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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魂枪》论札:入魂·入心·入世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马兵  2023年03月14日14:00

《入魂枪》的题目当然来自小说中两代“瓦西里”在电竞世界神鬼莫测的“一发入魂”,不过这个名字也会让人想起石一枫非常尊敬的京味小说大师老舍的经典短篇《断魂枪》。“入魂”“断魂”虽一字之差,二者探讨的却都是技艺背后的人心和性情,聚焦的乃是绝技在手的人如何在巨变的时代里自处。《断魂枪》中,五虎断魂枪的传人沙子龙宁愿冒着一世威名扫地和祖传武艺失传的风险,也要唤醒在“东方大梦”里沉睡的孙老头和王三胜们,希望他们开眼看看“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的世界。《入魂枪》里,张京伟和“我”则以近于迂的方式,冷观电子游戏技术的飞速迭代,倔强地对抗资本、算法和数据联手打造的狙击超人,捍卫“瓦西里”所代表的孤绝勇毅的精神立场。“钢铁绞肉机”的终极竞技,虽以“鸽子赵”的惨胜告终,但小熊背后的游戏资本力量已经显示其无远弗届的影响,而小说结尾,华北平原最好的秋色定格下张京伟与“我”不无落寞和苍凉的身影,时代毕竟翻了篇,在“氪金”通关的当下,英雄其实已无用武之地——这也与《断魂枪》中沙子龙在明月下抚着微凉的枪身说出“不传,不传”异曲同工。石一枫在这部小说中通过由“入魂”而“入心”进而“入世”的多维叙事,完成了他由具体“社会问题”的主题出发,去探讨虚拟与现实叠加态中人之精神现象的命意。

小说最外层的叙事围绕战神“瓦西里”和他“一发入魂”的传说展开,采取了类似武侠小说的架构:“我”在游戏世界中与鱼哥和小熊不打不相识,三人各有所长,结成互补的战队,在地下网吧大杀四方,引出代号为“荷塘边的康德姆”的老鸟等人。在两支队伍单挑的最后时刻,“瓦西里”突然现身帮“我”完成致命一击,扭转战局。数月之后,双方再次在北京地区的电竞比赛决赛中会面,结果却是“康德姆”战队连续挽救六个赛点,斩获冠军。鱼哥等不甘失败,重回地下网吧泄愤,未料一场大火吞噬了一切,也截断了他们的游戏大梦。一直到很多年后,“瓦西里”重出江湖……小说中,数次电竞斗法写得扣人心弦,而瓦西里、康德姆、鱼哥、小熊、李正雄等诸人的出场也不落寻常,以瓦西里而论,一个与姥姥相依为命、靠干苦力赚碗饭吃的胡同孩子,却能误打误撞练就神奇的甩狙绝技,其在比赛中的超然物外和不讲章法,更是引发观者惊叹。小说写他,就像金庸在《天龙八部》中写扫地僧一般,着意描画他形貌粗陋,举止卑微,甚至被看门人唾骂到脸上都不敢反击,以与他后来的偶一出手便妙到颠毫形成巨大反差。的确,武侠与电竞都要不断练级,都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小说以几次对战形成叙事主脉,同时又不断把线头岔开,有意延宕,引发悬念,再通过诸人不同侧面的回忆拼图,把电子竞技的在场感和紧张的气氛渲染得淋淋尽致,读来很令人过瘾。

在这层竞技的外壳之下,小说又将笔墨深入人心,细细铺写这些电竞高手寄情游戏背后的心理隐衷。张京伟能与“我”结缘,除了游戏,更大的原因是二人都遭遇亲情的缺位,更能理解对方寄托游戏的心思。张京伟使用“瓦西里”的签名,不是他对这个苏联卫国战争时的狙击枪神有多崇拜,而是因为那关联他和父亲的约定。于他而言,在虚拟的游戏中一马平川,其意义却要在现实中兑现,何况沉浸游戏亦是他制衡大脑声音的唯一手段。“我”数次央求张京伟指点狙杀的技艺,可他却说不上来,只是在他眼里,子弹射出的那刻时间变慢了。小说这样描写,既烘托出他甩狙战法的匪夷所思,也凸显了父爱缺失的他在游戏中全情投入时隐秘的心理期待。败于“康德姆”之夜,他跑去邮局给不知所踪的父亲写信,虚拟竞技场中的失利让他深深怀疑自己是否和现实中一样就是人们眼中的废物,对那个只会口惠的父亲的期待,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而“我”是“小镇做题家”出身,由于成长期没有父亲的陪伴,母亲又以“鸡娃”作为生活的唯一,在顺利进入顶尖大学后,疏于管控的“我”流连于游戏世界,距离母亲的冀望越来越远。在女友帮助下,“我”一度告别游戏,但现实生活遭遇的不公再一次把“我”推入虚拟的疆场。电游世界的孤勇者和现实世界的卢瑟,张京伟和“我”不断摆荡在这种反差之中,一直到小说最后,二人联手在游戏世界助“鸽子赵”斩获桂冠,亦在现实世界里证明了自己,并修复了分裂的自我。

