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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千世(节选)
来源:《小说林》2023年第2期 | 刘国欣  2023年03月21日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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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认识印筱卿,也许事情就不至于如此;可是想到不认识她,就突然觉得揪心。骆小千把头埋在枕头里,想着这一切该如何了结,似乎是突然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但又在预料之中,他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件事,也不想去思考这件事。

他们谈论“陈凡华”的病已经成为习惯,当然主要是骆小千在谈。“她又开始吃药”,“她半夜两点多又发作一次,都叫了救护车”,“叫她母亲来陪着她,我总得做事吧”……每次都是这样,连印筱卿也开始为陈凡华担心,她的生命像悬挂在风中的蛛丝,随时可能乘风而去。一个生病的女人总是令人同情的,她的丈夫经常记挂着她,说给谁都觉得这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毕竟,疾病也可以是一种资本,是一种正在进行的战争,至少此时是胜利的。很久了,陈凡华的疾病一直是骆小千的谈资,也是别人问候他的一种方式。一个生病的妻子总能引起旁人的好奇,这个故事可以一讲再讲,似乎讲完了,悲伤也就结束了,疾病也就消退了。人人都知道,骆小千爱着他的妻子,是个好丈夫,就连印筱卿也这样认为,她羡慕着这对夫妻,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们,一个端盘子的女孩子,能有什么资本,因此如果能这样爱着,也已经是不错,她的心无所求。骆小千确实是这样的丈夫,逢人都要说起妻子的现状的,倒不是诉苦,他只是习惯于表达一种对家庭的担忧,似乎夫妻之间的日益疏离,与陈凡华自小就得的哮喘病有极大的关系。不过明显看得出,他爱她,所以要逃离她,一个身体不健康的妻子似乎是一种病毒,必须跑出来呼吸健康的空气。然后呢?当然是再回去,扮演一个好父亲、好丈夫。连岳父岳母和妻妹小舅子都是体谅的,觉得骆小千是不错的人。

“新出的要求,必须晚上八点到家,否则她就会——”骆小千皱着眉毛说着,似乎心脏在抽痛。他说以后不能这样,两个人都要学会理智点儿,出人命总是不好的。他不说全部印筱卿也知道,过八点不回去,就会喘不上气来,昏过去,或者发癫……就会有生命危险。这个时间,陈凡华必须见到自己的丈夫,丈夫是一剂药,紧急救命丸。

和大多已婚男人相比,骆小千是不善于说妻子坏话的,他觉得那些说妻子坏话的男人简直太脏,不可以否定一个女人,这是一个男人基本的素养,给妻子体面,才可以让自己体面。他绝对不会让妻子当众出丑,下不来台,他知道妻子也不会让他当众出丑。“她才不是那种捉奸扯头发的人。”这是他对印筱卿说的,同时还补充这么一句,“如果那样,我们早就过不下去了。”从来都是如此,认识开始到现在,印筱卿都知道,骆小千是个体面的人,与他相关的一切都是体面的,比如她的这个气息奄奄的妻子,也是体面的,她生着体面的病,喘不上气来,需要丈夫每晚最迟八点回到家里。这一切多么浪漫。关于骆小千的一切都是浪漫的,都是体面的,有时印筱卿不由会产生嫉妒之感,她觉得自己努力去做一个体面的人,却从来无法体面起来,对一些人体面太需要耗费力气。不过,她在努力地走向体面,也正是因为努力地追求体面,才得到骆小千的欣赏,才有了两个人之间的交往。

印筱卿知道,骆小千与陈凡华是互相敬重的,他们是一对相互成就的夫妻,尤其是她成就他。是的,陈凡华理应得到骆小千的爱,理应和他一起享受他的荣誉和面子,理应在一切正规场合与他一起抛头露面,和他一起享受他的毕生业绩和无上光荣,理应听他用慷慨大度的手势加温柔的话语对别人介绍:“如果没有她的监督,就没有我。”他在各个视频或文字里都说过,人人都知道,骆小千的父亲死得早,骆小千母亲又嫁又生,陈凡华作为妻子更像是个母亲,她成就了骆小千。

也许,正因为如此,骆小千才连印筱卿也是不欺瞒的,要印筱卿知道,陈凡华是不可取代的,她是那样需要敬佩的女人,和大多女人不一样,懂得奉献而不是索取。印筱卿有时也猜想,这无非是骆小千的伎俩,男人的愧疚之语,或者是一种潜在的报复。毕竟,女人容易痴心妄想,而骆小千是个爱面子的人,一切都要理直气壮,因此才有这一番说辞,让她不要野心太多。印筱卿都觉得替骆小千为难,她又觉得解释不得,解释就是掩饰,还不如这样下去,总之这心骆小千是会知道的,她求得不多。如果是别人,男人这样挑衅,一个气喘吁吁的有妇之夫向着一个女人夸耀着自己的妻子,同时鄙视着其他那些靠着贬损自己妻子获得别的女人青睐的男人,他们真是下流。然而,这个人是骆小千就不一样了,她敬重他,敬重他就愿意去理解他,也就能理解,他说的如果让陈凡华知道自己背地里对她也是如此忠实有多好。

