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大家》2023年第1期|雷平阳:银河岸边(组诗)
来源:《大家》2023年第1期 | 雷平阳  2023年03月17日08:40

明月的下落

在蒙化府,我被两个人迷住

一个是遁迹于庙墟的晚明皇帝

另一个是云游乱世间的和尚

有可能从属于同一躯壳的

这两个人,互为傀儡和假象

在别人的幻觉中找到了真实的道场

或鸽子笼。除了他们

我还对第三个人倍感兴趣

他是一个诗人,名叫陈冀叔

身患洁癖和自闭症,一生骑在驴背上

头戴斗笠,只饮用雨水,自绝于土地和天空

死神降临前,他在怒江边的石壁上

凿了个大窟窿,把自己封存在里面

之前,他一直打听明月的下落

后来,明月照着蒙化府

每天都在寻找他的下落

 

银河岸边

你得与云霞结为盟友

加入到天空阶级里面来

沉沦于太虚,也如

抱住了菩提树。高悬在空洞中

也能获得青山一样的踏实

我现在就生活在壮丽的银河岸边

看着波涛史诗一般冲卷着

一颗颗星球,流向

另外的宇宙。场面之宏阔

就像蚂蚁从梦中惊醒,目睹身边

有几亿颗太阳在同时升沉

当然,河岸上也有细微的万物

闪电割草,还是有满天的叶片

被遗漏;请月亮清点羊羔的数量

狼群叼走的那些

它用的是狼的总数

我在金杧果树底观看孔雀的舞蹈

它们的翅膀均是一次性的

每煽动一下就折断了,而新的翅膀

已经提前备好,那无止境的

快速替换,令我对美学抱有同情心

是的,这儿什么也不缺

天空马戏团就缺一头红色的大象

在天心反复踩破一只只黑气球

让它无中生有,把一块块纪念碑的道具

全部驮回石料场,并顺势朝着众多的黑洞

扔几块巨石。而你也因为一时冲动

把两根长牙取了下来,一根送给永恒的小丑

一根送给善变的魔术师

就等你了,大象君,我想看见

你拽着笨重的身体,从雨林升起来

在天空,向着我轰轰烈烈地飞行

 

礼赞大地之五

两个植物方队排列有序,在山坳上

用不同的色彩挖沙、移走乱石,开辟

新山谷。它们在静止中行进

绿色方队前往自己的冠顶

黄色方队前往自己的根

完全没有顾忌石头的阻碍清除之后又会回来

黑树更像是观念的秃鹫。合围的石山干燥、破碎

但空气潮湿,一场雨先于紫色的晴空簌簌落过

那麦秸垛顶着的光,圆润而且喜悦

就像是注入了神仙笑声的雨水还没有蒸发

不妨说得更直接:就像是缩小身形的众神

披着光的绒毛,在麦秸尖上现身

远空云朵似莲,落日还停在巨大的花瓣里面

一重天有一重天的多变与善心,这一重

叫我身在僻壤,却倍感自己就在老天爷身旁

 

白色的羽毛

因为什么

我们来到了五祖寺

因为什么

我们又回到了原本的生活里

来,只是来一次,住了一夜,没有留下

回去,又是盲鱼归于沧海

自己找不到自己,也无岸可寻

匍伏在弘忍真身下,有一瞬

的确接近了神灵

但站在青檀树底往山下看

又觉浊浪多于清流

不洁的人世与醒着的个体

仍然是前者埋葬后者的关系

和尚们的大自在

退回了庙门内

为此,这来到与回去

东山古道的芦花丛中

我只是一根白色的羽毛

被风吹上山来

又被风吹下山去

 

罪行论

冬天的罪行小于秋天,秋天的罪行小于夏天

但是,夏天的罪行永远大于春天

我们就这么争论着,罪行

被分配给了每个月,每个星期,每一日

继续往下摊派的时候

有人又说,夜晚的罪行小于中午

中午的罪行小于早晨

因为早晨太阳初升时,我们看见

山顶上的一列火车脱轨,冲进太阳之后

再也没有返回,也没有传回死者

和幸存者的消息。这样的争论无比荒谬

始终无人提及春天与冬天

上午与黑夜,谁的罪行更大一些

人们都不愿意对两种同样有罪

又存在着替换关系的体系,进行缺席审判

 

