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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3年第3期|吴佳骏:对一个秋天的追忆
来源:《青年文学》2023年第3期 | 吴佳骏  2023年03月27日08:23

吴佳骏:青年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重庆文学院签约作家。在《芙蓉》《山花》《花城》《天涯》《青年文学》《北京文学》等刊物发表散文作品逾百万字,有数十篇散文被用作初、高中语文试题,入选各类年度文学选本数十种,主编有年选《散文随笔选粹》。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小魂灵》《小街景》《小卜辞》《我的乡村我的城》等。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丝路散文奖、长安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刘勰散文奖等奖项。

对一个秋天的追忆

文/吴佳骏

我原本是要独自去乡间拍照的。

周遭的朋友都知道,我最近迷恋上了摄影。摄影不但增添了我寂寞生活的底色,还提供了另一个让我观察世界和人生的窗口。我沉浸在这种光与影的游戏中乐此不疲,以致有人讥讽我终于找到了新的避世方式。我很想跟讥笑我的人辩解,后来还是放弃了。何苦呢,我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和支持,我只需要跟自己和生活和解。

我摄影的习惯,是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乡道上慢悠悠地前行。遇到想要拍摄的对象,就停下来举起相机,或对着春辉下的一片芦苇,或对着夏阳下的一地野花,或对着秋风中的一棵枯树,或对着冬雨里的一池残荷,按动快门,享受一个摄影发烧友的闲散时光。

然而那天,我的拍摄计划全被打乱了。临行前,几个摄友非要嚷着跟我一起去,这让我惊诧莫名。要知道,他们都是资深摄影人,又喜欢热闹,平时去某个地方拍片,总要呼朋引伴,像中国随处可见的景区游客,跟我喜静的性格水火不容。我很想婉拒他们,一来可以免除专业者对业余者技拙的嘲笑,二来可以使自我的好心情免遭破坏。但一切都来不及了,这几个讨厌的家伙,早已各自骑着一辆价格不菲的自行车,聚集在我居住的小区门口,等着我现身。

我只好硬着头皮,怏怏不乐地带领这帮嬉皮笑脸的“摄鬼”,向一个古村落进发。这个村落已有上百年历史,属典型的巴渝民居,距离县城大约二十公里路。我之前去过好几次,每次去都与上次去不同。不是围墙又坍塌了,便是土墙又斑驳了,抑或房檐又残缺了……岁月这位不老翁,总是长着一口坚硬的牙齿,咬噬着天地间的万事万物。第一次去,我就想给这个古村落拍点照片,可那时我还不会摄影。掏出手机来胡乱地拍了一些,回来翻看时,竟没有一张照片是我愿意看到的,也就索性全都删掉了。

这次去,我是铁了心要认真多拍些片子,倒不是为了替历史做证,或像某些振振有词的人那样,呼吁要保护古村落,抢救民间文化。我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使命,我不过是红尘中的一个小角色。即使我椎心泣血地呼吁,嘶声力竭地呐喊,也没有谁会听我的。我拍照仅仅因为我喜欢拍照而已。但我相信,跟着我一块儿去的摄影家,肯定都比我责任感和使命感强。他们中有两个人的摄影作品,曾获得过国家级大奖。

我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渴望他们能以过硬的专业本领和良好的艺术操守,为这个时代做出应有的贡献。

时令已是深秋,村道两旁的景色一派萧索。庄稼收割后,农人都不知去向。田塍上的杂草,想努力铺满天涯。太阳灰蒙蒙的,从天空照射下来,将我们投在公路上的身影,也抹上了冷色调。偶尔一阵风过,刮落树枝上的黄叶,追着我们跑。有一枚黄叶,像蝴蝶般跟着我。我的车轮向左,它也向左;我的车轮向右,它也向右。我伸出手,想抓住它。它却打一个旋,飘坠在地。那一瞬间,我的耳边仿佛听见一声惨叫。我刹住车,举起相机,想拍下这枚摔死的黄叶,不料同行摄友的车轮从叶面上碾轧而过,还在黄叶的尸体上洒下一串笑声。