无论怎么说,骆小千的婚姻是幸福的,只是陈凡华生着病,这让夫妻生活总蒙着一种不健康的阴影。

眼下,骆小千与印筱卿来往已经三月有余,认识当然将近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也是危险的,越是危险越需要稳定,所以要建设好彼此的心理,这样才能进退有余左右有据。就目前来看,印筱卿懂事有余,她尊重他,同时也尊重他的妻子,而这,正是骆小千需要的。毕竟,这是他们俩人共同的事。如果骆小千在印筱卿面前连自己的妻子都不能提,他会觉得自己很失败,会感觉到整个生活有了障碍。以前的那些女人就不一样,她们会得寸进尺,但印筱卿不一样,所以想如果可以长久一点儿多好。在印筱卿面前,他还能做个就像在公众场合那样有头脑的体面的人,还能对她说说自己的老婆,这点骆小千感觉很好。他绝对不能让陈凡华有什么损失,在别的女人面前受辱,即使她不在跟前,这点儿尊严也要给她。他懂得这个道理,夫贵妻荣,反之也是亦然,妻子的身份即便是个牌位,也应该值得尊重,何况陈凡华还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这是三个小时以前的事情,那时候两个人对坐着,吃着印筱卿叫来的外卖,在印筱卿租来的房子里低低地说着这些。对于这种关系真是一筹莫展,分舍不得,在一起又有陈凡华,夜里总要回去的,但因为相爱,两个人还在艰难地维持着。印筱卿是个很体谅别人的女人,和其他女人不同,何况还有新鲜。骆小千本来不想说八点这个时刻的,他想说的是从今天早上开始他就决定不再来,永远不再来,但是他无法说出口。此刻,已经是一天中的第二次。三个小时前他离开这座房子,现在,又回到这里。也许以后永远不能来了,发生了一些事情,三角形失去平衡性,一些问题一劳永逸地被解决了,一些问题却刚刚展开,所有知道一点儿或者知道一切的人,将对他形成责难,即使没有人说什么,但是事情已经发生。

爱如何定义,一个人人到中年也未必下得了定义,骆小千问自己爱眼前这个人吗?如果不爱,为什么像受了地心引力的支配,在事情发生之后,仍然回到这里;如果爱,为什么感觉此刻像是一种告别。骆小千站在印筱卿租来的五楼房子的门口,几乎是机械般地伸出手敲门。

印筱卿不会知道他会又一次返回。当打开门看到他的时候,她觉得一切的绝望有了希望,似乎看到许久一筹莫展的问题有了出口。

他的手像发情的兽一样在她身上挪动,甚至等不及她关门,就把她横着推进房子。然而,等两个人坐在房间床上的时候,他又迅速地摆脱她,头埋进给他准备的枕头里。

女人是很容易获得的,骆小千一直有这能力,他懂得她们,从小就懂得,山村长大的经验让他知道如何察言观色,如何做小伏低。但是,一些女人才是珍品,才会是无价之宝。而另一些女人,她们会用男人对她们的爱阻挡你、牵制你。大多的女人都是这样,这副德行,她们太难以满足。一旦觉得男人有需于她们,她们就会温柔而又骄矜地一步步说出很多要求,无论是床上还是地下,她们的那些要求有时要花很多钱,有时则要花很多精力。骆小千在有点儿钱之后也不愿意为其他女人花很多钱的,因为他不想培养她们的胃口,何况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少钱。骆小千小时候承受过太多贫穷,父亲去世早,母亲带着他这个拖油瓶又嫁了一次,当然又生了,继子与合法婚生的亲子女的待遇在一个家庭的地位可想而知,唯一应该感谢的是,即使继父非常反对,母亲也坚持着供他读到大学,上大学后他贷款发展自己。没有人像他那样贫穷过,所以即使有钱,骆小千也还是审慎的,一直记得贫困那些年,看起来无所谓,可是曾经令他那么痛苦过,就像血液里缺血空气里缺氧嘴巴里缺食物一样,他对钱的饥渴存在于他的记忆里。一个人在成长的早期如果受过金钱的饥饿,不断在人群里掩饰自己的贫困,成为个人的一场旷日已久的战争,那就是他一辈子的贫困,无论他以后拥有多少,都补不上。此是旁话。骆小千知道,通往女人的道路不是一个男人为女人付出什么,而是让一个女人进行爱的投资,看女人付出什么。女人是愿意被驯服的,她们天生希望被拴着,被戒指拴着,项链拴着,耳环拴着,手镯拴着,脚链拴着,高跟鞋拴着……她们希望活在一种约束里,借以体现她们的存在。大多的女人都是如此。大多的女人又太贪婪了,她们要得太多,骆小千想给的太少。