它的叫声引爆了自己

不知道该如何呈现

这片滇朴树传递出来的寂静。如果没有神灵

公开提供沉重的思想,以锚一样的定心丸

滋生寂静,滇朴也必将枯死于寂静,你看

蝴蝶的翅膀上每天都有火灾

这种寂静天生就具有灰烬的死亡本质

一只蟋蟀爬出地面,扇起翅膀

叫出一声,吓得自己掉头钻入了地下

它的叫声引爆了自己。蜥蜴和蛇没有安全感

它们随身带着一条溪水,在林中

昂首而行,就听见树枝自己分叉时传来了

骨头挣断的响声……嘘,在羊群中间

我们保持沉默,经过树林时

脚步也会轻如落叶,只愿这群卑贱的灵魂

在我们放牧期内,一只也没有丢失

它的叫声引爆了自己

不知道该如何呈现

这片滇朴树传递出来的寂静。如果没有神灵

公开提供沉重的思想,以锚一样的定心丸

滋生寂静,滇朴也必将枯死于寂静,你看

蝴蝶的翅膀上每天都有火灾

这种寂静天生就具有灰烬的死亡本质

一只蟋蟀爬出地面,扇起翅膀

叫出一声,吓得自己掉头钻入了地下

它的叫声引爆了自己。蜥蜴和蛇没有安全感

它们随身带着一条溪水,在林中

昂首而行,就听见树枝自己分叉时传来了

骨头挣断的响声……嘘,在羊群中间

我们保持沉默,经过树林时

脚步也会轻如落叶,只愿这群卑贱的灵魂

在我们放牧期内,一只也没有丢失

 

 

 

金箔

嗨,别闹了,东山这么宁静

翠竹请你停止生长,夜修的法师请你屏住呼吸

不知名的夜鸟如禅机,时叫时隐

也请你静止。我要睡觉,什么也不想开悟

如弘忍那样,退回到世俗的金箔里

 

镜池边上

五祖寺的镜池边

传慈法师说:“在唐朝

人世间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和尚

一种是诗人。”

我心头一震,顿时觉得我与他

乃是两个被留在了唐朝的人

但我仍然对他说:“现世

仿佛是唐朝的废墟,通往寺庙的路边

只剩下和尚和诗人的坟!”

而且,有一句话,我忍住了

没有说:“这些坟都被踏平了

没有了坟的外形,在死亡的结局中

找到了纯粹的亡失,找到了死角。”

我们对话的时候,没有叹息

镜池里那排柏树的倒影间

飞着几只鸽子

鸽子之间,停着一朵白云

 

在大理,夜宿梦蝶庄

在梦里,我一会儿酿酒

一会儿打铁,还抽空去了一趟

苍山感通寺,向和尚买茶

在诗僧担当的墓塔前鞠躬

登山的路蜿蜒曲折

但有古松、草穗和蝴蝶做伴

溪水从山顶流下来,流速不急

踫上丘壑、庄稼、村落,就绕个弯

没想过一定要冲毁什么

偶遇落花与枯叶

就相约走一程

不在意缘浅缘深

清风在身边来回奔跑

它知道我的出处和去处

知道我喜欢在石头上写诗

在雪地上画云朵,还一直鼓励

邻居的小儿蘸水抄经书

它当然也知道,我在大理古城

开了家客栈,接待三山五岳的

狮子、大象、狐狸

也接待蚯蚓和哀鸿

我在内心私设乌托邦,也喜欢

在腐烂的毒蝇小国里鬼混

客栈的楼顶,直通天空

东临洱海,西靠苍山

我在那儿练习书法、打坐

幻想着在虚空之上

给自己建一座色彩斑斓的陵墓

我坚决反对一个个嗜睡者

天亮时无端地醒来

看日出,我们已经看得两手空空

接着睡吧,即使大理

已经是一座地狱深处的天堂

我仍然不会从梦蝶庄走出半步

 

在敦煌

给我一座洞窟做书房

我还会在里面堆满经书,在黑漆漆的

空气中,画壁画。让我

昼夜不息地以血抄经,抄出的经书

肯定会有很多的错字和别字

还会有肃清不了的脂粉味

如果你在沙漠中听见我诵经的声音

那一定是秋风吹开了沙粒

一个风干了的云南和尚

他的嘴巴还没有关闭

 

咆 哮

咆哮的群山下落不明

我的记忆中却保存着群山上面的星辰

云南的河流热衷于咆哮

但它们没有方向感,迷失在了

一路咆哮的旅程中。我一直渴望

重返三十年前,在群山里咆哮

在流水上咆哮,即使走在水泥路上

也要装出咆哮的样子

即使别人不让我无休无止地咆哮

我也要在某些人的背后

突然咆哮一次。让他们明白

除了咆哮,继续咆哮,我真的心无旁骛

咆哮,咆哮,因为装了太多的咆哮

我的身体接近于爆炸

像一颗正在飞向堡垒的炸弹

可那反抗的愿望却又等同于绝望

今天,我对自己说:“你咆哮吧!”