因了这事,我的心情开始郁闷。故意将车轮踩得飞快,把几个摄友甩在身后。摄友们自然没有察觉到我的悲伤,照样有说有笑,他们的笑声让我毛骨悚然。

到达古村落,已近午时。阳光明亮起来,让人生出迷离和梦幻之感。时隔半年未至,古村落又沧桑了许多。居住在村中的人越来越少,幽深的巷道死气沉沉。残垣上,蹲着一只黑猫。见了人,也不叫。估计是猫老了,猫的叫声也老了。不远处的那棵洋槐树,依然枝繁叶茂。我上次来,正碰上花期,满树的白花,芳香扑鼻。成群的蜜蜂,贪婪地采集着花粉。这次是秋天,洋槐树没有开花,那些采过槐花的蜜蜂,也都从季节中消失了。唯有树冠下,卧着一条狗,睁着惊恐的眼睛。随行的摄友见了,纷纷举起“长枪短炮”,对着树和狗一阵狂拍,他们都时刻牢记着亨利·卡蒂埃·布列松创立的“决定性瞬间”理论。也许是那条狗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入侵行为,慌张地爬起身,边吠叫边朝树旁废弃的羊圈逃跑。我清楚地看到,那条受惊而遁的狗,只有三条腿。

我实在是没有心思再继续跟随这几个摄影家走,便转入村落的一条小径。大概许久没有人走,小径上落满了枯叶和小虫子的躯壳,石板上也长满了青苔。小径的左侧是一道裸露着红砖的墙壁,右侧是一排错落有致的瓦房。房屋的窗棂上,挂满了蜘蛛网。一扇扇木门紧锁,锁扣全都生了锈。我慢慢地踱着步,想拍什么,又什么都不想拍。当我走到一扇贴着门神的房门口时,我发现那道门是半掩着的。我轻轻一推,门吱嘎一声就开了。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院落。一个老人坐在院落中的竹躺椅上晒太阳,他手中拿着一根烟杆,正在吸烟。我一眼就看出,他烟杆上吊着的烟盒是过去用公牛的膀胱皮阴干后做成的,很结实。那个老人想必已年过花甲,戴着一顶毛毡帽,脸上布满沟壑,类似木刻。阳光打在他的身上,像极了罗中立的名画《父亲》。

瞬间,我的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传的感情。我悄悄地走过去,想跟老人攀谈,背后却突然响起了按动快门的声音。我一回头,见那几个家伙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后面,像发现了稀罕的宝物般,正争先恐后地从不同角度对准老人拍照,脸上洋溢着兴奋和激动。有一个因在跑动中踩到了另一个的脚,双方还发生了口角纠纷。这使我想起,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在某次相约去拍荷花的过程中,他担心同行人拍到跟自己一样的景致,竟然在拍完荷花后,用树枝将盛放的花朵全部捣毁,美瞬间零落成泥。

我站在院落中,目睹摄影家们激情满怀的举止和竹躺椅上那个老人痛苦的表情,拿相机的手颤抖不已。我只好一动不动,脸上犹如火灼。待他们拍摄够了,满心欢喜地退出院落,我才走到老人身旁,开口说道:“老人家,打扰了!”转身羞愧地想赶紧离开。谁知,那个老人却说:“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我一下子愣住了,心想,他认识我吗?

