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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2023年第3期|钟求是:高士图
来源:《作家》2023年第3期 | 钟求是  2023年03月24日07:02

浙江温州人,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经济系。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作品获鲁迅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十月文学奖等。出版长篇小说《零年代》《等待呼吸》,小说集《街上的耳朵》《两个人的电影》《谢雨的大学》《昆城记》《父亲的长河》等多部。现为《江南》杂志主编,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周五晚上的好,是能让人的想法变成行动。傍晚下班后没有太久,我出现在杭州开往昆城的高铁列车上。

我坐的是靠窗F座,往上推高一截帘子,窗外的景色飘忽而过。这些景物被夜色围住,成了内容不祥的剪影,只有一些灯火努力明亮着,像是藏在暗黑中的一个个念头。

我此次去昆城的念头,是林遇时前妻晓琴促成的。昨天她给我发了微信文字,说林遇时在这个周日要办一场个人画展。这让我暗暗吃惊,因为即使在一个县城,玩个人画展也不是一件小事。我问她:这是遇时让你递来消息吗?晓琴回复:不呢,是我自己忍不住说一声。我想一想,追问: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回去一趟?晓琴停顿片时,送回一句话:这种事,别人不会帮他的。

这是林遇时与我断裂关系后,晓琴第二次自作主张跟我联络。上一次联络是在五年前,那会儿他们的儿子要报考中国美院国画专业,晓琴提着做母亲的勇气给我打了电话,让帮忙找一个有用的人,以便在艺考时借点力。说实在的,他们的儿子能喜欢上美术,几乎是一种节外生枝似的收获,我没法儿不高兴。不过我在文艺界混着,平时打照面的多是文学的脸,美术人士到底是不熟的,尤其艺考如何借力照应这种事,真是陌生得摸不着头脑。但对着晓琴难得出口的求助,我的嘴巴挡不回去,只能“嗯嗯”虚应下来。之后几天,我心里惦记着,脑子也东突西奔地想些法子,终是找不到可行的路径。我自找台阶地寻思,也许这种美术考试挺讲规矩,压根儿拒绝考场外的人情游说。

好在过了一些日子,晓琴又来电话,说儿子不准备在国内上大学了,要去韩国留学。我心里松了一下,说:“我知道韩国人喜欢中国书法,没想到他们的大学还开设中国画专业呢。”晓琴说:“不是美术专业了,读的是艺术设计。”我“唔”了一声,说:“既然是艺术设计,为什么去韩国?”晓琴说:“去韩国不费钱,只要不是在汉城,别的城市读书费用不算吓人哩。”她这么一说,我的歉意减少了一些。完了查一查百度,赴韩国留学果然挺划算,是底子薄弱家庭的不错选择。要知道那个时候,晓琴与遇时早已分手,她靠着一家洗发用品网店,细水长流地赚些小钱养家,好歹没耽误儿子的学业。而漂离家庭后的遇时,据说也做过礼品生意什么的,但按他的性子,赚不到钱是不意外的。不用琢磨也能判断,儿子的读书培养指望不上他。

车厢里响起广播声,将我滑出去的忆想拉回来。一个车站到了,一拨人下去,又一拨人上来。我看一眼手表,已过八点。这个时间提醒了我的肚子,一阵饿意探头探脑地出现了。我点开手机微信,找到一个头像打了招呼。这个头像属于我的中学同学老克,他与我的关系一直没有变旧,即使一年半载的没见上面,待我一回去,仍然可以在任何时间点唤他出来吃喝聊天。我告诉老克:九时半抵昆城,一起啤酒。不多一会儿,他回复:好嘞,叫别人吗?我答:不了,就咱们俩说说话。他打了OK手势。

放下手机算一算,我差不多有大半年时间没回昆城了。自打日子里有了疫情,走动便不畅快,心念也懒了。以前的时候呀,隔两三个月就会蠢蠢欲动,想回去吃小海鲜,逛老街小巷,或与同学旧友聚个酒。两个多小时的高铁距离,正好适合让自己跑过去撒个野。

不过这些年的回乡行走,一次也没碰见遇时。他生活在昆城,却像不生活在昆城。同学聚餐时,他的行迹偶尔会出现在一群嘴巴的闲聊中,但也是零零星星的。有人说前几天还见到他呢,穿得人模狗样,头发梳出油亮。马上有人反驳说,我也遇见了,头发乱成一团草,开口一说话,一嘴被烟熏黑的牙。于是就有声音感叹,想当年中学时代,林遇时文艺着呢。

遇时做学生时确实颇有文气,因为这种文气,我跟他走得很近。我们俩语文都不错,喜欢古文古诗。在课本之外,我爱看小说闲书,他故作高深地玩赏书画,还下得一手好象棋。中学毕业经过一番考场拼杀,我们上了不同大学的中文系,其间时常来往信函,幼稚又激情地谈论各种艺术问题。出了大学校门,他在昆城中学当老师,我则混进W市文联做一名小厮。那时候周末实施“大小礼拜”,即“大礼拜”休息两天,“小礼拜”休息一天。好些次“大礼拜”,我积极地坐尘土大巴回到昆城,与遇时玩在一起。

