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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3年第2期 | 钟法权:蓝玉烟嘴烟杆
来源:《四川文学》2023年第2期 | 钟法权  2023年03月17日08:23

从我记事起,每年都要走很远的路到花子岭山参加清明扫墓祭祀活动。而且一连两天都是去同一个地方,只是在时间上间隔一个晚上。清明节前一天,是我爷爷组织的祭祖仪式;清明节当天,是学校组织的为烈士扫墓活动。

对于爷爷要求参加的祭祀仪式,我心里多有抵触情绪,很不理解,认为都是扫墓,同为祭奠先烈,而且是同一个地方,祭祀一次就够了,没有必要同一个陵园去两次。

爷爷对于我的不理解不情愿,很是恼火,两眼一瞪,手握一掌长蓝玉烟嘴烟杆用烟斗地敲着鞋底说:“学校是给所有的烈士扫墓,而我们是专门给你曾祖父(太爷)、给你大爷扫墓,能一样吗?”

我犟嘴说:“学校组织给烈士扫墓,不是也包括了曾祖父和大爷。”

话一出口,爷爷的脸顿时风云突变,眉心两道深深的沟痕都挤到了一起。我知道,任何事情跟爷爷都好商量,唯独在扫墓这件事上不容商量。在爷爷的心里,清明节祭奠曾祖父和大爷是比天一样大的事情,每年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都是雷打不动。在人员参加上,他点到了谁,谁就得去,不能借故闪躲,不然他就会与你急眼翻脸。见爷爷黑了脸,我不再吱声,害怕爷爷一怒之下动真格,用他那比铜钱还大的烟斗敲打我的屁股。

我们所要祭奠的烈士陵园在我家门前西南方向的花子岭山脚下,与我家相距五公里左右。从我家出门朝着西南方向,先是穿过错落有致的田畈,然后顺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而上,最后爬一段又陡又急的山路,爬到岭上才到了花子岭的山脚下。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爷爷虽然已经过了古稀之年,可他脚力依然不减当年,走起路来铿锵有力。遇到陡坡和陡坎时,他会一跃而上,然后转身伸出手中的烟杆,让我抓住,带着我向上前行。

花子岭由两部分组成,花子岭上半部分是花子岭山,山势并不陡峭,也没有险峻的风光,就像一个窝窝头摆在盘子里,只不过比山下的花子岭坡要高、要陡;花子岭山的下半部是逐渐隆起的丘陵,只是到了花子岭山脚下,有一个较为平缓的过度,那里有田园,有人家,有大片的松树林。上到花子岭坡,穿过一大片松树林,过一条沟壑,下到一块低凹的平地,就到了墓地。

烈士陵园没有大门,没有围墙,十五座坟墓没有规则地像一盘棋子七零八落地散落在那荒野之中。因为四周树木茂盛,不熟悉的人很难找到位于荒山野岭中的十五座孤零零的坟墓。坟墓有大有小,大的有碾盘大,小的也就簸箕大。坟墓不是那种常见的土丘,外层全用青石所砌,石块砌垒精制,造型规整。那些石块都是张木匠在日本人投降后的那一年从二里之外的干沟精心挑选并一担一担挑到墓地。十五座坟墓前立墓碑的不多,只有一半的坟前立有石碑。坟前立有碑者多为花子岭山一带的本地人,均是牺牲者的父母或者亲人所立。曾祖父和大爷成文墓前的石碑就是我爷爷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二年找赵石匠打制的,因为碑石又宽又高在十五座坟茔中也就特别显眼。

我祖父成强和大爷成文的墓在墓地东南侧一棵又高又粗的拐枣树下,碑用青石打制,有一米七高,宽近五十公分,正面写着成强公之墓、成文公之墓。那时我已经上小学二年级,是少先队员,对五角星既钟情又敏感,在爷爷、父亲为曾祖父、大爷上供品的间隙,我突然发现,并排的两块墓碑只有大爷的名字上头有一颗红五星,而曾祖父的名字上头却没有。我忍不住想问爷爷,只见爷爷和父亲正忙着做祭祀的准备,也就没敢贸然提问。因为爷爷每次在进入墓地时都会一再叮嘱我们,进入墓地,就相当于进了阴府,要慎言,少说话,尤其是还没长大的小娃娃,因为血气不旺、火焰低,如果说话不周不敬,就有可能被游离于墓地的阴魂野鬼摸头,那样就会发烧生病。爷爷的叮嘱既是警示,又是一种心理恐吓,让人听了不免毛骨悚然,哪里还敢信口雌黄。

墓地四周树木茂盛,几乎到了遮天蔽日的程度。各种鸟叫声此起彼伏,尤其是乌鸦的叫声尤为瘆人。

到了墓地,来到曾祖父和大爷成文的墓前,父亲先是从竹篓子里取出供品月饼、梨子和点心等祭品,然后一一摆在墓前的一块石头上。爷爷在敬祭前,先是斟满一杯酒,绕祭品敬转一圈,然后点燃他的蓝玉烟嘴的烟斗,吧嗒两口后,放在一块石头上,嘴里念念有声地说,父亲,明天就是中秋节,老三来看您了,给您老送来了好吃的,喝下这杯酒后,你就抽两口烟吧,这烟杆还是您老留下的哩。烟锅和蓝玉烟嘴冒出的丝丝细烟,在微风中扭曲着、变幻着,绕着高大的墓碑,向着变亮的天空袅袅升起。到了大爷的墓前,他会说,大哥,老三给你送月饼来了,喝下这杯酒后,你抽口烟,这烟杆是你传给二哥的,二哥又传给了我……

上过供品,敬了酒,抽罢烟,接下来就是最后的磕头。磕完头,一年一度的扫墓活动就算结束了。

就在我们走出墓地时,候在墓地四周松树枝上的乌鸦、喜鹊像得到了口令,一齐飞向摆在墓前石头上的供品,而那些躲藏在丛林里的兔子、松鼠之类的小动物也都大胆地从树林中、洞穴里钻了出来,摆在曾祖父和大爷墓前的供品成了它们等待已久的盛宴。

爷爷转过身,看着争抢供品的鸟兽们欣慰地笑着说:“谁说阳间不通阴间的路,你们看,它们就是给先人送吃的去了。”

我听后一时愕然,心想,它们是神兽吗?可我却不敢问。父亲小声将我拉到一旁说:“守候在陵园里的鸟兽胜似神兽,它们阴阳两通,是祭祀人心灵的使者。”我听了更是疑惑,有一点我心里清楚,如此美好的愿望,是爷爷对曾祖父和大爷成文从事革命而壮烈牺牲的敬重和一种心灵的寄托。

