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花城》2023年第1期|林为攀:所有易碎的都将永垂不朽(节选)
来源:《花城》2023年第1期 | 林为攀  2023年03月16日08:12

导读:

少年时,“我”与发小李泉源拼着一腔孤勇离开家乡,掷硬币决定了前程,一起北上谋生。经历了种种生活的磨砺,两人终在北京谋得了一席之地。然而李泉源却始终无法适应,选择回到了家乡。到了对过去坦然面对的年纪,我们终究会随身携带易碎的往昔,让它在我们新一段人生旅途中愈久弥新。

所有易碎的都将永垂不朽

林为攀

我爸给远在北京的我打电话,我能想象他此刻坐在那套红木沙发上,茶几上有副待客用的茶具,还有一串他自己种的香蕉,这一切都让他得意扬扬。

我的声音从电话里响起,让他有些不习惯,因为我的第一句话不是客家话,而是普通话。只有明白过来是我爸给我打电话后,我才会说起好久没说的客家话。不过,我需要在客家话中掺普通话才能说清意思,而我可怜的爸却只能明白他儿子一半的意思。但这就够了,之后他会用自己的理解补充这通电话内容,他会跟每一个上门做客的人说起此事。他先给来人倒上一杯茶,掰下一根香蕉,然后就开始了以“我儿子在北京”开头的谈话。几乎所有人听完的反应都能让我爸满意,唯有我的发小李泉源例外。

他很爱上我家玩,如果我从北京回了家,不管他说什么,我都有把握对付,怕就怕他专拣我不在的时候来,到时我的形象将会在人前大打折扣。今年我临时有事,没能回去,为免李泉源上我家白话我,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给他发微信,借故打听他当下在哪里,在做什么。他不是给我发来钓鱼照,就是给我发来打牌照,我一看就放心了。最怕的是夜晚,他若打牌赢了倒没什么,就怕他输了,只要一输,他就会在那条马路上逮谁跟谁聊天。一般很少有人会搭理他,他倒也知趣,知道这些坐在马路牙子上食饭的人不是他的目标群体,便直冲我家而来,尽管我家并不在马路边。

在马路尽头右拐,穿过一条上升的羊肠小道,躲过几户盛情相邀的人家,就能来到我家。我家在一排老屋上面,开门还能看到老墙上那条时代标语:“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他从屋檐下走过我家的卫生间和我奶的房间后,就会站到大门前铺了水泥的院子里,冲着我家客厅最亮的灯喊我。有时我会在二楼自己的房间探出头来,看看是谁找我,看到李泉源在楼下扯着嗓子喊个没完,便让他闭嘴。有时我会在一楼客厅被他的声音吓一跳,推开防鸡进厅的矮门,让他进来喝杯茶,歇歇脚。

我不在的日子里,我爸也会喊他进去喝茶,给他倒上杯酽茶,分他根香蕉,然后就开始说他在北京的儿子。我若在家,我爸就会说得谦虚一点,只要我不在家,他的话就夸张了,其他人听听倒也无妨,就怕李泉源听到。他会当场打断我爸的话,分析我在北京的工资到底有没有那么高,哪怕不得不承认了,也会环顾一眼我家的环境,说:“你儿子那么高工资,咋不打点钱回来装修?”前几年,我爸还不知道怎么回答这种问题,但现在他能回答了。他会什么话都不说,径直从红木沙发上起身,打开柜中抽屉。柜子上面挂了一个大“福”字,一副对联分挂左右,上联是福如东海长流水,下联是寿比南山不老松。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支手电筒,走五步,到后门,一手开门,一手拧亮手电筒。在李泉源的印象中,后门是一条约莫半层楼高的小路,是供上山砍柴的人走的,手电筒的光直照过去,将会被拦腰斩断。可这回,他却看到光亮畅通无阻,直接照到了十米开外的那片乱葬岗。

