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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自然的门
来源:长江日报 | 龙仁青  2023年03月24日07:19

记得还是媒体记者的时候,有一次,有关单位邀请我们去青海湖海心山采风游览。应该说,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遇,因为海心山已经禁止人们踏足了,如果不是出于新闻报道的需要,我们也是不可能有这样一次行走的。清早出发的时候,才发现与我同行的另外两位同行带上了他们的孩子,显然他们在出发前与组织者有过沟通。我也立刻明白,这样的一次机会,比起我们来,对孩子们更有意义。心里便略略生出一些懊悔来,懊悔自己后知后觉,没有带上我的孩子。

正是五月将近六月到来的季节,当我们乘坐的汽车走出城市,驶入草原时,草原就把她清纯少女般的美艳展露在了我们面前——如果说七月的草原是一个成熟的女子,此刻的草原则介于女子与少女之间,虽然正在一点点地走向成熟,但依然有着青杏一样的好奇与懵懂,眼眸中的羞涩显而易见。汽车在环湖北路沿着青海湖畔一路疾驰,快到素有“海滨藏城”之称的刚察县城时,看到路边有一大片粉红色的草原,那是一片盛开的粉报春,它们完全篡改了草原原本的绿色。车上的人欢呼起来,急忙喊司机停车,车刚停下,我们就扑向了那片粉红色草原。

那片粉红色的草原,也敞开它的怀抱接纳了我们。

我们在粉报春花海中走动、拍照,与我同行的两位同行更是不断发出啧啧的惊叹声,其中一位干脆躺在了一片花丛之中,让另一位给她拍照留影。这时候,她们发现她们的孩子没有下车,于是高声喊叫着,让他们下来看看花,透透气。孩子们并没有回应。看着停在马路上,紧紧关闭着车门和车窗的汽车,我一边猜测着车里的孩子们在干什么,一边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想着她见到这片花海会有什么反应,责怪自己不像人家聪明,没有把她带来。

我也想起了另一件往事。那是女儿三年级的时候,西宁如今的海湖新区还没有崛起,那一片鳞次栉比的高楼可能还在一张虚拟的图纸上。大概也是这个季节,有一天,我在横穿西宁而过的北川河畔独步,在一片水洼里发现了一大群小蝌蚪。我立刻给家里打电话,让女儿坐某某路公交车,到某某车站下车,我会在那里等她。我是想让她看看蝌蚪——她上幼儿园时,大概三岁吧,我让她看过动画片《小蝌蚪找妈妈》,她对那一群不知道自己妈妈是谁的小蝌蚪充满了好奇。如今她已经快十岁了,还没见过真正的蝌蚪。记得看完《小蝌蚪找妈妈》的那个晚上,和女儿聊天,我提到了我的小时候。那时候,每每到了大地复苏,雨水降落,向阳背风的草坡上柔嫩的青草开始发芽,河里流淌着远方雪山融化后的清流的季节,小蝌蚪便会出现在河流岸畔、沼泽地里的河岔里、水洼里。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它的学名叫蝌蚪,而是用当地土话,称它“丁丁马勺”。小时候并不明白这奇奇怪怪的名字包含着什么意思,直到长大,明白一些事理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名字是那样的朴素又形象——显然,名字中的“丁丁”是形容小蝌蚪的小巧可爱,就像孩子小时候父母喜欢用叠字取名一样,这里也包含着人们对自然物种的昵爱。而后面的“马勺”,原本是指一种用来喂养马、牛、羊等牲畜的木头勺子,这种勺子,勺头硕大,勺把短小。小蝌蚪的样子,就是袖珍化了的马勺,它们游走在水中的样子,像极了随手扔弃的一堆小巧的马勺。小时候的故乡,汉藏民族杂居,小孩们不分民族,整日里厮混在一起玩,自然而然,都会说汉语,也会说藏语。小蝌蚪的藏语名字叫“布童布”,意思是小勺子虫儿,长大了才发现,这个名字与“丁丁马勺”竟然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藏语里对蝌蚪还有一种叫法:才久勒尼,意思是一生两身,意思是一辈子有着两个完全不同的形象。从这一命名上,可以看出藏族先民对蝌蚪蜕变为青蛙这一过程的好奇与迷惑。

