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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3期|朝颜:父亲的大海和太阳(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3期 | 朝颜  2023年03月20日08:38

朝颜,畲族,中国作协会员,江西作协散文专委会副主任。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第十次全国作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涯》《作品》等刊,有作品被《新华文摘》选载,部分入选《21世纪散文年选》等选本,有作品译介国外。曾获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民族文学》年度奖、丁玲文学奖、三毛散文奖、谷雨文学奖等奖项。出版有散文集《天空下的麦菜岭》《陪审员手记》《赣地风流》等。

 

雨声淅沥,如同幼时的哭泣,没有一个准确的停止时刻,除非,天空累了,像从前的我,哭累哭倦了,不知不觉伏在门槛上沉入梦乡。

我记得那道高高的木门槛,需要手脚并用,极力攀爬才得以跨过。门槛上,镶着一根半圆形的长竹片,年长月久,中间部分被我磨得光溜溜的,连同竹节也收敛了它的突兀和粗糙。有时候,我也从大门左侧的狗洞里钻进钻出,不顾父母的责怪兀自我行我素。我瘦,四肢灵巧又柔软,足以模仿小动物的多种行进姿势。于我而言,那更像一种游戏式的神秘探险,通过一个洞穴,钻进一个豁然开朗的空间,比之一本正经地跨过大门,对我更具吸引力。

更何况,我们家的鸡啊,狗啊,也并不那么循规蹈矩,不会一直老老实实地从洞中出入。它们时常争抢食物,尖叫怒吼,奔逃的,追赶的,一溜烟就穿越了高高的木门槛,演足了人们常说的鸡飞狗跳情景剧。

可想而知,那样的场景,只能属于童年,属于我的麦菜岭和我的村庄,属于我栖身过的那幢房子。二十年,它容纳了我的眼泪和梦呓,觉醒和长大。只是今天,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一个事实,房子,以及那道木门槛和那个狗洞,都永远地消失不见了。

父亲接到村委会打来的电话时,也是在这样一个阴湿的雨天。我们坐在饭桌前,原本谈笑风生。电话那头近乎呐喊的声音,无须打开扬声器就让旁边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于是我们全都安静下来,电话那头那些沉甸甸的字眼,像正在用力敲击的锤子,一锤一锤,重重地打在我们的耳膜和心坎上:“老屋,土坯房,空心房,危险,须在一个月内拆掉。”

不,我们不愿意认同那是危房。父亲每年都回到老家,去清除四边阳沟的淤积,去弥补头顶屋瓦的渗漏,去修缮所有门窗的松动,去清扫悄悄积聚的灰尘和蛛网。因为村里有小孩无师自通地模仿了我童年的游戏,从狗洞里钻进老屋,像深入一座城堡那样四处探险,父亲不得不用砖块将狗洞封住。今天的孩子,和20世纪80年代放养的我已经不一样了,他们被小心地看护着,生怕有一丁点闪失。常常是大人们反复呼喊,仍遍寻不着孩子的踪迹,最后发现孩子竟躲在我家老屋的偌大空间里,玩起了和大人躲猫猫的游戏。这时候,大人们自然要将满肚子的气恼怪罪到老屋头上。

我们保留着那幢老屋,并不为着一定要回去居住。也许会,也许不会,谁说得清楚呢?至少,每年的清明节,我们要山水迢迢地回去,在正厅里点燃香烛,摆上供品,祭祀祖先。事实上,最重要的原因是,那所房子对于这个家庭的意义如此重大。四十年前,一座新房几乎耗光了父母的心血,见证了他们最艰苦的一段奋斗,也承载了他们生命中最初和最大的骄傲。

然而我们又都明白,村委会通知的拆屋事件几乎无可违拗。对于危房村委会的干部们挨家挨户地做着工作,村民们喜忧参半地抗拒或接受着现实。施工队热火朝天地忙碌着,高高扬起的灰尘弥漫在村子上空,也无孔不入地钻进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那些曾经花费诸多时日,被用心筑起的居所,那些被一块一块垒上高墙的土砖,无不因时光的荒废被狠狠地摔到地上,成为一堆瘫软的烂泥或齑粉。

