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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3年第3期|阿尼苏:等待朝克图
来源:《朔方》2023年第3期 | 阿尼苏  2023年03月20日08:31

太阳落山前,我圈好羊群,独自走进毕勒古泰山下的白杨林。这片林子不大,离坤都冷村仅隔一条浅浅的河流。小鸟扑腾着翅膀回到树林。我穿过树林慢慢爬上毕勒古泰山顶,遥望天边的晚霞。坤都冷山地草原与天空连在一起,看不到尽头。我站在如此广阔的空间里,却感到异常压抑。我看到了美的另一面,夕阳下去之后是无尽的黑夜。当我习惯在黑暗中隐藏自己时,白昼又令我难熬。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话越来越少。我一度怀疑自己变成了哑巴,村子里的确有人开始叫我哑巴。

我从山上下来,穿过树林,蹚过河流,沿着狭窄的土路往家走,黑夜越来越近。当我快走到朝克图家的羊圈时,隐约看到了莎娜的身影。她正在跟朝克图的阿爸说话。以往,我每次走到这个地方时会顺着另一条路拐过去,故意绕开这条回家的捷径。而这次,我不由自主地向着莎娜走了过去。我听到了莎娜的声音。

“叔叔,朝克图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朝克图的阿爸说:“孩子,我说过无数遍了,我也联系不上他,真不知道这小子去哪里了。”他们听到我的脚步声后,一起转头望向我。我冲他们点点头,放慢速度走了过去。他们没有再继续说话。

我夜不能寐,于是起身走进马棚,给黄骠马喂夜草。最近一段时间,我没有骑这匹马,也不让它吃饱。我要用它参加半个月后的那达慕大会。我想象着,如果我拿了冠军,莎娜会不会用满是星星的眼睛看我呢?这双眼睛让我着迷,让我渴望。想到这里,我无声地笑了,然后凑到黄骠马耳边,低声说:“这次一定要拿个冠军。”黄骠马嚼着草,眼睛里投下清冷的月光。坤都冷村的夜实在太静了,十几个院落无声无息地藏匿在空旷的黑夜里,仿佛不存在。尽管劳作一天的肌肉涩涩生疼,但我感觉不到疲惫。然而,我竟倚着马槽睡着了。

第二天,我在烈日下牧羊时,依旧与其他牧人拉开了距离。那些与我年龄相仿的年轻牧人,总喜欢聚在一起边喝酒边谈论女人。他们也经常谈论莎娜的胸部和臀部,有的还会伸手在眼前比画几下。即使隔着山头,我也能看见他们的丑样。我懒懒地骑着枣红马,把牧羊的任务交给了两条大黄狗。一辆白色客车从东边坡顶远远地往村里驶去。这辆车一天路过两趟,上午从西边来,向东开往西镇;下午从东边来,向西开往更远的村子。我翻身下马,爬到高处,再次看到了莎娜的身影。她像往常一样,穿着那件最漂亮的淡紫色袍子,站在村中心的那棵大杨树下。客车在大杨树旁边停留几分钟后,喷着黑烟走远了。莎娜低着头缓步走回自己的家。这样的场景我已经看过无数遍了,可是每次心里都会掀起无声的巨浪,让我的内心失去平衡。

那天黄昏,莎娜过来找我。她皎洁的脸上流淌着两行晶莹的泪水。她哽咽着问我:“最近朝克图真的没有跟你联系过吗?”她的样子让我心疼,但是我不得不如实回答:“真的没有。”她说:“在坤都冷草原上,除了朝克图,我只相信你,你不要隐瞒我啊。”我说:“没什么隐瞒的,我的一切你都看到了。”她啜泣着走了。我真想过去抱住她说:“不要再等朝克图了,我才是真正爱你的人。”

我克制住情绪,呆呆地站在黄骠马跟前,目送她的背影。她离开时,温柔地抚摸了一下黄骠马的额头,那一瞬间,我真希望跟黄骠马交换身体。小时候,她噘着粉嘟嘟的小嘴不止一次地亲过朝克图的脸,却连我的手都没有拉过。她不是坤都冷草原最美的姑娘,但她身上有种特别的吸引力,使小伙子们为之狂热。可她心里只有那个消失不见的朝克图。

