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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3年第3期|艾平:樟子松随想
来源:《草原》2023年第3期 | 艾平  2023年03月22日08:09

它好像是一只小飞蚊,身体有一粒黑芝麻大小,尾部带着一片三四毫米宽的褐黄色薄翅。

那是四十四年前的夏末初秋,海拉尔西山的樟子松林郁郁葱葱,太阳的金箍棒从松针的缝隙捣下来,把满山的白沙打成了一片片银箔。樟子松虬结密布的外生根为我支撑起一个书桌,为了迎接决定命运的高考,我坐在温暖的浓荫里,心无旁骛,埋头复习。松香幽幽,鸟儿啁啾,都被我屏蔽在感觉以外。这小小的精灵古怪的小家伙,接二连三地打在我的书上,我抖落一下书本也就罢了,没工夫认真看它一眼。直到入学前整理物品的时候,我在衣服口袋里又一次见到了它。我将其放在掌心细看,发现它并非是我想当然的小飞蚊,而是一粒植物的种子,端的十分活泼好动,那黑芝麻样的脑袋和薄如蝉翼的尾翅,构成了一个会摇动的整体,一直在轻轻晃动。当然,如果我不好奇,这轻微的摇动是很难察觉到的。我怀疑是自己手心的热度影响了它,随手把它放在了一边,它开始静默。

我年轻的时候多愁善感,常常为一朵花的枯萎流泪,为一次落日发呆,对这粒命运难料的小种子,也痴痴地浮想过。我想象着它生根发芽的样子,想象着它长成一枝黄花的样子,想象着它繁衍成一片紫花海的样子,最终认定它的未来应该是一种构成绿野、喂养牛马羊的平凡牧草,从未把它和某种高大的植物联系在一起。

四十四年苍山如海,时光在不断的遗忘中倏然而去。当我白发丛生,常常回忆起青春时代的那片樟子松林,种种况味油然而来,而期间这枚小小的植物种子,已经被我尘封在生命的荒芜之中了。

说来有意也无意。

有意的是,自己多年来在呼伦贝尔大地上行走,渐渐地将这种行走演变成了走读,我和二十五万平方公里草原森林中的植物、动物,产生了同呼吸共命运般的亲近,每一天我都要默默地和它们对话,向它们讨教生存的微言大义,其中那些树,是我尤为重要的教科书。樟子松、落叶松、白桦等等,就像一个个千古之谜,活生生地在我眼前深邃着,让我百读不倦,学无止境。哪怕是一片凋零的黄叶,一组残缺的轮枝,一根长满苔藓和蘑菇的外生菌根,一段斑驳曝裂的树皮,都会让我产生种种的好奇,每每穷究,每每口诵心惟,眼睛里就会增加更多的好奇,这好奇便不停地化作力量,驱动我继续远行。

无意的是,今年秋天,我到红花尔基樟子松自然保护区拜访樟子松专家葛玉祥先生,刚刚走近樟子松森林,就踩上了一枚樟子松的球果。那球果已经干裂,裂口里面空空如也,种子显然游离而去了。恰巧,这枚球果长得并不标准,类似我们常说的歪瓜裂枣,身上的一侧凹陷,有两三个鳞片尚未完全打开,一只黑色的小脑袋,在半开的鳞片口中,露出了端倪,我把它取出来一看——竟然是你,久违了的芝麻脑袋薄翅小精灵!

你……你竟然……你原来是一颗樟子松的种子!你在我惊呼的一瞬间不翼而飞,我的眼睛追赶着你的飞翔,你却像一块无色的薄冰那样,瞬间融化在森林里。森林里色彩斑斓,到处都有你,到处都找不到你。

四十四年里,我不是没想过要观察一下樟子松的种子,可是每当我来到树下,仰脸一看,要么树上的球果已经炸裂,空空的松塔像多重的小伞挂在枝头上,你已经四散而去;要么那松塔紧绷着嘴脸,紧紧地包裹着你,不露出半点开口的意思。据说樟子松球果的成熟要三年时间,任何时候树上都呈幼果、成果和裂果同在的情形,而成熟球果炸裂只在很短时间内完成,一旦裂开,种子就会随风而去,开始为寻找新生之地流浪,人类的眼睛跟进你们的步履实在太难。换句话说,你一旦离开了果壳,就低调地隐身了,若干年以后,当人们在某处看到那些破土而出的小松苗,才能见证你的存在。在我的概念里,作为一种高大树木的种子,你绝对不应该是我眼前这般轻飘飘的模样,你应该是木质的、结结实实的、沉甸甸的、油汪汪的,像一枚久经鏖战的围棋子那样沉稳,像一位举止练达的智者那样从容,永不沉沦,永不消陨。你陷入潮湿的土壤,壳上会呈现锦缎一般的木纹,木纹开花,你探出新芽;你落在干燥的沙地上,稳稳当当地凿进沙土,耐心等待天地氤氲,而后生机勃发……因为我所知道的樟子松,扎根在贫薄干旱中,萌发在冰雪寒冷里,最高可达四十米有余,胸径最粗可达两米以上,那强韧的细根,可以入地四米,可以扩散到一个网球场大小的范围,你的未来,生就得苍然遒劲,挺然超拔,在树中超凡脱俗,在林中仪表堂堂。难以置信的事实是,你生命初始的样子,竟然如此微不足道,你这个芝麻脑袋薄翅小精灵,吓了我一跳。

