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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3年第2期|阿微木依萝:隐遁(节选)
来源:《江南》2023年第2期 | 阿微木依萝  2023年03月24日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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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最底层的小贩克里木,为了赚钱日日奔波劳碌,恨不得将自己变成挂在摊子前的那张顾客付款二维码,每天“喀喀喀”地像一把镰刀,只收割金钱而不往外掏出一分。终于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真的变成了纸片人,被吸附在一张二维码上。惊慌失措之下,他只能到处向外求助。好朋友欧森在试图解救他的过程里,最后也迷失在一片幻境中。阿微木依萝这个卡夫卡式的小说,用一种魔幻的方式,却折射出了最真实的人生常态和世界真相——所有的人都执着地依附并追逐着自己系念最重的事物,或金钱、或名誉、或未竟的心愿、或难了的情感,为此一时悲一时欢情绪起伏心念纷乱。而作者则将世态微缩于眼前,以一种俯瞰的视角,勘破了其中的短暂和虚妄。

隐 遁

□阿微木依萝

我的朋友克里布确实遭遇了极荒诞的事儿,要不是亲眼所见,谁听了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早上他跟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在想,是不是他有什么别的事不方便说,胡诌了一个理由。但他没有胡说。如他所述,他在那儿挂着呢,在我眼前的衣柜上,我坐在床边,一条白色已经泛黄的床单上还留着他的睡痕。棕色衣柜门上挂着一张二维码,已经用得有点儿旧的黑白色卡片,对着它吹一口气还晃了几晃。

克里布就在那张卡片里面。

我都不知道该说这是卡片还是克里布,始终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太荒唐了。”我说。

朝卡片吹气时,克里布在里边大喊头晕,他说风大。我确定那声音的确是从卡片里传来的。

他身高一米七,体重一百四十,天知道如何被“吞没”的。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先前我还拿着卡片抖了抖,企图把他抖出来。毫无意义。除了把人在卡片里抖得一阵怪叫,问我外面是不是地震了,就再也没有获得什么好的作用。

“别人死了挂在墙上起码是一张照片,我倒好,挂在墙上是一张二维码,问题还在于我并没有死。”他在里边忍不住抱怨,但这个话把他自己说笑了。

人处于绝境中的求生能力超强。他在给人打电话,跟警察求助,在报送自己房子的位置,请求对方找几个医生来,会修电脑、修车、会搞程序的也行,什么都行,反正能把坏掉的东西修好的都行。

我突然觉得身体很不舒服,像是要感冒,非常困乏,比我感冒时吃了头孢之后的困意强得多。觉得不可思议,这种困意一点儿都不正常,眼皮发麻还带着轻微的痒,耳朵一遍一遍地轰轰几声大响之后又突然放气似的“瘪”了,至于我的手脚,我觉得它们像螃蟹似的那么多,有的扯着我的下半身,有的在腰杆上乱晃。我完全不能自控地像个人肉机器一样摇摆起来。我觉得我就是在摇摆。喉咙里在打嗝,这样持续了好几秒钟,仿佛从胃里要翻出一条鱼来。

我原本打算看完克里布之后去自己的摊位上卖鱼,现在却头晕眼花,起不了身。从他家到鱼市步行只需一公里,我是个杀鱼的,克里布则干着收购特产转卖的生意,就像他那样,我的二维码也经常挂在脖子上。

我必须离开这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留在这儿可能连我自己也要出问题了。他那隐隐约约的求助声我快听不清。

“欧森、欧森……”细微得几乎像蚊子叫,我知道是克里布在喊我,我没办法张口回应,脑袋都像快从脖子上掉下去了。

太难受了,我被自己的双脚和双手拖累,我在摇摆,后来是旋转,要散架了似的。我的头早已昏涨,眼睛也看不清东西,只是思想还在活跃,并努力保持清醒。

“欧森、欧森……”