此时遇时的象棋功力又有一些上涨,为了获得一点快感,有一回他领着我去斩杀街头摆局棋手。到了公园树下,果然有一圈人围看地上棋局。那种棋局看似怪异,却是有套路的,读过几页棋谱便不难破解。遇时蹲下身子琢磨一小会儿,就伸手走棋,也没走几步,对方停了手,交给他约定的二十元钱。这时按“江湖规矩”,我们应该收兵离开,但遇时仍不解馋,待对方摆好另一个残局,又凑上去拆解——这就有点砸场子的意思了。对方使个眼神,旁边人群中走出一高一矮黑小伙,也没什么挑衅过渡,揪住遇时就打。我自知不敌,发个力将遇时抢出,乱着脚步仓皇而逃。跑了一段路停下,见遇时脸上多了一团乌色,脚上则少了一只皮鞋。好在他的皮鞋也不是什么上等货,随后往商品市场转一圈,用赚来的二十元刚好买下一双新皮鞋。

不过那会儿遇时的玩心,主要还是投在书画上。他钢笔字天生写得好,挪用一下笔法,毛笔字也抄近路似的写得有点模样。有时写满意了,他会拣出两幅赠我。我不客气地拒收,让他好好再练几年。毕竟我在文联上班,自认为往来有鸿儒,包括不少长发唐装的书画家,要到他们的字不会太难。遇时嘿嘿地笑,脸上现出一种自卑的傲色。他说:“你们那些书画家别看趾高气扬的,全部加起来也许抵不上古代某一位高手。”我说:“那得看哪一位高手。”他说:“譬如昆城人氏陈居中,南宋画家。”

说实在的,我眼界狭窄,那时还不知道老家故里出产过这么一位画家。他如此一提,我记下了“陈居中”这个名字,但并不怎么放在心里。江南历代多文士,我们做不到走进历史跟他们一一握手。我自以为是地认为,遇时书画玩趣正浓,却也知道画比书难,抄不得近路,所以只是欣赏点评而不敢下场试手。既然只是欣赏点评,便容易厚古薄今,因为这样的站位比较安全。我忽略掉的是,此时遇时已开始练习画画了,只因手生心怯,没跟我明说而已。这是后来才知道的。

昆城马上到了,车厢里躁动起来,一些性急的人已取了行李站在走道上。这时眼前光线一缩,列车钻进九凰山隧道——车厢似乎静住,两边有壁灯飘过。这是我喜欢的一种感觉,仿佛被九凰山一口衔住又吐出,便抵达了老家。

出了隧道,列车在站台边停下,我这才起身随着人流往外走。周边的嘴巴们活跃起来,说的都是昆城话。我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给老克打电话。老克说了一句地址,并把定位发给我。

十多分钟后,出租车将我载到目的地。这是一家海鲜小店,此时灯光仍然张扬,没有一点疲惫的样子。老克候在一张小桌前,目光捉住我,便把嘴上的烟拿开,远远“嗨”了一声。

即使许多日子未见,我和老克也不需要寒暄。我在桌子前坐下,菜盘和啤酒很快上来了。老克问我这次来干什么,又是所谓采风捡故事?我使劲吃几口菜,又喝下一杯啤酒,觉得肚子稳住了,才开口说遇时画展的事。老克说:“这倒稀奇哩,他啥时成大牌艺术家啦?”我说:“也不是大牌艺术家才可以开画展的,排场有大有小嘛。”老克说:“小排场也得花不少银子吧,他这会儿赚到钱啦?”我笑起来说:“一段时间不见,你怎么一开口都是问号。”老克说:“我不相信遇时赚到钱了,这两年他少不了找同学借钱呢。”我“咦”了一声说:“他借钱?他借钱做什么?”老克答道:“他的牙不好哩,已经掉了好几颗,每回借钱他就张开没有门牙的嘴,说手头刚好有点紧,想借些钱把牙补上。”我说:“现在补牙确实费钱,补一两颗就得几千上万的。”老克说:“那借了钱就赶紧补上呀,可下一次遇到他,嘴巴一张里边还是漏风的。”我一时接不上话,只好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老克说:“要真是补个牙治个病,大家也不会说什么的,可时间一久知道不是,同学们就不高兴了。”我判断着问:“这么说……他借了钱不还?”老克说:“靠,他拿什么还呀!生意不会做,教书没人要,去年在坡南街开个小店,八成也赚不了钱。”停一停,老克说:“好在借的都不是大钱,也就没有哪位同学追着他要。”