樟子松,我在红花尔基樟子松自然保护区和俄罗斯赤塔的樟子松密林中,细细地端详你们,看到你们“千人一面”,接踵而立,像彬彬有礼的仪仗队,也像亲如手足的多胞胎兄弟。在密匝匝的林中,你们囿于局促的空间,为保持主躯干内里的湿润鲜活,任由手臂般的轮枝不时干枯残断。你们的根从土壤里一滴滴汲取水分,在体内运化攀缘,送至冠顶,于是你们梢头的松针发力坚挺,就像无数执着的手指,苦苦索求着太阳的给予。太阳温暖地注入你们的针叶,汩汩延伸到你们通身的脉系肌理,致使你们的每一个细胞欢喜地跳动起来,丰沛起来。在拥挤的森林中,你们高挑而并不羸弱,雄劲而不豪横,就像一个个收紧了身子、立于队列中的士兵,每个人平分着阳光的恩赐。面对风霜雪雨,你们众志成城,用彼此相连的树冠,撑起冬季的重负,枝如铁,干如铜,硬是纹丝不动……春风徐来,你们如梦方醒,犹如一组复活的雕塑,约好了似的,猛然抖落树冠上的黑雪残冰。顿时,群山一片鲜明,你们针叶碧透,新枝澄黄,就这样成就了北方的传奇。

你也曾远离同伴,兀自成长。我穿行于大兴安岭北部的原始森林,在阿巴河北岸一座山的南坡上,远远就看到了你。那山并非一座高耸的山峰,辽阔的大兴安岭由无数鱼脊般起伏的缓坡组成,本不险峻,这些缓坡的北面是茂密的落叶松和白桦混生林,南面则完全不同,是阳光普照的开阔地,到了冬季也不积厚雪,没有高大的林木,只长着零星的灌木、倒伏的偃松和一些多年生草本植物,风景一览无余,唯有你独树一帜,挺立在这空旷的天地之间。这里是食草动物晒太阳的好去处,也是食肉动物的狩猎场。马鹿在你脚边踱步,野猪在你身上蹭皮上的油泥,猞猁常常栖在你的枝丫上,等待猎物出现,抽冷子跳到驼鹿或马鹿的身上,咬断那可怜动物的大动脉,断其首,食其肉。母棕熊会连跑带颠地从你身边走过,下山到阿巴河里捕捉细鳞鱼,捉到了也舍不得吃掉,叼着往坡上跑,因为她嗷嗷待哺的孩儿此时正藏身在灌木丛中,那灵敏的小鼻子已闻到了母体和鱼腥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茕茕一棵松,已是数百年。你孤独地生长着,脚下是地球于晚侏罗纪至晚白垩纪造山运动留下的岩石,山地表层的腐殖土,只有四十厘米的厚度。正如水滴石穿,铁杵成针,年年岁岁,你的根茎一微米一微米地钻进了岩石的细纹,给自己开辟了长生的隧道,有岩石加持,你从此不可摇撼。我注意到你身上外溢的松脂,油润、黏稠、剔透、芳香,这种分子式庞大的物质,大约不只是拜腐殖土所赐吧,以我有限的植物地理知识,猜想你在岩缝里并非一无所获。

在山的远景中看你,你孤零零的不显高大,到了你跟前,若看你的冠顶,我则必须躺倒仰视,而拥抱你,两个人的手臂加起来不够用。我发现,尽管是由于风景过于辽阔,无法彰显你的高大,但以你胸径推算你的树龄,你似乎应该长得更高一些。或许完美就是不完美,不完美就是完美,你分明用自身的魁梧健壮诠释了这个永恒的哲理。离开了林间的拥挤,你的身体率性地横生逸出,你的轮枝疯也似的生发,朝向四面八方,同时一轮一轮地截留了树根向上运化的水分,蓬勃得就像千手观音的手臂,还加上了一重挥斥方遒的苍劲。光合作用在你鳞次栉比的轮枝上开始了,你已经不再需要拔高头颅,一个劲儿地去和谁平分阳光了,你得天独厚,定于一尊。看着你不可撼动的样子,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些拔山扛鼎的举重运动员,他们的个子往往并不高大,四肢却粗壮超凡,他们四平八稳地立于赛场之上,将人类的梦想举到极限。