天旋地转。眼睛能睁开一点了,我努力让它睁着,房子成了线条……不,是我自己成了线条。我觉得我是个抽风的陀螺。

没那么昏了。手和脚逐渐恢复安静,耳朵里还是一阵一阵爆响,不太能听清声音,但无关紧要了,胃里至少没那么难受。克里布问我刚才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

警察:

你真是不走运,一个大活人居然被这张卡片吞了?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这怎么可能?还是出来吧,别藏了。

克里布:

是呀,警察先生,我今天运气坏透了。我倒是希望自己是在欺骗您,可不是,悲剧发生了,但听上去谁也觉得是个笑话。您不用到处找我,就算把这间房子翻个底朝天也没用,我就在这张卡片里,挂在您跟前的衣柜上。麻烦您想办法让我出来。

警察:

好吧我也累了,你这个房间我也翻遍了,你应该不会有胆量和时间跟警察同志玩无聊的游戏。卡片我也检查过,确实没有安装什么录音,但为什么呢?也不是什么远程通话设备,这的确只是一张普通卡片,你都把我搞糊涂了,你真的在里边儿吗?太不可思议了。

克里布:

您凑近一点儿听,看看是不是我本人在里边儿跟您说话。

警察:

好的,你现在吹一口气——啊,天哪,果然是。

克里布:

您现在应该相信我是“现场”说话了吧?

警察:

是的,我相信。天底下有这么奇怪的事儿吗?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等怪事。

克里布:

怪事不分年代,警察先生。

警察:

说得也有点道理。

克里布:

我只是一个读了高中出来的普通人,干过很多工作,跑过很多地方,见识过各色各样的人事,我如今在这座小城市奋斗事业,也谈不上事业,就是一件稳定的生存活计,我把高原上居住的山民种的天然果蔬收购,然后打包拿到网上销售,这个活计让我给做得有模有样。今天早上我就是准备去卖东西的,现在那已经是我的热门生意了,眼看着,我就要过上舒舒服服的日子,计划将这间小屋置换成大房子,可是您看,我居然遭遇了这么可笑的事。刚才我还跟我的朋友欧森(他在你们来这儿之前离开了,他说他好像生病了,我就让他先回去休息),我跟他说,别人挂在墙上起码是一张黑白照片,而我是一张二维码,我这么悲惨的事情搞得像一场笑话,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心情。您也不要怀疑了,这件事千真万确,我就是这张卡片,这张卡片就是我,我被它套牢在里面了。我绞尽脑汁,但就是没法挣脱。您快想想办法帮我。

警察:

你能看见外面吗?光,物件儿,或者我们?

克里布:

能看见一些轮廓,比方说您,我看到的就是一个线条组成的人,一个框架,比方说我的床,也是线条,大长方形的床,小长方形的枕头,还有床单,也是线条,都是没有颜色的,都是黑白的,无论物还是人。我只能从声音上辨别谁是熟人谁是陌生人。

警察:

就是说,还能看见(或者说感受)光线,只不过它不再显示物体的彩色,看到的都是黑白。

克里布:

是的,只剩下黑与白。

警察:

这么说来,世界对你而言变得简单了。

克里布:

是的,黑是黑,白是白。可我不要这么简单,我已经在丰富多彩的世界里活了三十多年,眼下这个怪事无法接受。

警察:

不说你无法接受,就是我也无法接受。我给你带来的医生都走了,他们看到房子里没有人,觉得被欺骗了,我也不能把他们强留下来,医院里的病人都等着治病。要是你真的需要他们留下来,你那会儿应该在卡片里大叫救命。

克里布:

那会儿我打了个盹儿。在这儿很容易犯困。

警察:

哦。你也不用失望,就算医生留下来,我觉得他们对这个情况也束手无策。我敢肯定。

克里布:

嗯。

警察:

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很着急,很无助,很崩溃。可我能怎么办,如果你真的被关在这样一张纸片里,谁也不会有办法。

克里布:

是啊,不知道怎么办,恐怕现在谁面对我,都只剩下这么一句话了。只不过,我虽然很崩溃,可也没有想着坐以待毙,您是警察,您平时就负责抓坏人,破案,擒拿,什么硬招您都是训练有素的,您对自己的工作也认真负责,现在遇到眼前这个情况,即便很棘手,也不会轻易放弃的对吗?人们都指望您维持治安坏境,帮助弱小。现在我就是弱小。或者您不这样看待也行,把我当成一个藏匿在这儿的坏蛋,我都没有意见,只要您愿意帮忙开动脑筋——您只要想:要把这个坏蛋抓起来。

警察:

你现在就是告诉我,你杀人如麻,祸患无穷,天地不容,我也无能为力。

克里布:

您想想办法。

警察:

想啦,没有办法。

克里布:

那您怎么回去交代这一趟出警的任务结果呢?您该说自己完成任务了还是怎么讲?

警察:

我如实讲。即便领导会觉得我是不是脑子出毛病了,说胡话了,也只能如实报告。如果还有警察愿意来帮你,或者他们也觉得稀奇,要来看看情况,那是他们的事,我拦不住。

克里布:

如果是那样的话,也许我还有出去的希望呢。

警察:

你觉得人多力量大?

克里布:

嗯。

警察:

你倒是很乐观。

医生:

你叫克里布?

克里布:

是的医生,这是我很满意的名字。您有办法让我出去吗?

克里布:

我很感谢你,欧森,你把医生请来了。你刚才不舒服暂时回家,现在好了吗?

欧森:

呼吸两口新鲜空气好多了。我把从你这儿出去的医生重新帮你请回来。本来他们还忙着走呢,可是当我把你的遭遇说了一遍,不管是出于相信还是好奇还是救人一命的心思,救护车司机终于调转车头,再将这位年轻的主治医生送到你的楼下,她是我们这座城市医术最好的专家。你也应该感受到了吧,我用手抖这张卡片是完全没有经验的、粗暴的,可是医生的手,也在抖卡片,但你在里面就没有发出不舒服头晕之类的喊叫。

克里布:

这倒是,我没有哪儿不舒服。

医生:

你挪开一下,别挡着,让我看看这张卡片到底是什么原理,它怎么会把一个大活人给吞没。也不要再说好听话了,没有用的,我可以肯定,我救不了你的朋友。

欧森:

医生,您想想办法,能救他的人只能是您了。

医生:

这儿还有一位警察先生呢。

警察:

我无能为力,我干脆坐在椅子上看你们如何处理。我反正一点儿办法没有。本来我应该走了,但不太忍心就这么离开。也许我要申请在这儿蹲守,就当是遇到了特殊案件,要长期性地出警。只是不知道如果我留下来,克里布先生是不是允许。毕竟,如果有人打开门,克里布也不做声的话,别人以为我用职业之便霸占了民居。

克里布:

不会的,警察先生,我很感动您这么说,也期待您继续留下来,不管您出于好奇还是别的,我都不想这个房间里只剩我一个人。

警察:

那就好。但我肯定随时会离开,我对自己蹲守在这儿没有多大信心。

医生:

我理解警察先生的无能为力,因为我也束手无策。

克里布:

医生,这个时候,您就是我的救世主,如果您也没有信心,我可如何是好。拜托了。

医生:

我的医术在这张卡片上丝毫没有用处。克里布先生,我只是很好奇,想端详它一下。

克里布:

只要能让我摆脱这个窘境,怎么看都行。

欧森:

你不要泄气,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医生:

我没有办法。

警察:

我也没有办法。

医生:

但我会仔细观察原因。

警察:

我会关注这件事的进展。

欧森:

您二位一定要帮帮忙,不然我们已经不知道该求助谁了。

克里布:

也许可以找找修理工,魔术大师也行——啊,对,魔术师,天哪,我突然想到这个,也许魔术师真的可以帮我解决困难,他们能把东西变没有,也能无中生有。欧森,你愿意帮我去找一位高明的魔术师吗?