我就来到了楼顶上

对着飞鸟和落日,不仅咆哮

还伤心地哭了起来

 

提 醒

手执火炬在密林里找光亮

端着一碗水跑向大海

做这两件事情的时候我已人到中年

找光只是为了确认天空是否存在

跑向大海只是为了检测自己

是否还有奔跑的力量

如果天空还存在,我不会反抗它

黑暗的一面,高空的黑暗自有上帝处置

如果我还能奔跑,我不会抱怨大海

在道路的尽头望洋兴叹,奔跑的人

已经接受了洗礼,不屑于虚无的挑战

不过,现在我总是戴着老虎的面具

现身于人群中,不是吓唬谁

只是为了提醒人们:有一头虚拟的

老虎,它一直存在于我们身边

 

河北去山西道上

青草的疯劲一上来,就长得

比白杨还高。白杨都是

骨瘦如柴的道士,一生远游

但还站在原地。青草更靠近禅宗

一直在重复绿与黑,高与低

孤独和尘土——如此惊鸿一瞥,也许

我不该说出它们的未知数

不该把它们平移到寺庙或教室

供养其太多太多的速朽的人肉人血

其荒唐性在于,这仿佛邪教

在五台山的某个地窖中挥舞着刀斧

 

关帝庙

身份模糊的客栈

有着出入自由的好处和坏处

它荒谬地站在关帝庙旁边

似乎在等待杂草的查封

和时光的拆除

灯光下,一排木柱子投下的斜影

像一群弃世多年还在行走的人

我远远地看它们,不敢靠近

那些石台阶,空无人迹

却让人觉得有很多人

形同夜空里的云朵

正在轻巧地上下追逐

夜里两点左右,我听见苍山

吹来的狂风,怒吼着

猖狂地拍打不安的门扉

那恐怖的声音就像出自我的心

它还摇荡着庙檐上的风铃

铃声入耳却又失信于听力

我听见的仿佛是星斗的叫鸣

立于窗前,闻着来历不明的花香

细想自己难以入睡的缘由

我想,心上有一座和尚墓我挖不掉

其次,睡眠时,总觉得床边上

站着一尊提刀的神

更让人不解的是,在客栈

与寺庙混为一谈的地方

我只把肉身放在了客栈

这活在人世间的人

他只是我的一半,甚至他

只是逃出我身体的半个影子

 

落后一个季节

一个不留神时间的人

必被时间犒赏:你看,已经盛夏将逝

江河水流暴涨,群山丢失了留白

耕作的人,早已洗净衣服上的污泥

借一年中的农闲,忙于医治

沉疴与刀伤,陷入一意孤行的物质主义

而我的体内布谷鸟才发出第一声啼鸣

久被时间供养的枝条上

高挂的花朵,均是一个个逃婚的新娘

我的肺腑间飘荡着过时的香气

被我邀请的赏花者,他们也已经过时了

因赏花错过公差,因酒醉

耽误了前程……众生已无美学可供流连

开赴秋天的火车上坐满了

渴望丰收的人,且容我私自掉队

看花开尽,把酒喝完

永远落后人们一个季节

 

虎 吼

听到了虎吼

就想活命于老虎的腹中

终身无所事事

与人世隔着一头老虎

 

我:人物之一

写诗时我总想抹掉以前的风格,

但抹不干净。我努力地去成为另一个人,

但还是虚弱的这一个,并且无法还原。

我:虚构了自己所有故事的思想温度,

把真实分切成无法缝合的碎片,把假象凝固为白银。

为天空种上茶树,给星斗浇水。

无视烈火在马厩和墓园中点燃、失控,以及退隐于

宗教之后用烛火与柏香自焚的猎手。

——没有陷阱可以困住诞生于陷阱中的人。

伟大的文字也并非世界最终的善。

我:每天坐在家门口,

观看巨石和巨浪从街道上轰隆轰隆地滚过。

 