站在岭上,眼前的世界一片开阔,进入眼帘的是起伏的丘陵、蜿蜒的河流、一片片良田和一个个村庄。看爷爷一脸的满足,我见机行事地把在墓地里的发现向爷爷提了出来,爷爷面露难色地说:“不好讲啊!我还是从头给你讲吧!有些事只能靠自己慢慢体会。”

一九四一年。

就是一九四一年中秋的那天晚上,月光皎洁,大地一片明亮。那时正处于抗日战争相持胶着时期,北山一线既是日本人扫荡的重点,又是国军凭借北山坚守的区域,还是北山游击队的抗日根据地。坚守在北山一线的国军常与驻守襄荆公路线的日军隔河打炮。每到夜晚,沿河两岸的民众不但不敢出门,连灯都不敢点,即使点灯也只能在不透光的屋子里点灯做事。到了中秋节,同样是不敢点灯,不敢到大门外的禾场上赏月吃月饼,因为日本人的炮弹像长了眼睛,哪里有亮光,它就往哪里飞。

那天,爷爷一大家人在吃过晚饭后都早早上床睡觉了。睡到半夜,突然有人一声紧接一声地猛敲大门。先是我大伯被敲门声惊醒,接着是睡在正屋里的我爷爷听到了有人敲门,一声紧接一声的急促敲门声,使得一大家人在惊恐中起了床。虽然害怕,但谁也不敢点灯来驱赶心中的恐惧。胆小怕事的爷爷,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门的内厅,耳朵贴着门缝,既不敢问敲门者是谁,又不敢马上开门。他害怕日军的保安队半夜三更上门搜查,更害怕日本兵破门骚扰。按照几年来形成的应急习惯,一旦有日本兵进村上门,家里的女人都会立即起床,藏到楼板上、夹墙中。大伯拿了扁担跟在爷爷的身后,有了大伯的壮胆,爷爷的胆子才一下子大了不少。

拳头厚的大门缝里传来了急切而低沉的声音,我是张先知,快开门,出大事了。张先知是我大爷成文的大舅哥,与我大爷成文同在北山游击队主事,大爷成文是队长,张先知是指导员,两人既是郎舅关系,又是同级关系,还是生死战友关系。眼下张先知深更半夜来敲门,显然是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那大事一定与自己的亲人紧密相连。向来胆小如鼠的爷爷一听说出大事了,胆战心惊地差点瘫软倒地,好在他靠着大门,但热乎乎的一股热流还是顺着他的大腿小腿流到了地上。

果不然,大祸就这样临头了。爷爷心里一时恐惧到了极点,双手像筛糠一样抖抖索索好一会儿才把上下门闩推开。

张先知踉踉跄跄跨进石门槛后一屁股坐在靠门的一把椅子上,喘着气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的弟兄都被日本鬼子打死在了花子岭。”

我爷爷一听日本鬼子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急急切切地让我大伯马上把大门关上。张先知在咕咕咕地喝下一大碗水后马上说:“不要关门,大门外面还有一个人哩。”

爷爷胆小懦弱是出了名的,不像他大哥成文二哥成武从小胆大,男子汉气概十足。如果用胆小如鼠来形容爷爷的胆量一点也不过分,在他三十八岁之前,别说不敢杀鸡,就连走夜路都害怕有鬼,夜里起来小便都不敢出门,只好用夜壶。听张先知说大门外面还有一个人,吓得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大伯那年还不到十七岁,胆子却比爷爷大了许多,初生牛犊般地抽开门闩,拉开大门,迎着暗淡的月光走出大门去观看。

月色朦胧,清辉的月光下,在大门外厅的石墩旁,果然躺着一个人,虽然蓬乱的头发遮盖了整个脸,可父亲还是一眼认出了躺在地上的人就是张先知的幺妹、成文大伯的小姨子张小丫。我大伯低声叫唤,小丫姨你快起来,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张小丫几次欲站起来都没能成功,父亲顾不得男女有别,弯腰一把抱起了卧地不起的张小丫。

关上大门后,坐在堂屋里的张先知跟我爷爷和大伯讲起了中秋节当晚的遭遇。

按照预先的安排,北山游击队决定在花子岭脚下的张木匠家过一个中秋节。张木匠家是一个大家族,一家老老少少有几十口人,是游击队员出山或进山的落脚点。张木匠有四个儿子,其中有两个参加了革命的队伍,政治上可靠,而且地形特别,进可攻,退可撤。这一年北山游击队战果辉煌,在牛头沟打了日军的埋伏,打死了几个日军,夺得了几支三八大盖。几年来,队伍在与日军围剿与反围剿的斗争中不断壮大,由最初的几个人,发展到了三十余人、二十多条枪。过中秋节就是为了犒劳游击队官兵与日军作战所付出的辛劳。既然过中秋节,就得吃月饼,月饼从哪儿弄呢?当游击队队长的大爷成文,当场表态,月饼的问题由他来想办法解决。

北山游击队人数不多,也就三十余人,大爷成文文武双全担任队长,张先知有知识善谋略任指导员,张小丫既有女性的温柔又有男人的血性勇敢担任副队长。游击队员虽然常常出没于花子岭,可花子岭周边参军的人并不多,也就占三分之一左右,大多数为汉江北岸的北山人。大爷成文派出的交通员拿着蓝玉烟嘴烟杆找到我曾祖父,口头转达了成文大爷让他父亲想办法采购一百个月饼的要求。曾祖父虽然惜财如命,可他对我大爷成文的要求和主张向来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大爷成文参加革命他不但没有反对,还给予了经济上的支持。曾祖父当即向交通员表态,一定按时将一百个月饼送到花子岭的张木匠家。

中秋节前三天,父亲赶到永盛集找到赵麻子食杂铺订购了所需的月饼并付了定金。赵麻子叫赵生财。赵麻子见我父亲一次定做一百个月饼,见有利可赚,当场答应保质按量供应,并约定中秋节中午提货。因为一百个月饼,装了两大筐子,一个人提不动,再加上曾祖父上了岁数,就让二爷成武去帮忙。赵麻子鉴于曾祖父如此大的购买数量,还特地送了四个月饼和两碗蛋汤。个子矮小的店小二赵小墙冲茶倒水尤为热情,还特意在装满月饼的篓子上面盖了一层淡红色的麻布纸。

太阳落山前,祖父和二爷成武按照大爷成文的指令将月饼如数送到了花子岭山脚下的张木匠家。本来曾祖父打算把月饼送到后就走人,可经不住大爷成文的反复劝说和张木匠的热情挽留,只好答应吃了晚饭再回家。

