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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3年第2期|草白:暗潮涌动
来源:《文学港》2023年第2期 | 草白  2023年03月21日08:25

那个老人杵在巨幕显示屏前,要是此刻有人冒冒失失地冲撞过来,准能将他撂倒在地。花白脑袋,深红格子衬衫的下摆松垮地塞进黑色棉布裤里,脖子下面那块骨头奇异地凸起,像驮着只鼓鼓囊囊的行李袋。左手臂蜷曲呈四十五度角,拎一只深紫色无纺布购物袋,每隔一阵,他不得不伸手轻拍后背或腰部,以稳住那摇摇晃晃的身体。

邱振杰无意中瞥了那老人一眼,又埋头与手机里的人热聊起来。

候车大厅除了不时响起开始检票的广播声,并没有太过喧杂的噪声,人群静默着,或自动压低声音。

半小时后,邱振杰登上火车,落座不久便听见一个带喘气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抬头望去,居然是候车大厅里那老人——手里捏着车票好像在等待检票通过。他指了指对面靠窗的位置,老人非但没有就势坐下,还轻声念起车票上的座位号。他不情愿地起身,将屁股挪到对面空位上,那里也靠窗,可他总觉得哪里不舒服。

年初以来,每遇烦心事,他都想跳上火车一走了之。前些天,他们叫来很多老人到宾馆开会,推销一种叫“天益龙”的保健品,既有用的,也有吃的,一下子赚了不少钱。举报电话先是打到工商局,后来连公安局的人也知道了……他们决定出门躲几天。同事小汤已提前回了老家,让他也小心点,最好别用真实身份入住酒店。

他丢开手机,去拉遮光帘,无意中瞥了对面老人一眼,后者正在一个皱巴巴、好似被水浸湿过又晒干的小本子上一笔一划写着什么。他伸长脖子,瞥了一眼,随即把目光收回。老人停下笔,将口袋里的车票、景点门票一股脑儿掏出来放在小搁板上。他有点儿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行动迟缓的老人居然是出来旅行的,这么老了还到处跑,就不怕出事?他自己从没有正儿八经地旅行过,每到一个地方,心情好、赚到钱时也会到处转转,但对那些要收门票的景点实在提不起劲儿。

老人告诉他这一趟是去海宁观潮,等看完潮水,就回去。

“海宁潮……”邱振杰艰难地将这几个字与某种画面联系在一起,那是他读书时语文课本上的插图,它们像一条扭动的黄色的巨龙——让他想起童年家门口发生的特大洪水,把牛羊牲畜一股脑儿掳走,留下绝望的农妇站在溪边嚎啕大哭。“看潮很危险的吧,人挤人,还有可能被潮水卷走……”他本人对这种事情不仅毫无兴趣,还觉得非常无聊。

“一点也不危险。二十几年前,我就在加拿大芬迪湾看过潮水,很壮观很难忘……”老人说着说着就聊开了。他心头一震,这个人居然去过加拿大,居然坐过飞机,可他连飞机也没坐过,更不用说什么加拿大了。他忽然有些忿忿不平,还有些伤感。

如果不是遭人举报,这会儿肯定还在宾馆开会,对着兴奋的老年顾客讲述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产品疗效,说得多了、顺溜了,连自己也信了。

同事们自嘲是老人们的克星,谁遇到他们,谁倒霉,但还没有见过眼前这样的——那么老了还出门旅行,那个深紫色购物袋不知是从哪里免费拿的,连垃圾桶里都能翻找出比它更好的……他还是无法把老人与那个去过加拿大的人联系在一起。不会是在吹牛吧?可如果没去过,又怎么知道那个叫芬迪湾的地方,还有海浪的高度。刚才,邱振杰偷偷百度了一下,真有这么一个地方,老人并没有骗他。

火车停在一座荒凉的站台上,好久不见上车的人,问列车员,说是为了给另一列火车让路。果然,没过多久,一列白色“子弹头”呼啸而来,待擦肩而过后,自己乘坐的这列才慢腾腾地挪动步子,甚至比先前更慢了。

他实在搞不明白老人怎么会坐这种火车,既然是出来旅行的,怎么说也得坐个“子弹头”吧,又快又舒服。他老了绝不亏待自己。到时候,他会有退休金(他交的是灵活就业人员的那种),即使什么不干也能拿到钱。他羡慕那些有退休金的人,每天吃吃喝喝,天上还会掉钱来。