要说朝克图这人,不英俊,不健壮,说话办事也不干净利落,为何却容易得女人心呢?他不像读书人、生意人和牧人。在坤都冷草原上,男人们被套在这三种类型中。朝克图却是个“三不像”。那时我和他混在村里的年轻人中间,骑摩托车、打牌、抽烟、聊女人。当别人把他和莎娜放在一起开玩笑时,他会脸红。大家都觉得他心里确实有莎娜。那时我们刚二十岁出头,正处于准备找姑娘结婚的年龄。莎娜是所有人的目标,她却偏偏爱上了冷热无常的朝克图。他们经常在村外的草地上一起骑马,可朝克图总是对莎娜忽远忽近。我想上去打他几拳,可转念一想,我有什么资格呢?人家莎娜心甘情愿,人家朝克图也没有说过不喜欢莎娜。我不敢冒这样的风险,如果这样做,我不仅自取其辱,以后也很难在村里抬头做人。

朝克图曾跟我说过他要去外地。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我们在烈日下喝烈酒。我问:“你想去哪里?”他说:“还没想好,越远越好。”我问:“带不带莎娜?”他说:“这个也没想好。”我问:“你爱她吗?”他没有回答,干完最后一口酒,骑马走了。我摸不透他的想法,他比其他年轻人更复杂,遇事不轻易下结论,说话也虚实难辨。我没有见过他开怀大笑,也没有见过他悲伤流泪,更没有见过他主动与人开玩笑。多数情况下,他是个沉郁的人。他会用柔和的声音唱节奏感很强的短调民歌,让周围的人沉浸在他营造的氛围里。他还有一匹带给他很多荣誉的快如闪电的白马。莎娜说他是个让别人忍不住想去照顾的人。而在我眼里,他的表现是一种提前设计好的表演。他每次说完话或办完事,总会有个不被人轻易察觉的小动作,或是转头极轻微地笑一下,像是隐藏起来没被人识破的得意;或是轻叹一声,做出忧伤的神态。有几次,我佯装开玩笑说:“你别装了。”他装作没听见,匆匆离开了。我把他这微妙的变化藏在心里,跟谁也没有揭开过。

几天后的晚上,莎娜再次来找我。她脸上挂着笑容,两腮下浅浅的酒窝十分迷人。她说:“我知道朝克图在哪里了。”我问:“在哪儿?”她说:“晚上在商店门口碰到朝格金了,他说他白天在西镇看到朝克图了,就在农贸市场附近。”我半信半疑地问:“不可能吧?”她说:“怎么不可能呢?只是农贸市场人太多了,朝格金刚要走过去,人就不见踪影了。”我说:“朝格金的话你也信。”她说:“怎么着他也是朝克图的表弟,这件事上不会糊弄我的。”她边说边瞅停放在院里的摩托车。我说:“我明天还要牧羊呢。”她说:“你把我送到西镇就行。”没等我答应,她就过去推摩托车。我从小就无法拒绝莎娜的一切请求,可恨可悲的是,这些请求都与朝克图有关。

我骑上摩托车,带着莎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草原上行驶。即便如此,莎娜都不肯抱住我,她挺直身子两手背过去紧握行李架。以前她坐朝克图的摩托车后座,会紧紧抱住朝克图的腰,再把脸贴上去。他们曾经就那样明目张胆地从我面前掠过,留下刺耳的引擎声和得意的口哨声。想到这些,我脱口而出:“太过分了!”莎娜在风中问:“你说什么?”我说:“没什么,抓紧。”为了莎娜我不惧黑夜。朝克图这小子如果真在西镇,以后应该好好珍惜为他付出深情的莎娜。我真是嫉妒朝克图啊,轻而易举地赢得了莎娜的芳心。我真希望眼前这条路能无限延伸下去,当莎娜觉得累了,会抱住我,靠在我后背。