所有的事情都必须为他的写作让路,陈凡华不像别的女人,因此婚姻坚持到现在。她实在太适合做妻子,有时候骆小千自己都觉得窃喜。写作如此神圣,他的写作更如此神圣,一定程度是因为陈凡华赋予的,她从来没有动摇过丈夫会成为一个伟大作家的信心,她的丈夫在她心中拥有的地位至高无上,一切,甚至包括爱情和婚姻,都可以牺牲的,无条件地供奉这个神坛,才能一辈子有所收获。

此外,骆小千是要感情的,他尊重自己的感情,也尊重其他女人的感情。因此,他不喜欢那样的身体关系,男人们在歌舞厅按摩店等地方鬼混到半夜,连别的女人的名字都叫不清,依靠着一点儿钱赢得交换。他不喜欢把钱花在这些地方,从来没有,一次都不会有。这是他给陈凡华的保证,也是他给自己的保证。他觉得这是不干净的,身体卫生是一个原因,主要是精神,动物一样,太恶心。人是需要有感情的,要有感情地去做一些事,这是他的原则,也是他立身的根本。确实如此,印筱卿也这样认为,那些靠着身体赚钱的女人根本不知道感情的重要性,她们的存在价值等同于钞票。也因为这点,骆小千是不喜欢给女人花钱的,他喜欢将所有的钱都交给陈凡华,对印筱卿也是这样说的,一个男人对妻子最好的保证,就是将所赚的钱都交给妻子。这也客观表明,骆小千是不在乎钱的,他愿意将钱全部交给女人;同时也表明,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往,骆小千是不会给女人花钱的,除了妻子,如果做了骆小千的妻子,则是有权花他的钱的。至于是不是因为吝啬于金钱的付出,则是另一回事。

印筱卿知道,也能接受,开始就说得明白,做不了妻子,那自然也就不可能花骆小千的钱。其实这不是接受问题,说这就有点儿俗。至少她知道如果连这事都向别人说,骆小千是会不高兴的。骆小千不喜欢谈钱,他更不喜欢女人和他谈钱。

2

骆小千离开印筱卿已经十二点,是夜里十二点,比预定的八点超过四个小时,是他自己拖延的,而不是印筱卿。本来说好八点离开,但是当骆小千穿好衣服说必须得回家,陈凡华在等他不然又得说一堆谎言的时候,印筱卿表现得很无奈,骆小千等着她哭出来,但她却尽量克制着自己。一直都是这样的,一个不提要求的女人往往得到的更多,关键这一天,还是印筱卿的生日,他是两个人欢爱过之后才听她说的,说感谢他居然今天来。他以前也问过她生日,但并没有记住,今日误打误撞,也没有什么准备,倒让印筱卿觉得感激,亲密的时候也极尽承欢,看得出是喜悦的,因此他才推迟又推迟。

看她那么开心,又不忍心早早离开,明明是穿了衣服的,又坐着开始吸烟,说是抽支烟再走。印筱卿巴巴地看着,看得让骆小千很难过,他知道这种现状得赶快结束。回到家里,陈凡华是悲伤愤怒的;在这里,印筱卿是既欢悦又哀伤的;眼下对自己,分明是踩高跷。也许,唯一的办法,就是永远不再来,不是八点回家,遵循一个要求或许诺,而是结束,彻底结束。他知道,若离开陈凡华,就像去撞婚姻的篱笆,自己也会头破血流的,更何况陈凡华离了他,很可能活不下去,这点他不是不明白。即使是一段真爱,让他成为杀人犯他也是不愿意的。然而,继续现在的生活,就要不断缝补谎言,进行夫妻之间一次又一次绝望却贴心的谈话——日子会好的,一切会回到日常生活的,没有什么绝对的情感,结发夫妻是可以白首的,总之会共享花圈与坟墓。骆小千在心里想,真他妈是诅咒。他懂得他不能摆脱陈凡华,婚姻的篱笆早就扎紧,谁都不可进来,这是夫妻要共同承担的义务,也是陈凡华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