赤红的晚霞像一场盛大的婚宴,照得屋子里满堂生辉。南瓜、扁豆、腊肉炒尖椒刚刚端上桌,发到每个人手上的三个月饼刚刚吃完,屋后的哨兵枪响了,紧接着是第二声枪响,接下来就是噼噼啪啪的枪声。

敌人摸上来了,敌人摸上来了……这是哨兵的呼号声。

按照预先撤退计划,他们先是沿沟底借着有利地形向阴竹沟神不知鬼不觉地撤退转移,这一撤退方法对于北山游击队来说是百试百灵安全可靠,可事情也有万一的时候。当时游击队的前哨刚刚翻过了沟岭进入阴竹沟不远的垭口,前方突然传来了一声枪响,或许是过于紧张,或许是尖刀班长经验不足,在没有分清是枪声还是其他什么声音的情况下,认定是敌人在阴竹沟的罗汉关设下埋伏,不加分析地仓促决定回返,而且是仓皇地快速后撤。事后,张小丫经过调查得知,那一声枪响,原来是住在阴竹沟的赵老四正在用火铳打兔子,枪响之时,恰好游击队尖刀班抵达于罗汉关下,沉闷的枪声像晴天中的一声惊雷,使处于高度紧张与慌乱之中的尖刀班班长错误地判断为敌人有计划地堵截。我大爷成武与指导员张先知听了尖刀班长的报告后,也没有多想,以为是敌人有预谋的围剿,情急之下,作出了调头回返的决定。当他们重新退回花子岭时,日军和张小丰的保安队一百多人的兵力已经在花子岭山脚下布下了罗网。形势一下子变得万分严峻。此时,游击队员无论是向西重返阴竹沟,还是向南从沟底抵达团堡寨子,都不至于全队覆没,可是在慌乱之中,他们选择了沿羊肠小路往花子岭山上撤退,以为抢占了制高点,背靠大山,就会安然无恙,可他们哪里会想到,那就是一个明晃晃的陷阱,一条明晃晃的不归之路。他们的身影很快暴露在了敌人的枪口之下。

为了抢占制高点,大爷不顾一切地朝山上冲,山上虽然没有敌人阻击,虽然没有往下扫射的子弹,可他身后的子弹却像蝗虫一样在他们身后飞翔。在向花子岭山突围之前,身为队长的成文对眼下严峻局势有了一个最坏的判断,他对指导员张先知和副队长张小丫说,你们负责殿后,如果我们往山上突围不成功,你们尽快沿沟底向南撤退,一定争取活着冲出去,想办法找到组织。大爷成文给张先知交代完,便将二爷拉到一棵粗壮的梨树下,从灰布衣的大口袋里掏出那根蓝玉烟嘴烟杆,一把塞进二爷成武的手中说:“二弟,这一次突围看来是凶多吉少,我要是牺牲了,你就带着它去找江北支队的江政委,把我们所遭遇的情况如实向组织汇报,你熟悉这里的地形,不要走小路,从沟底和树林里尽快朝南边冲出敌人的包围圈。”

张先知是大爷成文的大舅哥,而张小丫则是大爷成文的小姨子,在危急时刻,他们想劝队长成文与他们一道冲出去,可话刚说出一半,就被成文给喝住了:“我身为队长,生死时刻,哪能只想自己,我要领着兄弟们冲出去。”二爷成武也想劝大爷成文与他们一道突围,可大爷成文向死而生的决心已定,还没待二爷成武说上两句,就被大爷成文低声给吼住了。在哒哒哒的机枪声中,大爷成文对他们命令道:“马上执行命令,现在我们北山游击队身陷绝境,我们往山上冲,你们朝南冲,才能分散敌人,才不至于被狗日的一锅端了,赶紧沿沟底朝南撤,一分钟也耽误不得,活着出去才能为我们牺牲的兄弟们报仇。”大爷成文的话斩钉截铁,不给人商量的余地,说完便义无反顾地朝山上开始了飞奔。

敌人架在花子岭山脚下一座土丘上的几挺机枪射出的子弹呈扇面覆盖了花子岭山,密密麻麻的子弹如蝗虫一般飞向突围的游击队员。在那曲曲折折的山路上,无论是转身反击的,还是夺路狂逃的,都没能逃脱敌人子弹的追击。在沟底殿后的张先知和张小丫是机敏的,他们见爬上山路的队友一个个仰面倒地,心知大事不妙,心知队长成文的判断是正确的,心知再沿眼前的山路往花子岭山上撤退必定是死路一条,必定是全队覆没。张小丫一把拉起赤手空拳的二爷成武和一旁的交通员命令说,跟在我们身后,我们朝南面撤退。

其实,摆在他们面前逃离的路已经没有任何选项,朝阴竹沟撤退已被日军封锁,朝花子岭山上撤退是明摆着送死,就地也没有躲藏之地,只有沿着沟谷中的沟沿向南撤退才有可能险中求生。好在他们没有犹豫,好在他们撤退及时,最终在团堡寨子的密林中摆脱了日军的追击。

爷爷听得全身发冷打战,心怀希望地问:“那我二哥成武呢?”

张先知如实相告说:“我们在前面开路,他跟在后头,到了团堡寨子摆脱敌人追击后,回头一看发现身后没了成武兄弟,我们还往回找了一截,又不敢喊叫,又没有灯照明,就没有找到成武,不知他是受了伤呢,还是从另一条路上突围出去了。”

爷爷很是失望地说:“他赤手空拳能跑到哪里去呢?”

张小丫自信地安慰说:“凭二哥的机灵劲,他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爷爷痛心万分地说:“这样说,所有的人都死光了,包括我父亲、我大哥,还有二哥。”

张先知两眼冒着寒冷的光芒坚定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一切都不好说,有两点是肯定的,往花子岭山上突围的人基本上是凶多吉少,与我们一同往南撤的应该安全无恙。”

爷爷不甘心地问:“既然知道往南撤是生路,你们为什么不劝我大哥一起往南撤?”

张先知说:“都往南撤,同样一个也跑不出来。主力往花子岭山上撤,才能有效吸引敌人,这一点你大哥心里非常清楚,他是向死而生。”

我爷爷又问:“我父亲、我二哥两个人只是给你们送月饼,根本就不是你们队伍里的人,为什么要跟你们跑?”

张先知说:“本来他们是可以留在张木匠家的,可是你大哥成文不让他们留下,说留下来也是凶多吉少。”

我爷爷捶胸顿足地说:“我这个死脑筋大哥呀,难道你脑壳被驴踢了吗?你要死,还要拉上两个亲人垫背吗?”

