老师的儿子王赓续从县城家中打来的。在电话里,儿子先简短地问了问高考选择题的答题技巧,然后就直言不讳地埋怨王老师。他用责怪的口气说,爸爸,转眼就要过年了,你不该抛下我和妈妈,一个人跑去老垭镇。王老师反驳说,不是我抛弃你们,是你们娘儿俩不同意跟我一道回来陪爷爷奶奶过年嘛。儿子质问,我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每天都要复习功课,哪有时间去陪爷爷奶奶过年?王老师提高音量说,时间再紧也不能不讲孝道啊!再说,回到老垭也能复习嘛。我看,你是被你妈带坏了。王老师还想往下说,儿子把电话挂了。

放下手机,王老师又回到了客厅的窗口。糖片店外的货摊上这时已有了周转的零钱。王老师想,零钱十有八九是潘桃送出来的,可惜没能见到她。

上午9点半左右,糖片店门口突然像发了洪水似的,一下子涌来了七八十人。他们身背竹篓,脸上淌着汗珠,头上冒着热气,显然都是从村子里来镇上赶集打年货的顾客。这批顾客肯定早就知道良心糖片好吃,所以一开口就要买好几包,差点儿把那个发货的女工忙晕了。幸亏糖片充足,除了摊子上摆放的四五层,店前的走廊上还预备了几十箱。有几位嘴馋的顾客,买了糖片当场就迫不及待地吃起来,还一边吃一边咂嘴,声音清脆而洪亮。

然而,有一个人,看上去却非常奇怪。他身上没背竹篓,也不买糖片,两手空空的,像一个专门上街看热闹的人。王老师第一眼看见这个人时,他一动不动地靠在店门左边的一根电线杆上,两眼出神地注视着摆在摊子上的那些糖片。他戴着一顶俗称“挎筒子”的黑色绒线帽,从头顶一直蒙到脖根,只有眼睛部位露着两个小孔,人们很难认出他来。

过了五分钟的样子,戴挎筒子帽的人终于离开了左边的电线杆,身子一歪一歪地朝店门右边的那根电线杆走去。直到这时,王老师才发现他是一个跛子。

右边的电线杆离糖片摊子很近,相距不到一米。跛子一走近电线杆,马上便靠在了上面,似乎体力不支。他依旧戴着挎筒子帽,将脸蒙得严严实实,仍然用两只眼睛看着那些糖片。王老师越发觉得这个人奇怪,心想,既然不买糖片,那他为何一直在这里逗留呢?王老师正这么琢磨着,母亲在厨房里喊了他一声,让他快去帮忙灌一下开水。

王老师刚把开水灌进水瓶,楼下忽然传来了一串喧哗,还伴随着一阵骚动。他赶紧回到了客厅的窗口,定睛一看,原来是摆糖片摊子的两位女工和那个跛子发生了冲突。发货的女工盯着跛子说,你的手脚真快啊,我刚转了个身,你就拿走了一包糖片。跛子愤怒地说,你凭啥说我拿了糖片?完全是诬蔑人!收钱的女工指着跛子说,那包糖片,肯定是你拿走了。我注意你好半天了,鬼鬼祟祟的,一看就是个小偷小摸。跛子恶狠狠地问,你说我拿了你们的糖片,那糖片在哪儿呢?我总不会这么快就把一包糖片吃完了吧?

跛子这么一问,两个女工便哑口无言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莫名其妙。顾客们却猛然兴奋起来,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大概是对店外的喧嚣声感到惊奇吧,一位30多岁的女子突然从糖片店里走了出来。她身穿一件红色羽绒服,头戴一顶红色贝雷帽,看上去像一束正在燃烧的火苗。一看见这位女子,王老师的两眼不由得豁然一亮。

这时,王医生正好从菜场买菜回来了。他刚一进门,王老师就跟他招手说,您快来看看,那个戴红帽子穿红衣裳的女孩是不是潘桃。王医生放下菜篮来到窗口,朝外看了一眼说,你猜对了,她就是潘桃,潘忠良的女儿,现在是良心糖片专卖店的经理。王老师感叹说,果然是她啊!20年不见,一只丑小鸭居然变成了一只白天鹅,不对,是红天鹅。