来宾馆开会的都是有退休金的,有些甚至每月上万元,一旦听说对身体有好处,连航天员也在用……掏起钱来眼睛也不眨一下。他们研究过其中的“战术”,如何将一件东西成功推销出去,重要的是团队合作,单打独斗很难。但也不代表没有成功的可能性,他如此想道。

环顾左右,车厢里至少有一半空位。过道那边,他的斜对面坐着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正低头玩着手机。男孩的对过是一位穿黑衣服的女孩,不是学生就是刚从学校里出来,戴着口罩、耳机,在平板电脑上刷剧。这里并没有干扰他工作的人,他放心了。

“我一眼就看出您老见多识广,肯定去过很多地方。”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酝酿”半天居然脱口而出一句电影台词。他真是入魔怔了,一旦遇到某种“情况”,各种搭讪桥段立即在脑海里争相涌现。他们这类人无一例外都有一副好嗓子,温和亲切,能让人逐渐去掉防备之心。先是漫无目的地闲聊,了解对方基本情况后,再慢慢聚焦、切入正题,循序渐进,全程不急不躁。

老人似乎怔了怔,随即,一种意想不到的惊喜从他的眼神里漫溢出来。火车一路奔驰,那些地名也从他嘴里谨慎而不失尊严地一点点跑出来,黄山、张家界、乐山大佛、云冈石窟、九寨沟,“最难忘的是去尼泊尔那次,山雾太大,差点儿跌到谷底,幸好被一丛灌木绊住,捡回一条命,太险了……”

“想不到您连珠峰也去过,那可是专业人士光顾的地方,世界屋脊啊,厉害的!”他夸张地竖起大拇指,露出一脸艳羡的表情,“居然连一点儿‘高反’都没有,我很多朋友恶心呕吐得撑不下去,要去挂‘点滴’。我本人只去过一次九寨沟,到黄龙那里就觉得喘不过气来,真是没用。”什么九寨沟、黄龙,全是瞎扯的,根本没去过,只在刷短视频的时候刷到过。

“没有,没有,那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老人摆摆手,一副并不愿提及的表情。

那个念头第一次从邱振杰的脑海里闪现,他要探探这个老人的底细,经常在网上看到这类新闻,说那些买豪宅的人穿着、打扮跟农民工差不多,所谓人不可貌相,这个老人不会也是个深藏不露的富翁吧?不然,他怎么能满世界跑,还去过什么加拿大、尼泊尔……这些地名,他听着都觉得很洋气、很高级。

“您退休前的单位一定很好吧?肯定是个重要部门。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觑着老人,等着他的反应。他羡慕来听讲座的老人年轻时就能获得一个好职位,到老了,钱多得花不完。每次,他总为自己辩解,从那些人的手里弄一点点钱过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哦,没有的事,普通职业,就是在一个单位里做……一点事情。”说那些话时老人始终凝望着窗外奔跑的树影,好像那里有他所说的一切。

大概是某类特殊的、需要保密的职业,不用说肯定是体制内的……这正好证实了他的猜测。眼前此人就是那类自己永远也成不了的人。每当这么想时,一个声音也随之挣脱出来:或许,并不是这样的!老人的样子实在不像个有钱人,他的衣着装扮并没有飘荡出任何与金钱有关的气息,球鞋脏得看不出本色,折了几折的裤脚管因常年拖在地上早就破损不堪,除了那件深红格子衬衫隐隐透露出某种暧昧不明的信息。

“不要放弃任何可能性!”“要在看似没有商机的地方寻找商机!”他想起同事小汤写在笔记本上的话,忽然来了斗志。可没有任何帮手实在很难。在他的行李袋里还有“天益龙”全套产品,包括护膝、护腰、记忆枕头等。刚才,那老人说,膝盖不好,半月板磨损得厉害,会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

“或许可以跟他推销这个,试试看吧。”他心里想道。

“你知道王勇峰吗?”他抖了抖精神,说起短视频里刷到的那个登山健将,说他在珠峰顶上8700米处被冰壁挂住,最后靠营地里几个残留的氧气瓶活下来。

“就是那个被截去了三个脚趾的登山家?”老人问道。

“对,就是他,连他也在用我们的‘天益龙’牌护膝,他的队友们也在用。中国登山队的人都觉得这个非常有用。”他为自己果断切入话题而得意,“先说清楚啊,我可不是跟你推销产品。我们的产品销路不愁的。你想想看,连王勇峰这样的人都在用。”当第二次提到这个登山家的名字……他开始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这个护膝自带理疗、按摩作用,还能热敷。它的V字加压带、膝盖开孔等核心技术来自德国。”这方面知识他可是烂熟于心,张口就来。