你与山同在,面临一条日夜狂奔的大河,还有那河道彼岸望不尽的群山。春日的赤芍,入秋的柳蓝叶甲,把自己埋在雪里过冬的黑嘴松鸡,泅水逃命的驼鹿,拎着狐狸高飞的金雕,皆在你的眼前来了又去,那些比你年轻许多的白桦纷纷倒下,那些比你能屈能伸的偃松,在一道雷电中化作烈焰……斗转星移,白云苍狗,你历经风雪剥蚀,阅尽春秋明灭,形单影只而坚不可摧,就像饱读诗书的学子,十年寒窗,孜孜矻矻,终于走进了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的境界。我站在你的身旁拍照,为了经常以你的宏大,反思自己的渺小。然后向你行注目礼,退步离去。

你远了,身影越来越小,直至还原成一粒芝麻脑袋薄翅小精灵。

樟子松,你的学名是欧洲赤松,为一度覆盖苏格兰喀里多尼亚森林的主要树种,在周边地域被俗称为苏格兰松。作为一个物种,人们认为你的祖地在英伦三岛,作为旅游推介品,我们尚可以在大不列颠北部的苏格兰高地依稀看到你古老的模样。一万多年以前,你的种子流落四面八方,向东北,跨过欧亚大陆到达东西伯利亚和中国;向西北,遍布美洲环北极圈及部分以南地域,其中零散的一些竟然跨过赤道,漂泊到了新西兰和非洲。光阴荏苒,凡你所到之处,皆有你衍生出来的生命变种,已达一百多个。因地而异,你获得了许多称谓——欧洲的苏格兰松、美国和加拿大西部的黄松、蒙古高原的蒙古松、德国的德国松、美国的糖松……在中国黑龙江左岸的俄罗斯外兴安岭,在中国北部大兴安岭原始林区、海拉尔西山和红花尔基沙地,在辽宁的章古台,你被称为樟子松,到了长白山西坡你又有了更好听的名字——长白松、美人松。凡此种种,看上去大同小异,有几分似曾相识,或许一时不好准确地分门别类,无疑的是,这些接地气的名字实质上赋予了你一种光荣,说明你因为和人类的关系密切,已然成了人类文明视野中的一个符号。作为世界上分布最广的针叶树木,尽管形态各异,但在它们的基因里,都可以找到你的质感和你的身份记忆,这一切真是妙不可言,有待伟大的植物学家们出版一本权威的松属树木博物志,以免让我等被眼前的零散资料,折磨得眼花缭乱,又往往莫衷一是。虽然我不能跟着你的种子回溯来路,但我的好奇无时不在——你是怎样从190公里宽、1600公里长的波罗的海沿岸,横侵9000公里长的俄罗斯大地,到达呼伦贝尔,到达鄂霍茨克海附近,一路上到处落地生根,入乡随俗,瓜瓞绵延;你又是怎样漂流过大西洋,甚至比哥伦布还要早7000多年登上了美洲新大陆的?既然你的基因之壳,只有芝麻粒大的躯体以及三四毫米宽的薄翅,那么事到如今,我只能这样猜想——冻土带的微微消融,大西洋的潮起潮落,波罗的海的暖流回环,蒙古高原的白毛风,额尔古纳河深深的潜流,还有那鹰嘴、鱼腹、走兽的毛皮与胃肠,都应该是你的助力媒介,让你走得很远很远,也任意地把你随处抛撒。尽管你的行踪貌似散漫无章,却让我发现了一个规律,那就是你绿树成荫的地方处处干旱贫瘠寒冷,除了沙地,就是山地,即使到了相对温暖的北纬四十度,你也在其最贫瘠的环境中屹立。难道这是你天生的喜爱吗?非也,而是你无可奈何的逃避。葛玉祥先生告诉我:“但凡土壤和温度适合植物生长的地方,总是有生长迅猛的其他植物落脚,它们的繁衍非常迅速,很快就把生长缓慢的樟子松周边占为己有。”而贫薄之地,没有其他植物争夺阳光和雨露,你听凭天择,慢慢适应,正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样,最终以适者的依附,把流浪之地变成了生存的家园。

我曾经从菲奥娜·斯塔福德的书中看到一个惊人的信息——1986年切尔诺贝利核灾难发生以后,乌克兰的一些松树表现出了顽强的生存能力,经检验,它们已经悄然改变了自身的DNA,以适应新出现的毒性环境,从而得以恢复生长。生命被动进化,这个消息解释了流落到四面八方的樟子松为什么会与世长存。

人们还发现,你们宜人的气味会刺激空气中的水微粒扩张,随着水微粒的上升,一片松林可以创造出自己的云层,形成一面巨大的天然镜子,将一部分太阳光反射回平流层。所以,当人们在不同的地方见到形态各异的你们,便不停地利用你们迥异的木质纤维、树皮颜色、鳞状形态、开花季节、花粉的颜色、一束松针的数量、松塔的大小等等,来洞察你们进化的奥秘。然而,四面八方的樟子松啊,我想的是,首先要为你们点一个大大的赞,因为不论你们此刻站在哪里,外在形象有哪些不同,同一个事实是,你们都正以自身的茁壮生长,减弱了地球的温室效应。遥远的祖地已经遗留在血脉深处,你把所有的能量都奉献给了脚下的家乡。万山叠翠,千河安澜,你们是令人敬重的一道道生态长城。