正是老人这句话,使我那天在这个院落停留了很久。直到傍晚我不得不返城时,才依依不舍地帮他掩上了那扇褪色的木门。那日,我虽未开启相机,却收获了任何人都拍摄不到的一种风景——灵魂的风景。

这是一个正在遭受病痛煎熬的老人。他说自己就要死了,极有可能死在秋天的怀中。寒霜敷在他那沧桑的脸颊上,有种不祥之感。阳光忽然间变得稀薄了,还起了风。我怕老人受凉,凑近他耳根说:“老人家,你贵姓啊?我扶你回屋吧,里面暖和些。”他瞅了我一眼,说:“没有人知道我姓什么了,我也早已忘记自己姓什么。”说完,他用烟杆朝屋檐下指指,接着说:“那里有张板凳,你搬过来坐吧。”我看看手表,快下午一点钟了。那几个“摄鬼”不停地给我打电话,叫我去吃饭。但不知何故,我那会儿就想陪着身旁这个老人,哪儿都不想去,便告诉他们不用管我。我挪过板凳,在老人旁侧坐下来,问道:“你不吃午饭吗?”他没有急于回答我,只颤抖着手掏出打火机,将烟锅里的烟叶点燃,抽一口烟后说:“一个将死之人,不在乎多吃一顿饭或少吃一顿饭。”我赶忙拿出口袋中的干粮递给他,可他并不接,只顾抽烟,呛人的烟雾在他的头顶盘绕。“你一个人住这里吗?”我问。他将烟锅朝地上磕磕,抖尽烟灰,扭头哭了起来,泪水顺着脸颊流淌。我突然意识到问错了话,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一时显得手足无措,只能抬头望天。不承想,天空也落泪了,几滴雨水砸到我的脸上,冰凉刺骨。“屋里坐吧。”老人说。我立即起身去搀扶他,他摆摆手,一瘸一拐地向门房走去,边走边咳嗽。从走路的姿势上看,他的确病得不轻。我将院落中的椅子和板凳搬到屋檐下,也尾随他进了屋。

屋里黑黢黢的,弥漫着一股霉味。我想拉亮电灯,拉线盒却是坏的,只能借助窗户透进来的暗光略微看见屋内的一切。老人刚进屋,就在靠墙安放的木床上躺下了,身子发颤。我有些紧张,急切地问:“老人家,你怎么了?”他镇定地用手指指床头的桌子,我看见桌上放着一瓶“速效救心丸”,赶快倒出数粒让他服下。俄顷,见他渐渐平复,我才长舒了一口气。“刚才惊吓到你了吧?”老人问。“有点。”我坦率地回答。“真是对不住,我自己倒是习以为常了。”老人平静地说。说完,他就合上眼帘,只将十月底的寒冷当作一床薄被,拉来盖住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我很想替他生一盆火,放在他的床前,给他暖一暖身子。但我找不到生火的柴块,屋外的雨已淋湿了地面,没有一块干燥的地方。他告诉我,早在几天前,他就烧光了去年冬天储备的干柴。今年春天和夏天,他本来是有体力再去林中砍回些木柴的,最终还是作罢。他不需要再为活着做任何准备,他确已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我坐在他床前的木凳上,本能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瘦,冰凉无肉,只剩一张皮,包裹着他易碎的骨头。他的手指动了动,想抓紧我,却使不上劲。他反复试了几次,结果仍是徒劳。这时,我又看见他的泪珠从眼眶里滚出来,我的心猝然一痛。我知道他内心的想法。他的嘴唇嗫嚅着,想开口说话。好一阵过去,到底没有吐出一个字来。唯有他的泪水更加汹涌了,仿佛他睡的床底下藏有一条暗河。

雨越下越大,我的内心也在下雨。

大约三分钟过去,我松开紧握住他的手,他也才睁开泪眼,像一个慈父盯着久别重逢的儿子般盯住我,那目光让我内心发怵。老人嘱我替他点一锅烟,我建议他别再抽了,可他说若不抽烟,自己会死得更快。无奈之下,我只能从命。老人咳嗽着吸了几口烟后,缓缓地坐直腰身,将背靠在墙壁上,开始向我回忆他的往事。

我忍受着烟草的熏呛,静静地聆听他的讲述。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真就是他的儿子,而他也真就是我的父亲。微风在窗外吹着,窗棂上的蜘蛛网一荡一荡,试图想网住些什么——是老人的话语?还是衰老的秘密?