唉,本来遇时办画展是有面子的事,不想与老克一开聊,借钱的话题先出来了。老克举起杯子跟我的杯子碰一下,又问:“他没跟你借钱吗?”我摇摇头。老克说:“你们这样的关系,他开不了口哩。”我吞下一口酒,说:“也许是吧。”老克说:“既然他开不了口,这次搞画展你怎么又跑过来帮忙啦?”我不绕弯子,说了晓琴的电话求助。老克“哈”一声说:“看来他前老婆对他还是不赖,暗地里给他出力。”我说:“其实我也不一定能帮上忙……到了现在,我还不知道这个展览在哪儿办,要办成怎样的场面。”老克又“哈”一声说:“看来他前老婆对他没那么好,应该知道的事啥也不知道。”我说:“不用说,这是遇时的问题……今天的遇时不是年轻时候的遇时啦。”老克说:“有句老话叫种瓜得豆种豆得瓜……”我纠正说:“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因才有果。”老克说:“对,是这个意思。都说遇时是下棋高手,可他先走了一步臭棋,这一辈子才满盘皆输。”我想叹口气,忍住了,说:“才这样的年纪,算不上一辈子。满盘皆输更不好说,他不是还办个人画展嘛。”老克说:“呵,办画展是个不小的事吧?可我们同学连一耳朵都没听到……算了,我不是文化人,不敢说这种事。”我说:“你的话里还是不屑,瞧不上我们这种所谓文化人。”老克说:“呀呀,你这种文化人跟他这种文化人可不一样,遇时也就是个……不说了不说了,遇时又不是下酒菜,说他那么多干什么!”他拿起杯子,又跟我的杯子碰了一下。

随后老克真的撇下遇时,东一榔头西一棒地说些镇子上的事。一位富二代小姐买一辆奔驰在街上拉风,把一个瘸子乞丐给撞了。一位曾经小三成群的老板现在败落了,在给一家小公司当保安。镇上这一年修了一批公共厕所,厕所们刚开张,已有三位城建小官员被纪委叫去聊聊厕所的事。西门旧城改造,一户牛B人家赶紧把楼房抬高到离高压线只有一米,拆迁办一位小伙子上门测量时,从五楼直接飞到了二楼阳台。

我静了脸听着——像往常一样,我得让他感到我需要这些故事。他不枯燥的话语,加上久违的小海鲜,推动我干掉了好几瓶啤酒。

宵夜完了找一家商务宾馆住下,已近十二点。洗过澡靠在床上,我脑子似乎有点晃——不是因为啤酒,也不是因为老克一堆花哨的故事。在这个午夜的房间里,一股带点儿苦味的思绪从远方飘来,仿佛在寻找一个焦点。

没有办法,这个焦点还是遇时。

老克说的遇时下了一步臭棋,发生在十八年前。那时我在W市文联已混上了小头目,主要负责研讨交流和艺术展览什么的。有一次为了向历史文化致敬,我受命策划一个W市历代画家精品展,并配套出版一本画册。筹备期间,除了低三下四地向省市美术馆租借一些画作,也通过本地美术家征集收藏的作品。某一天在办公室,一位有点驼背的老画家送来一幅宋代卷轴画,展开一看,绢面直立约80×50cm,背景为开阔的秋色山坡,周边有松有柏有岩石,中心部位是一片泡在轻风中的青绿色竹林,竹林前面的空地设一张小石桌,上面摆着一个棋局,旁边有一位红衣高士和一位白衣书童。那红衣高士似在慢慢踱步,一边做思考状。近处又有一股溪流,发出的流水声反而像是制造了一种寂静。画面左下角题识:宋陈居中竹泉高士图真迹。

我盯着“陈居中”三个字眨几下眼睛,很快记起林遇时说过这个名字。我顺势说:“这张画应该作于南宋,画家为昆城人氏。”驼背老画家有点高兴了,说:“正是正是。”他挺一挺身子介绍道,陈居中当时是宫廷画师,因为职务所驱,擅长画北方的人物和马羊,但毕竟在咱们江南乡间长大,也画过一些山水佳品。他有一幅《松泉高士图》,藏于一家大博物馆。这幅《竹泉高士图》则流落民间,在缘分的帮助下终于到了他手里。接着驼背老画家的手指在画面上游走,并配以一组四字之词,什么布景清旷、密疏有致、人物高古、朴而不俗等等。我细瞧画中的石桌,有点不解:“为什么只有桌子没有凳子?即使是隐居高士,也得有个坐的地方呀。”驼背老画家说:“高士若坐,则画面滞凝。高士行步,画境活也。”我想一下又问:“这高士下棋的对手呢?总不会是那童子吧?”驼背老画家说:“当然不是童子。在竹泉之旁,他是自己跟自己下棋。”

一些天后,美术精品展在市展览馆揭幕,《竹泉高士图》挂在一个并不醒目的位置,媒体报道时也只是在罗列的一串作品中点到它。也就是说,在集合一起的先贤画家里,陈居中名字并不响亮,因此大部分的观展眼睛很容易飘过这幅画。