不能不说,骆小千是感激陈凡华的,他想到她还觉得温暖,她曾经给他那么多,甚至今日的自信,包括名望和地位,都因她而来的,她给了他去战胜世界的勇气。

在认识陈凡华时,骆小千已经大学毕业并参加工作,但并不是个自信的人,骆小千知道,是陈凡华的爱情给了他自信,让他知道他也可以“攫取”这个世界,颜如玉与黄金屋,他也可以轻松获得。前面已经说了,骆小千有个极为凄惨的童年,父亲很早就去世,母亲改嫁,又生了一群孩子。母亲本来是可以不改嫁的,但就连家里的两间房子,都被叔伯收去,说是祖上的,明显是欺负孤儿寡母,又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如果不改嫁,生存也是问题。然而,嫁了也是一样,女人还是活在男人制下,但要强的母亲还是努力将他供到大学。骆小千感激母亲,他觉得母亲是个伟大的女人。考上大学后,一切才有所改变,寄人篱下的日子才变得有所尊严。骆小千对那些心怀叵测专门盼着他不好的亲戚颇有了解,甚至包括他继父,他为在自己儿女面前有个托辞,常常说两个亲生的子女不如这个继子吃得了苦,平步青云。继父的其他亲戚,也是如此,过年来家常常进行有意无意地闲聊,意思是骆小千正是因为经历了父亲小时候的苦头,才获得现在的好生活,考上大学。他们谈起他来都满面红光,似乎已经先于他替他确立了通往未来的宽阔大道。这些人不管有没有过恩情,都要他记住他们,因为他们的祝愿是好的,万人嘴里有福,他已经是个有福的人。就是这些人,他们认为几个家庭的失败养育着他,滋养他,他肯定会有一个远大的前程……一些时候,他们甚至觉得是骆小千就像火苗一样地剥夺了继父家坟头上的风水,让他的弟弟与妹妹没有能力考到大学。这些学业夭折者的悲惨景象更使骆小千充满发愤图强的决心,他暗自发誓,一定要竭尽全力保持胜利,以便让这些说风凉话的人彻底不敢再说风凉话。

骆小千爱他的母亲—— 一位大地上的农民,他以他有这样一位母亲而自豪,也为有这样一位母亲而伤悲,早在他小时候就开始。现在,母亲尽管去世多年,想到母亲还是有这感觉,苦难的母亲曾经给他太多的爱。她以她的肚皮而闻名,曾经前前后后生了十个孩子,活下来的却只有三个。骆小千常常觉得时代对他母亲这一代太亏,对自己这一代也亏,但最终后来有个补救,毕竟自己考上了大学。

认识陈凡华是偶然的,大学时候他偶然获得的一次全国性的大学生小说征文一等奖让骆小千名声大振,振到在另一个省城读书的陈凡华也听说了。后来在自己工作的县城见到陈凡华,喜欢文学的陈凡华得遇真人,两个人开始经常谈论文学,不久就谈起恋爱。说起来,也是这次获奖让他初步踏入文学圈,认识了一些只有在书本上才看到名字的作家、画家、演员等,认识了这些“名流”。领奖活动是在北京的一家有名的会堂举办的,接着还有几天到北戴河的度假旅游作为附赠。二十几岁比同届学生大两岁的骆小千一直都觉得自己只是因为贫穷才被耽误,并不笨,这次活动大大激发他的野心,名流们出场时候的景象震撼了他。他们从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小车里缓慢款款而出,等待着镜头拍摄,然后步履轻盈地穿过旋转大厅,走入楼梯,接着进入正堂,彼此开始潇洒又随意地攀谈(但看得出,非常严肃和深入)……他们的生活方式也是令人羡慕的,包括早上吃自助餐,他们优雅安静地小声交谈,害怕胆固醇增高,小心地剥掉蛋皮,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外面的蛋清。蛋黄则被扔掉,像一个小黄圆球一样被抛弃在小碟子或小碗里;吃水果也是一样的,他们小心地摄取,以颗或克计算,哪怕因此剩下很多,比如一个苹果只咬掉三四口,他们也绝不会多吃的。“每顿饭要吃绿叶子菜,要吃鱼肉蛋白,也要考虑摄入陆上动物的脂肪……”大家彼此交流着健康心得。骆小千是人生第一次如此摄入营养学课程的,他发誓他要成为这样的人,这样的作家,此后多年他一直这样努力着,努力把自己培养成一名有名誉和地位以及懂得规矩礼节的人。现在当然算是大器晚成,但毕竟也才五十多岁,以后有的是成长的机会,有的是时间享受生活。

陈凡华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在继续大学的写作,不能不说,是陈凡华培养了他,打造了他。妻贤夫祸少,他一直这么认为。

