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作家》2023年第3期|冯艳冰:圭江北流
来源:《作家》2023年第3期 | 冯艳冰  2023年03月22日16:40

1

很多年后,我仍记得写诗的小吉端起酒杯把满满一杯啤酒倒扣头顶的情形。冒着白花花泡沫的液体自板寸头顺流而下,先是弄他一头一脸,后来汇合到已被汗水湿透了的白T上。热情爆棚的北流人把尾音总是上扬、古音韵浓郁的白话抛洒到潮湿燥热的空气里,让它弥漫在北流的整个上空。尤其待客或跟朋友相聚的时候,北流方言更是接近易燃易爆的热度,他们说话稍稍用些力气,那燥热的空气都被炸得噼啪作响。我们坐在街边的大排档喝夜酒,听过往行人的对话,就像看满街的烟花落地开花。

小吉倒扣酒杯是喝酒的开场白,除了表达他喝酒的欢喜和决心,还有一层就是对文学的敬意。当晚喝酒的都是文坛圈子里的兄弟,不少还是外地的客人。小吉以为,跟文友喝酒不可作假,得好好喝,认真地喝,得给足文友们面子。以致十多年后即便在场者的面容已模糊不清,仍然记得他当时劝也劝不住的热情。那是一次文学笔会,总之北流的文学活动很频繁,久不久就不得不跟他们混在一起。

喝酒的那条街叫沙街,与北流的圭江平行而驱。中国地势西高东低向东倾斜,江河多自西向东归入大海。偏偏有“不同流合污”自南向北的,广西境内如发源桂林猫儿山的湘江,毛泽东吟诵的“湘江北去,橘子洲头”便是。另一条不随大流追求个性的,正是北流境内的圭江。向北而流的江河不要说在广西,在中国亦是不可多见。倘若你见过中国那张自北向南倾斜的地形图,了解广西以丹霞地貌和喀斯特地貌为主,实在不知道这条河流哪来如此这般强烈的胆识和勇气,顽固地另辟蹊径逆流而上,穿过重重的高山险滩直奔北去,能这样不顾规矩的任性,真真的难得难得!有人也豪爽高效,站在河岸,看着滔滔北去的江水,直接取了“北流河”的名字,既描绘了河流的动态风貌,又表达了倾慕中原文化的心意。位居广西东南部的这个县级市,北流河穿城而过,这小城直接就取了“北流”的名字,这地名儿反而准确响亮,且简单易记,自然深入人心。写诗歌也写小说的朱山坡却说,这是官方或外地人的叫法,本地人不理这一套,还是叫它圭江。因为江比河大,当地人以为,把故乡的江叫小了是对祖宗不尊重。

不愿被规训的圭江自北流经容县,直奔藤县汇入珠江流域的西江而去。从江河的范畴来界定,广西整一片都属珠江流域。在中国的版图上,曾经很长的时间里,广西因地处边疆又经济落后被划归西南地区,近年不知是否出于江河流域及经济发展战略考虑,在版图的重新划分上,广西归属了华南地区。对于这样的格局广西人似乎更是欢迎雀跃,以为自己向先进地区又迈进了一小步。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广西的文化主场在桂北,在文化认同上,桂北方言的西南官话自然成了广西的“普通话”。广东广西互为比邻,北流便是落在两省一墙之隔的支点上,被称为“粤桂通衢”。多少人家与广东不过一座山、一道溪流、一条公路或者一块田垌的距离,两省生出诸多鸡犬之声相闻也频繁且亲密往来的趣事,有自家的母鸡越界到广东下蛋的,也有广东的牛走失到广西吃草的。总之两省虽有边界,但大家不分彼此地交往,而操持粤语的北流人与广西的“官方语言”相去甚远,身在广西自然却跟广东更为亲近。

北流是哪年去的去了几次,实在没有太多的印象了,去过的记忆影影绰绰地都堆叠在一起,往北流走动多了,北流的人事总是挤挤挨挨,想起它们便是一层一层一浪一浪地涌过来,好在有文学的顶光,稀释了无序的时间,可将近处与远景的前尘往事拉近推远。循着这道光,记忆便有了深浅轻重,有了清晰可辨的节奏,不难从凌乱的时光里找出记忆的线头。

2

不知通过怎样的渠道,2003年拿到了朱山坡的诗稿刊发后,《诗选刊》立刻给予转载,之后一直关注他的创作。2004年在《诗刊》上读到他的长诗《粤桂边城》,开篇便是“我的家在桂东南的一个小镇/与粤为邻/地表潮湿,植被繁茂/四平八稳的山像塞车一样/让山雾缠在这里”。至于两广的关系,“广东人什么都从这里拉走/唯独山与雾留下”。全诗朴素的极简主义的记录与描摹,朱山坡像掘地三尺般地,写尽了南方粤桂边城故乡这座小镇的人情风土与世事沧桑。我看见,那段重要的生命履历和精神刻痕,在暗处熠熠发光并伴随他终生。