暮 晚

审判庭一样的暮晚

苍鹭从天空收回了翅膀

大金塔的旁边,一群中南半岛的信徒

在竹林中,收起了晒干的袈裟

其他无主的万物,没有被收走

它们围绕在月亮和灯盏的四周

我在山谷中赶路

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钟声

辽阔而又刺骨,把我的影子

一会儿送到身前

一会儿又拦在身后

 

幽篁里

哦,幽篁。我不该轻浮的

称它为竹林。而且,我应该在里面

一个人弹琴,不该因为知音难觅

摔琴,把几十亩的幽篁伐光

只剩下自己独立在水一样的月光内

如此狂暴,心藏利刃,绝世的琴技

又有何用?怀抱已然空虚,动了肝肠的清啸

变为了怒吼,谁还珍惜你毒酒发作后

至善至美的文辞?道法落入窠臼

洞见失格于众生的迷信

秋风未曾吹拂,假想敌已经缩小了

包围圈,芦苇抑或青蛙,无一不是断头台下

等待欢呼的公民。我知道自己

是谁的替死鬼,知道吗?反复的追问

均无人应答,深林自古无人光顾

我有什么样的迷惑形同儿戏呢?

趁天还没亮,一个人,自罚三杯烈酒

倒立着行走,把日出看成日落

 

甘南印象

神在庙里,小花在草原

人们骑着马,提着酒壶,驱赶着白云和羊群

在小花和神之间

反反复复地往来

 

和尚与落日

无量山上的太阳,仰望它的人

总是觉得自己离它不远

旋转,变色,升降,都在触手可及之处

它每天的布道与呼喊,人们因此才能看见

或听见。高不可攀的时候,它把影子

藏起来,一身的斜光也删除了

犹如醍醐灌顶,把黄金箭 笔直地射下

令埋首者与乞灵者,从内心找出异端……

我们说,天空的法老,也会在此刻

放纵世人,让他们出错:大地上的良田全部种植

向日葵,绕着它公转;天空里无处不是金字塔

地平线上也垒起了壮丽的假山

它保持了沉默,看到了向日葵、金字塔

和假山,看到了它们最美的那一面

太阳落向澜沧江峡谷,我们谈到落日

它有着神的骨相和人的笑脸

圆满,慈悲,静美。一个和尚

必须在日落之前赶回寺庙,他一边下山

一边掉转头大声地说:“世上最宽大的一件袈裟

就穿在它的躯身,每天来往于我们头上!”

和尚的背影与落日,同时消失在

澜沧江峡谷,在我们眼中

这意味着人间的大门正缓缓关上

 

来 往

到过一个个可以安心的地方

我都离开了,这些地方也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无非有山丘、树林、野草、溪水

念经的农夫和劳作的和尚

也无非人到了那儿,一声鸟叫,空气,墙上的一句话

一个石礅子,去往寺庙的路桥,一壶茶

雾气中一闪而逝的飞鸟或闪电

无一不是清规或自在

离开他们,形神颠倒,心有戚戚焉

我之爱别离,窈窈冥冥,昏昏默默

竟然是从去处前往来处,仿佛供果又返回枯枝

所幸一路行来,天南地北的客栈和明月

我都欠了债务,得去做苦役,一一抵还干净

 

昆钢印象之二

世界溃败的声音

有时候根本不是什么声音

而是黄昏时有人割草,草上的光

被割走了

草还在那里

 

经幡与雪崩各有布局

在雪山之巅遇见,再见

那孤冷净洁之处,四周陡峭的积雪

一直在叙事,赞美诗一样的留白令人骨头发冷

我们深知任何一具血肉之躯

均承受不住思想的寒冰反复对撞

即使有着企鹅或兀鹫的灵台,有着

拒绝复活的消亡,两具僵尸拥抱在一块儿

也有违上苍对我们的垂怜

就此别过,雪山里的苦行僧与比丘尼

经幡与雪崩各有布局

煮雪煎茶的火种与铁壶,也浸透了排他性

洁癖唯有雪莲与虚空可以匹配,容不下

一声多出来的心跳。哦,只是为看不见

自己雪岭上的背影而心生杂念,只是一滴清泪

才出现在眼角,已经是今生一望无边的冰川

 