张小丫在喝了一碗米汤、吃了两个米面粑粑后,很快恢复了精神,小声厉声喝道:“你个胆小鬼,有什么资格说你大哥,你有什么本事埋怨我们队长。”

爷爷的胆量似乎在增大,悲痛万分地说:“你个死丫头,我家可是一下子死了三个人啊!你们张家两个人却都逃了出来。”

张小丫说:“我们可不是怕死,是在执行我姐夫的命令。血债要用血来还。”

爷爷显然理解错了,也毫不客气地说:“你张小丫想干什么?难道还要我也去死吗?”

张先知赶忙相劝说:“老三,你理解错了,丫妹的意思是要找敌人报仇。”

张小丫说:“老三哥,你连鸡都不敢杀,有什么资格在我们面前说狠话。”

爷爷虽然胆小,也没有胆小到害怕张小丫的地步,于是愤愤地说:“我们家的仇,不要你来报。”

张先知平声细语地说:“不要吵了,现在不是争你高我低的时候,也不是互相埋怨的时候。这不是家仇,这是国恨。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在天亮前,把我们牺牲在花子岭的游击队员给安葬好,不能让他们暴尸野外。我要去找组织汇报,小丫要潜伏下来,负责收拢队员,查清事件真相,安葬烈士的事情,只有你老三带人完成,你要是不办,你会愧疚一辈子,革命成功后,我会找你算账的。”

残酷的现实,爷爷被逼到了墙根。于情于理于生于死,他都得去做。

雄鸡开始打鸣,月光渐渐暗淡。坐在屋子里的人虽然近在咫尺,却相互变得模糊起来。张小丫还在那儿自言自语地诉说,损失太惨重了,这是北山游击队的惨重损失,是谁走漏了消息?是谁暗地跟踪报的信?这个人我们必须把他挖出来,一定给他来个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张小丫在近乎疯狂地叫喊后,开始嘤嘤地哭泣。

连绵的秋雨,像一架纺线车扯出的棉线,从瓦片口流成一条细线嘀嗒嘀嗒地落在窗外宽阔的芭蕉叶上,每一次芭蕉叶的微微颤抖,听者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般疼痛。讲着故事的爷爷,每每讲到这里,他的眉心会紧紧地拧在一起,发出锥心的惋惜:“那真是血流成河啊!我从小长大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鲜血,把那片陡峭的山坡都给染红了。”

月亮暗淡无光地挂在天空,大地一时进入黎明前的黑暗。胆小怕事的爷爷,似乎在霎时脱胎换骨,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带着年仅16岁的大伯、14岁的二伯,叫上房族三个侄儿,扛着锄头、铁锹,沿着乡间的小路,借着黑夜的掩护,朝着花子岭赶去。

天际中露出了白光,然后是带血的曙光在地平线显现。他们从张木匠家屋后的山脊绕半圈就到了花子岭脚下,因为山势陡峭,只有一条羊肠小道七弯八拐地向着山上延伸。北山游击队的队员就是沿着这条山路朝山上展开了突围,可他们哪里会想到,他们突围的山路正处于日军手中武器有效射程之内。而那条山路,少有树木,少有可以藏身的巨石,连灌木丛也少得可怜。由于他们只顾撤退,由于不少人手里就没有枪只有打野兽的土铳,只有十多名游击队员与我大爷成文一道用他们手中的汉阳造进行了反击,可那有限的射程距离,子弹最终在抵达目标之前就成了强弩之末,而不能击伤敌人一丝的毫毛。日军手中的武器是轻重机枪、是三八大盖,力量大,射程远,而且密集,几个回合的短暂较量,游击队员就没了还手之力,这时他们就像拳击场上的弱者,只能任由对手施展淫威。

一个生命的倒下,就是一腔红色血脉的喷涌,几十条生命的倒下,汇聚成一条红色的小溪。他们一个个都是十八九岁的年轻生命,正是血脉旺盛之时,山间小路顿时像一淙奔涌的小溪,血色之光在中秋那天最后一丝晚霞中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爷爷在山脚下的沟谷中,找了一块种着红苕的旱地,茂盛的红苕藤像床棉被盖在地上。爷爷让大伯二伯和侄儿们,尽量把坑挖得大一点,挖得深一点,一个坑争取埋两到三具尸体,天亮时把尸体埋完。爷爷等不及,怀着急切的心情率先一人爬上了山坡,他要马上找到自己的父亲和大哥,他奢望他们只是受轻伤、还活着。他先是在路旁的一块石头后面找到了大哥成文,大哥成文的手枪还握在手中,只是眉心被子弹打了一个洞,仰面倒在山坡上,鲜血将整个脸都遮盖了,怒目圆睁的大眼里溢满了鲜血,如果不是同胞兄弟,很难一眼认出,可眼前倒在地上的人,爷爷只需瞅一眼就能认出是自己的大哥。

在此之前,爷爷最怕死人,最怕流血的死人。过去村里死了人,无论是老人还是年轻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都是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去,在接近死者跟前时,他会紧闭双眼,装出一副痛苦万分的样子。就是他的爷爷奶奶过世,在合棺之时,他都没敢靠前去看上一眼。今天他不再惧怕死亡,他上前跪下,一边替大哥合上双眼,一边流着泪说,大哥,老三来送你上天堂,你把手给我,我背你下山。他拉起大哥成文,转身背起了比他高了不少的大哥。大哥的血似乎没有流尽,一滴两滴三滴,滴进了他的脖子里。他没有害怕,一边走一边与大哥说话,一路摇摇晃晃背到了山下,背到了张木匠的红苕地里。他在挖好的十多个坑中,挑选了靠南边、靠着山边长着一棵高大的柺枣树下的土坑作为大哥的安葬之地,为的是防止混淆,日后好为大哥扫墓祭祀。年龄尚小的大伯二伯也像爷爷一样害怕死人,害怕上山去背尸体。看着渐亮的天色,着急的爷爷恼怒地拿起一把铁锹,气愤加恐吓地骂道:“你们要是谁不到山上去背尸体,我就砍死你们当陪葬。”

爷爷说这句狠话时眼睛里满是血红,就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大伯二伯和几个侄儿,在威逼之下,无可奈何地跟着他上了山,一趟接着一趟背尸体。

最终爷爷在一棵还不到半人高的松树后面找到了他的父亲。其实那个高度很高了,位于半山腰上,再往前爬几步,就可以拐到山的南面,那样敌人的子弹就打不着了。可是就差那么几步,曾祖父还是被子弹击中了。胸口右侧中了一枪,大腿上中了一枪,白色的上衣被鲜血染成了桃红。爷爷跪下来,先是磕了三个头,然后背起他的父亲说:“儿子可是把您老找到了,现在背您下山,有大哥陪着您……”