陈凡华不愿意接受社交,县里那份在政府办公室做秘书的工作辞掉之后,搬到省城来,她就没有找过任何正式的工作。陈凡华讨厌社交,她说在人堆里不好,一个人应该回到自己的世界。这当然有骆小千的暗示,本来嘛,县里的工作有很多应酬的场合,县城小,但外部世界广阔,道路四通八达,经常有省级市级的人来检查,年轻职员们不陪着,难道让四五十岁拖家带口的女人们去陪?刚参加工作的时候,陈凡华还是一个乐于交际的人,自从与骆小千结合,就不一样了。骆小千喜欢她在人群里的样子,腼腆害羞的大姑娘,不像别的那些女人,以为见识多了,说话没遮没拦。

他们是自由恋爱。见面,吃饭,谈论文学。他们是在饭局上认识的,多吃了几次,多谈了几次,就出了感情。因为名字里有个“华”字,所以骆小千就叫她“花儿”,他说她是一株安静的植物,要到自己的土地上来。于是,她就到了他的土地上扎了根,还没有领证就怀了孩子,接着就结了婚。骆小千说不用办婚礼,新人嘛,要自作主张,父母不能干涉。陈凡华的家人虽然不乐意,但女儿乐意就行,应该尊重她的主张。

时至今日,骆小千对陈凡华仍然充满感激。她给了他一个妻子的温柔,还给了他一个儿子,一个家。比起骆小千清贫的家庭来,陈凡华本来就有个可靠的家庭后方,无疑也分享给了骆小千,让骆小千减轻很多负担。

两个人,一个是农民家庭一个是工人家庭,九十年代,差距一目了然。他得时不时给家里一些钱。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单位,并没有多少钱,好在夏季单位发西瓜白糖,冬季发一些米面油,是可以带回家让母亲自豪一下的。陈凡华家是普通的工人家庭,父亲在铁道上工作,干着升放栅栏和监督行人不要越过黄线的体力工作。他算是国家工作人员,对子女而言,是个福利老人,不会有经济负担。考上大学的时候,家里的叔叔伯伯就和骆小千说过:“以后要娶城里人家的女儿,最好县长的女儿,这样才能有出息。”那时候《平凡的世界》正热播,年轻人都人手抄一本,年老的每天干活儿的时候在广播里都听见过,他们知道农村人也是可以有作为的,县长的女儿不是想不得,只要敢想就是可以的。上世纪九十年代,那是打拼的年代,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做,村里人鼓励骆小千要敢想敢干。陈凡华之前,骆小千谈过一个教授人家的女儿,他和陈凡华炫耀过,也对印筱卿提起过。这些辉煌的历史,他都是要说的,真挚而诚恳。他说虽然是教授家的女儿,但由于读了太多言情小说,每晚吃饭都得他陪着她。大学里嘛,有的是时间,但毕业那年面临着找工作,而且他又兼任一个社团的社长,需要到省城去参加活动。“结果,你猜怎样?”他对印筱卿说。印筱卿自然猜不来。“通往我们宿舍的路有一座长廊,两边植满树,顶层是爬山虎。大学校园嘛,仿佛就是给青年男女提供恋爱的地方,一切都朦胧。”骆小千这样铺排过,印筱卿现在还记得。印筱卿是个不喜欢铺陈的人,就要他快说结果。“我回宿舍必经过这个长廊,那天回来已经很晚,是夏天。我还没有走到长廊就听见她叫我,路灯下看她惨白的模样,觉得太可怕。我还没有抱住她,她就摔倒了……”骆小千中间还说了很多,最后才提到,他出去的这几天女朋友就没有吃过一口饭。“送到医院吊了三天氨基酸和葡萄糖,连她同城的父母都惊动来。就因为这件事我觉得不可再好下去,趁着毕业分了手,还闹腾过好一阵子,找到过单位来……”骆小千说真是同情这痴情的女人,那时候太年轻,就容易不吃不喝地给爱的人显摆,以证明在乎,确实是言情小说看多了,以为为一个人献上生命会赢得等同的爱,实际可能只让人躲得更远。“年轻女孩子,还是不懂得生活。”这是骆小千的原话。他就是要说给印筱卿听的,印筱卿知道,他的意思是他才不受女人要死要活的威胁。

骆小千结婚不久就明白,他是陈凡华的土壤,陈凡华依赖他才可以生存,因为很快,陈凡华就形成了对他的绝对依赖,绝对服从。一个读过大学的女人对丈夫绝对服从,也是新鲜的,这可以增加男人的自信。要知道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大学生还很少。前些年不得不说是幸福的,夫唱妇随,一切都好,等到他明白这是一件不幸甚至会危及到生命安全的时候,已经无可脱身。甚至骆小千有时会陷入那样的怀疑,当时为了成全他在省城有更好的发展,妻子辞职与他双宿双飞,带儿子一起,也许正合她意,永远不必再对着人群经常说话,躲在家庭的城堡里就是躲在天堂。她是信任他的,所以他一直被这份信任感动,但一个女人完全在一个男人的身上安身立命,即使是以夫妻的名义,也还是让人觉得厌烦和无力。因此,这些年,在走出经济的困境之后,他开始不断地逃避家庭,经常时不时走出家门。他需要听众,需要集体活动的刺激,需要一种无拘无束。也许,这是一种中年人的新陈代谢,过几年就好,骆小千靠着这样的话语安慰自己。