数年前,自从他的老伴儿去世后,他就孤身一人了。那时,他便意识到自己活不长久了,才选择困在这个简陋的院落里,等待有朝一日去赴上帝的约。他希望自己死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不惊扰任何人,也不需要他人的啼哭和哀叹;更不需要花圈、锣鼓和唢呐。他幻想在一个安静的时刻死去。要么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初春之夜,冷风吹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响是轻微的,比死神的脚步还要轻,不会吓到从林中跑出来偷啃他的尸体的小动物;要么是一个洒满月光的仲秋之夜,月色透过树枝落到地面的枯叶上,有一种朦胧感,让人想到时间、寂灭和永恒;要么是一个雪花飞舞的冬季,天地间一片银白,所有的痛和爱都结了冰,岁月也凝固了,他自然也会成为这画幅中的一具雕塑……

“我的梦想就要实现了。”老人说。我不忍心打断他的话,我或许是他最后一个倾听者。在我到来之前,他只说给刮过院落上空的风听,说给顺着瓦沟滴下的雨听,说给遥远的星辰和月亮听,也说给偶尔闯入院落里来的黄狗或黑猫听……他白天说,夜晚也说,醒着时说,睡梦中也说,直到把自己说成了如今这副凄楚的模样。

老人告诉我,他的老伴儿是因为思念他们那失踪的女儿而死的。“你见过想人把自己给想死的事情吗?”他问。我理解他在说什么,但没有回答,只默默地看着他。

时间的指针回拨到三十六年前的一天上午,老人肩挑两箩筐新收割的稻谷去乡上交公粮,他那时年轻力壮,虽然经常忍饥挨饿,但浑身上下仍然充满了力量。初夏的阳光照在他的脊背上,有种火辣辣的灼痛感。知了在路边的桉树和柏树上聒噪,吵得他心里十分烦躁。他想,做个庄稼人真是苦,自己家人都吃不饱饭,还得挑选上等的粮食去交公。这么思忖着,他轻快的脚步变得迟重,好想抬头望天大喊一声。可当他意识到身后紧跟着的是五岁的女儿时,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平息了。他的女儿小巧玲珑,相貌端庄,走到哪里都似一朵花。他和妻子都特别疼爱这个姑娘,这在重男轻女的农村委实不多见。他唯一的不满,是觉得孩子心思过重,常常一个人蹲在院子里发呆,从不跟村中的其他孩子玩耍,小小年纪就流露出忧郁的特质。姑娘那天之所以愿意跟着他去交公粮,是因为他答应去乡上的百货商店给她买一双白球鞋。姑娘向父母提出这个请求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和妻子都是一拖再拖,找各种理由搪塞。实际上,是他们舍不得花钱。一路上,姑娘都不说话,就那样跟着父亲走,仿佛跟着希望走,汗水打湿了她的黑发和黄色粗布衬衫。到达交公粮的地点后,从各村前来交公粮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队,场面好不喧嚣。他担心孩子中暑,嘱她去粮站侧面的树荫下乘凉,自己则站在烈日下排队。几十分钟过去,终于轮到他交粮时,他的脑子晕晕乎乎,加之出发前未吃早饭,周身发抖。他强忍着眩晕,只想尽快完成任务,好去给孩子买鞋。谁知,收公粮的人在过秤时,说他的稻谷水分没晒干,得退回。他当即发火了,与收粮人员发生争执。吵着吵着,他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待他苏醒过来,才想起自己的孩子。他摇摇晃晃跑到树荫下一看,孩子早不见了踪影,整个粮站已经人去站空。他顿时慌了神,在乡场上呼天抢地地喊女儿的名字,却听不见女儿一声回应。那天,半个乡场上的人都在帮着他找孩子,仍是没能找到。直至太阳偏西,他才失魂落魄地朝家走。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短短十几里路,比走过一生还要艰难和漫长。他不知道回家后,该怎样向妻子交代。一直到夜里九点钟,他都还在乡路上徘徊。最后,还是他的妻子打着手电筒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将他找到。妻子见他孤身一人,感觉到出了事,急忙问:“丫头呢?”他猛地扑向妻子怀里,泣不成声。良久,才自责地吞吞吐吐说:“我把丫头弄丢了。”妻子一听,双腿瞬间软了,瘫在地上,跟着哭起来。黑夜放大了他们的悲声,那晚,他们都没有回家,连夜跑到乡场上找了一个通宵。