老人拿起那样东西研究起来,又在自己的膝盖上比了比,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他暗自窃喜:“你试试呀,拆开来试试。”

“这东西看上去真不错。”老人感叹道,却不动手去拆。

“没事的,你拆开来试试嘛。免费的,不要紧的呀。”他有些着急,却不得不忍住。

“嗯。”老人又看了看,但没有拆,也没问价格。

他还是说:“没事的,你拆开来看看。”正想着等会儿报个什么价格给他,多少合适呢——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老人已将那东西递还给他。

“还有别的呢,要不要再看看别的?”说着,他快速拿出一款新货,好像要一鼓作气才能成功。纳米材料的枕头,能按摩天柱穴、风池穴、哑门穴倒是真的,但治疗失眠症的疗效却不一定。——他当然不会这么说。

老人再次感到惊讶:“还有这么好的东西啊,真的有效吗?”好像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稀罕死了。

“当然有效啊,无效可随时退款。”每次他都这么说,条件反射似的。等他们发现无效时,他早已逃之夭夭。打一枪换个地方是他们的工作策略且屡试不爽。可能,他颇有这方面的天赋,很多年前,第一次做那种事便获得成功。一个年轻女人从邮局里出来,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他迎上去谎称钱包丢了,需要购买车票回家。没想到,女人二话不说便从随身口袋里掏出纸币递给他。他要对方留下地址电话,只是借,日后定当归还。他这么说时,好像这是真的。年轻女人瞥了他一眼,那个眼神让他终生难忘。她并不相信他,但还是工工整整地写下地址递给他,他转眼就将它丢进垃圾桶,好似丢掉一条咬人的蛇。如果换成另一个人,一个男人或一个意气风发的女强人,大概不会这样。并非他对骗人这件事感到羞愧,如果面临生存考验,还是会这么做。

此刻,回想那女人的眼神,他不由手指蜷曲握紧,多年前的受辱感又回来了。

老人抱着那枕头反复打量着,还放在脑后试了又试,却始终没有询问价格。显然,老人困于失眠症,却犹豫不决。是担心被骗吗?

不行,他要想办法从老人口袋里掏出钱来,相信他是个有钱人,是他的猎物,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斜对面那男孩和女孩都戴上了耳塞,根本没往这里看一眼。他前后四顾,也没人东张西望,好像所有人被各自的座位绑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讲起失眠的危害来,他滔滔不绝。轻者影响免疫系统,重者引发心脏病、糖尿病、癌症。当播音员般甜美、动人的嗓音说出那些可怕的话,不得不让人严阵以待、肃然起敬。

“我再看看吧。”老人嘀咕着,好似自言自语。

有时候,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判断,这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穷人,什么都没有。可他还是不甘心,这个人去过那么多地方,还坐过飞机,怎么可能是个穷人?

“这东西没多少钱,很便宜的。”他打算报一个最低价。他可不是什么慈善家,不能亏本是底线。

“要多少呢?”老人抬头望着他,眼神中燃起希望,好似困境中的人获得解救的信号。

他的目标客户绝不是这样的!他们只会在听说产品疗效时才双眼放光!他暗中咒骂了声,快速报出一个数字,在原先的价格上又往下压了压。心里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果然,老人摇摇头,把东西还到他手里,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他收回前倾的身体,颓然坐进椅凳里,心里懊恼得只想骂人,他妈的,白白浪费时间!就在那一刻,沉寂已久的手机忽然叮了一声,他抓过来看,是当地移动公司发来的短信,海宁快到了,这是一座充满活力的小城,是全国百强县之一,也是走南闯北之人的淘金之地,正欢迎他的到来。

他决定中途下车,不回老家了。可要是那样的话,他就要拿身份证入住。小汤说得没错,那种新闻时不时会跳出来,某某犯罪分子以免费体检、保健养生等为诱饵,哄骗老人高价购买所谓保健品被抓,不能不防着点。

事后,他认为自己的建议无可挑剔,也是实情。由于观潮客从四面八方涌来,小城的接待能力已超负荷,并无多余房间。而他早在一个礼拜前就已订下,还是标间。他可以让出一张床,与其共用一个房间,这样两人都省钱了。