那时候,整个麦菜岭,除了大伯的房子,就剩我们的土坯房没有拆除了。村干部承诺:“现在拆,可以拿到一笔补偿金,工人也由村里来安排。再往后政策会怎么调整,就不好说了。”父亲嗯嗯啊啊地应对完电话,许久没有吭声。他差不多已经看见了老屋的命运,是的,无论他怎么小心保护、仔细修缮,也留不住它了。一所房子,需要每天的人气将养,才不至于萧条颓败。即使他不在乎维护的成本,一代以后,再往下一代呢,谁还会继承这份相同的使命?我的哥哥一家,早已在广东安定下来,回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而我,终究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在以宗族男性唱主角的村庄里,实在顶不得门户。

思前想后的结果是,父亲接受了村干部的建议,乘车回老家丈量面积,拍照取证。然后,眼睁睁看着它轰然倒塌。

迁入那所房子时,我还很小,唯有一个细节,被牢牢地固定在记忆里:步伐尚不稳健的我,闹着要参与搬家,母亲递给我一件最轻的家什(大概是火锹),我吃力地抱着它,欢天喜地跟在大人身后,走向了通往新家的上坡路。我们家的大黑狗兴奋地摇着尾巴跑前跑后,还不时涎着脸在我身上蹭一蹭。一棵巨大的冬青树将裸露的树根横亘在土坡路上,险些绊了我一跤。一些不肯南去的留鸟在枝头叽啾叽啾地应和着我们的动静,仿佛在议论这新来的邻居会不会打扰它们的安宁。不远处,一头系在柚子树上的牛哞哞地叫唤着,不甘寂寞地加入了热烈的合唱。

那应该是一个阳光灿烂的腊月天,是早就请先生看定的吉日良辰。“我们要住新屋了哦。”我学着母亲告诉我的话,一遍一遍地念叨着,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雀跃。向往一切热闹,是孩童的本能。而我凭一颗早慧之心,便隐约感觉到这是一件大事情。

如今想来,当时的那一幢新屋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呢?是宽敞自足的栖身之所,是独立私密的家庭空间,还是父亲作为一家之主顶天立地的证明?

许多年以后,我将父母零零星星的讲述拼凑起来,轻而易举就连缀起一部艰辛的建房史。那些我虽未亲见,却完全能够想象的生动画面,闭上眼睛,便会时不时地在脑海中放映,好像就发生在眼前似的。

在那之前,父亲领着一家人挤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屋子里。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门背后还放个尿桶。母亲没有自己的厨房,只能在屋檐下搭个简易的土灶做饭。一个没有烟囱的灶,炒起菜来总是腾起一股呛人的烟熏味,加上屋子里的乳腥味、尿骚味,在狭小的空间里混杂成一种无法言说的逼仄气息。

这一间窄小的屋子,是和大伯分家前共同建造的。和赣南多数底层农家的格局一样,它作为一幢房子的一部分,连缀着一间厅堂(兼作饭厅和厨房)与另一间屋子,二层是矮矮的阁楼。决定建房的时候,大伯已和祖母从小带大的童养媳完婚,很快生下三个孩子。他给还在部队服役的父亲写信,诉说经济的困难。父亲把一分一分攒下的津贴往回寄,还想办法买了铁钉等物件寄回家。凭票证购物的年代,一切都需要仔细筹划。

那时候,父亲意气风发,满脑子高尚的人生道理,退伍归来时,还将退伍费一分不剩上交给大伯。他忽略了人与人的种种私念和算计,单认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直到龃龉一次次发生,贫穷的家庭,衣食、劳动、家务的分配和承担,无不矛盾丛生。最后分家时,父亲两手空空,只分得一间偏屋,厅堂和另一间正屋归了大伯一家。

若干年以后,那间偏屋最后还是归了大伯。在麦菜岭,建房被称为“做事业”,那是一个男人在村庄里立住脚跟、受人尊敬的基本依凭。然而大伯在和父亲共同建造了那栋房子之后,再无建树。他的一众儿孙无处安身,他需要它。父亲只收了象征性的两百元,连同屋子里的家具,也一股脑地送给他了。