2003年,我在芬兰的西贝柳斯音乐公园与你们相遇。那是我第一次的欧洲之行,时时耳目一新。以前,关于西贝柳斯,我的记忆储藏间里只有早年芬兰马克上的那个神情忧愤的头像,一曲在朋友家聆听过的《芬兰颂》,说起来叫我不好意思的是,自己对西贝柳斯的音乐有感无思,听《芬兰颂》时并没有体会到一个民族心灵深处的疼痛,特别的感受就是,当雄浑的咆哮和隐隐的伤感一并袭来,自己的心脏莫名战栗,血管里跳动着写诗的欲望,写什么呢,不清楚。

正值早春三月,伊拉克战争已经爆发,SARS病毒也开始传播,赫尔辛基依然安静祥和,天空剔透纯蓝,地上的白雪一尘不染,街上那些和妻子同样享受产假的爸爸们,在推着婴儿车踏雪遛弯。走进西贝柳斯音乐公园,我站在白雪之中,凝望着那座久负盛名的管风琴雕塑。关于这座由六百根钢管组成的雕塑,在资料上有两种说法,一说这是古老风琴的抽象演绎,表达音乐的永恒和美;一说为森林的象征,意味着西贝柳斯的音乐灵感来自于祖国古老的森林,在我看来,更像是一部音乐家的传记之书,让你走进一位音乐大师的故事。钢管风琴的旁边,是西贝柳斯的金属雕像,生动庄严,深深地打动了我。西贝柳斯的心灵孤独而高贵,激情燃烧却不愿简单一吼,那是艺术家正在把自己的生命情感运化成昂扬旋律时的神情,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有过类似的体验。

正是在仰望之时,我看见了雕塑后面的你们—— 一株株生机盎然的樟子松。你们伫立在雕塑的周围,云朵般的树冠清新地绿着,顶部的枝丫绽放出明亮的鹅黄,仿佛若有所思,却一动不动,就像在交响乐开始之前,位于指挥对面的一排排乐手,凝神等待着指挥棒猛然挥起的那一刻。我想,假如西贝柳斯音乐广场没有如此生机盎然的樟子松簇拥,两座雕塑会显得突兀孤单,极有可能失去撼人的魅力。据说作者女雕塑家艾拉·希尔图宁起初的想法并非如此,只在这片森林安置了钢管雕塑,后来很多拥有古典情怀的芬兰人并不接受,他们认为森林、音乐、西贝柳斯,密不可分,在他们的呼吁下,十年之后,艾拉·希尔图宁又在钢管雕塑的旁边置放了西贝柳斯的金属塑像。

我开始在周边的树下漫步,完全没有人在异乡的感觉。芬兰的樟子松和海拉尔西山公园的樟子松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樟子松已经走出了严寒的冬季,通身洋溢着春的气息,冒出了新轮枝的嫩芽。我感觉到周围萦绕着来自白雪和松脂的芳香,尾调很是清冽沁人。雪很纯,我弯腰去捧雪,竟然捧不起来,原来这里的雪远远看去与隆冬时形状无异,其实底层已经融化透了。北纬六十二度的芬兰湾,由于波罗的海暖流的影响,气温比北纬五十二度的中国大兴安岭北部原始林区要高起码十余度。故乡的白雪,此时应该像白砂糖一般硬朗。

海风徐来,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钢管雕塑发出低低的轰鸣,随之非常美妙的音乐突然从林间涌起,继而悬浮回荡。我被推回到遥远的图画中,满眼亦真亦幻的感觉,那一棵棵樟子松仿佛无数个西贝柳斯,演奏着小提琴迎面走来,碧绿的松枝随着乐曲轻轻舞动,风景漫卷,大地,群山,大海,海上一座座覆盖着樟子松的小岛……我倚于高大的树木,驻足聆听。

永恒的艺术总是和大自然一起呼吸。

我终于联系上了少年时代的同学大琴,一个越洋微信发到了伦敦,询问她是否去过苏格兰高地,是否亲眼看过苏格兰古森林,那里是不是和《森林的早晨》中描绘的状态差不多,其中还有多少原生态的欧洲赤松古树。伊凡·伊凡诺维奇·希施金是我们当初一起喜欢过的俄罗斯画家,为什么会喜欢他呢,因为我们确信画家的笔下就是自己的家乡呼伦贝尔。你看——一样透进夕阳的樟子松林,一样布满野花的河边草地,一样被绿雾和晨光笼罩的林间小径,并且,我们还第一次看到了长辈们传说的棕熊上树……当然,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了画家叫什么名字,为何方神圣。大琴如今是个孤独而有闲的小富婆,专门给呼伦贝尔人代购各种格子围巾、格子手袋之类的名牌货。我顾不上和她聊聊往事,就催着她回答我的问题。结果你猜怎么着,没过半个小时,她哐当一下给我发来了一串百度截图,历数英国森林公园的名字和面积。她说你怎么突然冒出来了……我哪里说得清这些事儿啊,看樟子松,你在家门口就可以看啊,海拉尔西山和红花尔基不是有的是吗?苏格兰的樟子松老树好像不多了……随后加上一句彬彬有礼的邀请——要不然,等到疫情过后你来……这是我预想到的,但不想得到的回答。

