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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当代中国科幻小说中的科学家形象书写特征 ——以新时期以来的中国科幻为对象
来源:文艺报 | 高玮明  2023年03月24日07:48

科幻小说往往涉及科技想象,科学家形象兼具科学话语层面和文本功能层面的多重作用,也因此成为科幻小说中最普遍的人物类型,具有重要的研究意义。随着科幻文类在各种维度上不断深化拓展,当代中国科幻小说中的科学家形象具有了丰富的书写向度,逐步呈现多元的面貌。本文对新时期以来中国科幻小说中科学家形象一些代表性的书写特征进行归纳,兼及对其形象塑造之得失的讨论。

作为“科学家”的个人

科学家是专职从事科学技术工作的知识分子,这一现实身份的定位决定了科幻小说中的科学家形象与专业科技知识关系紧密,在作品当中承担起建构科技想象的功能。在这种基础上,对“科学家”这一职业身份的书写往往首先得到关注。纵览新时期以来的当代中国科幻小说,科学家形象一般被设定为大学、科研院所等学术机构的教授、研究员等专职人员,通过为科学家形象赋予特定学术资质、工作职务的方式确立其形象在科学方面的合法性来源。在很多具体文本中,“获得诺贝尔奖”的科学家形象也普遍出现:从新时期之初科幻作家萧建亨《沙洛姆教授的迷误》中的沙洛姆教授,到20世纪90年代“新生代”作家王晋康《亚当回归》中的钱人杰博士,再到近年来“更新代”作家双翅目(冯原)《基因源》中的Prof.Dan,对这些人物科研能力的突出描写进一步强调了其作为“科学家”的专业属性与学术水平,由此更加有利于展开小说的科学幻想内核。当然,一些科幻文本对科学家职业身份的书写也存在同质化的问题,刻板印象较为明显。这种现象在新时期之初的中国科幻当中十分突出,例如《波》中的王教授、《惩罚》中的乔博士等许多科学家在小说中基本只以“姓氏+职务”的方式出场活动,成为较为扁平的功能性人物。而20世纪90年代以来“新生代”和新世纪“更新代”的创作中,尽管此类情况有所淡化,但“戴眼镜”“穿白大褂”“不修边幅”等常见的科学家刻板印象仍然时有所见。在刘慈欣的《三体》中,物理学家丁仪博士直接被描写为“他真的很像爱因斯坦”,这种塑造方法固然能有效满足读者对大众认知当中“科学家”形象的期待视野,却也有将科学家形象抽象化和符号化处理的倾向。

为了贴近对科技想象的具体描述,科学家形象大多还需要具备明确的学科背景和专业领域,具体到不同时期的中国科幻小说中,科学家形象的学科归属存在不同的书写趋势。在新时期初的作品当中,以叶永烈《怪事连篇》中发明人体冷冻“冷葬”技术的陈克教授、童恩正《珊瑚岛上的死光》中研发原子电池的赵谦教授等人物形象为代表,从事应用科学研究的科学家基本占据这一时期科学家形象的主流,较多地体现科技的社会功用价值及其在现代化建设中承担的作用,以此呼应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之初的现实需求。进入90年代,诸如王海兵《谁胜谁负》中的凯恩教授、潘海天《克隆帝国》中的生物学家詹姆斯·奥古斯等从事“脑机接口”“克隆人”等未来前沿科技研究的科学家形象纷纷登场,还有许多如王晋康《西奈噩梦》中的伊来·阿丹教授等形象归属于“时间机器”等虚构的学科领域。90年代以来,挣脱“科文之争”和科普要求的中国科幻不再受到“现实”的制约,中国科幻“新生代”作家笔下的科学家形象一方面反映其时广受关注的许多新兴科技话题及其领域,另一方面以大胆的幻想呈现未来科技成果的诸多可能性。延续这股潮流,新世纪的“更新代”科幻作家继承了“新生代”对新兴科技的高度关注,以张冉《星空王座》当中的布兰登·巴塞罗缪教授、陈楸帆《人生算法》中的韩大华教授等形象为代表,人工智能、虚拟现实等领域成为当下中国科幻中科学家形象最为常见的学科背景之一,与数字时代的前沿技术方向密切相关。

当代中国科幻小说对人物“科学家”身份的诸多书写,往往指向对科学立场与科学精神的鲜明认同。从刘兴诗《美洲来的哥伦布》中的古德里奇教授到夏笳《关妖精的瓶子》中的麦克斯韦,在绝大多数的中国科幻小说当中,对科学家研究实证过程的描写总是突出其严谨认真的科学态度,相关案例不可胜数。还可以注意到的是,无论是郑文光写于新时期初的《“白蚂蚁”和永动机》中驳斥永动机谬论的主人公“我”,还是刘慈欣在新世纪创作的《三体》中坚持科学观念的叶哲泰教授,许多作品都通过科学家形象体现出对科学立场的坚定捍卫。在此之上,当代中国科幻小说中还有相当多“为科学而牺牲”的科学家形象,这也正是上述书写特征的极致体现。新时期初的中国科幻当中,叶永烈《腐蚀》描写了前赴后继在沙漠地带从事对抗烈性腐蚀菌研究的几名研究人员杜微、方爽、李丽和王璁,突出地刻画出科学家献身科研事业、造福人类社会的崇高科学精神。而新生代科幻当中,刘慈欣《球状闪电》《三体》《地火》等作品中的林云、丁仪、刘欣等许多科学家形象,均以“舍身求法”式的行动为科学事业而牺牲,诠释了高尚的科学品德。整体而言,这些书写一方面塑造出丰富可感的科学家形象,另一方面亦侧面呈现当代社会对科学家、科学精神的公众认同。