原本跟着祖父学过杀猪的大伯,在乡村属于相对容易讨生活的手艺人。可是他很快退出了这一行当,也许是因为太过辛苦,也许是因为不喜欢杀生。总之,他一生再也没有举起过屠刀,而是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夫。他躬身事地,直到年近八十,脊背弓成九十度直角,真正是面朝大地背朝天了。

前些年大伯一家被识别为贫困户,领上了低保金。他的房子,成为结对干部最头痛的问题。拆吧,他没钱再建,总不能让人没有立锥之地。不拆吧,又不符合政策。最后,他们想了个折中的办法,由政府出资,将那栋房子全部粉刷装饰过,改水改厕,达到了验收标准。

“叫化”,对,大伯这个诨名被祖母喊了一辈子,喊得亲切,喊得自然,像喊一个无比珍爱的昵称,直到她老去、仙逝。我不知道他为何被安上这样一个意为乞丐的绰号,如果是基于把孩子叫得贱一点,更容易养活的乡间习俗,我的二伯和父亲却没有同样的遭遇。依我与祖母相处十几年的观察,我能感受到的是,祖母更爱她的大儿子。据说,天下的父母永远怜爱穷苦的孩子。另一方面,祖母未曾生育过女儿,大伯母是她亲手带大的,情同母女。祖父早逝,祖母忧虑着大伯家的一切,尽一个母亲的所能帮衬他。有时,甚至宁愿牺牲一点小儿子的利益,也要操心大伯一家的温饱。

祖母常在人前唉声叹气:“我家南昌(父亲)是好过日子,可怜我叫化。”母亲听见了,总是爽朗地接应道:“是哦,我们有哦。”母亲心气高,再困窘的时候也不愿意喊穷。她相信冥冥中有一种暗示,会影响人生的运势。

父亲与大伯曾经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开跑,生命境遇却大相径庭,包括子女的培养与职业选择。我至今不明白,所有的结局是否与那些暗示形成因果。我相信祖母的每一次感慨都发自真心,只是她不知道有个词语叫一语成谶。

20世纪70年代末,父亲相中了麦菜岭上的一座荒坡,决定在那里开基。

他首先要征得村里的尊长同意,这一关相当顺利。父亲一向礼数周全,为长辈们所信任。再者,那样一片人们鲜少涉足的荒凉之地,实在很难引起争执之心。相对于白手起家的开创,人们更习惯安享现有的舒适区,或争夺祖上留下的产业。

可以想见,当年的父亲没有积蓄,入不敷出,要建造一幢新屋,无异于面对一座愚公也难以搬动的高山。他所能够倾囊而出的,唯有力气和时间。作为一名从军八年的退伍军人,父亲无比谙熟也无比信奉着愚公移山精神。

山坡高而陡,土层厚而硬,大多是最难撼动的猪肝石,轻易无人敢下决心动手。父亲咬着牙,开启了移山的第一步——蛮力征服。一天一天,从日出到日落,他领着母亲,一镐头一镐头地挖下去,一畚箕一畚箕地将土石挑走。最终,他们硬是将山坡挖开,平整出一大块足以造屋的地。这其中,他们只花钱请过一次专业人员进行爆破,其余的苦活儿全部自己扛下了。

有很多年,我站在屋前的空坪上,俯视着低于我们家的整座小村庄,仍难免升起睥睨一切之感。我们有独属于自家的余坪,有分别通往后山、村庄、小河的三条小路,偌大的空间,足够我们自由撒欢而不受干扰。就连我们家的大黑狗,将军一般在房前屋后巡视时,尾巴里都难免翘着一丝得意劲儿。那种一览众山小的骄傲,是父母亲用超乎常人的勤劳与汗水换来的。

我恐怕再没有见过父母那样吃苦耐劳的人了。为了节约开支,他们自制了建房所需的每一块土砖,几乎挖空了铜锣湖那丘自留地里厚厚的黄土层。我至今仍能回想起制土砖的所有程序:在黄土中洒水,掺上干稻草,反复地拌匀,然后将黏稠度恰到好处的黄泥倒入砖格,压实压平,迅速划上两个手指印,猛地抽出砖格……此后是一次次地翻晒,用泥刀削平边边角角,再从旷野中一担担挑回村子里码好,盖上遮雨布。