在那个薄雾弥漫的清晨,爷爷他们六个人,一共上山五趟,背了二十七具尸体,在所有牺牲的游击队员中,最终爷爷没有找到他的二哥成武。

时间不允许他们耽搁太久,他们要赶在天大亮之前,把尸体掩埋完毕。

张木匠家的红苕地被他们挖得千疮百孔,绿叶藤下的红苕像洪水过后的河滩上的鹅卵石裸露了一地。在不到一亩的红苕地里,他们一共挖了十五座墓穴,有的一个坑可埋两人,有的一个坑可埋三人。在尸体安葬过程中,我爷爷在对待自己的亲人有着偏心,其他的墓穴都是埋两到三具尸体,唯独只有两个墓穴是一人一个,那就是爷爷的父亲和他的大哥成文。当他们为最后一个坟墓掩好黄土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就在他们立起身喘口气、准备撤离的时候,我爷爷率先看到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在雾中飘飘然朝他们走来,爷爷一时吓得魂飞天外,还以为碰到了鬼,一声惊叫,人差点栽倒在地。

随着一阵凉爽的秋风刮过,爷爷顿觉脑子清醒了许多,仔细再看,才发现朝他们走过来的人不是什么鬼而是张木匠。爷爷年轻时学过木匠,爷爷的师傅与张木匠同为师兄弟,所以爷爷与张木匠较为熟悉。面对满脸肃穆站在田埂上的张木匠,爷爷自觉理亏,不打招呼就占了人家的地,还把那么多的死人埋在了人家的地里头,这一不经商量先斩后奏的做法,说轻一点是对土地拥有者的冒犯、蔑视和不敬,说重一点是心存不良有意坑人于不祥之中。爷爷深知,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哪怕是下跪也不管用,他本能地从兜里掏出两块大洋扔给张木匠说:“这块地就算我买下了,做烈士们的墓地吧!张师傅您老人家不要嫌钱少,待我回家把地卖了,再给您补上。”

张木匠没有接钱,两块银圆在晨曦中划了一道闪光的弧线落在了红苕藤中。

张木匠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哽咽着说:“我儿子也死在了山上,日本鬼子在鸡叫头遍时才离开,我不敢开门去收尸,伪乡长张小丰说了,要是有人敢来收尸,就让他们一样死在花子岭,让尸体暴晒三日,让狼吃,让乌鸦啄,这就是通共的下场。”

爷爷没有再多说,他知道张小丰心狠手辣,说到做到。面对越来越明亮的天色,爷爷对张木匠说:“天亮了,我们得马上离开,这十五座坟墓里也有您的儿子,就看在我们给你儿子收尸的份上,看在死去的人都是您儿子战友的情分上,您老就不要怪罪我,没与您商量,就把这么多的死人埋在了你的红薯地里。”爷爷说完便带着我的大伯二伯和他的侄儿们沿着一条小径朝沟底快速走去,他要绕着回家,他要再找一找他死不见尸的二哥。

当晚张小丫没有走,就在我家潜伏下来,她之所以选择留下,一是要给死去的战友们报仇,二是要在我家里等候二伯成武的归来。张先知在天亮前就出发了,说是去找党的组织,第三天过城南封锁线时,被奸细发现,逃跑时,被敌人打死在了稻谷地里。

张小丫下决心查个水落石出,查清是谁给敌人当了暗探报信,让北山抗日游击队遭受灭顶之灾。过了不长时间,张小丰得到线人暗报,北山游击队副队长张小丫没有死,而且还在四处活动。张小丰下决心斩草除根,于是在永盛集大街小巷里贴满了捉拿张小丫的画像。胆大的张小丫不得不小心行事,白天隐藏于我家的后山上,晚上再潜回我家过夜。

张小丫有三寸不烂之舌,经过一番工作,他说动了我的爷爷。从此,爷爷对张小丫言听计从,按照张小丫的安排,变成了一个吃喝嫖赌的败家子,每天在永盛集游荡,喝酒,赌博,像一条狗一样围着伪乡长张小丰转悠,说是看透了人生,恨透了起事的游击队。刚开始,张小丰还保持警惕,后来见我爷爷卖田卖地卖房子,吃喝嫖赌样样干,而且出手阔绰,慢慢放松了警惕,一日酒醉,说出了全歼北山游击队的前后经过。

那是中秋节前三天,我的曾祖父找到街头赵生财食杂店,订购了一百块月饼。我曾祖父压根儿没有想到,赵麻子的食杂铺里的店小二赵小墙是张小丰的线人,也就没有留意防范,而赵小墙见曾祖父一次购买一百个月饼就感到不对劲儿,心里预感到我的曾祖父不是自己过节食用。他待曾祖父交了订金,前脚刚走出店铺,后脚便溜出铺子,向张小丰报告了自己的新发现。张小丰得知消息后,让他在我曾祖父取月饼时悄悄盯梢,让保长暗中打听我曾祖父家里的情况,在得知我家在中秋节前后并无喜事要办的情报后,心里便知,购买大数额的月饼,其中必有蹊跷,便秘密做了安排。

中秋节那天的午后,我曾祖父带着二爷成武按时来到了永盛集赵记食杂铺,点了数,往筐子里装好月饼,付过钱后,先是沿河直上朝村子里走,见身后并无人跟踪,又才走小道往花子岭赶。

其实在曾祖父的后面是有人跟踪的,先是走村串乡的货郎,接下来是赶着驴子的卖炭人。头戴草帽的货郎尾随在他们的后面,手摇拨浪鼓大摇大摆进了村子。第二个赶驴卖炭人在他们出村后,一路跟着他们到了花子岭的山脚下,远远地看着他们进了掩映在绿色丛中的张木匠家,才骑上驴回去通风报信。打扮成货郎的是赵记食杂铺的赵小墙,而装扮成卖炭的是张小丰的保安队长。

一场惊心动魄的大祸,一场让人肝肠寸断的血光之灾,像夏天的乌云出奇般地盘踞在湛蓝的天空之下。

每当盛夏酷暑,夜幕拉起大帘,星星布满夜空的时候,一张张竹床便摆满了门前的禾场,成群的蜻蜓像战斗机在我们头顶低空飞翔,萤火虫像一盏盏煤油灯在黑夜中闪烁。爷爷坐在竹床上,摇着芭扇,喝着自己自制的金银花茶,一边扇着凉一边给我们讲他百讲不厌的伤心往事。