但有一双眼睛使劲盯住了它,这双眼睛属于林遇时。

那段时间,我与遇时前后见了三次面。我先是把画展的消息通知了遇时,开展时他从昆城赶来,在揭幕式的混乱中匆匆一晤。十天的展览结束后,参展作品各归其主,但因为驼背老画家出国探望女儿,《竹泉高士图》就暂时由我保管。随后与遇时短信时,我顺便提到了这件事。有一日遇时来到我办公室,让我拿出那幅画让他再看,完了又要求带回去细品。我经不住他的软磨纠缠,竟答应了。过了一周,在我的再三催促下,遇时将画儿送了回来。

一个月后,驼背老画家回国。这天他来我办公室取画,展开卷轴时脸色一变,说画儿是假的。我吃了一惊,赶紧把脑袋凑上去。他指着画面,说此处不对那儿错啦,这临摹的手法差得离谱儿。我脸上的汗一下子渗了出来。之前遇时还画,我没有多想,简单看一眼未发现异样,现在经此提醒,才觉出画上都是破绽,连绢面也假得幼稚。驼背老画家转过目光,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我在窘迫中解释几句,又马上抓起电话打给遇时。遇时在话筒里沉默两秒钟,坚决地否认了。我提醒他,如果是一个游戏,现在可以玩回来。遇时又沉默两秒钟,把电话挂了。事情进入了卡壳的局面,驼背老画家习惯性地挺一挺身子,表示要报警。我试图止住他,说再等一等,也许这里头有什么误会呢。驼背老画家把手一挥,说误会不误会,由警察去弄明白。他当场报了警。

接下来的事件走向便无法更改了。遇时被警察请去,两个回合就招了——没有玩笑也没有误会,只是因为太喜欢画儿而让自己变成了弱智。这弱智里估计藏着不少虚幻的以为:他以为自己仿制得还不错;他以为这个卷轴将长期存放保险柜,故风险也被封存;他以为真露馅了我总归会跑过去重新换回来;甚至他还会以为只要去掉赚钱的目的,窃画便不是一件丢脸的事。

在之后脑子苍茫的时间里,我也做了一些弱智的努力。譬如我花费许多口舌让驼背老画家撤诉,反正真画已经回归,放那位幼稚的窃画者一马吧,但很快我便被告知,此时的上诉已与驼背老画家无关,遇时面对的是一起公诉案件。我还企图让驼背老画家出具文字证明,大幅降低这张画儿的市场价值,但很快我又知道,盗窃物的价值额是由专业估价机构确定的。

又过一段时间,法院开庭宣判,遇时获刑三年六个月。从此以后,他的教师身份没了,家庭的平静没了,与我的良好关系当然也没了。我和他像昆城镇子上两条分叉的小巷,再也做不到交集。

无法交集的时段,已是整整十八年。把这十八年掰碎了放在日子里,细细杂杂的真是慢呀,慢得如同一本老也看不完的书。但此时此刻,待在宾馆房间里回首一望,这十八年飘飘忽忽的又过得很快,快得似乎没有多少内容。

关了灯的房间是暗黑的。暗黑的空气中,我听见我的一声轻叹。

因为夜里睡得不扎实,第二天起得就有些晚。匆匆洗过澡下楼,刚好赶上餐厅的收尾时间。

吞下最后一口吃物,我先给昆城文联一位旧识打电话。不出预料,他没听说过近日有什么画展。他自嘲道:“最近好几场广场舞比赛,文联的人忙在这上头了。”我转过指头,又拨了晓琴的手机。晓琴挺高兴的,说:“我猜着你会来的。”她给了一个门牌号,指点道:“你去坡南街店里找遇时吧,他今天都在那儿忙着。”我问:“你是说画展就在坡南街?”晓琴“嗯”了一声,声音里似乎多出一点难为情。不过她马上又说:“我知道,这种事别人帮不了他。”这句话耳熟,她在两天前说过。

我出了宾馆向坡南街走去。眼下的昆城,已经全是新颜,唯一像样的“旧貌”便剩坡南街了。这坡南街号称千年古街,正渐渐枯萎着,近年忽然得到新思维的重视,又经过一番化妆收拾,竟成了一条拥有小桥流水和瓦屋闲人的文化街。遇时把书画小店开在这里,倒是挺贴的。

爬坡过了通福门,向南顺坡而下。街道不宽,两边门牌的数字慢慢变大。我心里突然快跳几下,一种怯慌的感觉渗了出来。毕竟,两个人不见对方的样子实在太久了。

其实在遇时服刑期间,我曾跑去监狱见他。在会见室等了半小时,我接到拒绝晤面的通知——那天我本来想告诉遇时,他身体服刑的日子也是我内心受困的日子。这不是扮苦,那段时间我的日子真的糟透了,脑袋上像是整天戴着一顶潮湿的帽子。为了减轻这种不好的感觉,我离开W市去了杭城。脱离了事发之地,我的心情才渐渐变得平静。后来在杭城,我陆续接收到一些信息:遇时减刑八个月提前释放了,遇时摆羊毛地摊赚了些钱,遇时做礼品生意被骗了,遇时与老婆离婚了。在听到他离婚消息的第二个月,我以采风的名义回到昆城。这一天我让老克带话给遇时,方便时一起聚一聚。遇时回话:忙着呢,永远不方便。