站在人文性的立场上,电游以及由此引发的青少年成瘾现象似乎注定了它是被批判的标靶,《入魂枪》反复提及的《反恐精英》这类暴力游戏更是首当其冲。诸如玩暴力电子游戏可提高游戏者的攻击性认知和情感,助推攻击行为,对现实暴力的生理脱敏有显著影响等心理学和社会学研究所在多有,一些文学作品也以此为素材。但石一枫在相关创作谈中却从反面思考:“按照流行的说法,如果虚拟空间本身构成一个世界,那么我们这些正常人未被完全吞噬,可以说是幸运的;但因为眼里有了‘真’和‘假’的界限,我辈俗人只配生存在一个世界,这又未尝不是一种悲剧。甚而还可以想,当我们咬定游戏中的成败是虚假的、暂时的,又哪来的自信咬定自己在现世中孜孜以求的那些价值就是真实的、永恒的呢?”这的确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也是一个很形而上的问题。有论者用阿甘本的一个隐喻来形容电子游戏中的身体经验,就是希腊神话里的水妖宁芙,她们本来没有魂,当倘若她们与男人交往并生下这个男人的孩子,便可以获得魂,“这不就是电子游戏中虚体的形象的隐喻吗?宁芙没有魂,它们不能自足地存活于世界上,电子游戏中的虚体也没有魂,在没有人操纵它们的时候,它们是僵硬不动的……一旦我们通过游戏机的手柄、电脑的鼠标或手机的触屏操作角色时,角色就仿佛获得了灵魂……那个虚体,通过我们的操控变成了真正具有灵魂的存在物”。(蓝江:《宁芙化身体与异托邦:电子游戏世代的存在哲学》)张京伟和“我”的惺惺相惜,不也正是在入魂“瓦西里”的游戏中建立起来的吗?由此我们看到,小说在“一发入魂”之外其实还有更高一层的“入魂”,即人的肉身和心理经验与虚拟世界的合一,“瓦西里”的精魂借张京伟而复生,而且更进一步,这个精魂最终完成了孤勇精神对现实生活的传导。

“宇宙浩渺,生活奇妙”这句话在小说前半段不断复现,与之伴随的是电游最初世代的成长记历和恩怨情仇,是电游竞技初年的草莽气和英雄气。小说不断在回溯中插入现实,对中国电竞二十年的发展史作了一个梗概式的回顾,并借英雄迟暮写出一番苍凉的感怀,也为电子技术和算法至上的新电竞产业提供了一种反思的视角。小鱼携带着他那些超酷的虚拟现实设备从美国归来后,滔滔不绝地向“我”说起,在他打造的游戏中,“我们无须从‘这个’世界逃到‘那个世界’,相反却能推动‘那个世界’反噬‘这个世界’”。在小鱼的理解里,二十年前他们沉迷游戏不过是逃避现实,却恰恰没有看到张京伟和“我”在游戏里的“魂”之所系。所以,小鱼的狂妄反而激发出“我”反击的决心,并在张京伟的支持下让“鸽子赵”获得终极之战的胜利。不过,这次获胜并非全然出自肉身练就的技艺,而是关键时刻“我”设计干扰了小鱼的设备,这大概也是作者面对技术和设备不断升级的新世代所作的反讽也是悲观的抵抗吧,属于“瓦西里”的时代已经终结——“宇宙不再浩渺,生活不再奇妙”。

此外,小说还通过张京伟和“鸽子赵”叙写北京胡同平民和燕郊底层民众在日新月异的城市化进程中的命运迁变,张京伟与姥姥,“鸽子赵”与姐姐,他们相濡以沫的故事,在卑微中透射着人性之光——像石一枫此前的很多作品一样,这个发生在北京的故事始终有着阔大的时空背景和时代关怀,在游戏的世界之外,它也给读者提供了一幅别致的世相图。

(本文系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作品联展”特约评论)

 

作者简介

马兵,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20世纪中国文学史观与新世纪文学热点的教学和研究。出版有《通向“异”的行旅》《故事,重新开始了》《北村论》等,主编有《锋芒文丛》等。曾获泰山文艺奖、《上海文学》奖、万松浦文学奖等。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济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