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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3年第3期|东君:在陶庵(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3年第3期 | 东君  2023年03月21日08:33

东君,男,1974年生,以小说创作为主,兼及诗与随笔。结集作品有《东瓯小史》《某年某月某先生》《子虚先生在乌有乡》《徒然先生穿过北冰洋》《面孔》等,并著有长篇小说《浮世三记》等两部,评论集《隐秘的回响》。有小说集在海外出版,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日、韩等文字。曾获《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茅盾文学新人奖以及郁达夫小说奖等。

 

责编稿签

东君笔下的许多小人物、无名者都被他赋予了明显的性格特征或群体特性。《在陶庵》中有陶庵三老、陶庵七子,有林先生、老林和老林的孙子祖孙三人,这些群体与个人的种种经历共同见证了一个老城书店的发展和价值。叙述者作为一个前摄影记者,旁观着来往于书店的常客们,构建着与书、与人有关的精神图景。林先生这位严谨明净的老人颇具文人之风致,沉湎书画、高傲淡泊,老林作为儿子虽未步其后尘却希望自己的孙子出类拔萃,而孩子视野中的光辉和色彩则更为广博。作者娓娓道来往来陶庵的人们朴实和纯净的思想,营造了书店宁静致远的理想氛围。

—— 文苏皖

必定有雨。入梅之后的南方弥漫着潮湿、发霉的气味。老城区的街道微微倾斜的一侧又开始积水了,汽车泼溅出来的水花和荡漾开来的水纹似乎更能让人感受到车水马龙的真实含义。坐在临街店铺柜台后面的店员每每看到有人被水花溅了一身,就会微微一笑,继而目光黯淡下来,恢复原初那种无聊、单调的表情。

午后的陶庵像一只灰色的猫,蜷伏于老城区一隅。对面是中医院,很多人在门外的人行道上排成两条长龙,一律戴着口罩,打着伞。还要排多久?一些人带着焦虑探出半个身子,往前面张望;更多的人则保持平静的站姿、前后一米的距离,他们的目光是倦怠的,仿佛深夜时分,街边小店的灯光。

陶庵,是老城区唯一一家书店。老板姓陶,跟太太搭档经营了二十多年,颇有点起色。年初,趁着疫情管控期间生意清淡,老板索性将店堂重新装修了一番,里里外外的布局与摆设都是认真请教过风水先生的。风水先生也是陶庵的常客,他认为老板的办公桌应该摆在文昌位。所谓文昌位,就是风水书上说的巽宫,也就是东南方。要说这桌子,也不寻常,陶主(这是我们对陶庵主人的简称)会告诉你,这是多少年前一位姓梅的县长使用过的办公桌。主人是正对着门的,这样子可不行,风水先生提醒说,这不符合吉祥数理。于是,主人的坐向就改成斜对着门。桌子方位定好了,笔墨纸砚方得一一归置。笔要四支,而且必须是大号的,悬挂笔架,边上置文竹一丛。至于电脑,这玩意儿有点冲,必须偏离文昌位,所以,书桌另一边又配置了一张电脑桌。

进里屋时,陶主正在测试一个新装的智能音箱。他只要喊一个唤醒词,音箱里就会飘出一个女声:主人,你想听什么?声音谦卑、温柔,仿佛旧时代某老爷家的丫鬟正低着头,怯生生地应答;但这女声毕竟是带电的,自有一种令人称快的科技感。陶主离音箱每隔一米,都会试一次,而音箱里不断飘出这样的声音:你好,主人;我在呢,主人;主人,你想……

店堂内部沿着一条中轴线(过道)作了区隔,但有了灯光照明,看上去也很通透。老林见到了我,照例喊一声“先生”。先生,在我们这里就是老师的旧称,至今沿用。他对这里过往的每一个人都是言必称“先生”。在过道上,老林正跟几位久违的朋友十分热切地介绍自己的孙子。小男孩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表演耳朵“说话”。老林说,你对着他左耳说话,左耳就会动几下;对着右耳说话,右耳就会动几下。人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孩子不一样,左耳朵进,他就给你记住;右耳朵进,也给你记住。

有人问老林,林老先生近来可好?