欧森:

我愿意帮忙,但我不知道上哪儿找高明的魔术师。

医生:

这不科学。怎么能依靠旁门左道解决问题。

克里布:

医生您大概忘了,我现在这个情况就很不科学,您还能使用任何科学的办法来“解剖”我吗?

警察:

他说得对,医生,我们现在用科学道理也解释不清这件事了。当然啦,克里布先生,你还是要保持信心,就算我和医生没有办法,兴许还有别的部门和人才能帮忙,但肯定不是魔术师,魔术师就是个游戏高手,耍把戏逗你开心,但救不了你。

克里布:

我不能等了,我的处境你们体会不到。不知道怎么的,我真的觉得这件事只有魔术师能帮忙,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冒出来时特别坚定,想到“魔术师”这三个字,我都觉得像是看到了曙光。

欧森:

那我帮你去找吧,克里布,我一定尽我所能。

医生:

我很想劝你们放弃这个荒唐的念头,去求助一个耍把戏的人不太靠谱,但又害怕浇灭了你们的信心,有盼头才有活下去的力量。我也端详够了,确实没有办法。

警察:

既然医生束手无策,我也早就说了没办法,蹲守在这儿也是浪费时间和精力,你们眼下坚持去请魔术师,那就去吧,我也离开这儿,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操办。克里布先生,欧森先生,再见啦。

我要乘船漂到对面才能进山,根据打听到的消息,大魔术师黄青柳住在这片海子对面的山中。这是一片高原湖泊,宽阔的水域,若不乘船,就只能步行绕道。我已经走不动了。不想围着这么宽的海子绕大半圈。我从自己居住的城市到这个地方,基本上都在徒步,一进入这片山林就没有什么交通工具。村落极少,而且住户更少,我在途中看到最大的一个村庄只有四户人家。而在眼前这片海子附近,就根本没有人居住。幸亏我带足了干粮。当然,也背够了,有时候累得想把它们全部吃进肚子里。

这个地方信号时有时无,到处都是荒草野树,海鸥和白鹭在水面盘旋之后飞入天空,洁净的白云,明晃晃的太阳光,蓝色天空,还有我船下流动的水,这一切把我烘托成了游人或探险者的样子。我的心情逐渐变得舒畅起来,半靠在船尾像个半醉的人。我突然后悔没有将途中傻乎乎跟了我一程的哈巴狗带上,它肯定已经没有主人了,很脏的皮毛,很可怜的目光,但我竟然把它给撵走了。应该带它上路的。

我恳请船家给我唱一首山歌,他哈哈笑了两声,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船家是个老头子,一件灰色短袖衬衫一条速干运动裤,一个斗笠,一杆烟枪用绳子穿了挂在脖子上;他性格开朗,一个人驻扎在这片水域负责摆渡,可能长期没有与人交流,他说话有点不利索,好像语言功能在退化。我反正心情很好的样子,一副很期待在这个时候听到一首山歌的样子。船家禁不住我的恳求,他开口哼了一首调子,配着滑动的水声,比那些专业的歌唱家也差不到哪儿去了,甚至也许,比他们还好呢。