当然,这些都是在我长大一些,我们家新建猪栏、厕所时习得的。彼时我已经学会挑砖了,两头各一块,就将我的身子压得摇摇晃晃。每次走近那一排排整齐列队的土砖,我就犯怵。而他们的双肩究竟承担了多少吨的人间重负呢?我不敢计数,也不能计数。我只知道,与之相对应的,是朗日、寒暑、汗水、泥浆,是隐忍、承受,或曰希望。

按照时间推算,他们造屋的行动应该持续了好几年。其间,我们兄妹相继来到人世,嗷嗷待哺,占据了母亲诸多的时间精力,也拖累着造屋的进程。母亲曾讲述过一个令哥哥羞赧不已的场景:她挺着大肚子,在拌一堆三合土,而哥哥则追在她屁股后哭闹不已,喊着要抱。她只好停下活计,哄一会儿哥哥,然后又投入紧张的劳动中。我在母腹中那十个月,无论担水、挑沙、运瓦,还是洗衣、做饭、喂猪,她都带着子宫里的我在村头村尾行走,身后跟着一条小尾巴。她需要完成无穷无尽的劳作,还需要应对我的踢腾,安抚哥哥爱的索求。

后来,当我也成为一个孕母,小心翼翼地护着肚子里的女儿时,实在不敢想象,一个人承受重荷的能力如何能达到母亲那样。也许,皆因对摆脱逼仄生活和住进独立新居的渴望太过强烈。也许,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家庭,她根本别无他法。

父亲需要盘算的事情很多。砖可以自己制,沙可以自己挑,可是梁、柱、檀、椽等木材,自己是造不了的,想买还未必能找到合适的。彼时他在乡电影院工作,经常要进山区放映,凭着自己的人格魅力,结识了一帮热血兄弟,讲义气,肯帮忙。他们听说父亲准备建房,二话不说,砍下最好的杉木,剥好树皮,吭哧吭哧地运到我们村,钱却只肯收象征性的一点点。请泥水师傅动工时,他们还挑来一担一担的柴火。

父亲对他们充满了感激。正是那些没有念过书、穿着并不体面、说话并不漂亮的山区兄弟,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援助之手。就在我们全家搬进新屋生活后的二十年,这些来自山区的男人,还在农忙时帮我们家犁过田、打过谷、挑过粮。自然,当他们隔三岔五出来赶圩时,也将离圩场不远的我家当成了落脚点,中午过来吃一餐便饭,和父亲聊一聊家常,偶尔也带来一些山区土特产。有几位走动最勤的兄弟,甚至结下了不是亲戚胜似亲戚的关系,在红白喜事上相互施以厚礼,过年过节送米粿、送粽子更是常有的事。

我记得他们的名字,一位叫窝眼,一位叫久逢,还有一位打我记事起已不在人世,他的妻子儿女一直与我们家保持着密切往来,那个延续着亡夫友谊的妻子名叫道娣。

许多年以后,时间带走了年长于父亲的窝眼——那个木讷憨厚的单身汉,道娣一家不知所踪,只有在市区务工的久逢,仍与父亲偶尔联系着。时空移易,许多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人事,终究像那幢被推倒的老房子,只合怀念。

事实上,那幢给予我俯瞰自由、接纳我无数幻想的二层土坯房,在刚刚搬入时是简陋而粗糙的。

它没有经过细致的装饰,起初只是满足了一家四口基本的起居需要。我们有了自己的厨房、自己的卧室,再无须四个人挤在一张窄小的床上,也无须在呛人的油烟味中咳醒了。我和哥哥可以在宽大的厅堂里蹦蹦跳跳,不用担心遭到大伯的呵斥,还可以在那个大狗洞里钻进钻出,笑得咯咯的。我们不知道父母为此欠下的粮食、债款和人情,也不知道此后还将面临多少人世的艰辛。

父亲没有懈怠,他又花了几年的时间,陆陆续续对新居进行了美化。他买来油漆,将大门漆上了均匀的蓝色,中间是一个规整的大圆,涂上了鲜艳的红色。大门合上,多么像大海中浮荡着一枚浑圆的红日,大门打开,分出来的两个半圆,又多么像烧红了脸的月亮。啊,唯独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大门,区别于任何一家。我是多么喜欢将大门打开,又合上,看着它们一次次变换着形状。

