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唐诗生江南,“殷勤望城市”
来源:解放日报 | 孙琴安  2023年03月15日08:33

对名诗名城的探访线路,继续往深处去。在江南经济文化带中占有重要席位的镇江、常州、无锡、江阴诸城,又是另外一番唐诗风景。

镇江市在唐初为润州,属丹阳郡,开元、天宝年间为江南东道十八州之首,与扬州市隔江相望。因其毗邻金陵(今南京市),居东,故唐代人也时常把如今镇江市的名胜古迹都归为金陵。宋王楙《野客丛书》引唐张氏《行役记》,说甘露寺在金陵山上,即今镇江境内。唐赵璘《因话录》说李勉至金陵,屡赞招隐寺标致,此寺亦在镇江境内。唐诗人写诗也多把镇江境内者题为金陵的。

镇江既无扬州的繁华商业,也无南京的厚重历史,它主要是一座码头城市,可以说是唐代长江第一渡口,留下了许多唐诗名篇。镇江又多寺庙,如著名的金山寺、甘露寺、招隐寺、定慧寺等错落有致地散布其间,故城中、渡口、江边、山麓梵音袅袅,钟声悠扬,又为此城平添几分特色。

唐人描写润州的诗,以张祜、许浑诸家居多,其次则为王昌龄、王湾、孟浩然、杜牧、韦庄等。张祜最喜欢这一带,曾多次游览润州名胜,写有《题润州鹤林寺》《秋夜登润州慈和寺上方》等诗,晚年还看中丹阳曲阿的环境有南朝遗风,遂筑室定居,还写诗极言润州风物之美。他写润州的经典是五律《题润州金山寺》:“一宿金山寺,超然离世群。僧归夜船月,龙出晓堂云。树色中流见,钟声两岸闻。翻思在朝市,终日醉醺醺。”

诗中“朝市”一作“城市”,二联皆为名句,为历代所传诵。诗人在润州城里过得并不如意,故有“翻思在朝市,终日醉醺醺”之句,言其失意潦倒之状。明人邢昉《唐风定》赞叹:“后人不复能措手,几同崔颢《黄鹤》矣。”元代方回《嬴奎律髓》甚至认为“此诗金山绝唱”。稍后的孙鲂似有不服,也写了一首同题五律:“万古波心寺,金山名目新。天多剩得月,地少不生尘。过橹妨僧定,惊涛溅佛身。谁言张处士,题后更无人。”此诗末尾大有挑战意味。孙鲂虽不如张祜有名,却也有人将二诗并列,颇有并驾齐驱之意。清胡寿芝《东目馆诗见》云:“金山寺,唐人以张祜、孙鲂为第一,自余皆莫出其范围矣。”明人郎瑛《七修类稿》虽也说张、孙二诗“皆号绝唱”,“但孙诗似夸,则不当也”。平心而论,二诗相比,孙诗似逊一筹。

二人都写到江边渡口的特殊景致,这让我不得不提张祜的另一首名诗《题金陵渡》:“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诗中的“金陵渡”和“金陵津渡”,即镇江的西津渡,与江北的瓜洲渡遥遥相对,隔江相望。

在张祜笔下,夜色中的渡口有一种寂静之美,但在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中是另一番景象:“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芙蓉楼原名西北楼,遗址在今镇江西北,王昌龄当年任江宁丞,故留下此作。诗中写友人辛渐两夜“入吴”,诗人去渡口接送,临别时又在芙蓉楼设宴为之饯行,嘱托告慰“洛阳亲友”,依依深情与张祜的寂寞愁绪大有区别,两诗各有情境,皆为镇江增色。

镇江有座北固山,地处东北江滨,三面临水,北临长江,山壁陡峭,形势险固,因此得名“北固”。在唐以前即为名胜,自盛唐诗人王湾写了《次北固山下》一律,名气更大。诗云:“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此律中二联为名句,一问世便有轰动效应,宰相张说甚至亲手抄录,挂于政事堂内,“每示能文,今为模式”。清人冯班则推此诗为“北固山绝唱”。

至此,唐代润州的渡口风光和寺院梵音几乎已被唐人写到极致,等到宋人辛弃疾等来此,虽写下了《永遇乐》《南乡子》诸名篇,留下“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诸名句,那也都只有怀古的份儿了。

常州市在镇江之南、苏州之北,古称昆陵,东晋末年改名晋陵,隋改晋陵郡为州置,故隋唐时多称常州郡,治所在今常州市,所辖范围包括今天的常州市区、无锡市区以及武进、江阴、宜兴等地。唐代诗人游历了广陵、金陵、润州,南下吴郡、越地,要途经昆陵,故在当地也留下一些诗篇,而凡涉及今无锡、江阴的诗作也一并在此论列。