英伦三岛虽然有十五个之多的森林公园,但是其中最大的加洛韦森林公园也不过七百八十平方公里左右,所有森林面积加起来,不足我们呼伦贝尔大兴安岭北部原始林区的三分之一。现在的苏格兰松森林大小不足鼎盛时期的百分之一。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人类。

自1066年开始,一场延续了将近千年的猎鹿游戏开始了。那时的苏格兰高地丛林茂密,野生马鹿多得像鱼群一样到处游荡,它们臀部那块黄白色的毛皮,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像无数个小灯笼一样,在幽暗的森林里跳跃闪烁,让林中那些食肉动物感到扑朔迷离,欲罢不能,同时,也让人世间的食肉动物血脉贲张,多巴胺难捺。于是,先有王公,后有贵族,他们把森林分割成八十块,作为私人狩猎领地,毫不节制地猎杀马鹿。一时间,森林里到处宝马金鞍,猎犬伺候,这种嗜血的娱乐,让整日挥金如土却依然空虚的狩猎者,获得了空前的刺激和足以炫耀的威武。马鹿的智慧当然也不可低估,它们学会了利用林木做盾牌,躲避射杀。于是,颐指气使的狩猎者,开始砍伐大树,一年年过去,森林变成了一块块光秃秃的开阔地,这下子,狩猎者的骏马可以纵情驰骋了,狩猎的游戏增加了竞马的戏份儿,果然愈演愈烈,不可收拾。悲哀的是,这些趾高气扬的狩猎人想都没想过,森林,这人类与万物的家园,将一去不可复得。

十七世纪大不列颠开始了工业革命,在苏格兰高地建起很多炼铁厂,初期炼铁使用木炭火炉,每年要消耗上百公顷的森林。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大量苏格兰松被砍伐,做成弹药箱和战壕的支撑桩。尽管随着时代的进步,反对声此起彼伏,作为贵族陋习的猎鹿游戏,仍在英国持续到了二十世纪。2005年,英国立法禁止在狩鹿时骑马、使用猎狗。惶惶不可终日的马鹿,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数量逐年增加。情况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英国的马鹿很快严重超载,曾多达150多万头。它们践踏林地,啃食幼树,森林和原野遭到了又一轮的浩劫。今天苏格兰高地的所谓猎鹿森林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树木了,多半是沼泽地,或者是光秃秃的石头山地。

那么,为什么苏格兰松能在宏大的地理记忆中脱颖而出,并且久负盛名呢?究其原因,应该很多,一是英国近代以来剩下的小块森林大多属于贵族世家,几百年来人迹罕至,保持着神秘的面纱,因此越发博人眼球;二是得益于文学的记忆,罗宾汉、魔法森林、绿野仙踪的故事被植入了很多地球人的童年记忆,《简·爱》《傲慢与偏见》《皆大欢喜》《麦克白》等诸多英国文学名著里到处可见森林故事、森林背景;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工业文明之后,苏格兰毕竟还剩有少量的老树,使这片土地获得了一种象征意义。以至于我们闭上眼睛,想象森林的样子,跳入眼前的形象,绝不是环绕赤道的热带雨林,或者一亿三千万年前孑遗的大漠胡杨等等,首先是以樟子松为主的松林。在人们的概念里,欧洲赤松和古老的欧洲文化连在一起,悠久而厚重,够得上森林鼻祖的尊贵。

生态与文化的相辅相成,就这样给地理带来了十足的魅力。

因为一块琥珀的出现,引起我对波罗的海的眺望。

改革开放伊始,呼伦贝尔对俄罗斯的自由贸易红红火火。1994年,我在满洲里互市贸易区的一个摊位上,第一次见到了那个手把物件,它看起来澄明凝重,拿起来却轻若云朵,搓一搓,还散发出了淡淡的芳香。把它冲着阳光举起,它顿时变成了一个被无数金箭穿透的蛋黄,又亮丽又剔透。细细观看,这枚蛋黄里,还包含着一些小小的闪光点,深咖色,金箔色,棕红色不一,大概是花叶、虫翅的碎屑。我越端详,越感觉这小小物件神秘而离奇,仿佛是造物者刻意留下的时光纪念。商贩说,你猜得对,它来自海洋,是的,这就是传说中的琥珀。