到了岸边,下了船,只身走入山林,去帮克里布办正事了。

我其实连黄青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那些给我介绍的人也不知道,一会儿说他是个上了年岁的男人,一会儿又说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他们谁都没有见过黄青柳真正的样子,因为他(她)从不以真实的样子出现,忽男忽女,忽老忽少,男时男声,女时女声,老时声音苍苍,少时音色清亮,不管他怎么变化,人们也坚信他就是黄青柳本人,只要站在台上,那令人熟悉的举手投足,就再也隐藏不住他就是本尊这个信念。人们会爆发出掌声和感动,在舞台的边缘,摆满了众人赠送的各种野花和果品——黄青柳会提前几天放出下山表演的消息,他喜欢在春天进行表演——跟我介绍黄青柳的人在说起表演场面时声音都是哽咽的。我也能理解,在这片茂盛但孤寂之地,人们的乐趣太少了,一场难得的表演总会拔高人们兴奋的神经,感到幸福,毕竟在往常的日子,苦涩的生活瓢泼大雨似的浇泼着每一个人,只有黄青柳在春天夜晚这场短暂的一个时辰的表演、可以将人们生活的灰尘清洗一遍。所以,每个人都爱黄青柳,就像爱一个亘古洁白的月亮。他已经不仅仅是一个魔术师了,他是这儿每个人精神上的一盏明灯。人们唯一的愿望就是黄青柳可以多在山下待一会儿,但是不能,每次下山表演完,这位可敬的魔术师不做片刻停留,立即又回到山中。人们无数次寻访过黄青柳,都想亲自拜访这位神秘莫测的高人,不说与他结下深厚情谊,就是跟他多说两句话也值得,可不知道为何,黄青柳的庄园至今无人能够接近,有的人走到庄园附近五十米的地方,突然不想走了,有的人则是压根儿迈不动脚,还有的突然坐在庄园门口喝酒,大醉一场之后疯子似的哈哈笑着下山,不管什么原因,至今没有一个人成功迈进那座园子,就是走到大门跟前抬手敲门的都没有。后来渐渐无人再去拜访。黄青柳每两年或者三年才会下山表演,他也不去别的地区,这也就是为何我跟克里布从来不知道我们周围有什么大魔术师的缘故。要不是这次四处打听,我都不知道有黄青柳这个有趣而神秘的人存在。

我光是听到别人介绍,就已经很期待见到黄青柳了。

眼下要做的就是不耽误时间,天黑之前一定要走完一半的路程,这样才能在明天上午靠近庄园。介绍我到这儿的人给了我一张地图,按照上面的标注,到目前为止路线没有偏离。只是山中空气越往高处越冷,我都忍不住给自己加了一件薄毛衣。

我长出了一条腿,谢天谢地,我就知道在我身上还会发生更奇特的事。可是我要用这条腿干什么呢?它只是扁平的纸片,只不过以线条组成了一根大腿的轮廓,使它的“扁平”看着像是饱满,对于这张小巧的二维码来说,它的比例恰到好处,就像人的上半个身子必须搭配两根完美的长腿,现在,突然从“我”这个正方形的“身体”下面冒出来的这根长柱子也是完美的,我几乎第一感觉就没有怀疑它是别的东西,它就是我的腿,率先要给我这残缺而糟糕的身体或者生活以弥补似的,它来到我的身躯上。我的幸运在于,能感知并仿佛可以亲眼所见自己作为纸片人的外在样子了,而之前,我所见的“外面”的东西除了线条和声音,不会有更多感受。现在我有了感受,就像一只光脚板踩在泥土上,触及到了土壤的潮湿。我只要稍微抖一抖,这条长柱子就会受我所控地抖一抖,我往左边迈一步,它就往左边伸出一点点,往右,它就往右,屈膝,它就弯曲。

“谢天谢地。”我要这么说,才能表示这件倒霉的事儿降临之后,给我半分“恩赐”时我的心慌意乱。我居然要感谢老天爷?不然呢?一个人不知为何被困为何所困时,就总是埋怨老天,那么现在,我也只能感激它。就是这样,把我扔进了泥潭,凭空长出一条腿相当于丢一根牙签给我,对于解救我的性命毫无意义,可我也仍然在泥潭中痛哭流涕地感激上天终于好像要照顾我这个可怜人了。

“谢天谢地。”我应该直接说出来而不是张一张嘴。最好高声喊叫,像匍匐在坟地上哭拜我的先人那样,最好谦卑地期待能有更多好运:这条腿能化为真正的腿,我能做回原来的样子。

