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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3年第2期|杨苡:故人三题
来源:《雨花》2023年第2期 | 杨苡  2023年03月23日12:22

王秀英

我姐姐曾说,我们兄妹三人,哥哥杨宪益追求的是“自由”、她要的是“平等”、我要的是“博爱”。杨宪益要“自由”,因为小时被家里宠着等于也是被管着,好多事都由不得他。说我“博爱”,不知她是怎么琢磨的,也不知该当好话还是坏话,反正她的意思是指我爱交朋友,容易跟人走得近,女的、男的一大堆。至于说她要争“平等”,主要还是因为我们是庶出,在大家庭里受歧视,要争的是和正室所出的被一样看待,平起平坐。基督教的“人人平等”,还有马列的“阶级平等”那些,都是后来接受的教育。

其实我比她更接受人人平等这一条。我从小比较懵懂,对正出庶出不敏感,也没觉得因此被苛待,要说不平等,母亲对我比对我哥我姐严厉得多,倒是我感觉最明显的。我也不太在意上等人、下等人之类的界限。从小到老,周围的人都说我“没架子”,我一直是自卑的,哪来的“架子”?在天津时,虽说被当作小姐,但我从小就爱在仆人那儿玩,还吃他们的东西,母亲因此就说我“贱”。她自己是穷苦出身,对下人也特别能同情,但上下的规矩还是有的。解放后讲平等,没有“下人”“仆人”这些词了,帮佣的一般被称作“保姆”“阿姨”。我的晚辈很长时间都喊我“小阿姨”的(就是“小姨”的意思),自从母亲知道“阿姨”也指保姆之后,在家里就不让这么喊了。

在旧式生活里,佣人都是“下人”,女佣人,年轻的叫“丫头”,当面是直呼其名,比如“来凤”“来喜”;年纪大的叫“老妈子”,当面叫“张妈”“陈妈”。记不起把帮着照顾孩子、照管家务的妇女叫作保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我自己家里开始用保姆时,已经没有“丫头”“老妈子”这一套了,——似乎那也是和大家庭生活联在一起的,到四十年代,至少在城市里,都已经是小家庭。

我的小家庭生活应该从在昆明结婚时开始,但在1946年到南京以前,一直没用过保姆。到南京后保姆是非找不可了,因为我哥在国立编译馆给我找了事做,得有人带孩子。我们找的这个保姆是安徽含山人,叫王秀英,在南京帮佣也有段时间了。她是结过婚的,老家有丈夫——一般人家也不会放年轻姑娘到大城市来讨生活。这保姆有个相好的,当时这样的情况很普遍,据说男的里面,很多是干理发店这一行的。每个星期天,她都会去和相好的会面,也不避讳。有次会面回来,耳朵上多了一副金耳环,她很得意,炫耀说是那男的给她的。

爱炫耀的毛病害了她。她去菜场买菜,说不晓得买什么好,要赵瑞蕻跟她一起去。她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别人觉得主人对她好,而且主人一副书生模样,看着体面。赵瑞蕻就傻乎乎地跟了她去,在菜场东张西望,两眼一抹黑。保姆回老家也戴着金耳环,说是主家给的,后来在家里人的逼问下说出了实情。那个时候的乡村哪能容这个?她被毒打了一顿,而后就被卖到山里去了。我知道这些,都是她小姑子告诉我的:她回老家是回去看看,说好的还要来。现在她来不了了,她小姑子来顶替她。我问小姑子,你哥嫂怎么让你来了?起初她还不怎么说,后来时间一长,她和我熟了,就一五一十都告诉我了。

马嫂与大王姨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怎么称呼王秀英的了。毕竟她在我们家时间不长。做得长的是五十年代初到我们家的马嫂——那时候似乎称“阿姨”还不普遍。“马”是夫姓,她姓鲍,叫鲍雪松。她的经历,说起来也是个故事。

她的老家在苏北,按1949年以后的成份划分,应该是地主之类。她夫家也是地主——大地主。两家的亲事是早就订下的,她比丈夫要大三岁。正赶上日本鬼子侵略,兵荒马乱的,两家商议后,她早早就进了门。那时他丈夫才十六七岁,还在上高中,什么也不懂。马嫂跟我说,后来有了孩子,他自己就还是大孩子而已,不像她丈夫,倒更像她弟弟。有天他放学回来,买了包饼干给刚断奶的小孩吃,她还想,他有点懂事了,知道喜欢孩子了。谁知没多久就出事了。