窗外的雨变小了,风也停止了吹拂,但光线更暗了,我只能看清老人的轮廓。他还想再抽一锅烟,这次我没能满足他,而是起身给他倒了一搪瓷盅温水,再硬塞给他两袋饼干,让他吃。老人刚撕开饼干袋,我的手机铃声就响了,那几个“摄鬼”在催我返城。我让他们先走,真不用管我,他们很不高兴地挂了电话。

嚼完两块饼干后,老人继续他的回忆。女儿失踪的第二天,他们便去派出所报了案。警察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又做了详细的笔录,还对他们的遭遇深表同情。警方说,这已是近半年以来乡上发生的第三起孩子失踪案件了,他们一定会尽力破案,让他们回家耐心等待消息。可这一等,就是一年。他和妻子整天以泪洗面,如行尸走肉。春季来临,他们不知道播种;冬季来临,他们不知道御寒。田地一日日荒芜,院落里长满了青苔。他曾跟妻子商量,考虑再生一个孩子。但他的妻子坚决不同意,她相信女儿还会回来,说假如再生个孩子,就会失去寻找女儿的信心,新生的孩子也会冲淡他们对女儿的思念。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禁止丈夫提及此事。她慎重地告诉丈夫,只要她活着,就不会再生育,要寻找女儿一辈子。见妻子的态度如此坚决,他也再不言语,齐心协力跟妻子寻找女儿的下落。

凡逢赶集,他们必会去乡场上查找女儿丢失的线索。他们没有给女儿拍过一张照片,全凭记忆跟人描述,这无疑增加了找寻的难度。后来,也不知是妻子从哪里得到消息,说女儿有可能被人拐卖到了河南。他们来不及细想,翌日一早就辗转乘车去了郑州。那是他们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离开故乡。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去便是数十载光阴。当他们拖着病体重新回到村落时,村庄早已物是人非,只剩下一个空壳了。

到郑州后,他们无依无靠,身上又无多余的钱,只能在火车站流浪了半年,靠捡垃圾为生。只要见到陌生人,就滔滔不绝地打听女儿的音讯。可人海茫茫,在科技尚不发达的年代,要找寻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他意识到这点,便跟妻子商量,先去找个活计,把自己的命保住,才能长期寻找孩子。妻子这回没有反对,出来流浪这段时间,他们都深知受苦的滋味。经多方努力,他好不容易在一个建筑工地找到了活儿干,而妻子则在一家餐馆做洗碗工。每天劳动收工,回到住宿的工棚,他们都会想念女儿。妻子想着想着就会落泪,还经常在睡梦中哭醒,翻身爬起床呼喊女儿的名字。由于思亲成灾,又积劳成疾,他的妻子在好几次洗碗时摔碎了碗,遭到老板娘的辱骂。以至于只要餐馆老板见到他妻子的眼泡浮肿,就会气不打一处来。他妻子多次向老板娘说明原委,希望博得她的同情,可人家只关心自己的生意,根本不在意她女儿的生死。要不是他妻子多次求情,早就被开除了。

他们也遇到过不少好心人,诸如名叫张全和王福贵的建筑工友,以及同跟妻子在餐馆洗碗的女工田大姐,在得知他们的遭遇后,一有空闲,他们就帮他俩四处张贴寻人启事。特别是王福贵,因为张贴启事,几次被城管带去盘问,还因此耽误工期,被老板扣罚工钱。他和妻子要赔偿王福贵的损失,王福贵说什么也不肯收,说:“人活一辈子,谁没个难处,能帮尽量帮一帮。”

