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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第12期|燕安:将军,别来无恙
来源:《小说月报·原创版》2022年第12期 | 燕安  2023年03月22日07:54

大明永乐三年(1405)正月十五,一轮血月高挂金陵城头,朝野震动。钦天监倾巢而出,一个个舌灿莲花,焦头烂额,收效甚微。几个言官拟好了请皇帝下罪己诏的折子,同时做好了被油烹的准备,可惜接连传来几个利好消息,使他们青史留名的愿望落空,妖月一事便没人再提。

后来六月晋州、云州蝗灾;七月北方无定、潮白河河水泛滥,南方苏州、松州、湖州屡遭水患,田土无收;九月宁州地动山崩,瘟疫流行;十月刚过,蓟州、檀州暴雪成灾。大家才省过味来,传说血月现世,主天下动荡,乃大凶之兆!

沸沸扬扬不只在民间,朝堂也暗流涌动,百官默默观察朱棣,发现朱棣毫不在意。这个从千军万马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皇帝坚信自己是天选之子,血月不过是一种提示:有些家伙,该收拾了。

一个模糊的身影、一条冰河,浮现在朱棣脑海里,又很快淡去。静谧的金殿之上,百官惊愕地听到朱棣哼起小曲,似乎来自燕赵之地。

这年冬至前一天,日暮时分,阴霾数日的蓟州境内,西方天际突然出现了一缕澄蓝晴空,大团紫色云朵依次变幻出楼阁宫殿、神祇仙班。淡金色羽状流云如絮似纱,东君也露出绯红灿烂的脸庞,慵懒地斜视着官道上一支孤零零的队伍。队伍很长,前后数十辆车马满载辎重,人们表情肃穆。

韦嘉第一次押车,天寒地冻辛苦无趣,遭遇天象奇景,不禁连连回头张望。领队马三紧跟其后,在韦嘉第三次回头的时候,马三警告似的扬起马鞭,似要打马,又轻轻放下,鞭头朝后点了点那辆蓝呢车。韦嘉心说,自己不是贪玩,就是想请主子出来看那漫天霞光像不像“万箭齐发”。自从跟神机营申统领交好,主子不是应酬到很晚,就是把自己关进书房到深夜。主子说,他要造一个前所未有、威力强大的神弩,真能做到万箭齐发,名字都起好了,叫流云飞月,作为一份大礼送给将军。

前方有动静,车一辆接一辆停下。马三暗叫不好,一抖缰绳追到队前。车夫龚大牙安抚住了头马,看马三面色不善,朝前一努嘴:“掌柜,这——可不能赖我啊,也不赖栗子黄。”马三骂道:“不赖你赖谁?惊着主子,看我把你那大牙掰下来。”龚大牙鼓着腮帮子不说话,只低头给栗子黄顺毛。马三跳下他的坐骑大耳灰,查看栗子黄的蹄腿,没啥异样,心头疑惑:栗子黄当头马多年,什么路没走过,龚大牙也不是吃素的,这是遇到了什么妖魔鬼怪,才险些失了前蹄?

他扫了一眼前方路口,一大一小两个叫花子倒毙在地,骂了句:“他娘的晦气!”示意龚大牙和另一人去搬开。龚大牙刚一搬弄,“哇”的一声撒开手往回跑,叫着:“诈尸了诈尸了!”马三激灵一下,攥着马鞭刚要上前,背后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怎么耽搁这么久?”

马三心头一紧,回身作揖。宁昊一身天青长袍,外罩银白披风,潇洒利落地下了桃花马。马三没看到韦嘉,恭恭敬敬地答道:“主子,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外面冷,小心别冻着。这路不知多久没修了,坑坑洼洼不说,还到处结了冰,被积雪盖着看不分明,货又沉,极费牲口,着实不好走。栗子黄踩在冰上滑了一下,加上俩叫花子死在路当间,受了点惊,已经没事了。尸首我马上搬开。您快回车上去,腌臜得很,别再有什么瘟病。”

宁昊不过二十几岁年纪,看着像个书生,身手却很利落,二话不说去探叫花子的脉搏。马三想阻止也来不及。韦嘉呼哧带喘地跑过来,被马三一瞪便停下来,小声说:“主子说在车上坐了一天腰疼,要下来看看怎么回事,我就……”马三低声恨道:“可拿你怎么办好!看回去不扒了你的皮!”

韦嘉噘起嘴,宁昊站起来发话:“大小都还有救,想是冻饿的缘故,快抬去我车上,用大毛衣服裹上,灌口热水,先别给吃的。”众人七手八脚把花子抬走。

马三迟疑道:“主子,太阳马上落山,咱还要翻几个坡,外面实在是冷。您最近太劳累了,衣裳也薄,还是回车里休息吧。这俩花子又脏又臭,还不知有没有瘟病!不如,救醒了给点钱算了。咱犯不着……”

宁昊拉起围面,上了桃花马,腰身挺直端正,示意车队启动。马三在宁昊身后保持一个半马身的距离,不敢僭越。远处枯草连天,过了泃河,开阔平坦的地势逐渐变化。他们早已把平谷县城甩在脑后,目标只有一个,那道拱卫北平东部的第一座紧要关口——石河关。

队里的好马除了栗子黄、大耳灰,就得说韦嘉的桃花马,那是马三亲自挑的,口齿好,脾气好,走得稳。寒冷让宁昊神清气爽,他在颠簸的车厢里翻了一天书册,也找不到他想要的答案,正需要放空。要不是担心积雪覆盖的路面下藏着陷阱,真想打马飞奔起来。

再翻过最后一道大缓坡,就要到关口了。已经远远看到高大的关墙城楼和山上烽火台的轮廓。韦嘉跑过来报告,叫花子是母子俩,已经醒了,痴痴傻傻的,就会喊饿,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宁昊嘱咐可以给点吃的,但是千万盯好别噎着。

前路越来越暗,宁昊裹紧披风,觉得有点不对劲。

“马掌柜,”宁昊微微侧头,“今年道上好生冷清。”

马三拉近些距离:“回主子,去年大旱,收成就很不好。今年这就更不用提啦,连饿带冻,老天爷收人哪。”

“朝廷不是赈灾了吗?”