王医生没有急着离开窗口。他猛然把一只手伸出窗外,指着电线杆下面的跛子问,你能猜出那个戴挎筒子帽的人是谁吗?王老师摆摆头说,猜不出来。王医生说,你再好好地猜一猜,他也是我们油菜坡的人。王老师于是皱紧眉头,开始苦思冥想。他差不多把坡上的每个人都从脑子里过了一遍,最后终于猜到了一个人。难道他是周铁甲?王老师将信将疑地问。恭喜你猜对了。王医生高兴地说,边说边在王老师肩上拍了一下。

知道那个跛子的身份后,王老师没表现出激动或者不安,只是深感纳闷。他沉吟了良久,然后低声问王医生,周铁甲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王医生哈哈一笑说,报应,一切都是报应。刚改革开放那几年,他是多么风光啊,先在书香苑下面摆摊卖服装,两年之后便鸟枪换炮,在学校操场那边开了一家服装店,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可是,人心不足,他后来为了和另一家服装店抢生意,居然动手打了别人,还打瞎了那家老板的一只眼睛。因为犯了故意伤害罪,他就被抓进去判了刑,送到襄北农场劳改了十年。坐牢后,他老婆跟他离了婚,另外嫁了人,儿子也去外地当了人家的倒插门女婿。从牢里出来后,他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听了王医生的讲述,王老师长叹一声说,看来真是报应啊!停了一下,他又问,周铁甲的腿是怎么跛的?王医生说,听我的一个病人讲,周铁甲在襄北农场劳改的时候,趁一个雨夜想逃跑,结果被狱警追上来,照着他的腿子就是一枪,砰的一声,他从此就跛了。

王老师还没从襄北农场的枪声中回过神来,糖片店门口的冲突又升级了。周铁甲好像要离开糖片店,刚一转身,却被两位女工揪住了。他气急败坏地问,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走?发货的女工说,你可以走,但必须把糖片留下。周铁甲说,我没拿糖片,你们说话要有证据。收钱的女工说,别再狡辩了,糖片肯定是你拿的。周铁甲放大喉咙问,证据呢?他一说到证据,两个女工又无语了。

潘桃从店里出来后,一直没有说话。她静静地站在店门口的台阶上,默默地观察着摊子上的每个人。后来,她把眼睛停在了周铁甲的挎筒子帽上。

两个女工仍然揪住周铁甲不放。周铁甲却一刻也没停止挣扎,嘴里还不住地骂骂咧咧。双方正僵持不下,潘桃突然从台阶上走下来了,径直朝着周铁甲走去。离周铁甲大约还有五步的时候,潘桃猛地停住了脚步。然后,她把目光全都集中到了周铁甲的挎筒子帽上。

周铁甲的挎筒子帽陡然也引起了王老师的注意。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周铁甲靠在左边那根电线杆上时,他的帽顶又软又瘪;可到了右边那根电线杆下面,帽顶却变得又硬又鼓了。王老师心想,莫非周铁甲把那包糖片藏在挎筒子帽里?想到这里,他心里开始忐忑不安。

潘桃又朝周铁甲走拢了一步,两眼直视着他的挎筒子帽。看样子,她要搜查周铁甲的帽子了。王老师顿时有点儿紧张,决定赶快到楼下去一趟。

到了楼下,王老师老远就喊了一声潘桃。潘桃先是一惊,随即回过头来,愣愣地看着王老师。怎么,你不认识我了?王老师笑着问。潘桃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欣喜地说,你是王老师!王老师快步走近潘桃,感慨地说,20年不见,亏你还能认出我。如果换个地方遇到你,我是无论如何也认不出你来的。不过,你的变化也太大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啊!

潘桃听王老师这样夸她,不禁有些难为情,迅速转身去了摊子那里。眨眼工夫,潘桃又回到了王老师身边,手上拎了五包糖片。王老师疑惑地问,你这是干啥?潘桃说,送您尝尝,五种口味都有。王老师没接糖片,推辞说,你别客气,我要吃的话,自己出钱买。潘桃诚恳地说,请您收下吧,也让我表示一下谢意。王老师问,我有什么值得你谢的?潘桃犹豫了片刻,压低声音说,20年前,如果不是你帮我爹解围,我们父女俩哪还有脸活下去啊!说完,她把五包糖片使劲地塞进了王老师怀里。

这时,周铁甲突然大喊了一声。他一边喊一边挣扎说,快放我走吧,我没拿你们的糖片。两个女工没有放他,齐声说,糖片肯定是你拿的,你不交出来,别想走。周铁甲冷笑一声问,证据呢?他话音未散,潘桃猛地转过身去,指着他的挎筒子帽说,证据就在你身上,我现在就把它找出来。说完,她大步冲到了周铁甲身边。