他们在河南一待就是七年。再后来,他们又去了陕西。去陕西是因他听一个工友说,在那边有一种生存技能叫“赶麦场”,即在每年的麦熟季节,大量的农民跑到陕、甘、宁一带走村串户,替人收割麦子。这群人流动性大,分布面广,兴许可以帮助他们寻找到女儿,至少比固守在一个地方守株待兔要强。他和妻子一商议,卷起铺盖卷就去了,他们不想放弃任何寻找女儿的机会。

到陕西那年,正好赶上麦熟季,在宝鸡火车站,他们果真见到像蚂蚱一样“赶麦场”的人流,人人肩背行囊,手拿镰刀,彼此吆喝、呼唤,拥挤着爬上火车。放眼望去,黑压压一大片,少说也有上千人。由于听不懂对方说话,他和妻子很难融入这群“割麦大军”,大家都提防着他俩。直到两个礼拜过去,有两个心善的人,搞清楚他们的目的后,才勉强接纳他们,同意其跟着队伍招揽活计。他至今记得这两个人的姓名,一个叫刘军强,一个叫方孝卫。这二人让他们去置办了两把镰刀,就带领他俩上路了。他们没有在北方收割过麦子,也没见过那么旷阔的麦田,割起麦来笨手笨脚,麦田主人都不喜欢。多亏那两个恩人打圆场,他俩才得以待在割麦队伍中,风餐露宿地求生。渐渐地,很多割麦人知道了他们的故事,都在暗中帮忙打听其女儿的去向。可那些当地人都很谨慎,只要他们稍微问及村中是否有外来女子时,被问话的人就会立马目露凶光,转身告诉同村人提高防范意识。有几次,他们都被人强行赶出了村子。

他和妻子都深感绝望。眼看着脸上的皱纹一道道加深,头上的青丝一根根变白,他们的信念动摇了。他想,与其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下去,还不如回到老家,粗茶淡饭地过几年安生日子。至少有三回,妻子都表示支持他的想法。可每次都是收拾好东西,准备动身回家时,妻子又变卦了。她说:“我哪怕成为孤魂野鬼,也要跑去跟丫头见上一面。”不得已,他只好依从妻子。他已经失去了一个自己深爱的人,不能再失去第二个。

在陕西待了五年后,他们又折腾到了山西。去山西是因为他们耳闻,跟自己女儿同月失踪的一个邻村姑娘在大同被找到了。他们猜想,女儿应该是被同一伙人贩子给拐跑的,故他们赓即赶往山西,看能否收获意外惊喜。到大同后,他们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去被找到的邻村姑娘生活过的村落探察详情。所幸他们运气好,女儿虽然没找到,命算是保住了。那日,他们设法溜进村子后,刚开口问话,就被几个地痞围住,一阵拳打脚踢。他见势不妙,挣扎着扛起受重伤的妻子就跑。或许是对方见他们只有两人,不像是有计划有组织的暗探,也就没有再追踪,任其逃之夭夭。

妻子受伤,更使他陷入了绝境。他得一边照顾妻子,一边干活儿糊口。像他这样没文化的人,求生的唯一方式便是下苦力。那时,大同有不少小煤窑,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一个煤老板,对方见他膀大腰圆,又得知他的落魄境遇,就领他到自己的煤窑挖矿,说是给他一条生路。他千恩万谢地跟着煤老板去了,哪承想,到煤窑的当天,他就变成了一头“骡子”。煤老板不分昼夜地让他跟着另外的窑工下井,派人严密把守,他知道自己被控制了。三天过后,他跪地向煤老板求情,希望放他出去,将妻子安顿好后再回窑。煤老板没有同意,只让看守将他妻子抬到工棚,一日三餐给点稀粥咸菜吊命。煤老板告诫他,如果想保住妻子的性命,就老老实实在煤窑干活儿,别有非分之想,他只能向命运屈服。有好几年时间,他都在白天遇见黑暗,成了一个“地下人”。每次挖煤,他都在琢磨,也许自己就要葬身地底了,将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只要想到这些,他的心就难受滴血,但他不能流泪,眼泪不但拯救不了他,反而还会将他推向濒死的深渊。有一次,他们遇到“井下透水”,十多个窑工,有六个都死了,只有三个生还,他便是其中一个幸存者。事故发生后,煤老板心虚躲了,他也趁机逃跑,带着疾病缠身的妻子回到了家乡。