“朝廷也自顾不暇。”马三压低了声音,只两人可以听见,“皇上登基刚安定下来才几年啊,就忙着修大典、造宝船,哪一样不花银子?虽说万岁爷英明神武,用兵如神,忽兰忽失温大捷,威震大漠,但这关外一直不安生,鞑子时不时就来打个抽丰,前年不是连都指挥沈大人都阵亡了?都说圣上一直想迁都,就是为了北边。洪武爷攒了点家底,靖难造了一多半,本来国库里就虚,牙缝里抠出那点本来就不够,过手的再克扣些,到了下面也就是杯水车薪。”

宁昊默然,心知马三所言非虚。

车队在夜色中抵达。离得越近,夹在两座山坡间,矗立在黑暗中,由砖石垒砌的高大关城给人的压迫感就越强。石河关是水陆双关。水关枯水期不开,胳膊粗的铁铸栅栏门,架在龟裂的河床上。河床铺满硕大的石头,洼处积着残冰残雪,反射着点点星火。远远有官兵叫停,宁昊和马三策马上前,正是掌灯时分,借着门楼上升起的大灯笼和手持火把的亮光,看到一张熟脸,是当值的军官,海正。

海正年近四十,虎背熊腰,拱拱手哈哈笑道:“宁爷,我的老天,怎么这么晚才到?将军一早就吩咐小的候着。脖子都抻长半尺啦。”

宁昊下马说:“道上不好走,货又沉,不敢走得太快,耽搁到现在,天寒地冻的,辛苦您了,海大人。”深施一礼,借行礼之际,把个荷包不着痕迹地塞到海正手里。

车队被带进关门附近的小校场开始卸货。宁昊出乎意料地被海正让到关城旁边的差房里。屋子不大,扑面而来一股暖气,正中一个炭火盆烧得正旺。宁昊落座,低头呷了一口海正递上的头道茉莉花茶,舌尖微甘,回味略苦,齿颊留香,脸上热辣辣的,身上冻得发木的地方慢慢开始酥痒难耐。

“宁爷,您将就喝口,暖和一下身子,稍坐片刻。将军临时有点公务要处理。”海正以标准的军人站姿侍候在侧。

“我说呢,”马三坐在板凳上,捧着热茶吸溜得香,“往常都是将军亲自相迎,今天怎么变了?我们主子今年可是升了……”

“将军——有何公干?”宁昊看了一眼马三,“海大人可否透露一二?”

“这个,”海正犹豫了一下,“嗨,也没什么打紧,宁爷不是外人,就是说起来有点丢人,宁爷知道石柯吗?”

“您说的是前年投到将军麾下的大力士,石柯大人吗?”

“正是。”

马三眯着眼说:“石大锤?力气顶十人,饭量顶五人的石大锤?我跟你说,别看他外表傻大黑粗的,那心比娘儿们还细,心气儿也高。”马三把茶碗放到一边,继续说,“去年三十晚上一起喝酒,我劝他老大不小赶紧成个家,你知道他说啥?他说要么不娶,要娶就娶个绝色,哈哈,让我们给笑恼了,酒也不喝就去睡了。”

海正苦笑:“唉!正是犯在这‘色’字上了!石大锤看上了今夏来村里投亲的小寡妇,霸王硬上弓,被村勇巡逻撞上了闹到将军那里,现在正绑在堂上等着发落呢。将军治军森严谁不知道?但也爱才,常夸石大锤勇猛赤诚,刚升了副将,这不是啪啪打将军脸吗?”

马三一听来了神:“那小寡妇想必是个标致美人了,不然石大锤犯不着拿大好前程来换。他可不傻。”

海正换了个舒服的站姿,语气也放松了许多:“长得倒是不赖,就是——”

“就是啥?有啥毛病?快说快说。”

海正笑了一下,正要说话,远远传来女人哭闹声,甚是凄厉。海正变色喝道:“谁他娘的号丧?”外面卫兵应声而去,没多久一人进来禀报:“报告大人,一个要饭的疯婆子带着傻儿子不知怎么混进来了,兄弟们想赶出去,但是——”卫兵瞥了一眼宁昊,放低音量,“听说——是——宁大人的人,正闹呢。”

马三立刻站起来说:“可别这么说。这叫花子倒在路上谁也不管死活,也就是我们大人心善救下了,这怎么就成我们的人了?”

马三转过来面向宁昊说:“主子,将军这边的规矩是晚上不进生人,您听小的一句话,赶出去就赶出去,反正人已经救活了,大不了多给些衣食。救急救不了穷,您也不是菩萨,天下苍生,哪能都担在身上不是?”

宁昊哑然失笑,是有这个规矩,他倒忘了,马三说的话,也没错。可这前后几十里只有一座关城连着一个小村子,守卫是相通的。荒郊野外,孤儿寡母能去哪里?