赵记食杂铺里的店小二叫赵小墙,是食杂铺老板赵生财的侄儿,因为他父母亲早亡,从小就跟着赵生财过生活。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白养的儿子。自从赵小墙寄靠到了他的叔父家,赵生财就辞了店小二,由赵小墙担负起了店子里端茶倒水打扫卫生等杂碎的活计。因为赵小墙从小在街面上混,慢慢滋生了偷鸡摸狗的二流子习气,长大之后背着赵生财是尽做坏事。因为人长得又瘦又矮,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人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小老鼠”。永盛集成为日占区后,张小丰当了伪乡长,为有效掌控局面,小老鼠便被张小丰发展成了线人。今天集上来了什么样的陌生人,谁在食杂铺里讲了什么话,小老鼠都会利用晚上闲来无事的空闲时机偷偷跑到伪政府,一五一十地告诉张小丰一天来他所发现的新情况。每一次,张小丰都会根据他告密的价值给他的赏钱。我曾袓父与我二爷成武在赵记食杂铺买月饼一事,事后小老鼠便得到了张小丰的重重奖赏。

俗话说,酒后吐真言。一次酒后,张小丰喝多了,酒后得意忘形,把小老鼠如何告密、如何尾随盯梢、如何巧妙张网借助日军一举剿灭北山抗日游击队,自己如何深受皇军嘉奖,一五一十全盘讲了出来。爷爷知道张小丰是狂妄之后的炫耀,是对自己本事和能力的吹嘘,是对心存二心、嘴服心不服之人的震慑。他以为爷爷像他一样喝多了,其实爷爷是装着酒醉;他以为爷爷真的胆小懦弱,听了他的杀人不眨眼的狠劲就会更加害怕,就会像小绵羊一样听话归顺,其实爷爷在含泪埋葬父亲和他大哥成文后,早已变得外柔内刚,纨绔子弟的装扮,只不过是遮人耳目。当夜,爷爷回到家后便把得来的情报一五一十告诉了张小丫。张小丫喜极而泣地抱着我爷爷大哭,她让我爷爷装浪荡子,不惜破财接近张小丰,要的就是这一结果。她心花怒放地对我爷爷说,怨有头债有主,血债要用血来还,我们要对这些罪大恶极的汉奸采取坚决行动,给予毫不手软地镇压。我爷爷更是复仇心切,两人一拍即合,定下了除奸计策。

过不几日,永盛集又逢集日。赵记食杂铺的赵生财,一大早就起了床,简单地洗漱后,从后厅来到食杂铺前厅,见铺门紧闭,就叫唤赵小墙,因为平常卸门板的活都由赵小墙负责,他一连叫了几声,也不见赵小墙应答。平常赵小墙就住在铺子里,昨天夜里不知道什么原因,赵小墙就没有住在店铺,到了开门时间,食杂铺的门板也就没有人卸。赵生财只好自己动手,当他卸到第二块门板的时候,只觉得门外有人在晃动,他还以为有人来赶早店,当他卸掉第三块木板时,才发现铺子的门楣上吊着一个人,一时吓得全身冷汗直冒,本能地高声尖叫赵小墙。往常睡在店里守夜的赵小墙没有应答,厨师赵小果赶了过来,挺着大肚子挤出门一看,也吓得不轻,以为遇到了鬼,仔细再看才发现是小老鼠,随口大声惊叫,小老鼠狗日的上吊了。这一惊叫不要紧,像一声炸雷引来了早起开店铺的人,引来了早起赶集的人,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赵记食杂铺前,胆大的离赵小墙也就两三米,胆小的远远地躲在后面。赵小墙的舌头伸得老长,舌尖都顶到了胸前的第三颗布纽扣上,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怒目圆睁,像两个鹌鹑蛋,随时都有可能掉在地上。最惹人耳目的是,赵小墙的两个招风耳上一边挂着一个白布条,上面写着字:杀人是要顶命的,当汉奸没有好下场。

站在最前头的几个人都好奇地齐声问呆若木鸡的赵生财,你家小老鼠杀了谁?小老鼠是汉奸吗?

就在赵记食杂铺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时候,伪乡长张小丰挺着大肚子、背着盒子枪,一摇三晃地带着他的保安队赶了过来,先是驱赶了围观的人群,然后让赵生财把小老鼠从门楣上解下来。可绳子又粗又结实,还打了死结,掌勺的赵小果因为紧张,双手发抖,怎么也解不开,没有办法,他只好让人拿来砍肉的菜刀,对着系在门楣上绳子猛砍了几下,最终小老鼠像从藤上掉下来的冬瓜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张小丰让人从小老鼠的耳朵上扯下两块布条,摊在餐桌上反复看了又看,土布上的字迹娟秀,笔锋有力,看字迹似曾相识,可他又想不起来是谁所写。于是让人抓了小镇上会写字的人来到赵记食杂铺里验字。小镇上识字且会写字的人寥寥无几屈指可数,反复核对无果,最后只好放了几,个会写字的书生。

张小丰越想越毛骨悚然,他想小镇上一定隐藏着新四军的杀手,这个杀手是谁呢?除了留有字迹可查,其他毫无线索。不除掉杀手,小镇将永无宁日,连他自己的脑袋也都有可能在某一个时刻悄无声息地落地。

过不了几日,保安队长又莫明其妙地死在了街头的河滩上。身上没有枪眼,却七孔流血,小镇的人都说是中毒而亡。

小镇上连续不断不明不白不声不响地死人,一时让人惊骇恐慌,尤其是为日军做过坏事的人无不心事惶惶,伪乡长张小丰更是寝食不安、惶惶不可终日。只有那些痛恨汉奸的人无不暗地里拍手称快。

月光之下,爷爷有滋有味地吸着蓝玉烟嘴,随着吧嗒吧嗒的声响,月色中的烟锅在忽明忽暗地闪烁着,随着缕缕烟雾的袅袅升腾,爷爷又开始了讲述家族兴衰的沉重往事。

自从曾祖父、大爷牺牲,二爷失踪后,爷爷就没了管束,在不长的时间里,沿河几十亩旱涝保收的水田被他卖了,永盛集街上的榨油坊被他顶了债,由富庶人家朝着穷家小户加速败落。唯独没有卖的田地,只剩下了永盛集街头和我家门前十多亩旱涝保收的水田,勉强一大家人糊口度日。对于爷爷败家的缘由,知根知底的人都说,成功(我爷爷名)那个傻子,被张小丫那个小妖精迷了心窍,为张小丫他是心甘情愿地啥事都做,卖田卖地也在所不惜。

这倒是一个不争的事实。1945年8月15日日本人宣布投降,在永盛集欢庆的人群中,人们亲眼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张小丫,毫无顾忌地拉着我爷爷手舞足蹈地在人群中摇旗呐喊,游行结束后,两个人旁若无人地坐在赵记食杂铺喝米酒吃果子以示庆贺。