诗歌创作只是朱山坡文学人生的序幕,让他功成名就的却是小说。如今他已是国内“七〇后”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从他出版的多部小说不难看出,他的小说虽轻易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地屡屡多变风格各异,细读文本之下,你会发现他的小说背景都有一个南方之南小镇的时空贯穿始终。他所开辟的文学地理诸如“米庄”也好,“蛋镇”也罢,已然成为朱山坡小说写作的地标。小镇是他小说主人公的安放地落脚处,又是他念念不忘逃离的居所和来路。这样充满矛盾的所在不正是人们对于家乡的复杂心理吗——年少时总是渴望无尽的远方,成人之后又总被脚下这片土地牵绊。少年的经历与南方这片故土的血脉关联,无意识却无比强大地参与到他的创作当中。

前面说到的那场街边夜酒,山坡是召集人之一。大概是2005年前后,《广西文学》为整合青年作家队伍,出版有十一位青年小说家参与写作的“广西青年小说专号”,朱山坡位列其中。这时候他是玉林市政府办的一位党政秘书,在应付文山会海之余,仍有旺盛的余力耕耘文学这亩良田。不过彼时他小说创作的风头已盖过了诗歌,随后一路高歌不止。因着他的创作成绩,2013年他调到广西作家协会工作,离开了常人向往的可能混个一官半职的环境,终可心无旁骛地专注于文学创作。从第一份乡镇工作开始到今天的任教于高校,这其中的沟沟坎坎,得要一行行的文字一部部的小说去一一填平呢。

我们成了同事,在楼道的转角或是机关的饭堂匆匆偶有相遇,却不比之前有更多的交流。他的大部分消息我基本通过文讯或是单位工作群里获得,比如出版的新书、获奖的喜讯、参加某个文学活动,等等。他所在的省作家协会完全就是服务性质的,上接中国作家协会,下联各地市作家,事务琐碎繁杂,忙起来千头万绪的,可书还是一本一本地出,写了长篇写短篇,再诗歌再散文再长篇再短篇,轮番地先后地同时地并驾齐驱地写……不知道他哪来的时间?!有一年参加来宾的花山诗会,出差路上的同事闲聊,才揭开“惊天秘密”。大巴上,前排一男同事转过身来颇为神秘地问道,你们猜怎么着,上个月我到柳州开会偏偏把材料落在了办公室,早八点半的车,只好六点回单位,停车那会儿看到山坡的车,问门卫,山坡没开车回家?门卫说哪里!我都上的大夜,晚十一点接班,第二天八点交班,山坡几乎五点半就到了。也不知道同事出于自己的发现而兴奋还是感佩山坡的勤勉和毅力,竟摘下眼镜直擦脸上的汗。这则“八卦”不知道多少是编排多少是夸张,总之“刻苦”二字是核心便错不了。原来山坡从黎明开始,向着许多人仍在酣睡的清晨夺取时间以喂饱他的文字时,满足于现状倦怠于当下的众生,让时间这头野兽不知不觉间吞噬了无数日夜。在文学这个大作坊里,不管是工作的时间长度还是码字的数量,朱山坡可谓劳模。对于惜时他甚至到了压榨自己的地步。2016年我们一块儿到新疆采风,他是那次活动的组织者,一路由南往北,辗转上万公里,管着将近二十人的吃喝拉撒。当时他正在写着一个长篇,出门在外车马劳顿也不能耽误他的写作进度。好几次大队伍离开驻地,他等着宾馆服务员开发票那一小会儿,匆忙掏出腰包里的那个随身记录本。秦立彦在她的《蜜蜂》里写道,“蜜蜂总能找到花朵/它们也在等待着它”。就像山坡总能找到时间,时间也在等待着他一样。

惜时如金的朱山坡似乎没耽误人间的欢愉与确幸,尤其写作是个体力活儿。健康与壮硕的身板是他压榨自己的前提,于是在喂饱文字的同时不忘伺候自个儿的身体。一周得有两到三个晚上去打排球,他说,然后嘿嘿地笑。显然他很满意自己饱胀的肌肉。奇诡的是,山坡细致的五官不像是被亚热带丛林焐热的子民,有的是桂北的儒雅气象。我问玉林作家协会主席晓阳,看过一份资料,说到朱山坡祖籍是湖南的?晓阳瞪大眼睛提高音量:祖籍?祖籍不能这么定的。晓阳着急起来说话有时有些结巴,这时候的表情反而比平时更生动,声势也宏阔,他一着急我就为他心生疑虑,这人说不了悄悄话的吧。好在大音量不妨碍他同时是个性情温和待人宽厚的人,这会儿他着急着要解释祖籍的事情——我跟他的祖上都从广东过来的,我、小吉、山坡还有夷珊,我们家都在粤桂交界的云开大山脚下。真要寻根问祖,往远处说,我们梁姓的源头在河南,今天还有人组团去河南认亲的。