为了他的不方便,为了他的永远,从此我坚决取消了见遇时的念头。但永远是什么?是一种时间表达吗?如果是,那么时间似水,再硬的东西泡在水里,慢慢地也会变软的。

走过路边一口六角井,往左跨过一座小桥,就到了对面的长廊小广场。再朝前踱几步,是一排砖木瓦房,其中一间的匾额上有“书画”两字。看一看门牌号,正是我要找的地方。

此时已近十点,大门仍然懒懒地虚掩着。我暗吸一口气,轻轻推门进去,里边竟然无人。打量一下屋子,倒是有宽度又有长度,中部用栅栏架子隔开,成了可透视的里外两间。周边的墙上没有内容,形成空荡荡的白色。不过细瞧一眼,墙面上又钉着均匀的专用挂钩。

我站在那儿正有点茫然,突然听到一声梦醒似的嘟囔。往前走两步,只见里屋中间搁着一张小画桌,旁边地上堆着两摞画框,每摞有一米多高。被画框半挡着的,是躺地而睡的一只身形。我清一下嗓子,问:“是遇时吗?”地上的身形慢慢坐起,还伸出手臂打一声哈欠:“哦哦昨夜弄得太晚,躺这儿就睡着啦。”我说:“在这儿睡,也不把门关紧。”对方似乎才醒悟过来,紧一紧身子站起来。这是经过时间改造的遇时,身形仍瘦,肚子凸出,头发显着睡后的凌乱,眼角则多了一群纹线。他用力地瞧我一眼,说:“你怎么……还是来了!”马上又说:“我已经骂了晓琴一顿!”他讲话时嘴巴弹开,两颗门牙醒目地空缺。我缓一缓神儿,说:“晓琴是好心……你开画展,我觉得我应该来。”

遇时不吭声了,用手掌压一压自己的乱发,转身坐在旁边一张凳子上,同时手里多出一根烟,使劲吸了两口。

我找到一张凳子,拖过来坐在他的侧面,说:“你的画展……”遇时打断说:“关于画展,我不想跟你说太多。”我说:“那就少说一些。”遇时沉默一下,说:“这次画展,只展一张画。”我吃了一惊,说:“什么意思?这里不是堆着很多画框吗。”遇时说:“这些画框里全是一样的画。”我有点迷惑,站起身去翻看摞着的画框,看了几张画面,的确是一样的——都是画在宣纸上的《竹泉高士图》。我愣了几秒钟,说:“竹泉高士图,你画了这么多……为什么?”遇时轻笑一声,那种自嘲似的笑。他说:“我半个月画一张,标价五千元。没人买,就降到三千。还没人买,又降到一千五。”我明白了,点点头说:“开画店嘛,是得边画边卖……一千五真不贵,挂在书房客厅都是合适的。”遇时说:“一千五也没人要,可我不能再降了。”我一时语塞,“唉”了一声返回凳子。遇时稍稍转过脸,说:“昆城是个小地方,没有眼睛看懂这样的画。”我说:“既然没人看懂,为什么弄这个画展?”遇时说:“这些卖不出去的画越攒越多,集中挂起来也挺有意思的。”他伸手将烟头摁灭,说:“我是为自己……是的,主要给自己一个人看的。”

我静了嘴巴,在心里消化遇时的话。过一会儿,我暗自叹了。这是什么画展呀,挂满大屋子的只是一张画,看懂这张画的只有一双眼睛。嘿嗬,一张画一个观众,这是他对此次画展的认定。

我发着愣的当儿,遇时已起身去了屋角,用毛巾擦一把脸,又喝几口水啃几口东西。回来时他不看我一眼,直接走到画框前开干了。从现场情况看,一切已备妥,眼下的活儿是把画框们挂到墙上。

我学着遇时,把画框分为两只一组,在墙边一溜儿摆开。差不多每隔两步,墙面上卧着上下两只挂钩。我又学着遇时沿墙而走,把画框的背绳挂到下边挂钩上。

如此一一弄完,就轮到挂上边的了。遇时取来梯凳,不灵活地爬上去站定,我则负责将画框递上去。两个人不说话,但传递配合是不生分的,譬如我举起画框时,他会弯一下身子,显得顺手一点,而他走下梯凳时,我会扶一下凳腰,虽然没啥作用。

这样一路挂过去,当身上出现猛汗时,活儿干完了。现在站那儿转一圈身子,能看见里外两个房间的墙上布满了同样大小同样内容的长方框子,大约有近百幅。又因为框子里的内容以竹色为多,墙上像是长出了一片一片的绿色。我收一收神儿,走近一个画框——之前只是打量过几眼,还没静下心好好细瞧呢。画面上的图像是如此陌生而熟悉:山坡秋景里有松柏有岩石,中间是一大片竹林,虽然也杂着一些枯叶,但主色是青绿的。前面空地的石桌上搁了棋盘,旁边有一红衣男士在低头思考。左侧边上当然还有一条纤细的溪流,淌出轻轻的水声。

