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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3年第2期|马拉:少女鹤与成年鳄
来源:《十月》2023年第2期 | 马拉  2023年03月29日08:45

马拉,1978年生,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上海文学》《钟山》等刊物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广州美人》等三部,散文集《一万种修辞》,诗集《安静的先生》。

少女鹤与成年鳄

马拉

远光灯

经常在周末,我们带着孩子去海边晚餐

红树林开始涨水,泥浆色的跳跳鱼

一条条消失在泛着白沫的海水中。儿子说:

“它们有龙的形状,却不会飞,不会吐火。”

白鹭从远处的岩石上飞来落在树间,

细长的脖子和腿;优雅张开的羽翼轻轻扇动

像是不需要任何力气。我想起我到这里,

整整十六年,老朋友有的已经死去,像泥土

回到无尽的潮汐中淘洗。干净的沙子

贝壳的骨头和石子碎屑都曾是生命的居所

海鸟熟视无睹,海风继续漠视船帆;

热在桌子上攀爬,我眯着眼回想过去

明亮的房间,红苹果发出甜腻的气息

比酒要淡,比妻子耳垂边隐藏的香水味要浓

那时我和妻子还未相识,嘴唇还未吻合。

鱼汤和从前一样摆在桌上,一样的香菜末

一样的勺子和陶罐,一样的盐和水和香气

难免有些恍惚,为何它们都没有老?

没有热恋后碎裂的伤痕?厨师的帽子脏了

新帽子和旧帽子有同样单调的样式

他是个厨师,他的职业,一点儿也没有变。

坐在桌子边,女儿给我看她拍的荷塘中的水鸡

灰褐色,两大三小,小的绒毛奓胖。

每次我都会看到它们,水鸡和白鹭在游戏

像我第一次看到的那样。它们会猜想:

这个人是谁,这两个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还没有相互厌倦,固执地认为:

时间停留在某一天,当年的海水周而复始;

这可笑的摇摇晃晃的灰黑的小木屋,

脚下沾着水,眼睛看着红树林,又苦又咸。

我们喝完鲜美的鱼汤,还要再来一碗

等星光从海面升起,孩子们都要穿着拖鞋回家

小手湿漉漉的,小肚子圆鼓鼓的。

妻子开车行驶在海边的小路上,过些天

我们还会再来。此刻,妻子握着方向盘

命令儿子坐好;女儿摸着我的脖子问我

为什么我的脖子那么粗糙,而她的

没有喉结,又温顺得像一张毛皮;

对面的远光灯突然打过来,刺眼的明亮中

我们惊慌躲避,又在黑暗中回到原位坐稳。

 

房 间

寂静中。我的房间涌入加勒比的海水,

褐色的皮肤燃烧着热情,酒杯和血

街道在午夜的喘息中沉睡像冬眠的老人

鸟儿和欢乐将在明天早上醒来,

花园里住着松鼠,木栅栏上落了露水。

想象中的景物。透过这扇窗子,

亚马孙河流经阿尔卑斯山,难得的重叠

巨大的咸水鳄在落满枫叶的湖中游泳

气息平静的一天,全世界的词向我涌来

微光想把我照亮在温热敏感的时刻

独居的人听到远方的召唤,如麦粒

和酒浆。妻子像陈年的酒水

我喝醉过,还将一次次醉倒在她怀里

空荡的房间孩子一样充满天真的气息

桌子和椅子,我倚靠的沙发,阳台

没有比它们更爱我的人,它们愿意被我抛弃

远古拿着信函的使者穿过整个帝国

送来空白的信笺,国王想说什么?

答题的人,拥有太平洋的波浪

难以想象的宇宙的星辰,狭小的房间

精巧的创造和发明,喜马拉雅山再次耸立。

 

玫瑰的名字

二十年后,我在酒店大堂看到你

戴着墨镜,一只手扶着行李箱,

另一只手拿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

脚尖晃动,正和你的闺蜜轻声交谈。

棕榈树上的灯光和水池中的瓷砖

一起摇晃,裂变的波纹因为水而细碎

电话铃声响起,你微仰着头四处张望

脖子上的钻石项链闪闪发光;

是语言,抽象的信息,而不是

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让你确信:

这就是我,你想见到的那个人。

我想起认识你三年后的某个夜晚

暑假,我们从各自的学校回到你的家中

吃过晚饭洗过澡。炎热的夏天,

你的父亲打开主人房的空调,铺好席子

邀请我们进他们的房间一起睡;

过了十二点,床上响起期待已久的鼾声

我们知道彼此都没有睡。黑暗中

你挪了挪身靠近我,又拿起我干涸的手

放在你起伏的胸前,潮湿的腹部

我们没有偷偷起身溜出房间,

空调的“嗡嗡”声遮盖了微弱的喘息。

这样好的夜晚并不多见,我已过了大半生

把你送进房间,空调的温度正好

你的闺蜜住另一个房间,她给你手势

OK。V。你笑起来还像少女。

几分钟前,我在酒店大堂看到你,

比十七岁时看到你更加深刻难忘

我已经忘记了很多东西。咖啡的香气传来

窗子掩着,黄色的光线贴着我的城市

我来到你住的酒店。再也没有人

会在黑暗中监视你了,用鼾声或身体

这是你来这个城市的第一天。

前天的电话中,你告诉我叔叔已过世

你还单身,你的闺蜜比你更漂亮。

打开行李箱,一起换掉酒店的床单,

你靠在床边,声音略显困倦,

“坐了一天飞机,我有些累了。”