总之,晓阳前面提到的云开大山脚下的四位,虽是乡党,长相各异,甚至相去甚远。

3

先说小吉,阔脸方额浓眉大眼,大腹便便的身材是那句“一切存在皆有善意”的最好诠释。全身上下没一处锐角,没一丝戾气,长相是很南方的那种,一副好得不得了的脾气。小吉出生的大伦镇到广东的信宜市,骑车也就二十多分钟,少年之前到信宜的次数要多于到自个儿北流的县城,讲的也是广东茂名的白话。中国之大,差不多交界的省区都有这样的状况,只一山一河一路之隔,饮食文化方言无别,甚至同族同宗,却各属不同的地区,有自己的父母官。好几次听小吉眉飞色舞地谈起,如何跟村子里的同伴,骑自行车穿过广东的街圩去看大海,年少轻狂和回不去的欢快啊。朱山坡的六靖镇那排村朱山坡生产队(山坡笔名的来处),则与广东的高州更是近在咫尺,在他的诗文里常常会有“此去高州”多少里。地缘相近年龄相仿的两位少年同属北流南部,当地没有尊师重教的传统,也没出过什么值得夸耀的读书人,但少不更事的他们都爱着文学却互不认识。

曾经,能改变命运实现农转非的考试——供销社在编名额考试的五元报名费,都拿不出的小吉,命运却有低开高走的转折。两次大跨度的职业生涯考试,都得利于只以作文考试作为唯一遴选方式而得以逆袭!他由一名只有初中文凭的农村少年,成长为一名基层文联干部,对文学的挚爱没有被辜负,这得多大的人生幸运啊。小吉说从娘胎出来那一刻起,世界呈现给他的是肉眼可见的坎坷和命运的多舛。他出生那年母亲已是四十七岁的高龄产妇,作为农民的父亲,五十一岁老来得子的喜悦应该很快就被眼前的贫困碾轧得荡然无存。农村需要劳力,可在他记事起,父母已是迈进晚年需要人照料的老人,彼时家中长兄又因超生被罚得家徒四壁而自顾不暇。冥冥之中,是贫困、无望和晚景悲凉把他迎到了这个世界。上苍让他体验贫穷的困厄,又努力把精神的圣餐送到他的面前。好在有心中的热爱为他撑腰,文学为他点亮照耀旅途的前程。斗转星移,悲苦、饥饿已破碎成尘,不甚欢愉的童年也随岁月老去,唯有他和文学一起成长,三不五时地也有作品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等大刊发表。据说在国刊《人民文学》发文章那会儿,还接到过北流市委书记的祝贺电话。这样的荣誉想必很是够小吉春风得意好长一段时间的。后来又经历了小学教师、县报编辑、政府秘书的人生站台,最终他毅然地毫无半点犹豫地选择了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作为履历的终点。

小吉说兜兜转转,总算摸到了文学的门槛。也许有人唾手可得的饭碗和职位,小吉却要走过千山万水去涉险滩之难攀万仞之顶!幸好他紧握理想的灯盏,即便跌入黑暗坠入深渊,文学也会陪他走过漫长而无光的暗巷,并护他周全。如今,他不过小城里的一介文人,千万个中国最基层文联主席中的一员,平凡到不值一提。而且最开始,他也是千万个热爱文学的执着者追梦人,对于文学只是热爱而非把它当作改变命运的工具,努力与坚韧也许永在光的背面而不被看见。值得激赏的,是终被文学的星辉照耀。

至于小吉的“总算摸到了文学的门槛”,看似云淡风轻的如愿以偿,期间熬过的是三十年的艰辛历程。我调侃,问他,从黑夜里走来,是否有你们铜石岭从海底隆至地表这么漫长?他用他的北流普通话回我,差不多。接着又问,肉身如何能跟山川相比?

肉身何尝不是人类的山川,山川也应该是大地的肉身吧,它们该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关联?