张小丫太天真了,包括我爷爷也一样,他们都以为日本人战败投降了,汉奸就会遭受彻底清算。其实不然,张小丰和他的保安队,摇身一变成了国民党的乡长,保安队变成了乡府的治安队,皇军的衣服换成了国军的衣服。张小丰在国民党政府成立之后的乡绅酒宴上张狂地说:“日军统治时,永盛是我张小丰的天,日军他妈的滚蛋了,永盛还是我张小丰的天,谁也别想跟我斗,斗也是鸡蛋碰石头,没个好下场。”

张小丰再次露出凶残的本性,借助国共两党和谈失败的机会,四处张贴布告捉拿共产党人,其中首犯就是张小丫。张小丫也试图恢复重建北山游击队,可是花子岭鲜血染红山坡的惨烈,让不少心怀报国杀敌的青年对参加游击队而谈虎色变、心生畏惧和胆战。张小丫终因势单力薄,终因北山革命的火种微弱,她没能重建北山游击队。她常对我爷爷说,要是你大哥成文还活着,或者是你二哥成武在,北山游击队要不了一年,就会重现当年打鬼子的风光。我爷爷一脸苦笑地说,我也就只会卖田卖地败家产。张小丫听后无语,她知道我爷爷所说,是话中有话。面对张小丰疯狂地反扑,她只得藏入临近的深山里,为了活下去,只好临时嫁给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山民。

张小丫逃走了,我爷爷可是遭了殃。本来张小丰下定决心是要砍我爷爷脑袋的,在族人的担保下,永盛集街头的水田抵给了张小丰,张小丰才把我爷爷从监狱里放了出来。自此,我家的田产就真的所剩无几了,变成了一个贫困户。即便如此,张小丰还要时常敲打我爷爷,常将我爷爷抓到街上游街示众,挑大粪,扫街道,是什么恶心就让我爷爷去做什么。那时我爷爷过上了最没有尊严的日子,即使是讨米要饭的也敢朝我爷爷的身上脸上吐一把口水。

转瞬间,城北的天又变了。

1949年4月,一个桃花、杏花竞相开放的春天,在一个雨后落霞的晚上,我的二爷成武神兵天降般地带着队伍杀回永盛。二爷成武率领一个连的解放军战士对永盛先是展开了外围攻击,到了下午整个小镇全部被解放军攻克,最后只剩下日本人留给张小丰的治安队坚守的炮楼。张小丰坚守炮楼拒不投降,以此硬抗,来实现讲和的目的。我二爷成武哪里会吃张小丰讲和,英勇的解放军战士更没有把一个炮楼放在眼里。可现实的情况是,几番冲锋仍攻克不下,一时进攻的队伍和抬下的伤员在街心来回穿梭。

爷爷一听说解放军在攻打炮楼,就赶到了街上,他远远地看见距离炮楼不远的一个指挥官像自己的二哥,于是不顾乱飞的子弹,赶到了解放军进攻炮楼的前进战壕。没想到那名指挥员正是失踪八年有余的二哥成武,他激动得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很快被一名战士打翻在地。二哥成武一看满嘴流血的人是自己的三弟成功,便一下子扑了上去。两兄弟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爷爷一把推开二哥成武说,硬攻会死很多的人,要么围而不攻,困死他们;要么挖地道,用硫磺熏死他们。炮楼建在街头高耸的土丘上,敌人正是凭借炮楼的高度居高临下坚守。解放军官兵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将地道掘到了日本人修的炮楼下。硫磺已经摆到了洞口,风车也抬到了洞边,架在柴草上的硫磺一经点燃,随着风车朝洞里不断地吹风,炮楼里一时烟雾腾腾,刺鼻的硫磺味几里之外都能闻到。最终,守在炮楼里的张小丰和他的治安队员一个个乖乖地开门投降。

河滩边,波光粼粼的河水被晚霞映照得一片姹紫嫣红。肥头大耳的张小丰被两名战士押着跪在了二爷成武的面前。成武一身黄色的军装,英俊的脸颊被红五星映衬得熠熠生辉。他威严地一手叉在武装带上,一手叉在光亮的棕色手枪套上,一脸冷峻地盯着张小丰问:一九四一年中秋节围剿北山游击队,是不是你安排的便衣跟踪,张小丰点了头;是不是你为日军带路对游击队展开的围剿,张小丰点了头;是不是你通风报信杀死了游击队指导员张先知,张小丰摇了头。二爷成武断然地吼道,你的双手不仅沾满了人民的鲜血,更是沾满了我北山游击队和解放军战士的鲜血,你罪恶滔天罄竹难书,摆在你前面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死,不用审判,老子今天就直接毙了你。

张小丰面如土色,脑袋不停地磕在沙滩上。

二爷成武随手掏出手枪,在打开保险的那一刻,一位地方干部上前阻止说:“先留他狗日的几天,好多问题还没有搞清楚,看他狗日的还犯了哪些罪行。”

二爷成武气愤地说:“想起那么多死去的烈士,想起我的父亲和大哥,以及尸骨未寒的战友,我一刻一秒都不想让他多活。”

那名地方干部说:“枪毙一个人,必要的程序还是要走的,你把他交给我,待把事情来龙去脉弄清楚了,我来处置他。”

二爷成武冷冷地说:“解放永盛,可以不杀一人,但不杀张小丰不行,他罪恶昭著罪应当诛,不然对不起我一九四一年中秋节壮烈牺牲在花子岭的游击队员,对不起我的父亲和大哥,对不起昨天到今天因攻打炮楼而牺牲的解放军战士。”

大爷成武坚定地将枪头对准了张小丰的头颅,随着砰的一声枪响,张小丰那油光发亮的眉心有了一个黑洞,血汩汩地往外直冒。

夜莺在屋后的树林中歌唱,门前的小河潺潺地流淌声像一首催眠的小夜曲,轻缓悦动抚慰着人们的心灵,给历经战乱的北山根据地百姓以静谧和安详。

“二哥的心情我能理解,他是报仇心切啊!”爷爷痛心而惋惜地说。

本来组织上已经作出安排,让二爷留下来接管刚刚组建的人民政权,可他那鲁莽的一枪,倒是收获了快意、雪了烈士们的恩仇,可却改变了领导的决定,二爷成武重新被编入南下的队伍,没能留在家乡。

隐藏在深山里的张小丫在得知永盛解放的消息后,立即动身赶往永盛,只是山路崎岖遥远,得到的消息又晚,当她赶到永盛时,大爷成武已于当天上午带着队伍离开了永盛,两人擦肩而过,无缘在永盛相见。她不免失望,好在国民党政府被推翻,张小丰被镇压,她从此不用再东躲西藏,当她得知枪毙张小丰的人正是我大爷成武之后,一时惊喜得张大了她那桃红一般迷人的小嘴,像乌云一样萦绕在她心头的仇恨顿时烟消云散。

乐极喜庆之时,她对自己未能及时赶到永盛而后悔不已。

这几年,张小丫虽然深居深山,但大家闺秀和敢作敢为的做派还是不减当年,一头乌黑的短发衬托着她那青春美丽的脸颊,一双深潭一般的大眼闪烁着妩媚的光芒,一身整洁的青布衣呈现出她婀娜迷人的身段,她用坚定的口气对我爷爷说:“报仇雪恨的心愿已了,我在永盛再也没有任何牵挂了,我要去找你二哥成武,哪怕是找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找到。”

我爷爷劝她说:“现在到处都在打仗,你一个女人,到哪儿去找他。”

张小丫指了一下嘴说:“人长了嘴是干什么的,是用来说话的,难道我不会问路吗?”