可是我们很快就到了西镇农贸市场门口。莎娜说:“你走吧。”昏黄的路灯下时不时闪过人影。莎娜消失在黑暗中。我没走。我把车停在路边,掏出香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起来。时间一点点过去,黎明快要来临。莎娜摇晃着身子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掩面哭泣。她用沙哑的声音说:“朝格金骗我,他根本就没有看到自己的表哥。朝克图的阿爸也在骗我,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哪儿?你也在骗我,你们是那么好的朋友,你肯定知道他的下落,对不对?”我把空烟盒捏成一团扔在地上,骑上摩托车说:“我们走吧。”

回到坤都冷村,我没有休息,也没有吃饭,直接骑上枣红马,顶着烈日牧羊去了。我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好在没有骨折。我艰难地圈好羊群,躺倒在土炕上,感到天旋地转。我不在乎,甚至有些高兴,毕竟我是为了莎娜才受伤的。我只是担心因此影响自己在那达慕上的发挥。莎娜拎着奶豆腐过来看我。她并不在意我的身体,只是自顾自地唠叨了一会儿对朝格金的抱怨,我虽然不想听,但她要走时,却舍不得她离开。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我更是不愿意说话,即使碰到嘻皮笑脸的朝格金,也不愿意接他的茬儿。他说:“你的黄骠马怎么跑也跑不过我表哥的白马,你永远是第二名。”有人在他旁边说:“朝克图都半年不见人影了,还能来吗?”他说:“肯定会来的,你们就等着瞧好吧。”他们开始议论朝克图的白马。有人说:“那匹白马跑起来像一道闪电。”我自始至终没有搭一句话。朝克图这个懒家伙,做事从不认真,却总能赢得不该属于他的荣誉。人都不在眼前,大家还要把他当作重点人物,简直不可理喻。不过我也隐隐地担心起来,万一他真来了,我在莎娜面前再次输掉比赛,那我就是个笑话。

那达慕那天,朝克图真的骑着白马突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穿着整洁的袍子,目光犀利,姿态傲慢,一改从前懒散的样子。莎娜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人群发出欢呼声。我和朝克图来不及叙旧,比赛就开始了。几十匹马在平坦的草地上飞奔。我和朝克图并驾齐驱。我喊:“怎么突然回来了?”他喊:“办点事就走。”我喊:“去哪里?”他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我。他大喝一声,白马像箭一样射了出去,我紧随其后。快到终点时,他突然勒住了缰绳,我的马凭着惯性闯过了终点。人群再次欢呼,但这是给他的喝彩。这一定又是个预谋。从表面上看,他看淡了比赛,本质上说,他在羞辱我。朝格金冲我喊:“不容易啊,黄骠马总算拿了第一,你得感谢我表哥啊。”人群哄笑。

回村的路上,我、莎娜和朝克图走在一起。莎娜又变回了温柔的模样,害羞地跟在朝克图后面。我怒气未消,不想和朝克图说话。快到村口时,我独自骑马离开了他们。

在坤都冷村,年轻人出走返回、返回出走是常态。朝克图的返回热闹一阵就过去了。他和莎娜又在村外的草地上骑马,仿佛回到了过去。有天夜里,我拎着两瓶酒,把朝克图叫了出来。我们倚着马棚的栅栏一起喝酒。我问:“你怎么突然出走,又突然回来了?”他说:“这是我的自由。”

“莎娜怎么办?”

他猛喝一口酒,说:“你这么在乎莎娜,要不,我把她让给你得了。”

“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

“人生毫无意义,得过且过。”

“你怎样是你自己的事,可你不能连累莎娜。”

他喝完自己的酒,又夺过我手里的酒瓶,一口喝干,说:“跟你开玩笑的。”我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说:“哪来那么多问题。”

那几天,朝克图一直是醉酒的状态。他白天跟莎娜在一起,一到夜里就来找我喝酒。有一次他喝得比往常多,出去许久不见回来。我走出去一看,他正用额头抵住黄骠马的额头失声痛哭。他没有察觉到我,哭得一塌糊涂。我轻轻退回屋里。过了好一会儿,他进来说:“人生就是这么回事。”我说:“真羡慕你,潇洒。”他哈哈大笑,继续猛灌烈酒。他突然问我:“你比我大一岁还是小一岁来着?”我说:“这都忘了,大一岁。”他说:“那你今年二十五岁啦,该娶媳妇啦,以后好好待莎娜。”我说:“开什么玩笑。”他说:“别装了,我知道你爱莎娜。”