对着这样一张画,我确实有点陌生感,因为中间毕竟隔着十八个年头。但它总归久存于我的脑子里,即使是细节也难逃记忆。我突然指着画面大声说:“你这画里有错,少了一位童子。”遇时站在那边静默着,我的话让他靠近了过来。他说:“为什么这样就是错的?我不觉得这画里需要一个童子,我取消了他!”我又指着红衣男士说:“原画里这位是踱着步的……”遇时截话说:“这是我的画!我可以让他踱步,也不反对他低头、仰头、坐着、躺着,每张画都不一样!”我说:“哦……为什么?”遇时说:“这个人是自由的,我管不了,你也管不着!”遇时说话时嘴巴急促,口气是硬的,只是因为牙齿的缺少,声音有些混浊。这让他自傲似的神情多了一点滑稽。

那近些年你主要的正事就是画画儿?除了这张高士图,还画其他的画儿吗?这两个问号已到舌边,被我给吞了回去。可以判断,此刻的遇时不欢迎这类拉家常似的提问。我转过念头,举起手机对着两边画墙拍照,远远近近地拍了好几张。完了我顺势问遇时,明天这揭幕仪式怎么搞?遇时淡着脸说:“揭什么幕呀,就是外边拉一条横幅,让路边的人知道。”我说:“怎么也是个画展呀,总得弄点儿动静。”遇时直一直脖子,说:“我一挂鞭炮也不给自己准备,没几个人看也不怕。”

我沉默一下说:“动静大一点儿,也许能卖出去一些画。”遇时看我一眼,没有吱声。我说:“画展上的定价不能太低,至少得三千元。卖出去十幅,是三万元。卖出去二十幅,是六万元。”遇时抿着的嘴巴微微张开,过了几秒钟又突然收紧,“我不相信能卖得出去!”我将手机点开,说:“咱们加一下微信吧。”遇时瞥手机一眼,有点迟疑。我说:“我现在就预订五幅,把钱先打给你。”遇时的脸浮上一丝喜色,嘴巴又不自禁地启开,露出有些难看的门牙空位。他慢慢伸出手机,动几下手指加上。我没有犹豫,将一万五千元发去。遇时刚要接收却停住了,眼睛盯着屏幕上的数字,再猛地抬起,好像才反应过来:“我干吗要把画卖给你,我他妈怎么能把画卖给你!”他自己跟自己生气似的又嘟囔了几句,脸上有肝红色涨上来。

我知道自己得先撤了。此刻的遇时,跟他一起午饭是不妥的。我告诉遇时,明天上午我会再来,而且不会忘了带上一挂很长的鞭炮。

午后在宾馆小睡片刻,便开始张罗明天撑场面的事。我先联系昆城文联那位旧识,让他一定要邀请一位文联领导出席。他说:“我是文联副主席,算不算领导?”我嘿嘿地笑,心想忽略了对方这些年的进步。我说:“既然你是领导了,调动美协书协的牛B人士也参加呗。”这一回对方在电话里嘿嘿地笑。接着我在手机里找到一位以前采访过我的昆城报女记者,给她说了此次画展的独特性。女记者说:“哟,一张画的画展,昆城爆款新闻呀!”我又给老克打电话,叮嘱他买些鞭炮明天带去。老克说:“不光鞭炮,还得送花篮。”我说:“不光花篮,还得鼓动同学们买画。”老克迟疑一下说:“那晚上得纠集一些同学喝个酒。”

我想了一想,又在朋友圈晒出那几张画墙照片。配图文字是:你明天看过这个画展,便可以假装爱上了孤独。不一会儿,点赞和评论排着队到来。虽然大多是文学圈好友的顺手一赞,但也有几位昆城的朋友熟人表示了兴趣。有一句留言:这种民间画展有点野,我去看一眼。

靠近晚餐时间,我按老克的调度来到一家餐馆,与一群男女同学见面。酒杯们来来往往,产生了昔日回忆和生活感叹。过了一会儿,话语到达明天的画展。我干掉一大杯啤酒,然后先介绍林遇时办这个画展的不易,又大着胆子建议同学们买画。一位女同学问:“你是觉得林遇时的画值得收藏?”我说:“也不算收藏,挂在客厅书房就挺好。”女同学说:“你不觉得这种什么高士图太过时了吗?”我正不知道怎么应答,一位男同学说:“林遇时向我借了五千元,说是补牙。他要是还我,我就拿这个钱买一幅。”酒桌上的声音顿时变得嘈杂,说他也跟我借钱了,说他的画也就是照着样儿画葫芦,说他的画画和借钱加起来等于狼狈。好在老克止住了散乱话语,说:“一码归一码,遇时借了我的钱也没还,但我明天还是会去买他一幅。”我接上去打了圆场:“认为遇时的画有意思就买一幅,认为没意思就不买。”我又举起酒杯,“重点是呀,买不买画儿明天都要去现场凑个热闹。”