作为“个人”的科学家

“文学是人学”,科幻小说中科学家形象的“个人”面貌亦需加以关注。除却十七年时期以及新时期初一部分科普型科幻当中作为功能性人物的科学家之外,在当代中国科幻的整体发展趋向当中,科学家形象的“人情味”是在不断丰富的。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有金涛在《月光岛》中细腻描绘了孟教授夫妻对女儿孟薇的挚爱亲情、主人公梅生与孟薇的纯洁爱情,童恩正《珊瑚岛上的死光》亦刻画出青年科学家陈天虹与导师赵谦教授之间深切的师生情谊。90年代挣脱“科文之争”以来,诸如刘兴诗《雾中山传奇》中的主人公“我”出于友情踏上了寻找失踪的考古学家曹仲安的道路,柳文扬《圣诞礼物》中的物理学家信文、凯德为了弥补亲情和爱情的遗憾而穿梭时空,还有“新生代”“更新代”笔下许多对科学家家庭情感、人际关系的书写,都是当代中国科幻塑造科学家个人生活、社会身份诸多面相的丰富探索,使得许多科学家形象具有饱满立体的人物特质。

在对科学家形象“个人”身份的勾勒之上,当代中国科幻小说对科学家复杂人性的刻画与想象也由此得以展开,具体呈现为不同的科学家形象类型。新时期之初吴岩《引力的深渊》中主张消灭人类以保护自然生态的科学家伊立鑫,20世纪90年代王晋康《科学狂人之死》中尝试克隆自己的生物学家胡狼,新世纪以后张冉《大饥之年》中传播食人瘟疫的病毒学家安德鲁·拉尔森等许多科学家形象的塑造都颇有深度,作为科幻文学最经典的人物类型之一,这类“疯狂科学家”形象的书写从不同的科技伦理视角提供对人性迷失、人性堕落问题的批判向度,并揭示“科技作恶”的可能,有很强的启发性。与之相对的是,20世纪80年代叶永烈《腐蚀》中为了制成抗腐蚀剂先后牺牲的三位研究人员,90年代王晋康《生死平衡》中通过独特疗法在第三世界救死扶伤的皇甫林,新世纪刘慈欣《混沌蝴蝶》中运用混沌学原理制造气象异常以阻止战争的气象学家亚历山大等许多“英雄科学家”形象的独特塑造,这类人物的书写则集中反映人性的正义与良知一面,折射着“科技为善”的理想主义光辉。在上述两种典型之外,还有许多作品中存在诸如“犯错的科学家”“骗子科学家”等许多科学家形象类型,这些创作实践都为科学家形象注入了人文关怀的创作内核,也由此推动当代中国科幻走向更具有文学性和艺术价值的前景。

“中国科学家”的形象建构

诚如学界诸多已有论述所言,对于作为一种独特文类的中国科幻来说,“何谓中国科幻的‘中国性’”是一个关键。类似的,当代中国科幻中科学家形象的“中国性”也是其无法回避的问题。在20世纪80年代科幻作家的创作中,值得注意的是童恩正、刘兴诗等人笔下的考古学家形象,以《在时间的铅幕后面》中的欧阳去非为例,这类科学家形象延续了十七年时期科幻《古峡迷雾》等作品中的书写范式,多有强烈的民族立场,令科学家的形象走向在地化,对“中国科学家”形象的建构有着先驱意义。中国科幻进入90年代,许多作品对科学家主人公的书写会着重凸显“中国人”的属性,典例有绿杨《太空神探鲁文基》系列中的天文学家鲁文基教授,他被塑造为一个充满智慧的典型中国式长者,“姜还是老的辣”等中国谚语也不时出现在其口头。在后冷战语境中,民族身份的认同不断得到强化,中国科幻中的科学家形象也就呈现出鲁文基这样自觉的文化意识,由此科学家“中国性”的面貌逐渐清晰。随着新世纪的进程,“中国科学家”的形象在“新生代”“更新代”的科幻作家笔下日益丰富,有何夕《田园》中海外学成归来的“脑域”专家陈橙,也有长铗《昆仑》中在架空的上古西周时代寻找“昆仑”真相的堪舆师、偃师。在全球化浪潮的复杂动向当中,新世纪的中国科幻一面向外书写世界中的“中国科学家”形象,以鲜明的“中国”属性融入开放的世界图景;一面向内挖掘“中国科学家”形象更多的自身可能,谋求对民族历史、文化传统等资源的深度开拓。在“丝绸朋克”等中国特色的科幻题材不断涌现并走向繁荣的当下,“中国科学家”形象今后的建构和发展也尤其值得进一步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