门外又传来争执声,有人要进来,卫兵拦住不放。海正没好气地说:“哪个闲得蛋疼的在外面扯?给老子赶出去。”屋里卫兵扑哧一声笑出来。海正瞪眼道:“你敢笑话老子?”卫兵忍着笑,说:“不敢不敢。大人,外面这个,闲是闲,不会疼,要疼也是别人疼。”海正刚要问,门哐当一声从外面被撞开,一股寒风进来,宁昊看着挣脱卫兵纠缠,进来的这个人,怔住了。

是个年轻女子,稍显凌乱的一头黑发垂至腰际,白皙的皮肤像细瓷一样光洁,眼神清如琉璃而眸色淡若松烟,半旧棉袍遮不住身材窈窕。每个人都安静下来看她,而她目不斜视走到海正面前跪下,急急开口道:“海大人,请您救救石大人。听说……将军要杀他。”她语声婉转,发音却含混生硬。

海正吓了一跳:“牡丹,你这是干吗?谁说将军要杀他?要杀……不也……因为你吗?你,你不是?怎么又?唉!你赶紧起来。”

牡丹低头跪着不动,只翻来覆去地说海大人救命。

海正无奈道:“好好,我去问问将军,他可不听我的啊。你先起来,见过宁大人。对了,你求我还不如请宁大人帮忙,宁大人可是将军的贵客,赫赫有名的宁氏家主。”

宁昊看着用膝盖爬过来只会磕头说宁大人救命的牡丹,心里一动。外面的哭号声又大了,宁昊皱了一下眉,身上发紧。他低声跟海正和牡丹说了几句,二人点头,牡丹出门而去。

哭号声不久戛然而止,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马三给宁昊碗中添了热水:“主子,老管家特意给您备的大毛衣服,您就这么赏给要饭的了?”不等宁昊回答,又给自己添上水,剜了一眼海正:“说也怪了,去年路上遇到卖身葬父的小姑娘,赏了随身玉佩。前年遇上摆摊瞎子,赏了一锭黄金。每次辛苦赚的钱转手就赏给你们地界的人了。怎么那么巧?是不是知道我们主子心善,你们故意埋的暗桩?”

海正哭笑不得:“哪敢有那个龌龊心思?宁爷每年亲自押送军资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们感谢还来不及哪!要我说,那是宁爷宅心仁厚、乐善好施,必然福泽绵长。”

宁昊微笑:“这个牡丹,不是汉人吧?”

“是个串秧,从关外来的。问她汉子怎么死的,一会儿说是被咱们守军射死的,一会儿说喝多了掉河里淹死的,嘴里没实话。村里、营里一堆人围着她转,我看也就当她窑姐耍耍罢了。就石大锤鬼迷心窍,那点子俸禄都供她了。结果人家设了个局,家里人闹得凶,说败坏名节,非要军法处置石大锤,要不就闹到京里。宁爷,您是知道我们将军的,最是要强好面儿,这么多年驻守,蓟州作为九镇之首,三协十二路,一百二十八关,考评我们石河关连年第一。秦将守关,金刚不坏。那可不是虚的!”

海正咕咚咕咚灌下一大碗已经凉了的茶,脸上突然出现忧色,道:“这娘儿们真奇怪,求情不去找将军,找我干吗?愿意跟石大锤你闹腾个啥?要杀石大锤你又拦着,不要石大锤的人头,那你图啥?真是搞不懂老娘儿们的心思。”

“要钱呗!呸!狐狸精!”马三往地上啐了口茶叶末儿,“真他妈祸害,这石大锤还真是傻,色是刮骨钢刀,大好爷们儿败在狐媚娘儿们身上的事还少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就跟将军说要提防那小子——”海正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咳了一下,“前几年不打仗,咱这石河关也没少互市,他们有马匹,我们有粮食,互通有无也好着呢。这两年闹灾,我们自己的粮食都不够吃,他们换不到,急眼了。”

宁昊探身拿起火钳,扒拉了一下炭火,一串火星子蹿上来,他起身解开了披风。

“宁爷,夜里更冷,您还是披着吧。我多句嘴,您这披风在城里还行,在这关防隘口,荒山野岭,未免薄了些,风一吹就透了。”

宁昊放下火钳,端起茶杯,有些烫,又放下。

“海大人,将军咳嗽好些了吗?”

海正皱眉,道:“不见好转。最近天寒,将军又忙冬训,听说夜里也时常被咳醒,睡不了一个完整觉。”

马三把炭火扒拉得火星四溅,道:“将军这是老病根了,自打当年跟着皇上,那时候还是燕王殿下,忽兰忽失温血战,跳下冰窟窿生擒鞑子将领,一直没好利索。我们主子每年一入秋就张罗熬冰糖雪梨膏、杏仁枇杷露,将军服用可好些了吗?这么多年了,皇上这是——还没想起将军吗?贵人多忘事,要不是将军当年舍命护主,指不定现在登基的是谁呢!”

宁昊刚想叫马三闭嘴,外面一阵喧哗。海正喜道将军来了,上前开门。

门开处,寒风卷着雪花进来,雪竟不知何时开始下的。宁昊定睛,盯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跃下白马,大红战袍,头盔和甲胄锃亮,落地有声,大步走到门口,看着他笑出一嘴白牙:“有点事,来晚了。”

宁昊深施一礼,道:“拜见将军。”

秦朗扶住他手臂,没让他拜下去:“怎么穿这么少?谁跟着来的?”

马三苦着脸,低头施礼,道:“拜见将军,是我。”

秦朗斥道:“怎么伺候主子的?你不是我的兵,我管不了你。回去自己找老管家领罚。”

马三连连点头不敢说话。

宁昊忙说:“我不冷,不干马掌柜事。”

秦朗瞪了他一眼,脱下猩红战袍披在宁昊身上:“外面下雪了,看这架势这场雪小不了,走吧,跟我回府,住处已经收拾好了。”

宁昊跟秦朗并辔前行,雪花落在他的鼻尖、面颊,很快融化。关城不大,秦朗的府邸在关城中心。说是府邸,其实就是个院子,前院办公,后院居住,简朴甚至寒酸,唯一好处在于地势比其他房子高。秦朗卧室坐北朝南,特意在东西墙开了小窗,方便瞭望关城和山上的烽燧城墙。

第二天一早,小小的雪粒子打在人脸上,微微刺痛。宁昊跟着秦朗出发去轩辕台。昨晚秦朗陪宁昊吃了晚饭,没说几句就匆匆离开,两人都不骑马,坐在车上交谈甚欢。

秦朗说:“听说你三场比试全优,登了武备御选的榜首,成了兵部特聘的弓弩监制,钦定宁氏坊统领九镇弓弩制造,真是大快人心!其他那几家有没有为难你,不听调度?”