近些年,因为陈凡华的病,他往外面跑的机会越来越少,但想跑出去溜达的心思却越来越强烈。有一些活动还是不得不参加的,这是他对陈凡华解释的。他没有解释他也喜欢高谈阔论,也喜欢有听众,他解释的是一个家庭的经济决定上层建筑,而他是那个既得照顾下层又得建设上层的人。他说他不光需要用文字驾驭千军万马,编织故事,他更需要在人群里制造香水效应,不断做报告,向着人群展开攻击挑衅或者温柔抚慰,这样才能让读者记得自己,这样也才能获得更多的报酬。

陈凡华本来就是一个夫唱妇随的女人,只要他不离开她,一切都是可以的。他早就做过保证,没有人会妨碍他对她的绝对感情,这种感情是从少年夫妻一路走过来的,理所当然不该更换。陈凡华起初是认可的,但是,却越来越需要吃下更多的药物,脱发和尿频也越来越严重,医生说这是哮喘的伴随疾病,都是可以缓解的,但要保持心情放松。随着陈凡华吃下越来越多的药物,她也越来越容易动气,夜里两人相眠的时候,她不是没有和他道歉般地说过:“应该就几年,更年期综合征。”她的生理期有时好几个月不来,有时又一来半月一月,这也是要吃药的,因此骆小千说自己更应该出去。家里常年弥漫着一种不健康的中药味道,到别人家里似乎身上还随时闻得见,可生病是正常的,骆小千也理解,他理解陈凡华的病,也就要陈凡华理解他要出去的渴望,出门才有活路,才会有更多钱。

陈凡华有个让人羡慕的家庭。陈凡华的父亲初次与他坐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他明显可以感觉得到来自这个家庭的压力。这个铁路工作者,培养了三个大学生。陈凡华最大,因为懂事,大学读师范院校,毕业教了两年书,接着因为材料写得好,被县长看上,转行做了县政府办的秘书;小舅子毕业于医科大学,在骆小千与他姐结婚的时候,他已经是省城那家最大医院的主治医生,眼看着事业蒸蒸日上;至于陈凡华的小妹,一表人才,航空公司工作人员,到哪里都能在机舱上给家人预留个好座位……陈凡华带骆小千到自己家第一次喝酒的时候,骆小千确实觉得高攀了。那时候他们都还住在老家县城那条街上,骆小千住的是单位分的房子,陈凡华则是住自己家的房子。陈凡华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很能说话的老人,那时候其实也不算老,快六十岁,铁路上当着个小领导,在县城里也算是说一不二的人物。骆小千不是没有下过一番苦心的,让这样一个人物将自己的女儿心甘情愿嫁给一个大山里出来只有一份工作而没有一点儿存款的人,是需要勇气的。这中间陈凡华肯定通过自己的母亲说了不少好话,但后来这么多年骆小千也知道,他们更多是因为在乎陈凡华才同意的,他们怕她从小的哮喘因为受了气再次发作,所以尽力顺着她,即使内心十分不同意这门婚事,但还是为他们准备了新婚的被褥等必要嫁妆。那时候骆小千就知道,岳父是一个容易给人压力的人,使他迫切地想做出什么成绩以博取他的欢心和认可。在他的村里人和母亲看来,考上大学并且大学毕业能分配到一个国家单位就已经是万幸,找一个同样是国家单位的人结婚更是令人嫉妒,他的那些在村子里的堂兄弟不能不说是嫉妒他的,他们倒也不是嫉妒他的职业和老婆,因为这些都是凭他的本事得到的,他们嫉妒的是他的运气,居然娶了这么一个能帮扶他的妻子,他们觉得他前途无量。就因为这些,他一直想证明给他们看,他都觉得要不断发展证明自己。