原来琥珀这么好看啊!我抚摸着漂亮的琥珀,第一联想不是森林,而是《红楼梦》中贾母身边的丫头的名字 ——珍珠、鸳鸯、琥珀、玻璃。正因为她们都是老祖宗调教出来的人儿,个个出落得聪明伶俐,蕙心兰质,原要尊贵一些,真真不委屈这些珠光宝气的名字。

渐渐地我知道了,这块鸽子蛋大小,水滴状,闪闪发光的琥珀,原也比较常见。那小贩子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要价两百元不松口,记得我咬牙买下这块琥珀之后,口袋里只剩下一张十元钞票。后来我成了一个琥珀的低烧友,这第一块藏品,至今一直放在手边,被我一年年手抚,看上去更美了,但失重了1.2 克。

偶翻书,得知欧洲一件轶事。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一世为了效仿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奢华生活,命令普鲁士最有名的建筑师兴建了一座琥珀屋。这琥珀屋面积五十五平方米,共有十二块护壁镶板和十二个柱脚,全都由当时比黄金还贵十二倍的琥珀制成,重量达六吨。1716年,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为与俄国结盟,就将这件稀世的琥珀屋赠给了彼得大帝。到了1941年,纳粹德军攻入圣彼得堡,将王宫中的琥珀屋拆卸了下来,用二十七个箱子运回德国柯尼斯堡,从此下落不明。

建造一座五十五平方米的琥珀屋,需要六吨琥珀,那么形成六吨琥珀需要多少松树的树脂呢,提供这么多树脂又需要多大面积的森林呢?作为一个非学者化的写作者,我勇敢地思来想去,觉得人们在回溯苏格兰松母地的时候,集体无意识地忽略了与之毗邻的波罗的海彼岸以及周边地域,没有考虑到这里的森林和苏格兰的森林本同一体。

温室效应的加剧提示我们,地球自诞生之日起,气温的变化从未消停。波罗的海在四千万年之前,曾经是一片辽阔起伏的低山地。那里层峦叠嶂,河湖交错,到处覆盖着苍郁的森林。一万多年前,地球陡然升温,给这里的苏格兰松树带来强烈刺激,它们开始大量分泌树脂,一滴滴,一串串,汇聚成一团团,一块块,顺着苏格兰松独有的树脂道流到草地上、粘挂在树皮上。后来,地球上又出现了严寒,冰盖冻了化,化了冻,经历了陆地和水域的多次相互交替。在最后一次冰期结束时,冰川融化,形成了波罗的海,大片的森林被吞进海底,万年之中,经过地球高压高热的锻造和海水的浸润,松脂变成了化石,被海浪送上了岸,就是人类喜爱的琥珀。

我注意到,盛产琥珀之地,并不在苏格兰,而是在波罗的海东岸的波兰、立陶宛、拉脱维亚、爱沙尼亚以及俄罗斯沿海一带。

有两则消息为我这一联想提供了佐证。

2014年的巨大风暴让英国的海岸面目全非。正如菲奥娜·斯塔福德描述的那样——当巨大的海潮开始退却,一段绵延的海滩从水中露出,布满了奇怪的东西,它们呈现深色且有棱有角,乍看上去像鱼鳍。渐渐地,它们更像是一大批从泥土里慢慢露出来的幽灵般的战马和盔甲,似乎刚刚从千百年的沉睡苏醒过来。其实,这是史前森林的遗迹。

2019年俄罗斯卫星网报道,波兰和立陶宛的科学家曾经潜入立陶宛境内海域,对水下森林遗迹进行研究,得到了珍贵的影像资料。虽然那些丛林久经腐蚀,已经变得奇形怪状,又被厚厚的寄生物包裹着,但是一棵棵松树仍然以残桩断枝的模样存在着,给人以活生生的感觉。经检测证明,该遗迹已有一万年历史。科学家认为,森林在沉没以前曾十分茂密。报道并没有说明这片海底森林的面积有多大,但是根据海底地形资料来看,这样的海底森林,遍布波罗的海陆地时代的山地和平原。

事实上,从英伦三岛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和芬兰,再到波兰、乌克兰、立陶宛、拉脱维亚、爱沙尼亚、俄罗斯圣彼得堡出海口,以及环北极圈地带,也包括威尔士所在的大西洋东北沿海地区,都有广袤的森林存在。这些森林呈针叶树种和阔叶树种的混生状态,其中作为原生树种的苏格兰松,占百分之三十到四十,也只有如此庞大的森林体量,才能孕育出波及半个地球的种子阵容,仅仅囿于波罗的海西南岸一隅的苏格兰,哪怕加上英伦三岛的全部森林,也应该是力所不及的。