宁昊微笑摇头说:“说到这个,还要感谢将军。要不是将军这几年给我机会试验,我也不能改良技艺,重振宁家弓箭的威名。三个弓箭世家,王家垂垂老矣,后人无心继承,已经谈拢价钱,过年后并入宁氏。另一个范家,有点小手段,但我也料理得了,将军不用挂怀。”

秦朗说:“如此甚好。听说你研制新品,经常通宵。你本来身体底子就弱,不要太劳烦,未来路还长,不急于一时。”

宁昊道:“多谢将军。北边最近不太安宁,将军厉兵秣马,枕戈待旦,还请注意调养身体。您的旧疾——也该好好请大夫看看了。”

秦朗哈哈一笑,这一笑,铁板样的脸上皱纹就显出来了。他平时顶盔掼甲,现在身着便服,便觉出身形消瘦,发已霜染。

“好。我新学了首燕地古风。”秦朗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个巴掌大的骨笛,嚯嚯吹了起来。

宁昊勉为其难地听着,慢慢听出了些许苍凉。

趁着秦朗换气,宁昊忙问:“有词吗?”秦朗得意地一笑,又不知从哪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说:“试着填了一首,你看看怎样?”

谈到诗词,宁昊如同换了个人,说话犀利尖刻,秦朗的脸几次黑得不能再黑。那张纸展开又团起,在秦朗的指缝间苟且偷生。剩余的旅程就在两人唇枪舌剑,为一个字互不让步中完成了。

车身一顿,不再向前,两人停了争执,掀帘一看,鹅毛大雪下得正劲,大丘山豁然撞进眼帘。

大丘山不高,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土包,传说黄帝陵在此,西汉后有史书留下记载。后人便在山脚修了轩辕庙,历代不断翻建,香火不断。秦朗与宁昊等人拾级而上,在庙前遇到了须发皆白的副将丁纶。

丁纶深施一礼,头上肩上的雪簌簌而落:“将军。这么大的雪您还亲自来送行,属下不过是四十里外彰作里关赴任,军令下得急,走得匆忙,还望将军海涵。”

风大了,雪片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秦朗拍掉丁纶肩上的残雪,眯着眼睛,口吐白雾道:“瑞雪吉兆,今天冬至节,在老祖宗陵前好好拜拜。从此,丁把总平步青云,拜将封侯,指日可待!”

丁纶欲言又止,再次深施一礼,秦朗哈哈一笑,带头进庙。

宁昊与丁纶本是旧识,互相见过礼。丁纶身材高大,五官深邃,一双眼眸隐有幽蓝之色,面貌英俊而气质沉稳,看起来老成持重,其实也不过刚过而立之年。庙里没有什么人,看门的引他们进了正殿就退了出去。正殿里只有彩塑的黄帝坐像,披着明黄锦缎,香案前的长明灯被风偶尔带歪了火苗。随从上了祭品,点起香烛,众人祭拜。

礼成。丁纶转身欲向秦朗行大礼,被秦朗一把拉住:“使不得,丁大人,咱们同守边关,万万不可再行此大礼。”

丁纶缓缓道:“丁纶一介孤儿,无名无姓,不知父母何人,混迹荒野,乞讨为生,十四岁时病倒大漠,遇将军得以幸存,蒙将军收留赐名,倾囊传授,一力提携,丁纶方有今天的际遇。丁纶此番补位,也是将军一力促成。再造之德,知遇之恩,没齿难忘。彰作里关离石河关不远,水里火里,一切以将军马首是瞻。”

说完,丁纶一揖到地。不再看众人,转身而去。

宁昊分明看到,铺地青砖上,两滴水印,慢慢晕染开去。

秦朗在庙门里呆立,直到那蹄声远去,被风声吞得一干二净。他抬头,风卷着雪片直摔进来,甩了他一脸,他忙用衣袖拂拭,咳嗽了几声,哈哈一笑:“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是李太白的诗吧?倒是应景。走,回营!看龙虎榜,吃饺子去!”

宁昊跟上,离得近了,风刮过来秦朗的自言自语:“走这么急,最爱吃饺子的……”

冬至大于年。不仅是从这天起一年进入最寒冷的时候,对于石河关几百人来说,更有特殊的意义。自从秦朗驻守以来,便立下规矩,每年这一天,石河关设龙虎榜,所有守兵都要参与,分射、御、兵、力四科,分别考察守兵的弓弩、骑术、使用兵器和对抗力量,不合格的领罚,成绩出众者获赏。石柯就是前年在兵、力两项夺冠,得到秦朗赏识的,而十年来唯一取得全科冠军的,是当年二十岁的丁纶。

秦朗一行回到关城的时候,演武场上,龙争虎斗进行得正酣,大雪似助兴般下得轰轰烈烈。靶场和马场分设在外场,内场分为两半,这边十八般兵器使得呼呼风响,那边摔跤、角力也不亦乐乎。有军官在一旁记录评判,围观众人也不断发出喝彩声,看样子已接近尾声。

韦嘉不觉技痒,很想骑着他的桃花马下场一较高下,只把眼神不断投向宁昊。但见宁昊目光越过内场,眺望着靶场,只好收起自己的小心思。

兵士比完,核分排序的时间,是军官们的演武。说是演而不比,可众目睽睽,谁也不甘人后。秦朗看出宁昊心思,带头走下点将台,领着一行人走到靶场。只见军官们燕翅状排开,个个装束整齐,张弓搭箭,凝神静气,一声令下,箭无虚发,有几支正中靶心,其中就有海正的箭。

“好!”秦朗喝彩,大家纷纷行礼问好。再回身,弓箭已换成弩机。弩机与长弓不同,单靠臂力很难拉开,需将弦挂在腰间带钩上,借助腰腿的力量完成拉开、上箭、发射。海正第一个射出,离靶心甚远。海正尴尬地笑笑,说:“饿了,失了准头。”他这成绩算好的了,这轮射中红心的一个也无,还有一两个脱靶的,围观士兵们发出些压低的哧笑。