回村后,他重修院落,开荒种地,过起了往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可惜他的妻子却永远失去了劳动能力,只能每天躺在病床上呻吟。他心痛妻子,深知他们这对患难夫妻经历了什么,发誓要将这只同林鸟伺候好。他给妻子喂饭、抹汗、洗衣、洗脚……每晚入睡前,耐心地陪她说话,直到妻子在病痛中入睡。他为转移妻子的注意力,稀释她的孤寂和落寞,还专门买回一台电视机,白天和黑夜都开着。他妻子最爱看动画片,盯着屏幕眼睛都不眨。他知道,那是妻子想女儿了,她是代替女儿在看。遗憾的是,他的细心照顾和无私奉献,还是没能挽救妻子。在一个有雨的冬夜,他的妻子含恨而终。

“她是喊着女儿的名字死去的。”老人说。

我听后,心里说不出有多难过。

天色越来越暗,老人那回忆的丝线缠住了我,我们好似同处在一个黑洞里,在盼望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可这盼望和等待,老是不给我们期限。我怀疑,莫不是这个空茫的古村落,如今单就是为陪伴这个老人而存在的吧,人和村子都在等待着各自的孩子归来。

我不知道该替这个多病的老人做些什么,我又能做什么呢,能还给他一个女儿吗?能让他的妻子起死回生吗?能抚平他的创伤记忆吗?能抹掉他今生所承受的苦难吗?能左右这个人间的正邪祸福吗?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不过是一个过客,一个倾听者而已。

老人让我再给他点一锅烟,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照办了。一个处于痛苦状态的人,一个内心盈满苦水的人,也许唯有借一口烟来镇痛和沥干苦水。我刚按燃打火机,手机铃声又响了,那几个“摄鬼”居然还没离开村落,仍在催我返城。打来电话的摄影家说,他们拍够许多雨景后,躲到一座空房子里打了几个小时的扑克牌了,还见不到我人,倘若再不动身,天就黑了。我没有解释,直接挂断了电话。我只想给老人点一锅烟,不被任何人打扰。但不多一会儿,这几个“摄鬼”就跑来找我了。他们见我坐在老人床前,犹如猫见到老鼠般,又变得兴奋异常,端起相机就开拍,闪光灯晃得老人睁不开眼。突然间,我竟讨厌起摄影来。我很想起身砸掉他们手中的相机,再扇每个人两记耳光。是老人的沉默和慈善遏制了我的冲动,没有当即跟这帮家伙翻脸。

我坐在板凳上,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看摄影家们一眼。大概是他们觉察到了我的不悦,冷嘲热讽地退出了房间。我清楚地听见其中一个人在小声嘀咕:“装什么高尚呢,假慈悲的人,老子见多了。”听到此话,我反而没有了怒火,脑海中只浮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中国摄影家侯登科,一个是巴西摄影家塞巴斯蒂昂·萨尔加多。众所周知,侯登科耗费近十年时间,盘桓于关中秦地,跟踪拍摄“麦客”。他不畏寒暑,深入田间地头,与麦客同吃同住,用影像来呈现、传达、思考、诠释中国土地和劳作于土地上的人的命运关系。他既不居高临下,也不为艺术而艺术,而是从个体生命体验出发,执着于对中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降的西北农民、农村、农业现状的考察,将性命、艺术和民族系于一体,以平等的视角,持续记录故土上普通人的梦想与困厄、冷热与悲欢、沉默与创造,才诞生了《麦客》这样具有世界性影响的“图像历史”。我猜测,在侯登科拍摄的大量“麦客”胶片中,是否有一张就是这位老人的肖像。我至今难忘初次见到《麦客》时所带给我的震撼,它使我明白,在成为一个艺术家之前,必须先成为一个人。正如侯登科在《东拉西扯说“人民”》一文中说:“说及人民,不得不赘及人性。艺术还不至于因为消费和炒作忘却人性。”