樟子松啊,在无以计数的春来秋去之间,你们一直在艰难地前行,那些芝麻脑袋薄翅小精灵,多少次起飞又折戟,多少次入土却不能萌芽……你们显然不能像翻越喜马拉雅山的蓑羽鹤那样,成群结队,一时间呼啸而过,也不能像安静的雪花那样徐徐而降,你们的步履应该是像静水涟漪一般,一寸寸从母树的脚下向圈外弥散,像古老的木犁那样步步为营,慢慢拓展。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然而,时间的长河回报了你们的一意孤行,你们没有成为山河间的过客,地球偌大的母体接纳了你们,你们一代又一代,摇动着薄薄的尾翅,亲吻着陌生的土壤和水,到处落地生根,直至成为这个多样性地球不可或缺的物种。

2022年的9月,我在十八年之后,重返红花尔基樟子松林区。

在1994年5月16日,这里的樟子松林遭遇一场大火,过火林地达17006公顷。我目睹了大火刚刚熄灭的现场,那是一个比死亡更可怕更寂静的场景——半空中由松枝针叶织成的绿网被一扫而光,姹紫嫣红、蘑菇野果,通通化为乌有,天是铅灰色的,地是炭黑色的,空空荡荡中,几根被大火烧成了碳质的残断树干,冷冷地伫立着。我拨开地表的灰烬,发现土壤很烫,并且呛人。风畅通无阻地狂奔,掀起一阵阵黑雾。我犹如挨了当头一棒,顿时惊恐万状,好像跌入了智者们预言的末世。

那叽叽喳喳地从巢穴里探出头的乌林鸮幼鸟呢?它们已化作齑粉,连个模糊的轮廓都没有留下;那像整日在林海里滑翔的狍子呢?一具焦油色的残尸,一截没有烧透的犄角,让我看到,它们在逃跑途中倒下去的样子;用褐色的羽毛把自己伪装成树干的细嘴松鸡呢,但愿它们在第一个火苗燃起的时候,丢掉了嘴里的蜗牛,侥幸从浓烟的上面飞走了;驼鹿呢,我看见它们在飘满烟尘的维特根河里,露出两个巨掌般的大角,一动不动。它们找到新的营地了吗,那里有它们喜欢的水草和嫩柳芽吗……此时正是春天,是万物葳蕤的季节,在过火后的樟子松林里,所有的希望变成了一场灰。我为此失魂落魄,说不出来一句话,从此心里留下一道深深的伤。

我们从路旁进入森林,离当年的过火林越近,我越紧张,腿越发抖,心突突地跳。我明白,这是自己心里的伤痕在害怕和大地的伤痕重逢。我开始驻足不前,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便不断地向葛玉祥先生提出问题,其中有的问题,他明明刚刚给我做了解答,我又重复地问起。

年轻的森林保护区职工和电视台记者走在我们前面,步履轻盈,有说有笑,不一会儿就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我和葛玉祥先生观察着林木,走走停停,突然,年轻人手捧着蘑菇返回来了,他们像捧着鲜花那样庄重,把蘑菇送到了我的眼前。蘑菇的气味醇厚馥郁,令人微醺。这几大捧蘑菇里,有红花尔基最著名的鸡血蘑,有和鸡血蘑伴生的黏团子蘑,有淡黄色的黄花蘑,洁白的扫帚蘑,还有一种没有多少知名度但很好吃的土豆蘑。年轻人说,这是从过火林里采的,要我带回去尝尝。

对于我来说,这些蘑菇并不陌生。海拉尔位于森林草原的交错带,每年晚夏,市场上的蘑菇总是让人目不暇接,其中鸡血蘑是我的最爱。关于鸡血蘑的烹饪法,我的独家发明是——将鸡血蘑洗净,带根水焯至柔软色红,蘑菇根便会很容易从蘑菇伞中间摘除,再将蘑菇伞翻过来,露出百叶一样的褶皱,特像一朵朵盛开的红花,按大小,在洁白的盘中摆出图案,然后,根据口味调汁,斟满鸡血蘑的一个个褶皱,即可入口,鲜软糯滑,不胜美哉。

让我心头一热的是,这些年轻人后面的那句话——从过火的林子里采的。

蘑菇多的森林应该是林草萋萋,完全郁闭的。樟子松茁壮健硕,具有网一样四处外延的浅根,浅根和腐殖层浑然一体,给菌类提供必要的营养,鸡血蘑就是贴着樟子松的外生菌根生长的。如果说樟子松营造了独特的森林生态,给动物和昆虫以庇护,任苔藓、真菌与地衣植物依附着生长,那么森林中多种植物的生态构成,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在菌类和草本植物丛生的土壤中,丰富的微量元素和养分,也同样反哺了樟子松。

眼前鲜活的蘑菇告诉我,当年的过火林,生态已经得以恢复。

火灾过后十八年以来,过火林里新生的樟子松,长到了什么程度?葛玉祥先生告诉我,新树的胸径一般达到了8厘米,高度达到了2.5米,一些受伤不重的老树也恢复了雄姿勃勃的状态。这消息对于我来说,又是一个惊喜。