走了,已经有一年半了。

啊——那人感叹,三老中年纪最轻的林老先生都走了。

年纪最轻的,都有八十七岁喽。

这二十年间有三位老先生时常光顾陶庵,人称“陶庵三老”。

一位是洪先生,本城的老作家。有人问洪先生,你家里有那么多书,为什么还要常常逛书店?洪先生没有直接回答,却讲了一篇海明威的小说《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说的是一个老人,家里有钱,也不乏好酒,但他还是喜欢拣一个干净明亮的小酒馆喝点酒,度送着无聊的时日。洪先生逛书店,大概也是这个意思了。每天下午三点,洪先生会准时到陶庵喝一杯茶(他认为茶这东西很雅,不能跟柴米油盐酱醋放在一起,而是应该跟琴棋诗书画放在一起)。

另一位是滕先生,本城的中学语文老师兼书画家。九十年代初,我以摄影记者的身份采访他的时候,他正坐在阳光下捉跳蚤。他捉来跳蚤后舍不得掐死,通常是放在手中把玩。这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他读书的样子也像捉跳蚤,手指戳着字,逐个逐个念过来。滕先生晚年得过一种急性脑血管病,有一根中枢神经什么的被压迫,落下了脚指头蜷曲的后遗症,饶是如此,他每天午睡过后还是要外出散步,状态不错的话他可以穿过两条街,一颠一颠地走到陶庵(他常常把这一段路分成三四段,中途歇息片刻,然后继续前行)。有一回我在街头见到他,想上去搀扶,他却挥手婉拒。他没有承认自己的脚有什么问题,而是不停地转动踝关节,抱怨新鞋子偏大。

还有一位就是林先生,本城唯一的省文史馆员。我认识他也是当摄影记者那阵子。他的坐卧之室,到处是书,连那个原本用来存放杂物的小隔层,也被他清理了一遍,用来藏一些珍本古籍。找那一类书的时候,他得攀着竹梯上去。屋内光线暗弱,他把一只挂在墙上的手电筒交给我,随后一个箭步蹿上竹梯,那样子,像是要沿着光柱向天空攀登。竹梯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听来十分悠扬,看了却教人暗暗害怕。啪的一下,他打开了小隔层的灯,像土拨鼠那样钻进一堆书中,摸索了许久。怎么样,林老,要不要我上来帮你找?我站在底下问。不麻烦的,不麻烦的。林先生的声音像是从一个幽深的洞穴里传出的。找到书之后,他随即关掉小隔层的灯,仿佛生怕人家多看一眼都会发现里面藏着的宝贝。那个神秘的小隔层里面究竟藏有多少册珍本古籍,别人是不会知道的。

这位林先生,就是老林的父亲林漱石。

说起林先生,陶庵的常客都能讲上几个有趣的掌故。林先生跟人见面从来不打招呼,这跟他的视力有关。林先生的耳朵倒是不背,他可以听声辨形——不远处有人的声音飘过来,他大致知道对方是谁。据我所知,林先生晚年只能看到捧在手中的书,远一点的物事,他都看得不太分明。

林先生,这幅字怎么样?有人把一幅挂轴递过来。

林先生就把这幅字拉到鼻子底下,摘掉眼镜看了一遍,戴上眼镜又看了一遍。

怎么样?

林先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说看不清。拿挂轴的人一听就明白了。

林先生说,年轻时,两眼有神,看得长远;年纪大了,目光收回来,看看眼前的东西就可以了;再不济,就往自己的内里看。

怎样往内里看?

你到了我这年纪就晓得了。

林先生说话常留半句。

林先生最后一次来陶庵也是在雨天。那天他刚从中医院出来,经过陶庵,就条件反射般地进了店堂。他放下雨伞,取出化验单,让我边上的一位青年医生看看,说有些雨伞是朝上的,有些雨伞是朝下的,看来是出了些问题。

青年医生就化验单上那些朝上或朝下的箭头做了分析,也说了一些纯属安慰的话。

老喽,林先生说,雨伞朝上的朝上,朝下的朝下,都乱了套喽。

然后他就从谈话的圈子里退了出来,坐到一边的藤椅上,继续翻他的书。

一群人在谈天,林先生放下手中的书,闭目坐着。陶主问,林老,要不要去那边小房间的躺椅上休息一会儿?

不用,林先生说,我想听你们聊天。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但我的耳朵很灵的。如果我想听人聊天,耳朵就能放大他们说话的声音,缩小外面的雨声;如果我不想听什么,就放大外面的雨声,缩小别人说话的声音。

林先生又缩回到藤椅上,微闭着眼睛,不晓得是在听别人聊天,还是听外面的雨声。

老林,这是你的孙子?