那些年他对自己常常说的话就是忍耐,他觉得自己在天是一只鹰,在地是一匹马,而且他属相为马,无论是一匹马还是一只鹰都必须等待,然后爆发。

生活得练平衡术,骆小千知道,结婚时候不是没有平衡过陈凡华的家庭,爱情是一回事,结婚是另一回事。二十多岁,更多是身体的呐喊,如果说有多爱谁,根本谈不上。他知道,若想步步高升,非得采取一些谋划和手段,结婚是其中一种,必须是双职工。否则,即使再爱一个女人,也很容易在无职业的妻子和孩子的拖累之下落到生活的地平线上,他那些找了乡村漂亮温柔的女孩子的同学们就是如此,在自己二十七岁结婚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或两个孩子的父亲,吭哧吭哧地在生活的地平线上拉着犁铧。眼看着以后几十年也就那样,小县城里过尽一生,除非有个突然的转机。否则,靠那点儿固定的工资养着一家三四口还带着农村的那些穷亲戚,没有指望。骆小千比谁都清楚,如何平衡一个家庭蕴藏的能量,如何不让平庸的生活将自己拖垮。

陈凡华是理解他的心思的,她用一个女人的善良体谅着他,因为她爱他。陈凡华身材苗条,或者可以说瘦长。温柔善良,虽然出身于铁路工人的家庭,却并不世俗,考上大学,没有靠父亲的靠山做安排,分配到县中学当教师,后来到县政府办做秘书,接着成了他的妻子。她用各种尊重和体贴表明,她是有理由同他结婚的,他值得这样。他何曾没有欢欣过,觉得自己娶对了人。

那些年,他们夫妻俩人肩并肩牙咬牙地往前冲,相信靠着彼此的加持可以出人头地。小县城的人都知道,即使他们双双前后隔一年辞职到省城发展了之后还经常说起,这一对夫妻就像百米冲刺的运动员,双双一起在跑道上往前奔,互相鼓励彼此加冕。在县城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将其他那些夫妇远远甩在跑道后面。尽管他们俩一起在跑,但是并不互相妨碍,人人都觉得这是奇迹,夫妻居然可以做成那样,妻不是夫的后腿,夫也不拉妻的前腿,他们就像一个人,只有两条腿,跑在生活的跑道上。也因为这样,当多年之后,骆小千的盛名从省城远远地传来,县里村里的人都说那时候就有这迹象,这是一对不寻常的夫妻,他们可以在一起做成一切。在公共的社交场合,他们也往往不谋而合能同时说一桩事,同时赞美一件事物,会竭力维护彼此的荣誉和面子,不管别人是尴尬还是羡慕,他们反正总要说下去,耳朵对耳朵窃窃私语下去,像一对总在热恋的情侣。太多人羡慕着他们,伉俪情深,报纸上都是如此描绘他们的。

县里的人只知道他们成功了,不会想到他们现在还在奔跑,这场夫妻之间的运动从来没有停止。对于骆小千来说,陈凡华是妻子也是母亲,她指点着丈夫保持对人群的警惕,不要砸进人堆里把自己砸死,她同时训练他继续提高自己在世生存的本领,要谦逊,如果做不到,至少要做到假装谦逊。铁路人家的女儿,知道分秒和分寸对于生命的重要性,她时时教育着他,这无疑是爱他的。她在师范学校学过心理学,工作的时候也自考过心理咨询师,她认为这门功课指点得了她的婚姻,给了她很多实在的好处。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都没有浪费,一切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不工作的这些年,她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书不断攀爬,自己也不知道看了多少本书。情欲和酗酒为她鄙视,这是许多作家的嗜好,但她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真正伟大的作家,应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就是这样训练他的,直到把他训练为一个白日写作就像白日上班的作家,笔下的字句如同河流,汩汩流出。她作为他的文字的检验者,会不时给他提出一些出彩的建议或要求。

骆小千喜欢夫唱妇随,人人知道,他背后有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幽默而有才华,时时给着他灵感。他相信,独木不成桥,必须将日常生活成神话,而神仙眷侣就是其中的一种,妻子一定是个合谋者,何况,夫妻感情本身就不错,他愿意在人前打造这样的形象,他仰仗于一个女人而成功,这是那句名言的验证:“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站着一个伟大的女人。”

作为男人,骆小千知道,要给陈凡华面子,这是夫妻两人多年经营的结果,必须这样。他知道他才不是那样的男人,那些发迹就抛弃妻子的男人。他知道他不是负义的人,“结发夫妻,恩爱不离”,这是他写给陈凡华的字,每年领结婚证的日子都会写一次,郑重其事。他需要她,证明他。

陈凡华是他一路顺利升级的身份证,是他的吉祥物,是他飞黄腾达的明证,向上爬并且爬得成功的明证。如果不是陈凡华,骆小千知道,自己可能只是县里宣传部门的一条喇叭狗,还在写着各种资料,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她是他的妻子,理应获得他的尊重。婚姻的实体是房子和妻子以及孩子,他把她放在那间处于二环路的房子里,地铁可以直达。一切他的荣耀她都可以享受,这是他的时代,也是她的时代。新生活在好几年前就开始了,那时候他获得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肯定,拿了几个大奖,经常被邀请出席各种活动。在各种场合里,他都是要直接或间接展示一下自己美满的家庭生活的,可以说,无论人前还是人后,骆小千对陈凡华百般柔情,他自身有时都觉得感动——糟糠之妻不下堂。