“但莎娜爱的是你。”

“不要纠结于表象,要弄清楚事情的本质。”

“你别因为比我多读了三年书就拽这些词。来,喝酒。”

烈酒似乎掩盖了一切。

那年夏天,坤都冷草原迟迟不肯降雨,走在草地上,鞋子沾满黄土。小河流变得越来越窄,白杨树耷拉着软塌塌的叶子,人畜和植被都焦渴难耐地等待一场救命的雨。但这种天气似乎对莎娜造不成影响,她总是穿着好看的袍子去找朝克图。我在山腰牧羊时,远远地看到莎娜和朝克图站在栅栏边说着什么,莎娜时不时捂嘴笑。年轻的人们结婚的结婚,生娃的生娃,回来的回来,出走的出走……没人再议论朝克图和莎娜,更没人再议论我。朝克图并没有表现出要把莎娜托付给我的样子。他找我喝酒,我没有揭穿他的心思。我只是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用意何在。只要他开口,莎娜马上就会嫁给他。而他始终在认真和玩笑之间游离。我们逐渐不再谈论莎娜,朝克图只说一些他曾说过的那种事情的表象之类的言论。他的话越多,我就越觉得他陌生。

夏末一夜,莎娜哭着来找我,说朝克图又不见了。我问怎么回事。她说:“今天上午他还跟朝格金一起到商店买香烟来着,下午就不见了。”我说:“这没啥吧,估计他现在已经回家了。”她说:“我刚从他家过来。”她轻轻咬了咬嘴唇,接着说:“朝格金和常跟他在一起的那几个人也不知道他的去向。”我有些生气地说:“那你来找我做什么?我又不知道他在哪里。”她看着我的摩托车没有说话。

我和莎娜再次来到了西镇,我继续抽烟,她继续寻找朝克图。她还是没有抱住我,只在颠簸路段,她凸起的胸脯会触碰到我的后背。天阴阴的,空气里满是潮气。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莎娜找了一夜,也没有找到朝克图。朝克图再次毫无征兆地消失了。莎娜的脸上挂着愤怒和失落。我不敢跟她说话,她也没有跟我说话。回到村子,她依旧没有说话。羊群在晨曦中咩咩叫着,牧羊犬像牧人一样沉默。

那几天,一到夜里,我就独自在家里喝闷酒。下大雨那天晚上莎娜来找我。她没有撑雨伞,就那样淋着雨来了。我给她找出一张新棉被,她裹在身上,一半自说一半问我:“朝克图为什么这样对我?”见我不说话,她抓起炕桌上的酒瓶往嘴里猛灌。我没有阻止。她的眼泪鼻涕全流了下来。她哽咽着说:“我终于打听到朝克图的下落了。听说……他在镇上看到了一个矮瘦、跛脚的女人……然后追着那个女人走了。”我实在无法继续控制情绪,大声说:“那你现在找他去啊,来,我骑车带你。”我边说边下炕拉住了她的手。她一把抱住我说:“别去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莎娜的身体第一次贴着我的身体,我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更为莎娜感到不值。只要她放下朝克图,哪怕不跟我在一起,也会找到更好的男人,她这是为了什么呢?万千思绪在我脑海里乱转,我找不到任何答案。

等她情绪稳定下来后,我重新坐到她对面,问:“还记得六年前的夏天吗?”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虚弱地问:“什么?”我说:“那年夏天,在河边,你解开了马尾辫,长长的黑发垂在后背,阳光洒下来,像极了仙女。我们三人一起散步,你突然脸色惨白,捂着肚子起不来。我想扶你,你把我推开,却拉住了朝克图的手。后来朝克图跟我说,过几年你就是他的女人。当时我很嫉妒朝克图,但我没理由恨他,更没理由怨你。我心想,将来我也要找个像你一样的女人。但朝克图没有说到做到,他没把你放在心里,也没把我放在眼里。只要我想得到的,他总会想尽办法抢在我前面。他不愿意跟我摔跤,却找来一匹白马……”

雨不大不小,莎娜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给她说了这些,这些话原本只属于我自己。我知道,人的感情就是如此,一个人只要爱上另一个人,别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的话根本起不到安慰的作用,我只是在发泄自己的情绪,到后来变成了自言自语。如果朝克图此刻从窗外看到我和莎娜的样子,会怎样?他是偷偷地溜走呢,还是推门进来?