而出生于巴西的萨尔加多,其摄影作品同样具有一种博爱之光和人类尊严之感。他曾为深入巴西北部帕拉州的塞拉佩拉达金矿拍摄矿工的生活,险些付出生命代价。因他当年作为政治抗议者在国家情报局“挂了号”,被禁止进入矿区,他只能不断与金矿联邦警察周旋,斗智斗勇。当他进入矿区后,看到大约有五万名矿工在一起埋头劳作,不使用任何一件机器设备,全靠镐敲击矿石、用手翻刨泥土时,他的心被震撼了,仿佛听到了“黄金的低语”。他在金矿中与矿工们共同生活了几周,矿工们非常信任他,愿意让他看到自己的真实生活,这才让他拍摄到那一帧帧饱含情感温度和人性光亮的作品。无独有偶,时间的火车头迈进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时全球每年有一亿五千万至二亿农村人口流向城市,低价劳动力遍布棚户区,全家人拥挤在狭小的空间内,孩子们在垃圾堆上玩耍。重工业和战争致使一些不发达国家环境恶化,空气中充满橡胶味,贫困正在日益威胁着不同种族之人的生存。萨尔加多洞察到一种新的世界性灾难正在来临,无论是在印度的比哈尔邦、巴西的圣保罗,还是在墨西哥,都能看到生活秩序的颠倒和混乱。尽管萨尔加多当时已离开巴西,前往法国求学,且获得了法国国籍,但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自己是一个法国人,移民和流放的痛感始终伴随着他。加之他见过太多因无身份证明而长期处于焦虑状态的人,他觉得自己跟这类离别家园的人拥有相同的命运,实际上都是一群“难民”。于是乎,他萌生了一项以“迁徙”为名的拍摄计划。整整六年时间,萨尔加多都在为完成这项浩大工程而奔波。他先后去过许多国家,访问过成百上千的移民,既看到过为获得签证而在美国驻胡志明市领事馆前排队的越南人,也看到过中国香港和印度尼西亚加兰岛上的“船民”,还看到过欲侥幸非法涌入西班牙谋生的非洲人……在他的镜头下,这些流离失所之人的群像,他们的生存样态,被世界看到,成为时代和历史的证物。

我钦佩像侯登科和萨尔加多这样的人,他们才真正配得上“摄影家”的称号。那天下午,我一直在想,要是来古村落的,不是这帮轻佻的“摄鬼”,而是侯登科或萨尔加多,当他们看到眼前的这个老人,会有怎样的反应。是冒犯地举起相机追新猎奇,还是放下相机,跟见到亲人般与老人以心换心地相处?

艺术从来都是抚慰伤害,而不是制造伤害的。

我再一次感到羞愧,在这个贫病交加的老人面前。天的确就要黑了,我只得起身准备离开。老人又说了句:“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刹那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好在屋里光线暗淡,老人没有看到我的忧伤。“我要走了,改天再来看你。”我背转身对老人说。“你能给我拍张照片吗?”他请求道。此话让我诧异和心酸。我愣怔了半天,才掏出相机,拍下了那天唯一一张照片。老人努力挤出笑容,那笑容是那样僵硬,又是那样自然。“等我将照片打印出来,一定给你送来。”我说。“不急,在我死之前送来就行。”老人回答。继而,他补充道:“要是哪天我女儿回来了,但愿她能看到这张照片。我要让她知道,我和她妈找了她一辈子,我们尽力了。”

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黑夜中摸索前行。我备有头套电筒,但不想开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夜路要走,重要的是找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