女人是伟大的。在他一本又一本的书里,他这样写着。后面一句是:妻子是更伟大的。这些正是他为了自己和家庭的美满做的种种表示,以便证明他们共同生活确实是单纯靠着爱情。他这样做当然也是一种证明,除了向妻子,也是向其他的女人,那些躲在角落里觊觎他或者他觊觎的雌性蟑螂,谁也不会获得这种赞美,没有一个,所有的一切都必须为陈凡华让路。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陈凡华越来越不愿意出现在人群里,在人群里,夫妻俩本来是光彩夺目受人尊重的,但陈凡华会在突然之间发病,喘不上气来,最主要的是,她的脸部会时不时进行不由自主地抽搐,神经官能症,也是由哮喘引起的。人群里,骆小千得随时待在陈凡华身边,否则,只要她陷入一种短暂的紧张情绪,那种被什么揪住神经的表情就会表现在她脸上。她左脸上的颤动有时连自己都感觉不到,但旁观者会觉得心惊,尤其可能吓到小孩子。这种情况是骆小千偶然发现的,病情越来越重,他比谁都清楚。

那次是一个正式的场合,忽然之间陈凡华就陷入那样的窘态,左脸抽搐着说不出话,她假装吸鼻子用纸巾挡住了面孔。骆小千就在身边。他是突然感觉到她翘起的左半边脸的,准确说是左边的半张嘴,随着神经的抽动跟着翘起来……那凸起的一块儿似乎不能受主人的控制,有了自己的意志,像个红虫一样要爬到眼角去。陈凡华假装咳嗽着,用手挡着一面,而这凸起的一面则完全落在丈夫的眼里。骆小千不知道是如何承受这几分钟或者几秒的。他生怕别人也看到自己看到的这一幕。骆小千知道,如果一些好奇的人不小心拍下来传到网上,这一定是妻子无法承受的,她会恨不得因此死掉。陈凡华是一个要面子的人,怎样都要体面的,体面是一种尊严,一个人毕生的追求就是尽可能让自己体面,这是一种外在形式,却同时也是内在要求。他知道。不过,很快,离开众人所在的厅堂的时候,她脸上那抽搐的部位就恢复了,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后来有那么几次,都是突然发作的,陈凡华的脸会一下子失去平衡,左嘴唇朝脸颊上部倾覆,似乎要爬到眼睛那里去。

骆小千不是没有担心的,他们也看医生也检查也吃药,进的是陈凡华弟弟陈凡中的医院,也就是省城那家最好的医院,他虽在颅脑科,但他认识医院里神经科的医生。一切片子都展示了一种健康,给出的建议就是要多休息,注意从饮食、心情和休息上调节。没有办法,只有去看中医。西医拍片,中医治疗,长期以来如此。药物似乎是一种安慰,不吃就会发病,吃着却只能减轻,无法根治,因为停了药又会有新一次轮回。

忍耐些。骆小千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他知道婚姻生活已经不能使他满足,何况又有了印筱卿,但陈凡华这种情况,他不愿意自己充当杀人凶手,一个不爱护生病的妻子的男人,是不配拥有幸福的,他暗暗地这样认为。然而,生命又像在悬崖上行走,要的就是这种危险的愉悦,这种冒犯和越轨,想到这一点,他又觉得应该追求本心的自在。有时候,他把自己对印筱卿的感情归于一种生理上的冲动,而对妻子,才是精神上的,崇高而圣洁,不容亵渎。他也知道,这种生理需求让他太过不幸。精神忠于妻子,因此每天无论多迟还会回家,但生理忠实于印筱卿,所以每天有离家出走的冲动,一想到这点,骆小千就觉得做男人太难了。他觉得诚实这个词是个畸形的词,撒谎反倒有着某种真实性,是个需要被重新定义的词。因为,客观而言,对于陈凡华来说,骆小千知道,必须用谎言上供,才能给得起她想要的幸福,某种程度当然也是给得起自己幸福。欺人又自欺,却可以达成一种形式上的完整,这真是荒谬。一切分界的事物人们都在暗里跨界,而跨界是有后果产生的。多少人在等待那个后果?坐在出租车上急于往家里奔驰的骆小千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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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小说林》2023年第2期)

刘国欣,陕北某村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北京大学访问学者。著有小说集《供词》《城客》《夜茫茫》,散文随笔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作品散见于《钟山》《花城》《清明》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