我说了很久。莎娜趴在桌上睡着了。我说累了,也倚着墙睡着了。第二天我醒来时,莎娜已经走了。雨停了,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泥泞不堪的路上,突然觉得一切都很没意思。生活到底给了我们什么呢?爱情和友情都显得那么苍白,唯有悲伤最真实。村里人都知道莎娜爱上了朝克图,朝克图不理会莎娜。这是公开的秘密。当秘密不再是秘密的时候,便已经削弱了它传播的速度和谈论的次数。莎娜越来越憔悴了,不过还是那么美丽,愁容给她增添了几分倦怠的美感。我还想对莎娜说更多的话,那些她没有看到的朝克图的另一面。可是转念一想,朝克图走了,我说这些可能会让莎娜厌恶我。我不想让她伤心,哪怕她心里没有我,哪怕我恨朝克图,我也希望她能开心点。

莎娜在等待中变得郁郁寡欢,失去了往日的朝气。我的生活因为没了他们两人的介入,而变得冷冷清清,就连坤都冷草原也比往日显得更加冷清了。

秋风把坤都冷草原吹得斑驳而空旷。有一天,莎娜突然来找我:“带我去趟西镇。”我问:“怎么了?”她说:“朝克图回来了”。她虽然克制了自己,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我还是能看出她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她再次坐上了我的摩托车。我们在镇上的一家饭馆里见到了朝克图。他看起来萎靡不振。我以为莎娜会发泄一通情绪,但出乎意料,她一言不发地坐在朝克图旁边。朝克图也不做任何解释,只是一味地跟我碰杯,接着跟莎娜碰杯。我们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我们都喝醉了。莎娜慢慢地把头靠在了朝克图的肩上,朝克图用手轻轻地捋了一下她的头发。我浑身不自在,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饭店。我把摩托车弃在饭店门口,坐上客车回到了村里。

第二天午后,莎娜推来了我的摩托车。她脸上的阴霾完全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充满活力的肤色和害羞的表情。她不敢看我,说:“朝克图骑你的摩托车把我送来了。”我问:“他人呢?”她的脸更红了,柔声说:“他要去镇上处理一些事,过几天回来,然后我们……”话说到一半,她就转身离开了。

那几天,我牵出黄骠马在原野上狂奔。我不去找莎娜,也不打听朝克图。回想我们三人的过往,我在朝克图心里扮演的角色无非是可有可无的朋友;而在莎娜心里,是我奢求太多了。这些我都明白,我只是心里难过,那种不会被人理解的难过。

我觉得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我也应该平复情绪,重新生活。可几天后的夜里,窗外正下着冷雨,莎娜像上次那样淋着雨进来了,脸上挂着奇怪的表情。她哆哆嗦嗦地打着喷嚏。当我要拿给她棉被时,她止住我,说:“如果我跟朝克图结束了,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还是点了点头。我们谁也没有继续说话。过了好久,她解开衣服躺在我身边,把我的被子盖在她身上。窗外的雨声沙沙作响。我像是做了一场梦,可这不是梦。莎娜把自己给了我,看来她终于懂我的心了,也终于肯放下朝克图了。

我的心被巨大的喜悦充满,可我却不敢去找莎娜。她也没有来找我。我想,我们需要用时间来冲淡或理清一些情绪。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我在无边的原野上放声歌唱,憧憬着美好的生活。几天后,我和莎娜在村外的原野上一起骑马。我掩饰不住心里的激动,话也多了起来,认真计划着我们的未来。她没有说话,眼神一直空洞地看着远方。我能理解她,她毕竟是女人,况且与朝克图分手不久。这些对我来说不重要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未来才是真正的归宿。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莎娜的阿爸和额吉也知道了我和莎娜的情况。两位老人对我没有任何偏见,甚至说我是个很踏实的人。有一天,我找到莎娜,说:“天气越来越冷了,我想去镇上给你买件厚衣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上了摩托车。这次她从后面抱住了我,虽然抱得没有那么紧,但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们逛了很多家服装店,可她似乎对每一件衣服都不感兴趣,而且看上去心不在焉的样子。到了中午,在去饭店的路上,她松开我的手,盯着我看了许久,说:“对不起!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发现无论怎样我也忘不了朝克图,我用了很多办法,就是忘不掉他……这对你不公平……我骗不了自己。”我僵在原地,许久才缓过神来。我极力控制着情绪。我想说点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也不再说话。