常州的知名度远逊扬州和南京,又无镇江的城市特色,故对其城池风貌的描写在唐诗中并不多,我们只能从一些诗人的诗篇中窥见一二。如窦群客隐于常州时,就曾与友人在慧山寺赋诗题壁,又如常州东郭的水西馆常被唐人写到。李绅在《毗陵东山》中写道:“昔人别馆淹留处,卜筑东山学谢家。丛桂半空摧枳棘,曲池平尽隔烟霞。”诗前有小序云:“东山在昆陵驿,南连水西馆,馆即独孤及在郡所置。荒废已久,至孟公简重修,植以花木松竹等,可玩。”独孤及为唐代著名散文家,曾任常州刺史,既然水西馆为其“在郡所置”,故应处常州城东面。此外,常州城东尚有建元寺,李绅另作有《建元寺》,前有小序云:“寺在常州东郭,松扉竹院,各在冈阜,地甚疏通,连接郊外。”诗中有“江城物候伤心地,远寺经过禁火辰”诸句,都是对常州寒食日的描写。李绅之后,张祜也来此地,写下了《题常州水西馆》:“隙地丛筠植,修廊列堵环。楼台疏占水,冈岸远成山。尽日草深映,无风舟自闲。聊当俟芳夕,一泛芰荷间。”凡此均可蠡测唐代常州城东的大致风貌。当然,我们从张祜的《投常州从兄中丞》、刘禹锡《寄毗陵杨给事三首》、许浑的《常州留与杨给事》诸诗中,也可探得一二。

无锡在常州的南面,唐时属常州管辖。无锡惠山当时便为风景名胜,作为无锡人的李绅自然写得多些,如《重到惠山》《却望无锡芙蓉湖》等,唐末皮日休则写了《惠山听松庵》等诗。关于无锡的诗作,多写山景而不及城市,张祜的《题惠山寺》则略有涉及:“旧宅人何在,空门客自过。泉声到池尽,山色上楼多。小洞生斜竹,重阶夹细莎。殷勤望城市,云水暮钟和。”其中三、四两句为名句,清王士祯来此游览题句“山色上楼多”,即从中分韵而出。然而从城市诗的角度加以考察,最妙的还在末尾“殷勤望城市,云水暮钟和”。据《嘉庆重修一统志》记载:“惠山寺,在无锡县西五里。”在此远眺无锡县城,可说恰到好处,一目了然,故诗人频频眺望,从登山到日暮迟迟不愿离去。可惜暮色将临,云水之气渐为凝重,城市面貌已模糊不清。而今唯有钟声相和,想必顺风宁静之时,钟声定会传播到无锡城内。

江阴市在常州之东,临长江,唐时也属常州郡管辖。对于江阴的城市风貌,唐诗中记载更少。幸亏中唐诗人李嘉祐在担任江阴县令(759年至761年)期间在此写下一些诗篇。如《仲夏江阴官舍寄裴明府》:“万室边江次,孤城对海安。朝霞晴作雨,湿气晚生寒。苔色侵衣桁,潮痕上井栏。题诗招茂宰,思尔欲辞官。”首联写城中居民的住家多在江边,鳞次栉比,与江北的海安城遥遥相对,接下来写此地的气候多变和湿气之重。

李嘉祐是北方人,不习惯这里的气候,故结尾有辞官的想法。由于当时正逢安史之乱,不仅中原遭难,战乱不止,百姓纷纷南下避乱,就连江南一带也受影响,民生凋敝。这在李嘉祐的《自常州还江阴途中作》一诗中也有所反映:“处处空篱落,江村不忍看。无人花色惨,多雨鸟声寒。黄霸初临郡,陶潜未罢官。乘春务征伐,谁肯问凋残。”这是诗人从江阴去常州访友或述职归还江阴途中有感而作,前四句极写沿途所见荒凉景象,连个人影都没有,只见“花色惨”,只闻“鸟声寒”。沿途如此,城中自然也不尽如人意,故末尾诗人希望朝廷“乘春务征伐”,能早日平息叛乱和战争,不能让这种凋残景象继续下去了。李嘉祐是“大历十才子”之一,其写江阴的诗在当时就获盛誉,如高仲武《中兴间气集》云:“袁州自振藻天朝,大收芳誉……如‘野渡花争发,春塘水乱流’,又‘朝霞晴作雨,湿气晚生寒’,文章之冠冕也。”

如果说“朝霞晴作雨,湿气晚生寒”二句是李嘉祐在江阴留下的名句,那么“泉声到池尽,山色上楼多”二句则是张祐在无锡留下的名句了,二者都为唐代常州郡增添了诗的绚烂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