“只是条件差点,隔音效果不太好,床单上可能有霉味,毕竟价格便宜啊。反正只是夜里睡个觉,不需要那么讲究是不是?”那时候,他已经认定这个人根本没钱,他只想借用一下对方的身份证而已。

老人想也没想,摇头,“不行,我不能和别人合睡一个房间。年纪大了,睡得浅,呼噜声又响,怕吵着别人。”老人表情严肃地解释一通。“可真的没有房间了啊。即使有,也是套房,几千块,很贵的。”他不死心,一再说明,老人还是摇头。再说下去,就要让人起疑了。他不得不住了口。

他想着要不要铤而走险,或临时去办个假证,可在海宁人地生疏,去哪里找这种渠道?

临下车了,不知是刚才那番拒绝的话让老人不安,还是因为旅途将尽需要找人聊一聊,老人居然主动凑过来,“你住在哪个旅店啊?我想着要是实在找不到地方……”他把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人听见。

他面无表情地抓过那个皱巴巴的本子,把旅店名字写在上面,同时还有自己的手机号。犹豫片刻后,他在旁边写上姓氏:邱,又写名字:振杰。写完后,还歪着头“欣赏”了几秒钟,“杰”下面的四点水可真是漂亮,他曾花很长时间练习签名,没想到在这里用上了。

他们在出站口分开,他准备打车到处转转,踩个点,如果下次来这里搞活动就方便多了。该选择哪个片区、布局哪个酒店都是大有讲究的。酒店一定要高级,这点小钱不能省,越高级越能显示公司实力,也更容易让人信服。另外,送给老人的礼品也要精挑细选,不能是廉价货,服务方面更要细致入微,比亲人还亲。

黄昏的时候,他来到一个老年人出入的公园,到处是跳广场舞的男男女女,熟悉而亲切的面容让他兴奋不已,好似进入工作现场。在他眼里,老人只分两种:有钱的与没钱的。只需看上几眼,他就能快速作出判断,一般都差不离。他们千方百计邀请那些人来宾馆开会,每天电话问候、上门送请柬,并施以小恩小惠。只要肯来就有机会。他们向目标客户热烈地允诺那根本不存在的健康,说到动情处双方热泪盈眶。只有一次,在那个沿海小城,他们说服一个面色苍白的老人买下全部产品,后来得知那人是癌症晚期病人,就惊慌失措地跑掉了。

他拍下公园里的人群照发给同事小汤,“怎么样?下次咱们把分会场搬到这里来?”小汤回了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让他做个专项调研,重点关注此地有没有同行。

那天晚上,他怀着踩点成功的喜悦,躺在旅店床上看电视购物,有人正在推销一款新型电动牙刷,美国进口软毛、低噪声、续航时间长。总之,只有优点,没有缺点。推销者是个圆脸、短发、吊梢眼的年轻女性,深色西装裙显得格外干练。他暗暗研究那女人的说话技巧,电视推销可比现场难多了,观众随时可能关闭电视机。手机响时,他还以为是骚扰电话,随手一划就挂断了,直到第二次、第三次不依不饶地响下去。

“你是邱振杰吗?我这里是派出所,请马上过来一趟。”他一阵哆嗦,完了完了,他们到底还是找上门了。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当走到酒店楼下发现还穿着室内拖鞋,但懒得上去换了。

一路上,他想着最坏的结果,被关在黑屋子里,长长的镣铐拖在地上,啃冷馒头,被人揍得满地找牙。电影里的场景潮水般袭来。他坐在车里,手脚冰冷,无法动弹。直到进入那个房间,在穿制服的人后面见到缩在角落里的老人,深红格子衬衫,皱巴巴的脸,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那一刻,他面红耳赤,四肢颤抖,竭力掩饰住内心的狂喜,什么事情也没有,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警察巡逻时发现立交桥下的老人,问他家住何地,家人电话多少,他什么都不说。人脸识别又扫不出,根本没这个人。他们要将他送到救助站,他却死抱着路边的树怎么也不愿上车。最后,抖抖索索地摸出那个小本子。

“你们什么关系?”警察问他。

“朋友。”他马上说,“我可以把他送回家。”

“什么朋友,哪里认识的?”