我就大喊了几声,并且跪倒在地上,我抓着泥沙“哗哗”地朝眼前的一小片地方撒,我仿佛是在某个寂静的野地里跪着,仿佛在我身前有褐色的土地——不,不是仿佛,我就是在野地里跪着,这条独一无二的腿的膝盖被小石子儿硌着了。如果说我被困在了这个荒唐的纸片中出不去,在四处求助,将希望寄托给别人,不如说,我其实并没有完全依靠他们,我之所以保持冷静始终没有被这个窘境打垮,在于我内心深处一直有一股力量,那便是,我知道我是可以依靠自己出去的。我只是在突然遭遇不幸时,需要有人与我说说话,让我分散一下心理负担。哪怕我跟欧森说话的时候带着不少泄气的情绪,我也并不真正气馁。如果我准备好了,我就有办法出去,只要集中精力就可以办到。在我把欧森派出去找魔术师那会儿,我就已经在着手准备了。我能给自己这种特殊的力量。当然,刚落入纸片里时,我以为这是不可能的,我向警察和医生求助那会儿都还没有这么好的信心,我还很颓丧地坚信自己只是一个平庸的人,像我这样的人身上永远不可能发生什么神迹,我只会遭受磨难和不幸,跑过多少江湖就吃过多少苦,淋过多少天上的雨水就落过多少人间的眼泪,我会这么想,并且不做任何无谓的挣扎,乖乖地待在纸片中盼望欧森把魔术师请来救我。在那短暂地放弃自我的期间,我陷入回忆,想起曾在某个黑暗的小房间我躲起来伤心地抹着眼泪,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远离家乡漂泊在遥远的地方,我在那儿干苦力,那儿的男人身强力壮却从不热爱自己的工作,他们每一天都浑浑噩噩、了无生趣的模样,这种状态把我也带坏了,像个老烟鬼似的,我跟他们待在一起混日子,嘴里一支一支的香烟,如果叠起来都可以触及苍天,把天空燎一个破洞。我记得那其中一个中年人性取向偏离了轨道,他跟我说话总是捏着嗓子,像个有点老的肥女人一样,偶尔还会对我扭扭屁股或者故意将他的屁股撞到我腰上。一种羞耻感把我从那个地方再一次逼走,当我在小黑屋里伤心够了之后,第二天便卷铺盖走了。等我从这个回忆中醒来,我便更加想要脱离眼下的困境,逃离一个又一个的困境本身就是我一直以来的宿命和勇气,这小小的空间令人憋闷,那无形中的力量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产生了,我的一条腿也是在这个回忆之后冒出来。像个残疾人一样,我挂着这条腿,清醒地感受到了荒野中的凉风,我还把这根天赐的长腿抬起来,放在一块高处的石头上,就像跷二郎腿那样。我只享受到一会儿凉风,就又回到了纸片中。几乎不真实,像在做梦,但确实,我知道我就是去过了野外,只是我的精力不济,使我无法长久留在外面。

即使无法长久留在外面,我也获得了一些自由,操纵这条腿的自由。这对于我来讲很有意义。就是现在,我试图从衣柜上单脚跳下去,不仅为了做出一番真实的行走,还想打扫一下家庭卫生。我是个洁癖症患者,并且,也许好运正在降临,除了物体还是线条构成的图形外,我居然可以闻到味道了,一些从前不被我所忍受的霉味儿。如果我成功落到地上,我就朝着桌子的轮廓去,桌子上摆着一只欧式餐盘,盘子里装着一个拳头那么大的“圆圈”,那是我昨天傍晚吃剩的土豆,剥皮之后放在盘子里,天气刚刚入夏,它有可能已经长毛了,我要收拾一下,屋里好几个垃圾桶还没有清理。

我往下伸腿,这条独一无二的给了我希望的长腿,我努力往下降落,想要够到地板,却无法实现愿望。我只能不停地左右摇晃,试图把自己从衣柜的把手上甩脱。很后悔当时没有让欧森把我取下来摆在床上。

我左右摇晃,卡片撞到衣柜门板时,我觉得自己的脑门儿都开始鼓包了。天旋地转。

……

(全文详见《江南》2023年第二期)

阿微木依萝,彝族,1982年生。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人。初中肄业。自由撰稿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见《钟山》《天涯》《作家》等刊。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羊角口哨》《我的父亲王不死》《书中人》等五部,散文集《檐上的月亮》《月光落在过道上》《理想主义者》三部。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