他们那一片是新四军与日伪交界的地方,丈夫的哥哥参加了新四军。有天日本人得了消息来抓人,他哥哥不在,他被当作他哥给抓走,弄死了。马家在当地待不下去,整个家族都逃难到了南京,住在成贤街那一带,有个大杂院,后来就叫“马家大院”。丈夫死时,马嫂才二十来岁,年纪轻轻守寡,马家看她,或是她看自己,都已是马家的人,她没想过改嫁,只想着把小孩抚养大。

马家到了南京,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却要各自去讨活路。马嫂因为娘家就是大户,做姑娘时是念过书的,初中毕业,在当时的女性里也算有文化了,但是一个女性,在南京要找到像样的工作,哪有那么容易?不得已,她就摆起了烟摊。后来经人介绍,她到我们家做了保姆。那时我们住在板仓新村,房子挺大,她女儿马珮莹也过来一起住。

那是解放初期,我挺兴奋的,“天亮了”嘛。抗美援朝时捐钱捐物,我不仅自己捐,也动员马嫂捐。她手里有七个大洋,是过去在马家分得的,最难的时候也没舍得用,我就给她出主意:捐到报社去,让马珮莹写一封信一起寄去,也是一种锻炼嘛。马嫂因为自己的遭遇,特别恨日本鬼子,日本是“帝国主义”,美国也是“帝国主义”嘛,她就很积极。马珮莹在信里写了父亲的惨死和对日本鬼子的仇恨。结果这事《新华日报》报道了,马珮莹的信也登了出来,当作是劳动人民觉悟高的一个例证——连保姆都积极捐献,小学生都懂得保家卫国的道理。

马珮莹在学校里受表扬,马嫂也觉得挺光荣的。谁知“文革”时这事又被掀出来,这一回成了坏事了。造反派斗她,地主成份嘛,因为登过报,容易翻出旧事,顺着捐的七个大洋,追问她手里究竟还有多少,她说,就是七块,全捐了。造反派不信,说她一定有隐瞒。所以街道上斗她斗得很厉害。

那时马嫂已经不在我们家做了。她离开我们家,说起来也有意思,有一个原因,是她和大王姨的矛盾。大王姨就是我说过的来凤(在天津时母亲的丫头)丈夫王庆祥的结发妻子。来凤和她相处得挺好,姐妹相称。解放后问题来了,新社会一夫一妻才合法,他们这户口怎么报呢?后来就把大王姨的户口落到了我们家。

1956年到1957年赵瑞蕻和我受高教部委派在东德教书,带着赵蘅、赵苏一块去的,赵苡因为已在读中学,留在了国内。那一年,大王姨就住在陶谷新村我们家,和马嫂一块儿带赵苡。两个保姆带一个小孩,听起来挺阔气,其实不是,我是没有多少主仆意识的,大王姨可以算半个亲戚,陶谷新村房子大,她住过来也是帮着照应点,再说户口也在这边。

我们家原来是马嫂管家的,钱都交给她,她有文化嘛,账一笔一笔的,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大王姨在时谁当家就说不清了。大王姨和我家早就认识,而且看到过杨家当年的排场的,总以为她才知道该怎么做,马嫂也没法跟王姨说,只有写信告诉我,说家里的事情不好弄。

等我们从东德回来,马嫂就离开了,说王姨加上她们母女都在我家,我们的负担太重了。离开以后我们一直有来往,有心事也说出来,我真的觉得我们和亲姐妹差不多。她离开我们家后学过打字,还学过裁缝,我把缝纫机送给了她,不过她觉得不能做一辈子裁缝,最后还是选择在街道小厂里做折书页的活。

她能干、肯干,又有文化,过一阵就成了组长,生活也还过得去,一直到“文革”。她的地主出身被揭出来,斗个不休。在家里她和女婿关系不好,女婿是无锡的,工人出身,省歌舞团的,和马珮莹有两个孩子。后来发现是同性恋。马嫂不能接受,这些事她都跟我说,我能怎么说?只能劝她,看在孩子的份上,忍着吧。那女婿对她也很不好,家里什么事都让她做,又让她睡在厨房里,她一气之下就住到妹妹那儿去了。她妹夫是肉联厂的书记,家里条件是不错的。大概是八几年,她生病住院,误诊,稀里糊涂就过去了。说起来,她这一辈子,真是不容易。