他又不能说是火车上认识的,“我和他儿子是朋友,知道他家住在哪儿。”他灵机一动撒了个谎。

警察看着老人,好像在验证他的话是否正确,老人点点头,拿起紫色无纺布购物袋往门外走去。他签了字,抢过老人手中的东西,两人一路疾走,从派出所所在的小路,一直走到灯火通明的步行街上。他们在路边椅凳上坐下,老人呼哧呼哧喘着气,他也累得直不起腰,就像两个逃离现场的罪犯,终于来到法外之地。

他从口袋里摸出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吸一口,对着烟雾眯起眼睛。

“你住在哪里,怎么一个人在那种地方?”

“观潮公园都要收费,我就想着找一个不要钱的地方看看。有人告诉我,城外有一段海塘是不用收费的。我决定走路过去,反正夜潮也要晚上十一点多。走到立交桥那里,我肚子疼,蹲在草丛里方便时,警察就来了,然后就被他们拉到派出所了。”

“你的家人呢,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我是偷偷跑出来的,不能让他们知道。”

“那你干吗让警察打我电话,谁他妈大半夜的想接到警察电话啊?”他冲着老人嚷道。

“嗯,实在对不住。”老人低着头,就像罪犯站在法官面前。

“知道就好,我差点儿……”他忍住没把那话说出来,心里却莫名地有些兴奋,派出所既然去过了,以后绝没有再去的道理。

“喂,你还没告诉我你住哪儿呢?”他大声喊道。

“我……没有住的地方。”老人嗫嚅着,声音很轻,唯恐被人听见。

“你不是去过加拿大吗?你不是爬过雪山吗?你不是很牛吗?怎么会没有住的地方!”他冲着老人吼叫着,似乎这事比大半夜去派出所还让他生气。

“我骗你的。我没有去过加拿大,我哪儿也没去过。”老人慌乱地说。

“你没有骗我,只是有些事情不想告诉我。当然,我也不想知道。我要走了。等会警察来了,拜托别再给我打电话。我犯贱啊,还给你留下什么电话号码。”说完,他把烟头往地上一丢,用脚尖踩灭,气呼呼地朝前走去。

没走几步,他忽然回过头来。

“你到底怎么回事,去海边做什么呢?真的是去看潮水?我现在就去告诉警察有人不想活了,要去跳海。要是你死了,可和我无关。”他越讲越生气,觉得事情就是如此。

随即,老人嗡嗡的声音就像泥沙灌进他的耳朵里,“我在监狱里待了十一年零八个月加三天。前几年才放出来,老婆早就和别人跑了,房子也被他们卖掉了。儿子女儿合着给我租了一套农民的房子,每个月打给我八百块钱,还常常忘记。为了这次出门,我好几个月都不敢花一分钱。我没有骗你,我的确去过加拿大芬迪湾,在那里看过潮水。那是我人生的巅峰时刻,家庭美满,事业蓬勃发展,满脑子都想着如何更上一层楼……”

“你到底犯了什么事?”他不耐烦地打断老人的话。

“挪用公款炒股,又碰上2008年股灾,窟窿太大,填不上……就出事了。”老人轻描淡写,好像那些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哦,股票、加拿大、看潮、挪用公款,这些个事情即使再过几辈子也轮不到他。此刻,他忽然想起叔叔,他的叔叔也被关进去过,偷邻居大爷卖牛得来的钱,判了一年多。叔叔被抓进去那年他读小学三年级,再次见面时,他已经上初一了。谁也不知道叔叔出狱后去过哪些地方,他看上去老了很多,比大伯还老,头发花白,腿有点瘸。看人时一只眼睛迟疑地闪烁着,另一只凝滞不动,像是假的。一家人都恨他。祖父母在他进监牢半年内,相继离世。这种事情在民风淳朴的乡下是奇耻大辱。没过多久,叔叔跟一个来自外乡的寡妇走了,那个女人看着比叔叔还老,他们不像夫妻,倒像母子。女人挽着叔叔的手,微笑地走过村街。叔叔清冷已久的脸上也露出久违的笑容。离开村庄前,叔叔将一把祖母生前坐着织网的竹椅搬上车带走了,所有人松了口气,包括他。

这些年,他常常想起那件事。那个夏日傍晚,叔叔带他去水库里游泳,回来路过一个橘园,叔叔让他把风,自己跑去里面摘橘子。叔叔迟迟没有出来。他心急如焚,生怕主人从天而降将他逮个正着。