秦朗沉着脸过去,接过海正的弩机,拉弓、上箭、瞄准、射出,一气呵成,连发三箭,连环穿透雪幕。报靶兵不及举旗,直接抬着靶子飞奔过来。众人看得分明,三支熊罴箭挤作一团,扎中红色靶心。喝彩声雷动。

秦朗把弩机甩回海正:“中午饭别吃了,多饿会儿,找找准头。明天寅时三刻跟着石大锤起来练劲,你个废物!”听到后一句,海正丢掉苦瓜脸,欣喜道:“傻大锤能出来?太好了!”众人鼓掌叫好。

秦朗强绷着脸,走到宁昊身边。宁昊蹲在雪地里,似对外界喧嚣无知无觉,专心致志地检查用过的弓、弩、箭。早上出来,秦朗坚持让宁昊在银白外袍上加了自己一件半旧的灰色兔毛斗篷,此刻风帽上、斗篷上落满了雪。站了片刻,秦朗看着宁昊已冻得发紫的手指,正想叫他起来,见宁昊招韦嘉过来,低声吩咐了什么,韦嘉匆匆而去。

宁昊站了起来,遇到秦朗疑惑的眼神,指了一下自己:“将军,我这废物——也饿了。”秦朗笑得咳呛起来:“别的没有,今天饺子管够。”宁昊眼睛一亮:“都有什么馅儿的?”

忽然一个人影越过众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来,秦朗一个箭步,拔出佩剑,护在宁昊前面。宁昊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石大锤,看样子是刚从牢里放出来,蓬头垢面,只穿着内袍,上有鞭笞痕迹,双眼通红,疲惫而亢奋。

“谢将军不杀之恩!”石大锤扑通跪下磕头,宁昊站得近,感觉地面震了震。

秦朗收剑肃然:“非是不杀。一来,宁大人和众兄弟给你说情。二来,用人之际,暂且记下你的人头。不是有劲没处使,有钱没处花吗?废了你的副将,降为排兵,三年之内无赏无升!给你个步兵教练的虚职,石河关全体兵将的体能交给你了,尽快给我练出一支铁军!”

“谢宁大人,谢将军。禀将军,咱家早已被九镇弟兄称为铁军了,末将——那个小兵不敢贪功,我也就加加钢,保证一年,不,不出半年,全关上下,您连一根生锈的针也找不着!”石大锤又磕了三个头,宁昊感觉地面都快被磕出坑了。

韦嘉和马三带着人推车过来,看着石大锤干劲十足地离开,海正一干人咬牙切齿,将军表情复杂,自家主子忍俊不禁,对视了一眼,莫名其妙。宁昊招呼他们把推车上的包裹打开,里面是崭新的各式弓箭、弩机,一字排开。

秦朗眼睛眯得像月牙,看着宁昊说:“宁大人,你这是,你这是——今年的新品?”

宁昊微笑,拿起长弓,搭上狼尾箭,弯弓如月,凝眸似星。大家屏息静气。谁不知道宁氏一族是百年弓箭制造世家,不仅弓作、箭作技艺出众,到了宁昊祖父一代,加了弩作,三代都是钦定的弓弩制造统领,到了宁昊这一代,隐隐有青出于蓝之势,不但家传技艺精益求精,还不断发明创新,新作不断。宁家嫡系无论男女,都是神射手。

宁昊却把弓箭放下了,说:“今年在选材、器型和合金上做了一些调整,将军派哪位军爷试一下?给点意见。”他调皮地眨眨眼,难得露出了与他年龄相称的神情。

“我来!”“我我我!”“将军,我!”众军官跃跃欲试,也有一些擅射的兵士。以前来了新品,都是丁纶试射的。这次秦朗叫了陈策上来,要论射术,除了升职的丁纶,就要数陈策了。

陈策有些腼腆,领命上前,话不多说,长弓狼尾、大弓豹尾、弩机熊罴、小弩鹰隼依次射完。他看着靶靶箭中红心,睁大了眼睛。

宁昊鼓掌:“陈大人不愧为穿燕手,佩服佩服。”

陈策红了脸,虽然他跟海正同期同级,但是小着几岁。他急急摆手说:“宁大人过奖,长弓、小弩还好,大弓我放的时候雪花飘进右眼,是蒙着射的,能上靶就不错了,弩机我也放得急了点。怎么会,怎么会……”

“将军,让我来试试。”海正上蹿下跳半天了,终于得到秦朗首肯。他上来直奔弩机,上弦的时候愣了一下,瞄准的时间稍长,一箭熊罴,正中靶心。

海正有了一雪前耻的狂喜,仰天大笑:“哈哈哈,老天助我!丁纶那小子高升了,穿云手轮到陈策你了,我拿不了穿云手、穿燕手,没准能混个穿杨手。宁大人,宁大人,这个弩机轻巧得紧,拉开毫不费力,神器啊!小的我五体投地!”