4

位于城市东郊的铜石岭是北流的一张金名片。

去过两次,都是来去匆匆,除了留下层峦叠翠的美好印象和紫铜色的岩质、峭壁悬崖的奇崛记忆之外,大脑影像里的U盘,转身又被层层叠叠的祖国大好河山所覆盖。2021年《广西文学》和广西作家协会在北流举办广西青年作家培训班,偷得半日闲,约了获2021年广西诗人年度奖的谢诗人和几位文友,在北流的街头巷尾转悠。步行穿过临江的沙街,到了一处僻静院子的侧门,谢诗人说北流市博物馆,进去看看?看似在征求意见,实则顶着午后的秋阳,带我们走街穿巷之后停下脚步的他,蓄谋的用意全写在了脸上。谢夷珊太瘦了,以致无力拒绝岁月馈赠给他的任何痕迹。十年前他在一篇文章里豪横地编排二十年前的自己:说那时还差半年才到而立之年,虽然高瘦,却年轻,年轻得可拧出一丝水来(原话),云云。一言以蔽之,二十年前瘦得只能拧出一丝水的青春也值得无比怀念,足以让十年后已是满脸沧桑、体若瘦树的自己羡慕不已。十年前已是瘦树一棵,如今的谢夷珊更像大雁那首《盆景模特》所描述的——要为艺校找一位老人做人体模特,“要瘦,要特别像盆景那种。”全是筋骨的样貌他很合适。若不是有朋友提到他曾经在部队服役三年的经历,难以置信谢夷珊这样的身板如何入伍建功立业。偏偏他就立了三等功。朋友置疑,这功不会是英雄救美给立的吧?他不辩解,即便笑出满脸的枯藤老树,日常待人周到贴切的他,旁人仍觉得是如笑颜如花般舒服。他北流腔浓郁的普通话,不像别的人有电闪雷鸣的火光,虽有起伏,偶有听不清到底是“上午”还是“下午”,好在语调总是平和缓慢,他任北流市委对外宣传办公室主任是可以胜任的,大家不用为他担心。

他把我们带到北流市的博物馆,指着一面直径巨大的铜鼓让我们好好看看,上面有细致的云雷纹、两旁鼓耳的饰纹也很华丽,他说这是世界现存最大的铜鼓!

大热的天不午休,原来他要我们来看这面鼓王。

铜鼓是中国南方古代青铜文化的产物,对于壮族它意味着财富、权力,是一件重器,相当于中原的鼎。在广西,它变着花样让你随处可见。广西民族博物馆、广西壮族医院这样的大型建筑也是借鉴了铜鼓的造型;南宁机场往市区必经的壮锦大道,隔离带上百花丛中的十一面铜鼓,不敲自鸣地告诉你,此段开始进入铜鼓的地盘了。去年《广西文学》杂志创刊七十周年,设计封面时想着怎样出新生彩,各路大神想破了脑袋,最后还是回到文化的原点,半面铜鼓占了版面的五分之一。在广西的文化长河里,这么一件厉害的圣物,几千年来居然多半出自北流,还是鼓王的原产地。有朋友问到,几千年前哦,弄这么个大家伙,得费掉很多铜的,工匠也需有做重器的经验和技术才成,北流怎样做到的?!谢夷珊说,欸,这才是重点啊。离北流城十公里处的铜石岭,那里大把的铜。

倒也是,一听这山的名字,自然是因盛产铜矿而赢得的殊荣。后来得知,古代的采矿、冶炼、铸造均在铜石岭一地完成。北流是出土铜鼓最多的地方,市面流通的铜币、世界最大的铜鼓也产自此地。有了铜器,自然也聚集了大批南来北往的商人,他们眼光独具,经验老到,知道什么样的货色运往哪里能赚得盆满钵满。好在发源于云开大山的圭江往北,发源于大容山的南流江南流,一地有两水满足了货运的需求。贵港与合浦汉墓出土的翔鹭纹铜鼓、铜凤灯、盘和鎏金圆牌等这些精美的铜器,还没有考证到它们来处的记录,但是宋人乐史的《太平寰宇记》有记载,说南越王赵佗曾在铜山“铸铜”,一个铸字,揭秘古人在铜石岭不仅采铜矿,就地冶炼,而且还就地铸造铜器。这都得利于铜石岭的高铜藏量以及便利的自然环境。真是天造地设,圭江发源于云开大山,却绕铜石岭而过,一艘艘满载铜器和铜钱的货船从这里出发运往各地。圭江穿北流城而过,至今河床下仍遗失有铜器,以铜钱最多,到了枯水期,还有好事者打捞上不少古币。