冒 犯

冒犯群山里沉睡的巨石,代价

可能是被它砸伤,被它

砸成一堆堆肉泥

但我们还是用它凿出了那么多洞窟和众神

冒犯,多数的冒犯我们都是为了弱化自己

让自己在低洼的地方得到庇护

也有一种冒犯是唯物的,当我们被恶意地

请上神坛,接受着异教徒

循环不休的冒犯,他们终将把我们

送往地狱,让我们做实验室的小白鼠

或做他们的坐骑或者刀刃,奴仆或者罪人

可我们还是没有停止对他们的冒犯

就像冒犯群山里沉睡的巨石,代价

可能是被它砸伤,被它

砸成一堆堆肉泥,但我们还是用它筑起了教堂

还用它垒筑了那么多的断头台

 

黑龙江的喜鹊

一个省的刺骨之冷,之寂,之空

平铺开来,是白晃晃的

和盘托出事物真相的雪。唯一突兀的

是白杨树,若隐若现,我认定

它们是风暴逃亡时丢下的衣冠

或者幻影。我没有将它们当成荒废的教堂

我没有听见簌簌发抖的圣歌

但我得到了恩膏:一群喜鹊

从我头顶飞过。哦,我在空气也会杀人的

雪原上,看见了鲜活的喜鹊

 

在红河的下游

春风起于波涛

我测流速,不问波涛的高差

两岸的田野、坡地上,众生弯腰

把幼苗托付给土壤

一群野蜂飞来,像金色的云朵

在浪花上釆蜜。松鼠一只

从军事禁地的树枝上偷跑出来

清脆的鸟啼则留在了营房

战争远未结束,几个捕鱼的瘸子

又用空船,运来了生活溃败的消息

少女三五成群,在河湾里

默望水的漩涡,没人开口说话

都怕惊飞心上的蝴蝶

但他们一点也不抱怨,很快就从

安静下来的日子中赊取了白银

“把一条大河截断、抽空,只为了

捕捉一条果腹之鱼?神没有

给过我们这样的指示,也不会

不分黑白地援助这种行为 !”

河床降低,河面宽阔

不远处的海,知道他们缺少什么

 

苏格兰内海之二

孤峰全部被拉平,群峰也是。曲线

之于平阔的世界产生不了救赎,除非世界

将以巨浪滚滚的形象隐身于大众哲学

我出生在悬崖,在风中的一枚失控的气球里

长大,成为老人。但看见风浪的发源地

同样风平浪静,内心顿时深感不安

就像阅读一本冗长的黑暗之书

读到最后一页——看见

一百个月亮悬挂在一棵枯死的菩提树上

 

苏格兰内海之四

光从黑云后面垂直落下

反像海底涌起白色巨浪,从黑云后面

到天空去。得到光或送出巨浪

海面绷紧了,在微微震颤

——海里的每个波浪中都有一支安魂曲

海面下的安魂曲像暗流一样永不平息

——海里的每一滴水中都有一支着火的蜡烛

海面下朝圣的火焰将大海烧得发烫

清晨的大海是一面圆鼓

鼓筒里沉船的桅杆正在疯狂地向上敲击鼓面

我从修道院偷跑出来,戴着面具,不安地

看着光的巨浪,将天幕反复地拉开又拉拢

 

云之上之一

每一次来到云朵之上,与星辰为伍

君临天下。昆虫会让身体无限地变大,器官坚如

铜铁,神情与金刚没有什么区别。它长出巨翅

长出神话中嚼碎万物的獠牙和撬动群山的犄角

硕大的眼球鼓出眼眶

可以盯着太阳看。驾驭着风,提速,破空

上射、俯冲,它飞行时像一架恺撒的战斗机

曾经打败过时间、众神、对立的思想,打败过

虚无。现在,又将一个暴君杀伐的本性

百无禁忌的破坏欲、海洋般的愤恨

以向天空宣战的名义,毫无节制地发泄在天上

毫无节制,在我们的头顶,推进着天空私有的进程

 

宿主之一

也许:一再澄清创作的意义

就是一种逃亡。光是某棵树带来的而且这棵树

还在黑暗中安静地生长

这么多动物、鬼怪和未知之物的器官与神态

集中到一块巨冰内,也许它显示了时间的面目

——留下的诸相均不符合人类的审美

而且很快就会融化。但我认为世事没有这么简单

光将冰化完,也许地上会出现上帝

潮湿的影子,像遁土的人带不走的黑袍 

【雷平阳,诗人,散文家,云南昭通人,现居昆明。出版诗歌、散文集多部,曾获人民文学奖、人民文学年度诗人奖、诗刊年度大奖、十月文学奖、华语传媒大奖诗歌奖、钟山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