“你小子看来晚饭也不用吃了。”秦朗笑骂,众人哄笑。秦朗亲自上前试射,除了陈策和宁昊,没人看清他的动作,别人射一箭的工夫,他四箭射完。

等着报靶,却没有动静,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大眼瞪小眼。宁昊跟陈策对个眼神,抿唇微笑。半炷香工夫,一个兵扛着箭靶,一个兵手里攥着箭,呼哧带喘地来到近前呈给大家。原来靶心被秦朗三箭射穿,最后一支箭飞得甚远,靶兵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怕耽搁工夫,先来汇报,一会儿再去寻找。

众人欢声雷动。那边跑来值班军官,告诉秦朗排序已定。秦朗一行回到点将台,给射、御、兵、力四科冠军披红挂彩,大家欢天喜地,各自回营吃冬至大馅儿饺子去了。因为上午都用足了力,下午便不再安排其他,除了当值官兵,其他各自整饬内务。

晚上,军营和村子都张灯结彩犹如过年,下了一天的雪终于停了。宁昊喝了点酒,便以散酒为名,跟着秦朗巡营,内城巡完,又跟着秦朗登上了城墙。这边城墙在平原关口处由条石为基,青黑城砖砌成,其余部分则依山而建,就地取材,大多由石块和城砖混合而成,有的完全由石块堆垒而成,或直接以山险为障。渐渐越走越高,宁昊酒意上涌,俯瞰脚下关城和村子的点点灯火,忽然闹着要听秦朗吹那骨笛。

秦朗无奈,正好巡到最高一处敌台,他让卫兵先往回走,找个避风的地方让宁昊站好,抽出骨笛,悠悠吹了起来。

敌台原有两个守兵当值,做梦也没想到能听到将军吹笛,换班时候到了也舍不得走,四个人都拄着长枪在原地傻笑。宁昊闭上眼睛,听那细细的笛声一本正经地荒腔走板,开口吟道:

古道西风卷残雪,中天圆月漫孤城。

遥记陌上烟雨色,不及塞外霜雪浓。

曾为青丝容颜好,今已白首笑众生。

何须云中遣太守,自当起舞慰苍穹。

什么烂诗?胡诌八扯,难登大雅之堂,但烂诗有烂诗的痛快,宁昊哈哈笑出声来。

秦朗不知什么时候已停止吹笛,细听宁昊吟的诗句,不觉怔住了,一阵风过,他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得深且长。

宁昊斜了秦朗一眼,清了一下嗓子道:“将军,您的药丸呢?快吃一颗。”

“什么药丸?”秦朗好容易止住了咳嗽,有点难堪地喘着气,诧异地盯着宁昊,一边快步往下走去,没想到走得急了,又是一阵咳嗽。

宁昊追上去,看着秦朗趴在垛口一阵猛咳,咬咬牙伸手向秦朗胸口探去。秦朗一把抓住宁昊的手,用力压住,忍着咳喘:“你要……干什么?”

宁昊看离开敌台已经有一段距离,他们的谈话守兵不太可能听到,就抽出了自己的手,盯着秦朗小声说:“是为了止咳吗?将军,服用禁药慈悲丸,殊不知饮鸩止渴,引火烧身。”

秦朗强装镇定:“瞎说,什么慈悲丸,你、你个小孩子胡说八道,你怎么知道?你、你有什么证据?”

宁昊冷冷地说:“八年前,为了争夺钦定制造的名头,家父被人构陷,蒙冤而死。家父去世后,家母痛不欲生,一个贱婢给家母这药丸,等我发现时为时已晚。这药丸有种独特的香味,昨晚我就闻到了。那慈悲丸名字好听,初时让人觉得好转,只是一时压制住症状,吃后即上瘾,须臾离不开它,最后变本加厉反噬回来。将军,您把守的石河关是拱卫北平蓟州中路的第一道险关,您是九镇一百二十八关兄弟心中的军神,怎么可以如此不爱惜自己身体!”

还有许多话在心底嘶喊,是他翻来覆去想过一百遍一千遍的,此刻犹如野马狂奔,地底岩浆翻涌,宁昊用了很大力气闭紧嘴巴。

将军,您仗义执言,帮家父洗清冤屈,大恩大德,铭感五内。

您怀才不遇,造化弄人,当年忽兰忽失温血战立下汗马功劳,却因为手下丢失印信受到牵连。

您不喜钻营,十多年一直没有升迁,虽是中路副总兵,但常年驻守在这小小石河关。

您心怀天下,追随您认定的一代明君,把心血都花在巩固边防。

您是军神,治军有方,百战不殆,您最喜欢的一句话却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我不择手段争夺弓弩制造,我费尽心血研制新品,我结交各路人马,除了想光大宁氏,也是想为您争取更多机会。

您再等等我,再给我一点时间!

秦朗木然地盯着宁昊,沉默片刻,从胸前掏出个小荷包,倒了一颗奇香扑鼻的黑色药丸,放到嘴里嚼碎,咽下去,然后把荷包放回原处,抹抹嘴说:“好,我认。你要怎么做?去总兵大人那里告发我?”

宁昊感到头疼,昨天真的给冻着了,如今浑身关节开始酸疼。他按了按太阳穴说:“还没想好。告发?未尝不可。您可否回答我一个疑问?”

秦朗点头:“我们边走边说吧,天冷。”

他们并肩往下走,秦朗步态轻松,还吹上了口哨,有时扶一把宁昊。宁昊有些恍惚,或许,他应该装作不知道。但是,慈悲丸的凶险,他最清楚不过。想着母亲油尽灯枯,状如鬼魅,离世时的惨状,宁昊打了个冷战。

“听说丁纶走之前,跟您大吵了一架,为什么?”

二人已到关城城楼,秦朗脸色一沉,正想答话,侧头一看关外,矮身扒在垛口,掏出随身的单筒远目镜仔细端详。还没等他看清什么,远处黑暗中,一道闪光突然上天。宁昊认得那是暗哨报警的烟花。秦朗骂了一声:“骚鞑子,饿急眼又来打抽丰了?这次学乖了,改夜袭了。想过石河关,别做你奶奶的春秋大梦了!”