一座矿山,集采矿与铸造为一体,从探矿需要有智慧、经验的牛人起,进而是采矿、冶炼的众多苦力,再到那些能天马行空、脑洞大开的精美铜器设计者和铸造者,这还是小件物品的生产,大件如铜鼓的铸造,工序又极其复杂,要有各路大神、能工巧匠才能完成。那么多的壮汉劳力和能工巧匠汇聚于此,日常的吃穿用度,闲时的娱乐消遣,当时的繁盛与喧嚣可以想见的。铜石岭上到底养活了多少人多少个家庭不得而知。北流古时属南越国,开国之君赵佗也是听闻此声色来此铸铜的,铜石岭之名声可见一斑。唐时称铜州,叫铜都也不为过。

北流铜鼓产于西汉末年,到了隋唐逐渐停业,期间应该还没有人才流动之说,难不成汇聚在铜石岭的精英牛人都是北流本地人?就有同行者感叹,就铜器铸造这一行业,从科技到人才的储备看,那个时段,北流算不算是世界的硅谷。

说到硅谷,顿时觉得北流高大上起来。记得朱山坡曾动过把湘江搬到北流的心思,唠叨自己的家乡偏远闭塞,什么版本的地图都找不到生养他的那块土地。倒是对湘江情有独钟,极尽羡慕之能事,于是想把湘江搬到北流去,好让它与圭江并肩而行,两水一同北去,他的家乡从此就有了名川。在文章里,我知道他对湘江的溢美之词和向往之情不是风凉话,都出于真诚。其实在青铜时代,圭江早已名扬四海。

5

坐拥悠久的历史,就文化积淀而言,北流算得上富裕之家。可朱山坡除了焦虑家乡没有名川大山可以依傍之外,他还焦虑家乡自己最好的文友晓阳老家背后的天堂山,他即将召集体己的文友,每人几锹土,不管用多少时日,无论如何也得把那座天堂山加高两米,超过目前桂东南第一高峰大容山(两山高差是1.4米),以便乡党晓阳文运亨通,所有的付出不被遮蔽。

晓阳和朱山坡在高中时因诗文结识,这友谊的缔结转眼就是几十年。他们是一对文学兄弟,用山坡的话说,从“县城文学青年”到“县城文学中年”都混在一起。

一直跟写散文的晓阳没有太多的交集,尽管朱山坡把他界定为小城文人,人家已经有了两部书写新疆的长篇大书,拿了不少奖。

对于新疆,每一个时光晓阳都想拆开来看,最后由两部书说出他心中的秘密。显然他被新疆的人事抱紧了双手,我总想,他是不是来偿还前世的债务。西域的人情世故虽与我们隔着千山万水,却被他用文字拉到近处,隔着时光打量我们。丹纳在《艺术哲学》里说,艺术家和艺术作品的产生,是离不开他所处的时代的,有什么样的艺术就有什么样的艺术家。

大家用来调侃的,是晓阳娶了位从小在新疆长大的姑娘为妻,从此成就了他的传奇人生。按文学的一般规律,人们叙事书写的,多半是自己熟悉的人事,不少的文坛大咖,把自己邮票一样大小的家乡当矿藏深挖一辈子,写出了享誉世界的名著。晓阳偏偏舍弃了二十多年自我人生经验,将自己的文学人生绑定在西北,决绝而义无反顾地把文学野心着陆在新疆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这一看似偏离常识的文学实践,已被晓阳铸成一道文学之墙成为梁氏创作的地标。也有文友对于他剑走偏锋的行径给出诸多的解释,但我以为,这是晓阳写作的必然。生而为人该是多么奇妙啊,有人眷恋故土怡然自得,有人思虑远方内心驿动不已。晓阳正是那位内心永驻远方的浪漫码字人,只要远方微露光芒,他理想的翅膀便会扇动起来。娶新疆的阿依为妻是爱的终曲,在高中上文学函授班认识的新疆曼丽姑娘,则是浪漫的序章,那时少未更事的他甚至想到新疆上门为婿了呢。新疆的传奇、浪漫及姑娘华美的服饰、辽阔的草场、塞外的旖旎风光与民俗,想必都成了唤醒梁晓阳深埋文学种子的催化剂。我理解的故乡既是形而下的故土,亦是精神飞升的灵魂住所。两者对个人的塑造与定型都有着不同寻常的价值与意义。新疆的一切契合撬动了晓阳内心对美对浪漫对远方对生命朴素的迷醉与沉溺,最终成为他灵魂的归宿地。因此我们不难理解,至今为止晓阳两部文学成就最高的长篇散文《吉尔尕朗河两岸》和长篇小说《出塞书》,其目光为什么完全都投注到新疆专注于新疆了。