老克和我的言语配合,为这个饭局大约定了调子。之后同学们的心思仍有点杂,不同的看法在酒桌上游走,结果却不算差。有三人同意购画,其余的同学也愿意去帮忙捧场。用餐收尾的时候,我看一眼手机,发现遇时已收下钱。我嘴角冒出一丝暗笑。经过大半天时间的纠结,他到底不肯拒绝人民币。

次日上午的揭幕仪式,场面比想象的要喧闹不少。

晓琴早早到了。她是个能干通顺的人,也不惧前妻身份,跑里跑外地张罗着一应杂事。因阵势变大,仪式布置临时做了增补。在店面门口,剪彩用的绸布红花列成一排,肩膀高的花篮们斜站两旁。往外一丈远,刚好接着长廊小广场,便在边侧设了签到桌,上面放着软笔和签名册,还备了小朵玫瑰胸花。长廊里又有椅子,可供宾客暂坐。几条鞭炮则颇有气势地躺在前边空地上。目光中的不足,是店门上方的横幅有些弱小——此为事先所备,一时无法更改。

时间临近,前来助阵的身影不停增多,有男女同学,有穿唐服蓄长发的书画家,有瞧一眼稀奇的朋友。昆城报来了一女一男两位记者,女的正是原来报道过我的捉笔者,男的手里则拿着一只相机。那位昆城文联副主席也来了,似乎还带着两三位随行人员。由于气氛渐浓,就有了吸纳效应,不少近邻和街人也凑过来看热闹。店门之前和小广场一角合连一起,形成了一大片人群。

让人着急的是遇时迟迟没有现身。是的,从一开始就未见他的影子。两位记者在现场东看西拍一会儿,便想找画展主角做个简单采访。问了两次,被我用虚话暂时稳住。

晓琴一边忙碌着一边不淡定了,又是语音又是电话不断招呼遇时,未得回应。我在微信里留了十多条短言,语气从纳闷儿到追问再到恼火,也未获理睬。

这种消失太无厘头了,让人觉得无趣。无趣也就罢了,还让人觉得无措。晓琴无措中还有点担忧,怕他会不会出什么事。我不高兴地想,能出什么事呢?他也许只是关了手机在睡一个懒觉,或者因为少了两颗门牙不乐意登台见人。

时间已经到点,来客们在店内展厅至少转了两圈。我脸上平静,心里出现气急败坏的骂话。骂话飘过之后,我催促自己做出决定:不管他了,主角不在,戏也得演下去。

揭幕仪式开始。一排相对重要的人物站在店门前,面对一片站立并不齐整的人群。一位在政府部门混职的友人做了主持人,捏着纸片有板有眼地说开场白。而后文联副主席讲了话,美协一位唐服者讲了话,我作为同学代表也表达了热乎乎的贺语。一干人被请出队伍迈前两步,拿起剪刀铰断红花绸带。鞭炮响起,一团白烟在不远处腾开。人群中有许多胳膊在拍掌,特别是几位男同学比较起劲。几个小孩受了影响,举着双手做欢呼动作。旁边还有一只黄狗吠了两声,可能也表示高兴。那位摄影记者则跑来跑去,积极地在各个方位拍照。

按照规定环节,随后人们进入店内展区参观。许多人已经看过,而且看一幅跟看一圈没啥区别,可不少身子还是愿意在里边多待一会儿。这个展览太不一样了,挂着的是中国古代山水画,散发的却是超现实或后现代的气味儿。他们不甚明白地站在那儿,希望听到别人的看法,然后引出自己的想法。在相互的等待中,终于有一位长发画家率先说了几句什么,接着一个声音出来表达不同的观点,这马上又遭到别一个声音的反对。他们的见解一下子变得蓬勃——在这种众人场合,谁都愿意自己的认知领先一点儿。

那两位记者又一次缠住了我。既然主角不肯现身,他们就不能放过我的嘴巴。我脑子有点乱,就应付地讲了一些作品特点画展意义什么的。女记者有些不满意,说:“您能否用一个词语定义这个画展?”我想一想说:“孤独的姿态。”女记者问:“为什么这样讲?”我说:“画里的高士一个人下棋,其实就是孤独地与这个世界对话。你仔细去看高士孤独思考时的身体动作,在每幅画里都是不一样的。”女记者说:“哇,不愧是作家,我一下子明白了。”女记者又坚定地说:“这篇新闻特写的题目就叫孤独的姿态!”