小蝌蚪从卵中孵化出来的时候,也是草原雨水最多的时候。草原上的雨,来得急去得也急,等到雨停了,聚集起来的水便慢慢干枯,水中的小蝌蚪们便常常会被滞留在越来越少的泥水中,拥挤在一起,无处逃脱,时刻都有失水而亡的危险。我们便用手捧起小蝌蚪,把它们放在河流中去。那时候的我们,天然地属于自然,大自然中的一切,都会被我们视为亲近。

那一天女儿接到我的电话时,正在写作业,听到我要让她出门,她有点不情愿,害怕她的作业写不完。我坚持让她来,答应她,只看一眼就走。女儿听了我的话,按照我在电话里说好的线路,找到了我。我立刻带她到那片水洼里去看蝌蚪,但她真的只看了一眼,没有任何惊喜或意外,平静地对我说,爸爸,回家,作业好多呢。说着,便转身,径自往前走了,我只好跟在她身后,往公交车站走去。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我不知道叫她不要着急,好好看看动画片里找妈妈的小蝌蚪,还是抓紧时间回家去写作业。想想她每天背负着繁重的作业负担,已经忘记走向自然,与自然亲近,我心里不由生出一种无可释放的悲愤来。

我们在那片粉报春的花海里逗留了大约一小时的时间。车里的孩子们一直没有下车,这片让我们流连忘返的所在,对他们没有一点儿诱惑。这片粉红色的草原,大概有五六百平方米的样子,渲染了这片草原的细碎小花,学名叫粉报春,我也知道,它的藏语名字叫“野摩塘”,这个名字,也是在藏族历史典籍里,对整个安多大地的称谓。安多,是指以环青海湖草原为中心,辐射到甘肃甘南、四川阿坝、西藏安多的广大地域。可以想象,历史上的安多,每每到了报春花盛开的季节,整个就是一片粉红色草原,浩浩荡荡,绵延无边。藏族先民,便以这种花的名字命名了这片大地。

“你们为什么不下车去看看花?”我们上了车,一位同行便问起他的孩子,两个孩子都没有回答,依然埋头在他们的手机上。一路上,他们没有和我们有过任何交流。看着他们,就想起提出“自然缺失症”这一概念的美国作家理查德·洛夫,他在他所著的《林间最后的小孩》这本书的扉页上引用了出自一个四年级小学生的一句话:“我更喜欢在屋里玩,因为只有屋里才有电源插座。”自然缺失症,并不是我们没有引领孩子们走进自然,而是孩子们已经习惯了与自然的疏离,他们甚至会主动放弃与自然的亲近。或许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使得他们在面对自然时会心生恐惧,至少,会有一种不适感让他们不愿意接触自然。这是典型的“自然缺失症”,没有插座的大自然让现在的孩子们不知所措,无处安放自己。

我们乘车到达了鸟岛,并准备从鸟岛乘船去海心山。组织者安排我们在一间屋子里休息,这里有电视,有茶水机。我发现,两个孩子在这儿忽然变得松弛下来,他们聊着天,不时地打闹嬉戏着,还拿出手机,给自己留影。就在组织者叫我们登船时,两个孩子做出了在我们看来极为惊讶的决定:他们要在这里等我们回来,不去海心山了! 理由是,其中一个小孩的手机没电了,需要在这儿充电,另一个小孩要陪着他。

就这样,他们放弃了对我来说是千载难逢的这次机会。

理查德·洛夫在他的《林间最后的小孩》里,以大量的案例分析和书写了今天的孩子们由于疏离自然,甚至与自然完全割裂,患上“自然缺失症”后出现各种身体、行为和心理问题,诸如肥胖、孤僻、焦虑、抑郁、注意力不集中等等。他希望孩子们走进大自然,在某一棵树上搭建自己的树屋。他认为,人类的先祖原本就来自大自然,所以人类的身心原本就有着自然的属性,离开了自然,人的身心就少了这种属性。他呼吁孩子的家长,尽快带着自己的孩子走进大自然。

是的,是时候把孩子们放归到自然去了,若不如此,缺失自然的病症会让他们对大自然没有感觉。有首儿歌这样写道:

我们登上了高山,

问候日月和星辰。

我们启程在原野,

追逐鲜花和流云。

啊,我们拥抱美丽的大自然,

走进它们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