一位地道的南方人专注于西北大漠的书写,也许会有人质疑,以南方的生活经验去表达大西北的人生感悟,会不会没了根基而流于表浅?但说到底,他的根在南方,只是命运的机缘巧合,上苍赐予了他一份写作的厚礼,而赶巧他又有能力把南北两极的生活泾渭分明地编织在文学的空间里,把控在水乳交融的艺术层面,在精神的本质上他实际完成的是南北的往返与穿梭,在当下文坛,实在是一个文学的异类。也正因如此,他的文学实践与林白、朱山坡、林森、陈崇正等新南方写作有所不同,它构成了纯粹南方写作的另一道风景,他这一脉,是对新南方写作的丰富和有力补充。

6

我知道晓阳是有野心的,可是在北流有写作野心的不止他一个。

第一次到北流,进入地界不久,当我以每小时120公里的速度从一段平常平坦的高速路飞驰而过时,后座的朋友说,我们刚在鬼门关走一遭。我差点没一脚踩了刹制。那个传说中的阴世阳间的交界处、阴曹地府的古关隘,此时正阳光灿烂、平坦如履,一派现代化气象,根本没了《辞海》描绘的“双峰对峙,中成关门”,夜里也没有被一团白雾笼罩、鸦雀悲鸣甚是可怕的景象。古代只因瘴气迷蒙环境险恶,“十人去,九不还”,才得了鬼门关名,让唐宋诗人迁谪荒蛮,经此而死者趾踵相接。在古代,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生死门,到今天,反而成了一份文化的荣耀。2003年,嚣张的朱山坡在他的《生在鬼门关》里,居然调侃当今这一大波生在鬼门关住在鬼门关的文人,“在鬼门关穿来穿去/像在时光隧道中进进出出/因此也似乎忽生忽死”。此时俨然已是一份丰厚的文化遗产的鬼门关,之于北流的诗人应该是他们文学之旅的出发地,文学之舟的始发港,是他们一切的文化背景。2005年,北流的民间诗群“漆诗歌沙龙”组织了一个盛大的“鬼门关诗会”,六十多位诗人参与了徒步走鬼门关、鬼门夜宴、夜拍鬼门、鬼门论诗、鬼门篝火、鬼门喊诗、夜宿鬼门等,对鬼门关充满想象力的演绎以及前所未有的文学热情,将那里的点点鬼火燃起一簇簇的熊熊火焰。除了如今活跃于文坛的朱山坡、伍迁、晓阳、小吉、谢夷珊、琬琦、湖南秀才、陈琦、马路等都参与到那次活动中外,令人激赏的,还有一批当时仅为年轻的诗歌的爱好者的到来。有意思的是年仅十四岁的陈一默,家境并不富裕,对文学却是一腔的热情,不知道她是通过怎样的渠道获得开办诗会的信息,又以怎样的途径顺利地让小小年纪的自己获得“夜宿鬼门”的资格的。她清晰地记得,活动结束了,返程时,谢夷珊拿了十元钱让她买早餐,囊中空空的她却还一个劲儿地推辞,最后拗不过,又羞涩又感激地接过了钱。如今她已是一位日益成熟的诗歌写作者和诗评者,是某个平台的主编。谢夷珊依然是北流文学积极的组织者和诗歌写作的推动者,自然他更是一位优秀的诗歌实践者,而且逐渐形成有自己路径和独特标志,2021年1月的《诗刊》,山坡在《对南方以南的一次诗意的书写——读谢夷珊组诗〈槟榔屿〉》写道:“谢夷珊执迷把南方的事物梳理成杂花生树一般缤纷绚烂的诗句。而近两年来,他突破了地域,不是向北,而是不断向南、向南,越过南海,行走在赤道的边上,穿梭在南洋诸岛的密林和鸥鸟中间,写出了惊艳的诗句。”也因为他的诗歌成绩,获得了“2021年广西年度诗人奖”,该年度奖的颁奖词正好由我执笔:“最终决定诗人高度的往往不是技法而是视野,谢夷珊对此有着特别的心得。除了读书,穿越国境线的万里路成就了他诗歌的追求。他善于通过情景勾勒诗歌意绪,‘鱼虾没有国籍只有故乡’仅就诗歌创作规律而言,这一概括足够精彩。授予2021年花山诗会年度诗人的桂冠,对其无疑是最客观的褒奖。”同年获得年度诗人奖也是另一位北流女诗人安乔子(本名冯美珍),我给她的颁奖词写道:“冯美珍是如何被‘漆’成安乔子的?她从一位诗歌爱好者成长为一位优秀诗人,勤奋与悟性缺一不可。她的创作笔触细腻,目光深情,善于透过平视捕获日常平凡的诗意。近年来,她执着而有效的创作,在我国当代诗歌的田野上留下了特殊的身影。这正是我们把2021年花山诗会年度诗人授予她的理由。”