那时候,我还没有亲眼见过大海,它在梦境中幻化成一片汪洋,将我幸福地淹没。我幻想坐上一条大船,从这幢屋子里驶出去,驶向无际的水域。去看海鸥,去捡贝壳,去追逐落日,去尝一尝海水的味道……我常与哥哥站在门前争论谁主张的事物更大,我们用双手使劲地张开,张开,然后朝身后伸去:这么大,这么大,比海还大,比天还大。

那个年代,将房子内外墙都刷上白白的石灰,想来是很前卫很时髦的,因为在那之前村子里没有一家这样做过。一来费钱,二来这活计一般是由专业的泥水师傅完成。而父亲,从没学过刷墙的父亲,却独自一人完成了这一巨大的工程。他买来石灰、泥水工具,按照打听来的方法搭配好纸浆,一个人提着石灰桶,站在高高的木梯子上,从一间屋走向另一间屋,从一面墙走向另一面墙,不停地刷啊,刷啊,终于,将整个家粉刷得洁白而透亮。在幼时的我看来,那简直像一座童话般的纯洁的宫殿。

在这里,我们不再整天直面泥土,不再看着尘埃脏兮兮地扑进饭碗,我也不像其他的孩子那样,在无助哭泣时使劲抠掉墙上的土用以泄愤。相反,我有时会做一种类似公主的梦,洁白的城堡,蓬松的纱裙,披在肩上的长长的头发,精美的饭食,被宠爱,被呵护……尽管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梦总是被清晨的鸡啼声拉回到现实,但是无可否认,在四面环山的麦菜岭,那幢房子给予了我最广阔的想象空间和最早的审美教育。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父亲将为之付出永远无法弥补的代价。他的双手皮肤被油漆和石灰腐蚀,从此像沙粒一样粗糙、生硬、丑陋。我害怕被它们触摸到脸蛋,那双手一伸过来,我就下意识地飞快跑开去。它唯一的好处是,当我背上痒痒时,父亲将手伸进衣服里,无须动用指甲,只需以手掌摩挲,便可起到挠痒痒的作用。

起初我们家的墙壁上空空如也,作为电影放映员的父亲,渐渐用电影画报填充了那些空白。每一组电影画报都相当于一本简单的连环画,日日相对,故事梗概和人物形象便深深地烙印在脑子里了。我记得客厅里贴有《樊梨花》和《佘赛花》,那种盛装的威武的女英雄样貌令我艳羡,最重要的是她们敢于挑战男性的权威,这会不会是我从小就不甘向男孩示弱的潜移默化之影响呢?不得而知。厨房里贴有一张《开枪,为他送行》,年长月久,男主人公的面目已被烟火熏得漆黑而模糊,只记得一把巨大的黑漆漆的枪,枪口对着盯视它的眼睛。再后来,墙上每年增添一张父亲的退伍军人慰问年画,有时候是先进工作者奖状。自然,还有我们兄妹的三好学生奖状。

那时候我们都以为将在这幢屋子里天长地久地住下去。房前屋后种上了杉树,左右两侧种上了桃李、枇杷,一年一年,我们看着这些树木高过人头,开枝散叶,成材的成材,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如果撇开劳作的艰辛、物质的匮乏,我们的生活的确是堪称幸福。鸡啊,兔啊,狗啊,在我们的屋子里抢食,闹腾,相亲相爱,所有的日常烟火都在这里密集地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父母依着经济所能承受的范畴,不断地添置着家具家电。先是有了缝纫机、组合柜,后来又有了电风扇、电视机、电话、电脑,还打了压水井。我们在这里迎接了嫂子的到来,也迎来了大侄儿的降生。我的先生在与我谈恋爱时曾无数次翻过麦菜岭,穿过小竹林,来到我的简易书房。他轻易地赢得了父母的信任,也赢得了我们家大黑狗的信任。离开的时候,带走满心的快活或忐忑,偶尔也带走一两只跳蚤。

那时候我们怎么会想到呢,若干年以后,它成了老屋,成了需要推倒的土坯房。而我们全家,已经搬到了市区,住进了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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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