红花尔基森林是国内最大的集中连片的沙地樟子松林带,长120公里,宽40公里,得天独厚,非常珍稀。我曾经开着车,一路追寻樟子松的足迹,在呼伦贝尔行走八百余公里,尽可能地勘察樟子松演替的秘密。黑龙江南岸的大兴安岭山地,海拔400~900米,是樟子松在境内的第一个落脚点,在绿海一样的泰加林里,它们和落叶松、白桦混生,没有落叶松长得快,没有白桦繁殖能力强,生存竞争的优势式微,只好以退为进,借助种子的薄翅,走出泰加林,向外寻觅新的生存之地。走走停停,趋暖向南。途中,偶尔有几粒飘摇中的芝麻脑袋薄翅小精灵,落在某处,长出些松鼠尾巴般的小树苗,许多年之后,这些松鼠尾巴变成了挂满松塔的大树,再次放出一批批芝麻脑袋薄翅小精灵,又过了许多年,新一茬的大树以此类推……就这样留下了一片片苍翠的风景。樟子松,经莫尔道嘎自然保护区—金河—根河—伊图里河—免渡河—滨州铁路沿线的呼和诺尔—嵯岗—海拉尔西山,到了红花尔基沙地。

红花尔基年降雨量260~490毫米,无霜期不足100天,夏季干燥暴晒,冬天酷寒, 与樟子松祖地的温带海洋性气候大相径庭,和同在呼伦贝尔境内的大兴安岭原始林区比起来,仅年降雨量就减少了310毫米,樟子松的生存境遇变化很大。后来人们发现,红花尔基沙地樟子松的雌球花、球果种鳞的形状、小枝的色泽以及针叶的质地虽仍然和欧洲赤松基本相似,但是,微妙的变化无处不在,老树树干下部的树皮较厚,深纵裂,呈灰褐色或黑褐色,其上部树皮变成黄色至褐黄色,会裂成薄块脱落;针叶最长可达12厘米……即使还没有走出呼伦贝尔地域,樟子松的变化也是很明显的,就说树冠吧,大兴安岭山区泰加林里的樟子松树冠是尖塔形的,树干挺直高大;海拉尔西山和红花尔基的樟子松则与其不尽相同,树冠为平顶,树干较短。如此,我们若不假思索地说樟子松在红花尔基找到了生存的风水宝地,不如说樟子松为了在沙地生存繁衍一点点改变了自己。当然这个改变的过程意味着一代又一代树木的更新,时间很长很长,一个十八年,只是其中的瞬间。

如果没有人类施以援手,一味等待周边的森林把种子流传过来,再任由鸟食风化,自然萌生,要过火林恢复到葛玉祥先生所说的程度,十八年是不够用的。大火以后的这些年来,红花尔基护林人心里流泪,眼睛紧盯着林间的每一个细节。他们发现,由于这次大火迅猛异常,推进速度很快,在中轻度过火林下,落下不少没有烧透的球果,被包裹的种子得以幸存。由于高温,球果开裂,种子落于地面,赶上夏季雨水,当年便顺利发芽生根。统计下来,这种自然更新的樟子松株,达到森林饱和度的百分之八十以上。但是,红花尔基护林人仍然要用自己的双手,把那些四处彷徨的芝麻脑袋薄翅小精灵,送进大地的襁褓,弥补大火留下的空场,还给大地一片完全郁闭、生机勃勃的森林。

于是他们焦急地等待秋天的到来,在林中久久地仰着头,盯着那些即将成熟的球果。在获得了种子之后,他们又开始焦急地等待大雪封山。雪来了,他们将种子用雪拌匀,收入容器中,放在雪堆上,再用雪盖严。为防止早春雪溶,还要在雪上覆 40~50 厘米的杂草。到播种前三五天时,将种子取出,消毒两小时,开始播种。

红花尔基沙地的人和树一样,不畏严寒。

所有被大火烧过的林地上,长满了翠绿的松苗,红花尔基护林人的目光,仍然没有离开。他们一刻也不能放松,因为他们要做的事情很多,治理森林病虫害,实施森林动物保护,研究林地植物和树的关系,研究森林空间布局对地表火的影响,研究土壤、气温、湿度……他们对林子的一腔真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和持续生长的樟子松一样永不懈怠。

此时此刻,地球之北,山河寂静,冰雪逶迤,唯有你,樟子松林,黛绿如墨,走笔在洁白的大地上,绘出了一幅幅壮丽的生态图画,而你们生出的那些芝麻脑袋薄翅小精灵,正沉睡在最寒冷的温暖里,和人类一起等待着播种季节。

艾平,呼伦贝尔人,作家。已出版散文集《呼伦贝尔之殇》《草原生灵笔记》《风景的深度》《雪夜如期》《隐于辽阔的时光》等。多篇作品被各种教材和高考试卷选用,被多种选刊转载,曾获冰心散文奖、华语最佳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新经验”散文奖、百花文学奖散文奖、《人民文学》“美丽中国”全国游记文学征文一等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获得第七届和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