同年一地有两席获奖不易,倘或再举行“鬼门关诗会”,夜拍鬼门将会有多少耀眼的文学光束呢。

7

北流的写作者喜欢把林白叫大姐。林白是他们的,更是北流的。北流有了林白,似乎家底就厚了起来,出门在外说话也硬气。20世纪80年代,在广西她已是文学桂军的主力。后来离开广西北上,不时有人在谈论她的创作成绩,她的文学影响力已是全国层面的了。之前我在一家理论刊物,不曾跟她有过交集;后调到现在的文学期刊,我主持的“重返故乡”栏目有一个刊外的文学延展活动,每年选择一位国内著名作家的故乡作为采风的目的地,2016年我把这个活动选在北流,正好兼顾了林白、朱山坡、梁晓阳、谢夷珊这几位乡党。

活动定在当年的三月底,南宁满城已是惠风和畅,只着一件衬衫,就可以惬意地穿梭在明媚的春光里。林白由北而南,我接到她时,剪着一头短发的她,正脱去在北京登机穿的厚外套。她纤细娇小的身材犹如南方的一株藤蔓,轻盈,强韧,可绕时间的长河而不折。随人流走出站口时我一眼认出她来,那一刻,她那花白的没有做过任何修饰的头发,犹如她驳杂而奇幻的思想,在尽情绽放。她一身清朗,多像她在小说中写的那些植物从时间中涌来一样,她像是从人间的沧桑巨变中走来。我让她稍等片刻,因为参加这个活动的《散文选刊》主编葛一敏刚着陆。等我把一敏接上回到我们约定的地点,她拉着旅行箱兴冲冲从候客大厅外赶到说,趁着等人的一小会儿,到机场外转了转,发现机场就有班车回北流的(在后来的《返乡记》中她写道:机场有两趟到北流的班车,一百四十元,开车时间分别是下午一点半和下午五点二十,玉林则从上午十点开始一直到晚上十点都有车出发,平均每小时一趟),以后回家不用兜个大圈进南宁汽车站乘车了,直接从机场就可以回家。真是近乡心切啊,我甚至看到另一个林白已抽身而出,向着她的北流飞奔而去。机场是一个大中转,各路班车汇聚于此本来是日常,让少小离家的她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看着她的兴奋,你才知道家乡不仅仅是一个概念,也不仅仅是亲人、故土的代名词,它近乎一种超级酶,哪怕小小的剂量都会催生游子分泌异乎寻常的生命体验。仲春时节,柔和天气之下的和煦暮色里,成了林白返乡的开始。回乡及参加活动的过程,后来林白用没有任何修饰的日记体记录了下来,成文为《北流六日记》发在“重返故乡”的栏目里。本色的文字呈现,如一册以时间为轴的返乡写生连环画,一个接着一个的故人旧友出场,画面清晰人物轮廓逼真,线条简洁朴素。转发这篇返乡记时我在当时的朋友圈写道:“有感触温情的记忆,也有尖锐冷硬的当下……这样平静的笔调写故乡,就像血液从静脉回流到心脏。”林白在日记的开篇说到,是以原始粗疏的面目发表出来。今天再翻阅,如看一场怀旧的幻灯片,还乡被她真切地还原并完整地保留了下来:“星期二,阴。……一棵龙眼树还是原来的,后门还有。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来到我面前问我是否认得他。是苏老师?”“星期四,阴。……下午到家,弟弟从博白回来了。黑、瘦,虽然话不少,却给人木讷的感觉。跟社会几无接触,整日跟瘫痪病人在一起,状态不好。去年跟所有人说,他全年无休,二十四小时陪护伺候大小便……只有我出面要求,弟弟起码一个月要有两天休息。我说这话时很痛快,替弟弟争取两天时间却成了恶人。”类似内容,我们在她的最新力作《北流》可以看到。

其实,在她那部被誉为林白创作集大成者的《北流》,正文的开篇即提到我们2016年的返乡活动:“这一日,老天爷给李跃豆(小说女主)降落了一个故乡。她又有几年没回来,正巧一个‘作家返乡’活动,一举把故乡降落了。”在我的编辑生涯里,这个属于我原创的文学活动的初衷,不过是为作家深入生活提供优质平台,不想,这样一个朴素的愿望居然能与一部优秀的作品有内在的契合,也算实得其所。