正是在此时,我的手机“嘟”了一声,点开一看,只见遇时发来四个字:我在山上。我傻了几秒钟,让他发送定位。似乎拖了片刻,一张定位图出现在微信里——妈的,原来他在九凰山上。

观展者逐渐散去,店内的身影明显变少。我没有犹豫,抽个空儿撤出身子,快步走过坡南街,往九凰山奔去。路上想起晓琴的担心,便给她的手机递了消息。

九凰山坐于昆城之南,靠着城里的一面经过梳妆打理,已是休闲公园的模样。从坡南街这边上去,是山的另一面,树木岩石还是原生状态,透着一些野性。

沿着石径一路而上,我慢慢就被两边的秋意夹住——树叶的绿色仍是广大的,但又掺杂着不少红色和黄色,树的跟前站立着一丛丛苇草,头部的花则是白色的。风吹起,各种颜色在动。

爬到山腰处,定位图中的遇时变得很近。转过一个坡角,我觉得差不多了,便在微信里说自己已到。遇时回复:我在酒杯岩这里。我张望一下,果然看到一块像茅台酒杯形状的大石——以前没听说过这块石头,是酒文化流行后命名的吧。我走过去,见遇时坐在杯脚上,衣裳有些泥迹,旁边地上躺着几只不大的竹笋。我喘几口气,说:“遇时你什么意思?”遇时说:“我来挖竹笋。”我说:“秋天挖什么竹笋?!”遇时说:“秋天的冬笋才好吃,你不懂。”我沉默一下,说:“我不懂的是你为什么丢下画展?”遇时站起身,把一颗脸面皱黑、头发支棱的脑袋举在我面前。他说:“你弄那么些花样,跟我说过吗?”他说:“这种没意思的热闹,不是我想要的!”他又说:“你们不会真的瞧得上我,我也未必瞧得上你们……我宁愿一个人待在这里。”他说话时的嘴巴,再一次因为缺牙而显出一种认真的滑稽。

我不吱声了,目光转向别处。我这才注意到旁边坡岭上长着一大片竹林,竹竿挺拔,叶子浓密,像一块绿色根据地——也许在竹间地上,会有一层枯黄的竹叶,但此时望去只有绿色是清晰的。我忽然懂了,遇时为什么一整个上午要待在这里。

我缓了口吻,说:“你在这儿待着,没带上棋盘?”遇时说:“棋盘在我脑子里,我想下就下。”我说:“自己跟自己也可以下盲棋?”遇时说:“下棋的时候,我的对面会有另一个我。”我说:“嘿嘿,你现在终于把自己活成那张画里的人物了。”遇时说:“你嘴里有嘲笑,心里还有更大的笑声,但我不在乎。”我说:“别这么说,刚才记者采访我,我夸了你的画展。记者表示,她明白了……”遇时打断说:“你明白我吗?”我一时语塞。遇时说:“你都不明白怎么能让记者明白!”我说:“遇时,你这就有点装了吧?”

他不搭理我了,转过身子消失在岩石那一边。我以为他解手去了,不想过一会儿,他竟然现身于岩石上面,一双眼睛从高处丢给我一瞥。我走过去一看,原来几棵松树长在近处,其中一棵的树干扭曲着靠向岩石。沿着扭曲的树干往上爬,三下两下就到了岩石顶上。

顶上是一块起伏的平面,站在那儿打量周围,便觉得视野大了许多。

此时,天空的蓝色和山中的绿色上下呼应,形成了空阔之境。空阔之境相当安定,像是静止的,忽然有几只鸟儿飞过,也没有声响,已破了空静。

这样的时刻,人的身子仿佛一下子缩小了。

遇时坐了下来,我也坐了下来,中间隔着两三米。遇时盯着眼前凹凸不平的岩面,突然说:“我有些话,得说出来。”停一停,他说:“当年我出事以后,你心里有愧疚吗?”我恍惚一下但没有迷惑,说:“我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有愧疚?”遇时说:“问题就在这里,你似乎没做错什么,但你愧疚了,一直到现在。”我争辩说:“我没有。有愧疚的应该是你……”遇时说:“我当年是做错了,但我现在已没了愧疚。”我说:“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觉得已经把自己心里打理顺啦?”遇时说:“问题就在这里,我没了愧疚,不能说心里就顺了。我跟另一个我下棋,我常常落于下风。”我说:“遇时,看来我确实不够明白你。”遇时说:“别说你不明白,我他妈的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他补一句:“不明白的这个我,只有等着时间来破解。”我说:“嘿嘿,你的这些话听着有点禅意。”遇时抬起脑袋看向天空,说:“空生大觉中,如海一沤发。”又说:“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没有吭声,因为听不太懂。听不太懂只好转移话题,我无中生有轻咳了一声,说:“讲点实在的吧……不管怎样,今天的画展一闹腾,可以多卖出几幅画。”遇时把目光收回,投到我脸上:“能卖出几幅?”我说:“五幅十幅总有的,不包括我。”遇时喃喃自语几声,似在计算售款。

我慢慢盯住他,说:“我昨天买画的钱你可要收好了。”遇时脸面缩一缩,嘴巴微微启开,舌尖穿过门牙空位慌慌撩了一下。他说:“此刻山中不言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