是啊,下半年就要上小学了。

眼睛真好看,你瞧,眨巴眨巴的,像是会说话。

耳朵也会说话呢。

老林总是不厌其烦地夸孙子聪明。他说聪明的孩子有异相。异相在哪儿?耳朵。于是,后来者也跟前面的人一样,把目光就聚集在孩子的耳朵上,夸赞他果真有聪明相。小男孩很淡然地站着,继续接受大人的夸赞。在清澈的眼睛两边是红润的、近乎透明的耳朵,仿佛微风中轻轻颤动的两片叶子。看得出来,孩子有点好动。身体即便静着,眼睛、耳朵、嘴巴、鼻子,乃至眉毛,都一直在动。

老林指着孙子说,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老爷子就常常带我去县城图书馆。

说到这里,他照例是要怀个旧。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老林还是小林,只有六七岁光景,父亲就带着他去县城的图书馆看书读报。他们是坐船去的。清晨时分,船从白塔码头出发,途经金炉、蒋家桥、王家店、西仁宕、东仁宕、上池、文昌阁汇、吕岙、苏岙、上米岙、界岱、万山堂、宋湖,抵南门桥,登岸。这一路上,林先生会给小林讲一些当地的传说,后来也讲盘古、女娲、诸葛亮、关云长、岳飞、刘伯温等历史名人的故事。

小林问父亲,你为什么喜欢读书?读书有什么用?林先生总是这样回答:读书无用。这就让小林有些糊涂了。人人都说读书有用,为什么父亲独独说无用?既然无用,他为什么老是看书?林先生没有跟儿子做深入的解释,却拿河里面的鱼做了个比喻。他说,那些河里面的鱼,游来游去,无忧无虑,它们哪里念过什么书?不读书,岂不是更快活?这话不像是说给儿子听,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林先生在图书馆读书的时候,小林就跑到附近的竹林或屠宰场里玩。小林不喜欢读书,说得更具体一点,是小林不喜欢书上那些字,密密麻麻像虫子一样的字。

如今,小林变成了老林,字还是那些字,没有让他欢喜起来。

远处是雨雾,近处是雨点。锌皮屋檐传来滴答声,仿佛浴室里没拧干的毛巾还在滴水。老林的孙子正在用脚步丈量着地板砖。看得出来,地板砖也是新铺的,表面光洁无垢,颜色浅淡而宁谧。他经过反复丈量,得出的结果是,从书店的这一头到那一头总共有五十七个方块。

到了下午三点,陶庵里的闲客就多了起来。“三老”之后,还有所谓的“七子”。他们时常泡在书店里,不是买书或读书,而是聊天喝茶,直把书店作茶楼。这个小圈子曾为“七子”究竟是指哪七位发生过争论,他们扳着指头一数,发现里头远远不止七人,于是又分出了“前七子”与“后七子”。本人算是“前七子”之一,但凡有外地客人过来玩,总是少不了请他们到这里坐坐。

去哪里?

陶庵。

陶庵是什么地方?

一家旧书店。

远不远?

走路过去,也就一盏茶的工夫。

信徒说一炷香的工夫,俗人说一顿饭的工夫,雅人就说一盏茶的工夫。这不,我们坐在陶庵里,自然就是雅人了。

陶庵的二楼辟有一间聊天室,又称“聊斋”。在聊斋里面,有吃烟念头的,可以吃烟;不吃烟的话,可以吃茶。茶水是免费的,花生、瓜子之类的茶点也是免费的。很多人在聊斋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到了打烊时分,陶主会把这一天的流水账记在日记本里,然后配上各种图片,在微信公众号里推送。

下午有几人到中医院这边排队,顺便来陶庵坐坐。也有的,原本是想来陶庵坐坐,顺便去对面排个队。区别在于,这里头的公务员到了陶庵,总是先要跟主人打声招呼,千万别把他们下午过来聊天的事写进日记。陶主点头称好。

我们都是无聊的人。无聊的人和无聊的人在一起就有得聊了。我们就聊一些无聊的人和无聊的话题。这世上就有很多无聊的人,干了一些无聊的事。比如,有个意大利人,发现一根干意面无论怎么折,都无法折成两段,而是若干段,后来,一位不务正业的物理学家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才发现其中的奥秘。还有一个人,也真够无聊,骑着自行车,忽然想弄清楚自行车是如何保持平衡的,结果这个问题跟地球为何运行一样令人费解。这些人要是跟我们在一起,也是有得聊的。今天下午,我们就从昨天下午在建设西路十字路口发生的两车相撞事故,聊到十万年前的一场火山爆发、四十亿年后银河系与仙女座星系发生的碰撞,这些事跟我们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但我们依然聊得津津有味。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