林白返乡的《北流六日记》基本是回乡的日常,可我注意到,在日记的末尾,即返回北京前一天,有一则与返乡没有关系的内容:“2016年4月1日……微信看到凯尔泰斯于2016年3月31日去世,享年八十六岁。”这位200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匈牙利作家的获奖理由是:“表彰他对脆弱的个人在对抗强大的野蛮强权时痛苦经历的深刻刻画以及他独特的自传体文学风格。”凯尔泰斯被称为“最远的弱星的孤独”。因为他是奥斯维辛的灵魂代言人,他一生只写与奥斯维辛有关的书,很多人读不进去也读不懂;而读懂的人不过是小众,林白显然是后者。那则日记寥寥数语,她节录了凯尔泰斯获奖感言中“写作绝对是一桩绝对严格的私人事件……”一句,然后写道:我突然醒悟:只存在一个唯独仅有的客观现实,那就是我自己,我的人生。这是一个脆弱易伤、载着困惑时代之记忆的礼物……说来说去,作家究竟为谁写作?答案毫无疑问。很显然,林白从凯尔泰斯的文字中听到自己心灵的声音。她与这颗文学的灵魂是契合的,甚至他们“独特的自传体文学风格”也如此相近。

其实我挺好奇,作为诗人和小说家的林白,她的文学双翅是多意的:一方面她拥有斑斓而奇崛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在文学实践的道路上不断刷新自己;另一面,林白的文学双脚驻扎在大地上,既深切又稳当,她小说的诸多细节都直接来源于身边的人事和市井最底层的琐屑。升腾飞翔的思绪与坚固扎实的生活,被她揉搓得水乳交融。

直到2021年,林白携《北流》强劲来袭,几乎收割当年著名的文学年度排行榜。2022年中国作家协会的“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在湖南的益阳启动,中国作家协会与32家共同发起单位签署了合作议定书,发布的第一批入选项目名单共19部,林白的《北流》赫然在列。作为北流的同乡,想必那些在鬼门关日夜穿梭的文人们是何等自豪。甚至一个举办了九年之长的,北流这样一个县级市“大业文学奖”,居然抢在中国作家协会之前首次将“2021年度致敬作品”颁给了《北流》。

返乡后一别六年,再见林白,是在线上的宝珀理想国文学奖评委论坛的视频,这是一个以青年华语作家为褒奖对象的文学奖。她头发比之前的更短,刘海绾到头顶,露出光洁饱满的额。耀眼的白发除了折射岁月馈赠的睿智,更多的是前辈激赏、期许的祥和亲切。她称小说的北流白话,是广东乡下的次方言,她的长篇《北流》就是用故乡的方言写成的。而这次参评的作品中,一部有九百多页的长篇,用的正是广州粤语。她坦言,没想到用粤语写作能如此生猛,厉害了。

在一众字正腔圆、用词考究、逻辑严谨的北方评委堆里,她用改造后的仍带着浓郁的北流方言的普通话发言,自在、坦率、随性,是识别度极高的林白体验式口语。作为南方之南同乡的我,真是欣慰啊。在我们南方方言里,仍保留着华夏民族的古音韵,至少我们知道,唐诗宋词就是用这样的调子唱和的。

按人口的比例,北流的文学爱好者几乎居广西之首。榜样所生发的对文学热爱的动力日益见隆。出生于五十年代的潘大林老师,在广西文坛曾名噪一时。还在乡村读书的山坡为见大林老师一面,脚一跺,横下心来倾自己所有,买了一张车票去追星。作为文学大姐的林白,身后有一众的迷弟迷妹,那情形还真有百鸟朝凤的阵势。如今已被称为坡大的朱山坡更是故乡文学大众的幕僚与导师。山坡在首府工作,家小都还在北流,回家也就一脚油门的事。周末或节假日文友相聚的简餐上,大家研讨切磋的多半还是创作技艺,甚至连投稿这最后一环都坦诚交换心得。北流的文学热潮日久弥新,还得益于晓阳、谢夷珊、小吉等这波中国最基层的文联管理者,他们用各种不同方式鼓舞奖励投身文学实践的本土文人。北流邻县盛产的沙田柚,曾经被作为创作优秀奖的奖品。每年颁布的北流作家发表作品年表,也是人们反复观看对比的激励媒介。

千百年来,每一个行业都有自己的鬼门关,文学也应如此。而出入鬼门关成了作为作家文人成人礼的一种象征。这是一道坎、一扇门,跨进去,走出来,不知高低不知深浅不知宽窄。时至当代,一茬茬林白式的作家,他们笃定脚下这片南方的热土,在生活中摸爬滚打历尽沧桑,这才有了他们各具春秋的一串串有意味的文学足迹和文学作品。北流有自己的名家名作,有众多的文学后辈,俨然已建成了一座文学城池,这片江山坚如磐石且后继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