然而,在潘桃正要扯掉周铁甲的挎筒子帽的时候,王老师匆忙跑过来了。他说,潘桃,算了吧,不就是一包糖片吗?再说,他跛着一条腿,怪可怜的。潘桃却说,如果换一个人,我肯定算了,但这个人不同,我不能就这么算了。王老师一怔问,此话怎讲?潘桃把嘴伸到王老师耳边说,他是周铁甲,是我的仇人。虽然他用挎筒子帽蒙着脸,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他的眼神。王老师问,你想把他怎样?潘桃说,我要让他当众出丑,也算是替我爹报个仇。

王老师大吃一惊,顿时语塞了,同时垂下了他的头。过了好一会儿,王老师才把头抬起来,语重心长地说,潘桃,我们不能以怨报怨啊,尤其是你们年轻人,应该学会宽容,学会饶恕,只有这样,才能干大事,社会也才能越来越好。潘桃却说,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我怎么也忘不了他当年羞辱我爹的那一幕。潘桃说完,再次将手伸向了周铁甲的挎筒子帽,看来是铁了心要替她爹报仇了。不过,王老师没有放弃劝阻。他一把拉住潘桃的手说,潘桃,请你看在我当年帮你爹解围的情分上,饶了他吧。就当我求你了,好吗?

王老师把话说到了这一步,潘桃便只好就此罢手。她闭上眼睛,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淌下两滴清泪,然后一声不响地回了她的糖片店。

4

吃过午饭,王圣贤老师按平时的习惯睡了一个午觉,醒来已是下午两点钟了。他没有看到父亲,只见母亲一个人坐在烤火房里包饺子。王老师问,父亲去了诊所吗?母亲说,他去油菜坡了。王老师奇怪地问,他怎么突然回了老家?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母亲说,没有急事,他临时打听到了一辆便车,就顺便回去拖一些兽骨,熬百骨膏用的。王老师埋怨说,他应该让我陪他一道去的,好歹也能搭把手。母亲说,我提过,可你当时睡得正香,你父亲不忍心叫醒你。

本来,王老师打算帮母亲包饺子的,可母亲嫌他包的形状难看,就让他坐在身边剥花生米。火炉里烧的是木柴,不仅温暖,而且散发着木头的清香。母子俩一边忙活一边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王医生。王老师问,父亲搭的是什么样的便车?母亲说,一辆皮卡,就是人货两用的那种。王老师又问,谁家的皮卡?母亲说,潘桃家的,开车的是她的堂哥,每隔两天就要从老家拖一车糖片到老垭镇。停了一会儿,王老师又问,兽骨放在哪里?母亲说,放在潘忠良的仓库里,实际上都是你父亲托他帮忙买的。

老垭镇与油菜坡相距不到30公里,开车来回最多只要两小时。3点钟的时候,王老师问母亲,父亲是几点钟出发的?母亲回忆说,好像是1点半。王老师算了算说,他最迟4点钟可以回家。母亲说,这可说不准,谁知道路上会遇上什么事情?不过,他5点钟之前肯定会回来的。

然而,时间过了5点,王医生却没有回家。王老师于是紧张起来,心里七上八下。母亲也坐立不安了,在家里走来走去,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5点10分,王老师忽然想起给父亲打个电话。他很快在手机上翻到了父亲的手机号码,可是电话没能打通,对方关机了。母亲紧锁着眉头说,怪事,他的手机从来不关的。沉吟了一会儿,母亲突然双眼一亮说,你去糖片店找一下潘桃吧,让她给她堂兄打个电话,看看是怎么回事。王老师说,好,我马上就去。

糖片店门口已经开始收摊子了,两个女工正在忙着往店内搬没卖完的糖片。王老师一到门口就问,潘桃在店里吗?发货的女工说,潘姐不在,她有事出去了。王老师急忙问,她去哪里了?收钱的女工说,潘姐接了一个电话就走了,走得很急,我们没有细问,估计是去了油菜坡。王老师听她这么说,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口。愣了片刻,王老师又问,你们知道给潘桃打电话的是谁吗?发货的女工说,应该是潘姐的堂哥,就是帮她开皮卡的潘师傅。王老师赶紧问,潘师傅没说发生了什么事吗?收钱的女工说,我从电话里听到了几句,好像是潘师傅撞死了谁的一条狗,那谁就逼他赔一大笔钱,否则不让他把车开走。