我弯下身拍了拍你的腰,你贴过脸

拥抱过后,我们礼貌地说了声“晚安”

 

野猪跑得很快

一头小野猪从路边树丛中蹿出来

脑袋尖尖的,耳朵竖起来

圆滚滚的屁股快速扭动,充满弹性

它跑得那么快,像一条黑色的狗

猪怎么可以跑得那么快?哪怕是野猪。

民间猎户说“发狂的野猪猛如虎”,

那是因为,他没有见过真实的猛虎。

这是今天的迷惑和惊奇。前几天,

英国女王伊丽莎白去世,享年九十六岁

据说她给威廉王子的太太凯特王妃

留下了三百多件首饰,价值过亿英镑

她是女王,这点钱不在话下。

我惊奇的是丘吉尔居然曾是她的首相

每周他要花两个小时觐见女王,交流国事

这个又胖又丑叼着雪茄的坏脾气男人

在年轻的女王面前谈起过英吉利海峡吗?

他们有过多长的诺曼底或敦刻尔克时刻?

苏格兰的迷人玫瑰会爱上刺猬吗?

丘吉尔早已在历史上刻下名字,像一本书

放在图书馆陈旧的书架上落满灰尘;

优雅的女王,画像上的颜料还未完全干透。

恍惚中,一头野猪,毛发乖张的怪兽

从远处跑过来,收好四肢,轻轻趴下。

 

少女鹤与成年鳄

茂密的山林,空无一人的蝉鸣

我第一次亲吻一个女孩,探寻幽静的

无人之地。我在触摸中想象少女的乳房

她还羞于裸露,有时咬紧嘴唇

有时无声地张开,抱住我的手异常有力。

难以忍受的酸胀让我松开她的身体,

她的牛仔裤紧扣着,“我不敢,

我害怕,你已经拥有我的一半

剩下的都属于你。我不会再接受别人的触碰。”

孩子气的情话。我们手拉手走出山林,

再也没有比那天更绵长的亲吻和渴望,

整整一个上午。在彼此的一生中。

大半年后,她的继父将她送进纺织厂,

她很快怀孕,十七岁时成为母亲。

再次知道她的消息在十几年后,偶然间

我们说起过去,我还在想念她的身体。

从发来的照片看,她成熟美丽,充满魅力

记忆瞬间复活。她会把剩下的一半给我吗?

我试探着邀请她一起旅行,她笑了笑:

“你从未爱过我,我的蠢笨让你羞耻,

我学会用身体讨好男人时还是个少女,

—— 这么说也许会让你高兴,你是第一个。

你对我犯了罪。即使你拥有全世界的女人,

但你永远不会拥有我,即使我依然爱你。”

—— 她说出了真相。

那天上午,在山林凹陷的坡地

我强忍着没有解开她牛仔裤的皮带,

脑海中始终回荡着一个声音:不要,不要

你并不愿意和她过一生,她很美,也很笨。

这是我在这场恋爱中唯一的诚意,

我想到了“一生”。此后,

我遇到过美好的人,但再也没有这么想。

 

我可能误解了音乐和诗

我读过一些好诗,也许是这个星球

有史以来最好的。包括汉语诗

和翻译成汉语的世界各地各语种的诗,

它们深深打动了我。我羡慕作者,

诗歌给了他们应有的回报,

我甚至愿意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这是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最大的敬意了。

而音乐,当声音和旋律送出

感官中的每一个细胞都被精准地抚慰

语言无能为力,再好的诗也不行

诗感性又抽象,它需要读者的知识和阅历

参与其中才能得以完成,局部的独立和自由。

音乐,更像禅宗顿悟的时刻

万物暂停之时,它在肉体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丰盈的妙不可言的战栗,春江之水

微妙之处在于我并不羡慕音乐家,一点也不

我羡慕我接收了美妙的信号,愉悦和悲伤

独一无二,无可比拟。再伟大的音乐家

也无法理解和想象我所感受到的瑰丽。

 

早起,读史杂注

阳台上的云,已被我看过千百遍

近处的树木和山石确定无疑;

云和他的兄弟们,每天都在变化,

像茶几上的书,每次打开都有一位新鲜的智者

说着他的青春和暮年,说着钉子

如何钻进木板,却向铁妥协。

每个字都有唯一的形象,当你念出它

它还有了声音。这善变的男子,

比世上最浪荡的男子还要浪荡

他讨好所有的男人,在所有的女人耳边低语

你是对的,我爱你;

没有人比你更理解我,我的生命是你的。

我因此而不信任,精确并不存在

巨兽步入牢笼而被小虫视为自由,

山河徘徊不定,城墙下烽火三月

后来的检阅者翻遍典籍试图找出证据,

黄河早已向南偏移了四百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