那天莎娜独自坐客车返回了村子。我在镇上漫无目的地逛了很久,直到天黑才慢慢骑车回了家。从此莎娜再也没有来找过我。我们偶尔在村里碰面,她转身离开,不跟我说话。我除了照顾羊群,不再关心任何人任何事,后来索性不在村子里走动。我的日子又回到了从前。整个秋天,我沉浸在压抑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起初,我恨朝克图,也恨莎娜。后来,我恨我自己。他们一个不羁,一个敢爱,而我像个傻子。我只能用更大的沉默来掩盖自己的悲痛和慌乱。村里的年轻人向我扫来异样的目光,有的甚至带有嘲讽。我在坤都冷草原上颜面扫地。可这又如何呢?我根本不在乎这些。

第一场雪后,坤都冷草原更加荒凉了。天上没有云,群山的轮廓格外清晰。我在人们的议论声中看到了莎娜的身影,她挺着肚子站在出村的路口望向远方。这条沉默的土路载着我们三人的心事,似乎延伸到了更为遥远的地方,又似乎从未走出视线。她站了很久,然后慢慢走回村子。这次,朝克图消失的时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很多人不再说起他,连朝格金也不再炫耀那匹白马了。

冬去春来,莎娜生了个男婴,她抱着孩子站在大杨树下等待客车。客车一路沙尘一路黑烟,却始终不见朝克图的身影。孩子不哭不闹,莎娜一言不发。只一年时间,莎娜像是老了十岁。她的脸上布满了沧桑,令我心碎。尽管我的生活过得也不怎么样。我心里始终放不下她,她的一举一动都在牵着我的心。我想走到她身边说说话,或只是静静地待一会儿也好。可是她看我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眼里没有一丝温情。不仅如此,她还用犀利的目光警告我,不要接近她。

我只在牧羊时,从山腰或山顶俯瞰坤都冷村。我出生的这个村子让我感到陌生。而外面辽阔的世界也让我感到陌生。更让我痛苦的是,我常常对自己也感到陌生。

越是不想有心事,心事却越来越多,心事越多我就越沉默。有时小孩向我扔来石子儿,扮着鬼脸喊“哑巴”。对此我无动于衷。这些对我来说不重要,我已经完全不在乎了。在我心里,始终飘荡着我们三人的童年往事。有时像一道闪电,一闪即逝;有时像一条河流,奔流不息。无论怎样,我都无法将它抹去。我唯有接纳,才能继续生活下去,哪怕带着沉重的悲苦。

朝克图一家人搬来坤都冷村那年,我十岁。他的额吉我只见过一次,矮瘦,刀子一样的眼睛。那次他的额吉当着我的面,用沾了水的柳条抽打他,很快,一道道细长的红印爬上他的后背。后来我不敢再去他家。再后来他的额吉不知去向,一直没有回来过。村里人从不议论这件事。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五年过去了。我的两条大黄狗已经老死,黄骠马和枣红马也老了。村子依旧寂寞。寂寞的村里有人开始悄悄议论,莎娜的儿子长得真像朝克图。但是也有人用更低的声音议论,莎娜的儿子长得更像我。莎娜像个聋子,不在乎人们的议论。村里人都叫我哑巴,很少有人叫我真名。朝格金也外出打工了。

朝克图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作者简介:阿尼苏,本名赵文,80后,内蒙古人。从事蒙汉双语创作、翻译。作品见于《民族文学》《青年文学》《长江文艺》等,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出版散文集《寻根草》,短篇小说集《西日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