王老师没在糖片店久留。他害怕母亲一个人在家里担心,一打听到父亲的消息就立刻回到了家里。得知王医生的大致情况后,母亲稍微平静了一些,自言自语地说,没出什么大事就好。王老师说,潘桃已经赶去了,她会把事情处理好的。停了一会儿,母亲突然说,你再打一下你父亲的电话,看他开机没有。王老师一边点头一边拨打王医生的手机,可那边仍然关着。也许是没电了。王老师宽慰母亲说。母亲却说,不可能,他每天都把电充得很足。王老师沉默了一下说,你别想多了,父亲不会有事的。

晚上7点,王医生终于回来了。他显得很恼火的样子,仿佛气不打一处来。母亲心疼王医生,连忙给他热了一碗鸡汤,可他随手放到了桌子上,一口也没喝。王老师快步走拢去,把鸡汤端到王医生手边说,您趁热喝了吧,都7点过了,肚子也饿了。王医生眼睛一横说,不饿,被你气都气饱了。王老师猛然一怔,似乎听不懂王医生的话。

大概过了半个钟头,王医生稍稍冷静了一点儿。母亲这时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王医生先叹了一口长气,接下来就讲了事情经过。

事情发生在油菜坡上。王医生和潘师傅在潘忠良那里装好车,返程经过一户养狗的人家时,一条狗突然狂吠着冲上村道,一头撞在了皮卡的车头上,当场断了气。当时,狗的主人就跟在狗后面,见他的狗被车撞死便大发雷霆。他一把抓住潘师傅,要他给狗付偿命费和安葬费。潘师傅问他要多少钱,他居然狮子大开口,手一挥说,偿命费两千,安葬费一千。潘师傅说,你这是敲诈!狗的主人说,敲诈就敲诈,3000块一分都不能少。说完,他身子一歪睡在了车头前,然后高声叫嚣说,如果3000块钱不到位,你们就别想把车开走,除非从我身上碾过去。碰到这种无赖,潘师傅无可奈何,就只好答应出钱……

王医生讲到这里,母亲已脸色苍白,看上去像一张皮纸。过了许久,她如梦方醒地问,你的手机是咋回事?为啥一直关机?王医生摇摇头说,唉,别提了,它被狗的主人拿去了,抵了500块钱。母亲问,他凭啥拿你的手机?王医生说,潘师傅身上当时只有500块现金,全都让狗的主人搜去了。因为潘师傅也给我拉了货,所以我也想帮他凑点儿钱。可我没带现金,便把手机抵上了。

王老师听了异常气愤,捶胸顿足地问,那条狗的主人真是太歹毒了,他是谁?会不会是周铁甲?王医生一听到这个名字,顿时火冒三丈,扭头瞪了王老师一眼,愤愤地说,你别问我,我不想告诉你。王老师疑惑地问,为什么?您为什么不想告诉我?王医生颤着嗓音说,你去问潘桃吧,她肯定会告诉你的。

良心糖片专卖店早已打烊了。王老师来到门口时,店门已经关上,只有一扇窗户还开着,露出一道若明若暗的灯光。透过窗户,王老师看到了潘桃,还看到那两个女工和一名40多岁的男子。他们正坐在一张圆桌上吃晚饭。潘桃却没有动筷子,目光呆滞,神情麻木,仿佛刚刚遭遇了雷击。两个女工坐在潘桃左右,似乎在安慰她。那位男子应该是潘桃的堂哥,也就是那位开皮卡的潘师傅,正一个人喝着闷酒,弓着腰,埋着头,像一个被霜打过的茄子。

王老师在糖片店外的走廊上至少待了一刻钟,一直不好意思敲门进去。他希望潘桃能够从窗户里发现他,可她迟迟没把眼睛抬起来。实际上,王老师非常想当面问一下潘桃,弄清楚那条狗的主人究竟是谁,但他又害怕面对潘桃。后来,他只好无功而返,失眉掉眼地回到了书香苑。

【作者简介:晓苏,男,1961年生,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湖北省人民政府参事。先后在《人民文学》《收获》《作家》《钟山》《花城》《天涯》《十月》《北京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发表小说500余万字。曾获湖北省“文艺明星”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等奖项。有多部作品被翻译为英、德、法和西班牙等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