秦朗回身,城门守兵已敲起战鼓,最近的烽火台点起烽火,烽火台也叫烟墩,“五里一墩,十里一堡”,一站传一站,火光逐一亮起,渐渐连成一条火龙,在崇山峻岭里盘旋,不出半个时辰,蓟州三协十二路都会知晓。秦朗命卫兵护送宁昊回府。宁昊不想下去,但是敌人的箭过来了,开始是零星的,渐渐开始密集。秦朗把宁昊推下城楼,自己趴在垛口下方雪地上,从观察孔往外看。

宁昊跟赶来的陈策、海正、石柯等人打了照面。石大锤不及换衣,还穿着副将的铠甲,匆匆行了礼就往城楼跑,身边紧跟着一个身形瘦小,包裹严实的卫兵。

城楼和小校场已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弓马步各路有序集结,马嘶声、口令声、擂鼓声、喊杀声、破空声交织,偶尔上空有箭羽跌落,大家忙而不乱,面色如常。

院门口,马三和韦嘉正在走绺儿,看到宁昊,松了口气。宁昊不进屋,在院中茫然踱步,接连打了几个脆生生的喷嚏,接过马三递上的茶润了润喉,听着外面一阵松一阵紧的杀伐声,忽然后背一寒,汗毛直竖。

为什么都是今天?今天冬至,龙虎榜大家拼尽全力,将军得力的副将丁纶离开,勇将石大锤被囚禁两日,鞭笞受伤,这都是巧合吗?还是鞑子埋的线?那个小寡妇,真如马三所言,是个千年狐狸精?她要是内鬼,杀了石大锤,岂不正中下怀?求什么情呢?海正昨晚欲言又止,又是什么意思?丁纶到底为什么走得这么匆忙?

宁昊一夜未眠。等到天明,秦朗风尘仆仆地回府。宁昊看到秦朗面颊上有道血痕,不深但是很长,似乎是被箭头划伤,心里一沉,抢上去查看。幸好血色正常,箭上没有喂毒。鞑子的弓箭宁昊研究过,基本都是硬弓,射程长,箭头粗,杀伤力大。不知道这次改良的宁家弓箭实战起来怎么样。宁昊心痒起来,坚持要跟秦朗上城楼验证新品效能。秦朗吃了两碗热汤面,拗不过宁昊,只好找一副盔甲给宁昊穿戴齐整,约定不可离开他身畔三尺。

宁昊第一次穿盔甲,觉得很不习惯,第一次看到城楼上挂着密密麻麻血淋淋的敌人首级,转头就吐了,早饭没吃,吐的是酸水和胆汁。秦朗拍抚着他的后背,想起初次见到宁昊,这个十五岁的半大后生一身重孝跪在兵部衙门外三天三夜,为他父亲鸣冤的时候,也是这样惨白的脸色、倔强的神情。那清秀的脸庞、哀恸的眼神,让他猛然忆起自己战死在战场上的弟弟、襁褓中夭折的独子,以及抑郁而终的老妻。

他付出了一切,他失去了一切,他又得到了什么呢?

那个人的王图霸业,大明盛世,真的需要自己吗?

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始终相信那个人可以力挽狂澜,拯救天下苍生,但,谁又来拯救他自己呢?

他本已绝望,本已心死,他每天拖着一副残躯苟延残喘,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外表威风八面,实则行尸走肉,直到,那个少年出现。

敌人夜里偷袭被发现后强攻未果,就退回关外不远处扎营驻守。宁昊终于没啥可吐的,躲在垛口后面用单筒镜瞭望,被密密麻麻的帐篷人马吓了一跳。没想到鞑子来了这么多,石河关的兵力他清楚,加上村勇不过三四百人,不及敌人的五分之一。

“没有请求支援吗?”宁昊问海正。海正把头盔摘了,头上冒着白汽,指挥兵士往关口城墙城门和水关的铁栅栏上泼水成冰。这个工程从后半夜鞑子撤退就开始了,关城外围已经结出一道冰壳,还在不断加厚中,宁昊暗赞,冰城光溜溜的很难攀爬。

“有啊,昨夜烽火为号,想必都知道了。将军也派人送信。最近的黄松峪关、彰作里关同时遇袭,难以分兵支援。南水峪关、北水峪关有小股鞑子骚扰,他们本来兵马就少也不指望。现在就等着总兵大人回信了。不过将军分析,这次鞑子不是小打小闹,而是联合众部大军压境。估计西路、北路也遇袭。总兵大人考虑的是整体布防,不会调兵支援咱们,否则就中了鞑子的圈套了。守城还得靠咱们,自力更生!”

宁昊佩服秦朗头脑清醒。他想,其实上面短期内不会增兵石河关还有一个理由:石河关是秦朗镇守,有秦朗在,石河关就是铜墙铁壁!

宁昊眼前一花,石大锤带着一队健硕的村勇,正把成筐的石块背上城楼,这附近山上到处是赭黄的石块,河底也是,难怪叫石河关。很多处城墙也不像古北口那边用烧砖,而是就地取材,用石块垒砌而成。宁昊叫住石大锤问:“背这么多石头干啥?这是加厚城墙吗?”

石大锤受刑的胳臂还有点不太得劲,看见宁昊行个礼:“回宁大人,将军让储备的。怕箭射光了,用石头砸!这边别的没有,石头有的是。”石大锤凑过来压低声音:“兵器库和粮库昨晚被人趁乱放火,损失不清楚,将军不让说。也不知道是哪个狗日的干的,逮住我剥了他的皮!”

宁昊心里咯噔一下子,又是担心又暗自庆幸前天他赶了一天路,押运着足足有半年配给量的弓弩箭羽前来石河关,还是最新制造的改良版,准头和射速都大大提高,更便捷轻巧,特别是对于臂力不足的人,比如病人和女人。

宁昊盯着石大锤身边那个低头搬石头的小兵,说:“石兄,这位是——”小兵晃了一下,手上石头落地,差点砸了自己的脚。石大锤忙不迭地查看小兵手脚,确认没受伤后把小兵包头的围巾打开,乐呵呵地指了一下宁昊说:“牡丹,是宁大人。咱们的恩人!”

宁昊看到了一张瓷白的脸,一双淡色琉璃般剔透的眼睛。牡丹低低说了一句:“谢谢宁大人,宁大人好人有好报。”石大锤就把围巾又给她围上了。

“你不用谢我,真正该谢的是将军。”宁昊扫了一眼,小兵牡丹又开始卖力地搬石头了,压低声音凑近石大锤说:“将军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赔给谁了?”