我爷爷关心地说:“关键是这个世道太乱,你长得又好看,路上危险。”

张小丫断然地说:“全国很快就要解放了,一切美好的未来正等着我们哩,纵然有天大的危险,我也得把你二哥找到。”

我爷爷惘然地说:“你这一走,我为你们所做的一切,可就完完全全打了水漂漂。”

张小丫睁圆了她那一双杏眼说:“你卖田卖地,行为可嘉,可你也实现了为你的父亲和你大哥报仇的愿望,再说了,我万一不在人世了,你为革命所做的一切还有很多人知道呀!”

我爷爷知道自己说不过张小丫,也知道自己留不下张小丫。在张小丫义无反顾地踏上追赶二爷成武的征程前,他还是拿出仅有的三块大洋塞到了张小丫那小巧的手中。

随着二爷成武和张小丫的先后离去,牺牲在花子岭的二十多名游击队战士因为幸存者的远去、组织谋划参与者的被镇压、烈士们英勇牺牲的壮举永远成了一团迷雾,北山游击队从组建到成长壮大,包括在敌后斗争的光辉业绩从此无人知晓,所有的一切都成为历史的谜团而不被后人所知,更多的历史事实被永远湮没在像浪潮一样逝去的岁月中。县志关于花子岭牺牲的烈士记录就相当简单:北山抗日游击队,1939年由共产党员张先知、成文在花子岭创建,一九四一年中秋节晚,因突围指挥失误,被汉奸张小丰引领的日军围剿于花子岭山,27名游击战士和党的地下人员壮烈牺牲。

在我爷爷的反复申请下,曾祖父最终也没能认定为革命烈士,因为除了我爷爷的一面之词,没有第二个证人证言。甚至还有人说,北山游击队的悲壮历史,就是因为我的曾祖父送月饼的大意导致了敌人的跟踪,导致了北山游击队全军覆灭的惨重损失。

新中国成立后,二爷成武和张小丫始终像谜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随着他们两个知情者的远去,北山游击队如同一颗流星,其悲壮的往事,随着时间渐渐被人们淡忘,很少被人提及。

没有了历史的证人,曾祖父的墓碑上也就永远没能刻上那颗闪耀的红星。

让爷爷稍感安慰的是,二爷成武离开永盛的时候,将蓝玉烟嘴烟杆留了下来,那是传家之宝,那是永远的想念,也是他的精神寄托。

蓝玉烟嘴烟杆分三个部分,烟嘴、烟杆和烟锅。蓝玉烟嘴有大拇指长,一半为淡蓝色,一半为深蓝色,深蓝色部分里还暗藏着好看的山水,每当爷爷嘴叼那晶莹透亮的蓝玉烟嘴,从他鼻孔里喷出袅袅的烟雾,让人不禁想起李商隐的《锦瑟》中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句著名的诗句。烟杆为老竹节,有一掌长,竹节细密,几乎是一环套着一环,爷爷常在嘴里念叨:过尽千尺浪,入竹万竿斜;烟斗为纯铜,烟锅比人的大拇指略大,那里闪烁的火光,从爷爷嘴里喷出的缕缕烟雾,那是爷爷如梦如幻的世界。二爷成武说,蓝玉烟嘴烟杆是他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在大爷成文参加革命后传给大爷的,说蓝玉烟嘴烟杆能保佑他平安无事,在花子岭突围的紧要关头,大爷成文又把蓝玉烟嘴烟杆交给了二爷成武,让二爷成武带着蓝玉烟杆找到江北游击队江政委,那是特殊年代的身份证明。大爷成文好像有着预感,知道张先知无法完成这一艰巨的任务,才把向上级组织报告北山游击队壮烈牺牲前后经过的任务托付给了自己的兄弟,二爷才得以正式参加解放军。

爷爷叼着蓝玉烟嘴,一边吸烟一边讲述他的大哥成文在北山拉队伍、打日寇纵横北山的传说,那些故事伴随着他嘴里吐出的袅袅烟雾经久不息地升腾,当他讲到烈士的鲜血血染花子岭山那一悲壮的往事,仿佛他就是经历者,活灵活现地让他深陷其中,尤其讲到他的大哥满脸的鲜血,就像一个红脸的关公;讲起父亲那白色衬衣上盛开的梅花,他会为之失声痛哭。

蓝玉烟嘴像一个美丽的传说,爷爷会像梦中人讲起英雄而又美丽的张小丫。爷爷在故事的讲述中,常常感叹张小丫是真正的女中豪杰,英姿飒爽地着实让人迷恋。对于千贯家产的败落,爷爷常常吹嘘自己有先见之明,不惜败家舍财配合张小丫除奸除恶,报仇雪恨让他把殷实的家产折腾得一无所有,让他成了真正的贫农。他庆幸万分地说:“如果因为自己迷恋钱财而不舍财就有可能划为地主成分,那样将有辱一门两代烈士的荣光。”

冬天夜长,火笼里的火在熊熊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像人发出的疼痛呻吟声。爷爷坐在火笼边讲到花子岭收尸背尸埋尸这一壮举时戛然而止,他嘴里虽然叼着咽杆,人却歪靠在了墙上。在火光的映衬下,他那满脸的沟壑里隐藏着人间悲欢离合的哀伤与喜悦,像一幅幅生动的画面活灵活现地闪现着。

我们都以为是爷爷上了岁数,人困了需要休息,小眯一会儿后又有了精神,再接续讲他一生百讲不厌的故事,可这一次爷爷却永远地睡了过去。

钟法权:1966年出生于湖北荆门,解放军空军军医大学军事预防医学院政委,大校军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青年文学》《北京文学》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四百余篇。出版有小说集《情书撰写人》《行走的声音》《脸谱》,长篇小说《浴火》,长篇报告文学《那一年,这一生》《废墟上的阳光》《雪莲花开》《张富清传》等。先后荣获第十一、十二届解放军文艺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五届柳青文学奖、第八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