周阿姨

马嫂后面,周阿姨是“文革”中到我们家的。她念过小学,是个基督徒。当时我“靠边”,要去句容农场;赵瑞蕻在溧阳那边,虽然不算“靠边”,回家比较自由,但也常常不在家。赵苏还小,赵苡的小孩小春又放在我这边,家里实在要有人照应,地理系的王颖就给我介绍了周阿姨。

周阿姨帮过我们家一个大忙。当时造反派抄家,我们那栋楼有好几家都被抄了。有天造反派要抄我的家,他们不知从哪听来的,说我们很有钱,是资产阶级。好些人家,保姆也被挑唆着起来“革命”,陈瘦竹、陈嘉家的保姆就都造反了,有她们里应外合,抄家只有抄得更彻底。周阿姨没站在造反派一边,她为我们说话,她把抄家的人拦在门口,跟他们说:他家哪有钱?什么都没有!——他们有钱没钱,我还不知道?!

造反派还是进了家门,翻箱倒柜的,衣服什么的翻得一地。在柜子里找到了一个子弹壳,是赵苏从哪儿拣来的,他们像发现了罪证似的,问是怎么回事,周阿姨劈手夺过了就往口袋里一揣,说是小孩玩的。如果造反派拿去,又有得折腾了,追查是少不了的。

她还帮我递过信。那一阵我在南师虽然被批,但因不是大人物,管得还不算紧。有一天我回家,晚上去看《龙江颂》。这事被造反派知道了,他们很气愤:被批的人,还能让她那么逍遥?就派人把我抓回南师,关在北楼里(原来越南留学生住的地方)。赵苏懂事了,骑自行车给我送馒头。我感冒发烧,吃不下,晚上房间里好多蚊子,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周阿姨来,我悄悄写了个纸条夹在馒头里,让她带回去交给南大中文系的包忠文,让他转告赵瑞蕻,我要被发配到句容农场去了,不然下落都不知嘛。周阿姨帮我送到了。

这些事都是有点风险的。幸亏造反派不知她是基督徒,要是知道,又不知会是怎么样。我知道,是因她告诉过我,平时说话也会说到“上帝”。有一次她说头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上帝了,上帝对她说拿人东西是有罪的,而后就把一只锅盖还给我,是铁锅上木头做的那种,她拿回家去了。她说不该拿,向我认错。其实她顺走的东西不止这一样,那一阵家里家外都乱,她对我们家不错,把小春照看得很好,我也就不说破了。只是不知“上帝”怎么特别托梦跟她说到锅盖。

后来南大闹血吸虫病,大家都去检查,查出她有。再加上有一次她丈夫喝醉了酒跑来闹,说赵瑞蕻和她关系不正常,话说得很难听。赵瑞蕻有时会从溧阳回来住几天,我在句容,这不就孤男寡女了吗?还有一条,赵瑞蕻跟在她后面去过菜场,这其实是他好的地方,不大在乎什么主人、佣人的。

当然是没那回事,可她丈夫是不可理喻的。我跟周阿姨说不能用她了,她很生气,说我对你们家那么忠心,怎么说辞我就要辞?气不过,她又到南师、南大去告我,说我欺压劳动人民。南师那边直接把她批了一通,说杨苡对你那么好,怎么可以那么说?!南大这边是包忠文接待的她,说了一通和稀泥的话:不做就不做嘛,劳动人民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最后她还是走了。以后她和我们家还有联系,来看过我,小春是她带大的,她对我们家还是有感情的,我也念她的好。

*本篇为杨苡先生口述,余斌先生笔录整理而成。

杨苡(1919—2023),原名杨静如,出生于天津,先后就读于天津中西女校、西南联大外文系、国立中央大学外文系。曾任职南京国立编译馆翻译委员会、南京师范学院外语系。著有《青青者忆》《雪泥集》等,译有《呼啸山庄》《天真与经验之歌》《兄妹译诗》(与杨宪益合集)等书。所译《呼啸山庄》系最流行的中译本之一。2019年获第七届南京文学艺术奖终身成就奖,2022年获柔刚诗歌奖“特别荣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