石大锤愤愤地说:“是牡丹那个表哥!他拿孩子威胁牡丹。牡丹有个女儿寄养在表哥那儿,表哥把孩子藏起来,逼着牡丹帮他害人。他拿了钱就跑没影了。牡丹都跟我说明白了,我帮她找女儿。”

宁昊现在只能盼望牡丹说的是真的。将军毕生那点可怜的积蓄算是打水漂了,大锤呀,要是这点钱能帮你得到个心上人,那也值啦。

牡丹看见宁昊下楼,咕哝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叫花子走了,小个子,不是小孩子。”可惜被喊号子的声浪压下去了,没人听到。

宁昊在城楼下面架起的几口臭气扑鼻的大柴锅前遇到了陈策。他被熏得眼泪直流,问已经不怎么流眼泪的陈策,锅里那是什么东西,怎么那么臭?陈策狡黠地笑笑,丹凤眼一挑:“石河村村民贡献的家传秘方——一种毒药。开锅了再熬半个时辰,涂到箭头上和其他兵刃上,沾上一点,保管皮开肉绽,让他一个开春也好不了!”

宁昊发现,他以前对于陈策是个面善心软之人的判定完全错误,真是人不可貌相。宁昊感觉头大如斗,眼前直冒金星,浑身疼,感冒加重了。

秦朗过来看宁昊脸色不对,一摸头吓了一跳,马上逼着宁昊回去休息,横眉立目地恐吓韦嘉,让他带话给马三,他爷儿俩要是看不住主子,就军法处置。

宁昊苦笑,何苦来?看破不说破,马三藏着掖着一定有他的苦衷。城外牛角号响起,鞑子又开始攻城了。面红耳赤的韦嘉扶着宁昊正要骑上栗子黄,龚大牙旁边牵着缰绳,“嗖”的一声,一支箭破空而来,正扎到马的脖颈要害处,栗子黄血流不止,撑不住倒地。龚大牙狂叫一声“我×你祖宗!”手足无措。栗子黄流泪嘶鸣,气息越来越弱。龚大牙咧开大嘴抱着栗子黄哭号起来。

秦朗骂了一声,一手挥剑格挡乱箭,一手推着宁昊的肩膀迅速后撤到安全区域。宁昊把贴身藏着的一支神机连同药筒塞给秦朗,秦朗瞪大了眼睛:“短筒神机?你从哪里搞到的?我只玩过一次总兵大人的,这边神机不多,还是长筒。你好好研究研究神机,没准你家弓箭以后——算了,打完这仗我再同你说,你想着给我装备个神机营!”

秦朗跑上一半台阶又下来,从胸前掏出个东西拍到宁昊手里:“归你啦!”说完,挤了挤眼,哈哈笑着跑上了城楼。锃亮的铠甲,跑动时相互碰击,发出或高亢或低沉的金属声响,秦朗的头盔在日光里闪闪发亮,大红战袍被风鼓起,宛若天神。

宁昊咬紧牙关也止不住浑身寒战,手里死死攥着那支秦朗亲手做的鹰骨骨笛,还带着秦朗的体温,以及慈悲丸独特的香气。

不知为什么,宁昊就流泪了,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秦朗。

公元1405年,大明帝国灾患频仍,但依然如红日东升,蒸蒸日上。

鞑靼人帖木儿去世,未与明军发生大规模交战即停止了东征,试图再次统一欧亚大陆的野心以失败告终。

朱棣开始计划迁都北平,并下决心平定北方。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永乐大典》即将付梓。

郑和率宝船开始了第一次下西洋的壮举。

一个伟大的时代,开启了。

而阅尽史书,将军籍籍无名,只能根据《平谷县志》《四镇三关志》《蓟州志》等零星记载和乡野传说,勉强拼凑出当年石河关之战的脉络,极为惨烈:

第一日,敌军两次强攻,守军死伤三十余人,前副将石大锤战死。

第二日,敌军三次强攻,守军死伤四十余人,副将陈策失左目。

第三日,敌军夜袭,守军死伤二十余人,村勇死伤十余人,马三、龚大牙殉职。

第四日,敌军三次进攻,守军死伤四十余人,村勇死伤十余人,宁昊接秦朗令,带韦嘉出城搬兵。

第五日,敌军两次进攻,守军死伤三十余人,牡丹战死。

第六日,秦朗改守为攻,率骑兵精锐突袭敌军,敌军不备,死伤数百。秦朗左臂刀伤见骨。断粮。

第七日,大雪。秦朗登上关前三丈高天然巨石,擂鼓助战。从天明到傍晚,击退敌军三次强攻。箭尽。秦朗回营吐血斗余,昏迷。

第八日,海正命人穿戴秦朗的盔甲战袍,继续擂鼓助战,敌军畏惧,不战而退。是夜,秦朗吐血而亡。海正秘不发丧。

第九日,小雪。休战。

第十日,宁昊、丁纶带彰作里关援军到,与海正合兵,一鼓作气,击溃敌军,退兵百里。

石河关之战,终以大明守军胜利告终。

五十年后,明将王杞统领此地,听说此事,甚为感佩,遂手书“将军石”三个大字,刻于秦朗擂鼓退敌的巨石之上。石河关,也改名为将军关,矗立在两峰之间,一转眼,已是六百多个寒暑过去了。

如今关城残破,只余城门一段。那十日血战,只剩下传说。

唯有将军关一带村民世代相传,月朗星稀之夜,倾耳于巨石之侧,你仍会听到鼓声,将军的鼓声。

此去经年,将军,别来无恙?

燕安,本名徐玲。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文学硕士。北京作协会员,北京老舍文学院骨干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发表短篇小说《北京北,南京南》《张大人与格桑花》等,出版长篇小说《遇见青春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