叔叔抓进去这事一度成为他的童年噩梦。他总在梦里问叔叔,里面是怎么样的?梦里的人告诉他,里面是黑的,就像躺在一个黑箱子里,箱盖被人从外面锁上了。他又问,拳头打在身上疼不疼?梦里的人说,就像打在一团棉花里,嘴巴咸咸的,脑袋晕乎乎的,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叔叔真的从里面出来,他又没有勇气去问了。

深夜,他骂骂咧咧地走在大街上,老人提着购物袋跟在后头。他心头烦乱,很想来一阵狂奔将自己放空,然后随便躺在哪里睡上一觉,这一夜也便过去了。耳边忽地响起刹车声,“你们要去哪里?”昏暗的灯光下,一辆蓝紫色出租车的车窗缓缓摇下,露出司机疲倦不堪的脸。

半小时后,他们站在那段海塘前。眼前除了一片辨不出状貌的黑,什么都没有,站久了,才有隐隐的亮光从黑里渗透出来。他忍不住走了过去,直到一阵声音从那片黑暗的后面涌来,仿佛岩石下面古老生灵所发出的喘息。来的路上,出租车司机告诉他们,这个观潮点不收费。他们本地人就是在这种地方看潮,但晚上没人去那里,“太危险了,不知道潮水什么时候会涌来。”司机还提醒他们,海边有一种暗涨潮,在远处时没什么,待到近身,人往往躲避不及,一下子就被带走了。这种事情他也知道一点。同事小汤说过,他的大舅在退潮后的海边捡牡蛎,被突然上涨的潮水冲得无影无踪。

他们穿过黑暗的草丛,爬了一段陡坡,来到那高高的海塘上。轰隆声更响了。间隔时间也越来越短。这次,不像是从岩石底下传出,倒像来自左右耳畔、头顶之上。没想到潮声是这样的,好像从一个人的身体内部发出,好像就来自身体左侧拳头大小的心脏处。老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好几次差点儿绊倒在地。此刻不知有多少暗潮悄然涌来;波澜不惊中,有多少人卷入其中,多少命运从此被颠覆。

那一瞬,他鬼使神差地上了那辆出租车,一下子说出那个目的地,像是暗中有人指使他这么做。想到这里,他狠狠地咒骂了一声,去踢脚下的石子,黑暗中,那石块被踢至堤坝下,连个回声都没有。老人忽然加快步伐,跨步走到他前面去。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的胳膊,未想脚下一滑,一屁股跌到地上。索性就那样躺一会儿吧,四肢摊开,也算是彻底放松一回。老人也挨着他,席地而坐。暗夜里的潮汐声更为激烈、凶猛,简直震耳欲聋,一下一下冲撞着他的耳膜,好像要把他置身的世界一股脑儿掀翻。他的身体越过声音的屏障,来到另一个全然寂静的世界。

“你在那里面都是怎么过的?”他用一种缓慢、模糊,没有任何指向性的嗓音问那个人。

“写信。”老人说。

“给谁写?是给你老婆吗?”他有点儿吃惊,一个人要多无聊才会做这种事。上学时,他最怕写作文,绞尽脑汁也写不出几句话。从没有想过关在里面的人还可以做这个。那他的叔叔呢,会在里面做什么?

“是的。我给她写了很多信。那也是我在里面唯一的寄托。”老人大声说,他的声音几乎被潮声淹没。

他想起很久以前,那个老人也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停地写啊写。那年,作为管道维修工的他来到那人家中帮忙疏通下水道,堆积如山的书籍,一摞摞都快堆到天花板了,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老伴死了,子女都在外地,他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写书。没日没夜地写。有一年夏天罕见地热,还照样写个没完,被人发现时已经晕倒在房间里毫无知觉了。后面的事情,还是几年前他在新闻里看到,说是死于热射病。

“那你怎么还一个人生活……也没去找她?”他语气古怪,好奇与揶揄兼而有之。

“找她做什么呢。我想,这世上大概没有人会欢迎一个从监狱里出来的人吧?”老人大声说。

“可你们的感情似乎很好啊,还给她写信,写那么多信……她都有回吗?”即使得知老人一无所有后,他还是无法抑制那种难以名状的羡慕之情。

“那些信没有寄出,她什么都不知道。”老人顿了顿,“其实,我也不想让她知道。”

“我……!”他对着夜色骂了一句什么,马上又闭了嘴。他似乎想起一些什么,一些人的身影在脑海里缓慢涌现,随即又变得模糊不清了。

草白,1981年生,浙江三门人。出版作品《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等。曾获《上海文学》奖、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