李泉源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他起身时撞倒了茶几上的茶杯,滚烫的茶水烫到了他的膝盖,不过他没感觉到疼,匆忙之余又将滚到地上的茶杯踢到了后门处,先他一步赶了过去。等他稍后赶过去时,我爸已经关上了门。他忘了关手电筒,只见手电筒的光亮在四十平方米左右的客厅乱晃,好像刀劈斧砍一般。所劈砍之处,皆是未装修的毛坯墙,已经用竹竿包布清理过一遍,但上面还是有许多蜘蛛网。即便如此,我爸还是没有关手电筒。也许刚才的举动让他忘乎所以,他将没关的手电筒放回了抽屉。光亮在窄处黯然回鞘,隐约可见抽屉的缝隙里有光泄漏。

见我屋后的路不见了,李泉源开门再次验证。他也有自己的光,那部最新的苹果手机,他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这种光较之真正的手电筒光发散,能扩大视野。后门还未开启,发散的光便照得满屋更加亮堂,几乎让客厅那盏蒙尘的白炽灯羞怯。他粗暴地推开后门,将手机对准面前的两眼一抹黑,赫然变得眼明心亮。他用手机一寸一寸地检查,发现那条小路确实不见了,他的面前一片开阔,甚至小路对面的那丘田也消失了,没了路与田野遮挡。他手上的光长驱直入,甚至照清了乱葬岗里的墓碑。他没有收回光线,视线随着轻如纸张的光来到空旷的夜空。

夏夜从头顶划过的流星让他戳在当场,风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穿过这扇洞开的后门,旋即吹起了屋内轻盈的尘埃。此外,放在圆桌旋转玻璃上的饭碗也在移动,墙上挂的日历也被风一次性翻到了半年后,转眼一年便所剩无几。风越来越大,尘埃越来越密,饭碗业已掉到地上碎成无数块,弹指之间,日历上的年份也已过完。躲藏在日历后的曱甴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但它们的两根触须和六条腿仍像躲在暗处般一动不动。只有当我爸的人字拖拍打其上时,幸存的曱甴才会从墙上的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分别逃窜。很快,地下便多了许多曱甴尸体,整个客厅散发出一股烂菜叶的味道。

在我爸去拿扫帚清扫的当儿,墙上密密麻麻的曱甴早已不见踪影,天花板看似严丝合缝,但这些曱甴会用见缝插针的方式告诉我们实则漏洞百出。他把曱甴扫进厨房,丢进灶火里,这样就再也不怕这些小强打不死了。我爸返回客厅的时候,脚不小心被碎碗割伤了,看着血流成河,我爸皱着眉头喊我妈下来。我妈在二楼看电视,这会儿电视还开着,人却睡着了。她模模糊糊间听到有人在喊她,眼睛睁开一道缝,看到窗外还是天黑黑,又睡过去了。最后是我弟回应了我爸的呼喊,他匆忙下楼来,看到他爸腿上在流血,立即从抽屉里拿出云南白药给他敷上,然后给他缠上纱布,又下厨房舀了瓢水,把地冲洗干净。

此时李泉源还站在后门,目视着辽阔晶莹的夜空,我弟啪的一声关上门,李泉源差点被门撞掉鼻子。他悠远的视野被一扇门所扼杀,讪讪地回到沙发上落座,看到我爸腿上包着纱布像坐月子的女人,问道:“伯父你怎么了?”我爸没有搭腔,反而问他有没有看到我家屋后的变化。李泉源说他看到了,他看到屋后变成了一个篮球场。我爸纠正他说,不是篮球场,而是两座房子。他准备在那里盖两座宅子,一座是他大儿子的,一座是他小儿子的,到时他选择跟我住,让我妈跟我弟弟住。如果住烦了,他们夫妻可以换过来。

这可比装修花钱多了,李泉源听罢不再说话。每个人听到我爸这番话都不再说话,既然这个后辈的反应跟其他人一样了,我爸就觉得没必要跟他废话了,他准备送客。李泉源非常清楚我屋后那块平地的价值,我们生活在一块像蜗牛壳一样的地方,经常为了争一小块平地大动干戈,马路左右的平地早已被人抢先盖了房,要想盖房只能打山与田的主意,像我家这种情况可太少见了。因此,他不得不承认我混得好了。

......

 

全文原载于《花城》2023年第1期

林为攀,福建上杭人,现居北京,90后青年作家。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花城》《大家》《青年文学》《福建文学》等刊物;出版有长篇小说《追随他的记忆》《万物春生》《梧桐栖龙》和小说集《当一朵云撞见一张纸》《驯小说的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