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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程文学院小辑·小说 《西湖》2023年第1期|方馨:愿长生
来源:《西湖》2023年第1期 | 方馨  2023年03月14日08:38

方馨,1994年生,湖南长沙人,湖南师范大学写作学硕士。

 

厕所的镜子大抵是死了许久,骸骨风干于墙上,无人为它入殓。在谁也不知晓的某个时刻,镜面被环形山耸立的月球侵犯,砸满了黄锈色尸斑。人从镜子里看自己,现实的纬度便和这佯装现实的纬度交媾在一起。昭示不祥的斑纹洇散在人的脸上,一如衰老仿佛会被传染。

脖颈一跳一跳的,犹如藏有一个痉挛着的活物,胎儿于胞衣里翻滚,在血管间逆流而上。于森森咧开嘴,对着镜子低吼“啊——”,脸皮紧绷到龟裂而嘴角撕出血。直到她看到了被细菌啄食的爬满黑线的牙槽与疲软如同得了阳痿的悬雍垂,直到在那黑洞般的食管里窥到有如早产的孱弱羔羊一样战栗的心脏。于森森低下头,不敢再多看,恐惧啃咬着她,深夜的镜子里仿佛潜藏着鬼魅,人的视线便是香饵。

于森森选择了逃走。逃,是敏感而自知被狩猎的弱小动物的生存本能。逃跑前没有忘记把厕所门牢牢关紧,她对着门把手死命拖拽。这几乎可以称之为对门的凌虐是刻意的,或许是肉体伤痛记忆所带来的强迫行为。于森森的手腕肌肉绷紧,青筋弹射而出,这很麻烦,她需将这些泄露而出粘黏着黄色脂肪的经脉一点点塞回皮肤之下。或许,该向护士站讨一个咬住这一切的创可贴。在于森森的不懈战斗下,门与门框严丝合缝锁在一起,她确信,就算是氧气分子也会被捉捕到案,并处以腰斩极刑。

而她确实嗅到了空气里四处逃窜的凄厉的呻吟声。

于森森逃回安全区——一张钢管与防水布通奸生出的,由于物种变异导致骨骼畸形,皮肉凹扁的折叠床。虽说折叠床看着不堪一击,拖拽时却呈现出缠人的重量。钢管与防水布进化亿万年也无法生长出灵魂,因此它们的野种归根到底究竟只是个死物。托举活物与死物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死物总是沉重到异常的地步。由此可见,灵魂的成分大抵和氢气接近,有这么一口“气”,便可让一切变得飘飘然。

于森森的折叠床紧贴着墙面,铺在病号床的脚下。病房里,横摆着的三张病号床几乎吞噬掉整个空间,按照地理位置来说,于森森蜷缩在她的小小据点里,就像栖息在主人床脚下的困犬。这种廉价的安全区自然并不能真的给人带来些许安全。她的屁股刚挨上床面,在三号病床的咿咿唉瘫倒着的赵钱菊突然“咻”地弹射起身。于森森听说,一些尸体在被火化的时候,会突然坐起,给人一种诈尸还阳的假象。尽管科学证明这种“诈尸”只是烈火与死亡的肌肉组织所策划的一场恶作剧,然而,赵钱菊作为一个有意识的大活人,她的肌肉每一分律动都绝不是为了开玩笑。

赵钱菊耸着肩膀,背部像绑了块木板一样直挺挺地坐立在床上。她一动不动,只有眼珠子骨碌乱转,颇具有恐怖片里僵尸的风范。赵钱菊爬满眼翳的青蓝色眼珠盯过来,无形的枭的尖爪扼住了于森森的喉咙——你搞莫子咯,没关厕所门呐,把门关上,风好大,冷死,冷死!骨头要冻裂了!

又开始了,简直没完没了。于森森瞥了一眼厕所门,不出意料地关得死紧。赵钱菊的即兴表演式的控诉颇有迷惑性,于森森曾被她的演技欺骗过数次,但仍有一瞬间恍惚地相信了她。

安心哎娭毑,门是关着的,一丁丁点缝都没有嘞。

于森森听到一声嗤笑。赵钱菊的脸上堆积着自诩戳破谎言的嘲讽。赵钱菊咻地飞身下床,几个大跨步扑到了厕所门口,于森森只感到一阵腥风从鼻子前削过。这种强悍的行动力堪比饥肠辘辘猎食的食肉兽类,从这一点来说,于森森对于赵钱菊是钦佩的。几个小时前,鼻子上插着氧气管,胳膊上打着吊瓶的赵钱菊能够突然精神迸发到如此,这或许就是活物身上的“气”所创造的奇迹。

但是,厕所门确实关得死死的,假如赵钱菊能屈尊低下头,便能看到地上尸横遍野的被拦腰扯断的氧分子。

赵钱菊什么也不看,仿佛只是下来散了个步。她搓着脖子又躺回了床上开始了新一轮的哼唧。冷哦,冷。冷得我脑壳疼,脖颈子疼,抬不起也低不下,动也动不了,真是作孽。

也许是你心冷,才觉得冷,心里头有洞,才觉得到处漏风。

这么想时,于森森确实看到她胸前席卷着一个巨大窟窿,如同移植了宇宙的黑洞,任何光的好奇窥探都会被扼杀殆尽。如果把手伸进去,是不是能把她摔在肚底里的心给捞出来,这些想法就像失禁的涎水一样即将从嘴里淌出,但是,莫要惹事,一想到外婆的叮嘱,于森森还是用拉链将嘴锁住。于森森只是灌下几大口冷水,试图扑灭肚里的火气。病房的空调开得十分旺,内脏蠕动所积攒的热量正憋在毛孔里,几乎要把这些洞口撑裂开来。

外婆大概是睡着了,她所在的二号床偶尔能传出一丝细小的鼾声。于森森也躺下了。面朝墙,像被戳到腹部的毛虫一样蜷起身体。病房的夜晚来得很早,或许是老人聚集的原因,不到九点钟灯便熄了。然而,人的膀胱是不会睡的,于森森总能在半睡半醒间,听到身旁传来稀稀拉拉的水流声。很多次,只要于森森换个边侧躺,便能看到一个贴在坐便椅上的白屁股。

夜黑的时候,衬托着屁股格外地惨白。四周的昏黑里,白色的屁股挂在于森森眼前,像是一个长满赘肉的发福的月亮。

心血管科九号病房里放着三个坐便椅。

坐便椅这种东西,长得像把椅子,实际上也可以当作是椅子。因为是椅子的形状,便可以堂而皇之地摆在明面,靠背与扶手粉饰着使用者的尊严,而不让他们感到丝毫羞耻。

赵钱菊吃药的时候就坐在便椅上,吃饭的时候也坐在便椅上,屙屎屙尿的时候也坐在便椅上。并非病房没有真正的椅子,漆皮剥落,晃晃荡荡的窄小板凳,每个床位都配有一个。这种收纳屁股的逼仄平面坐起来就像坐在垂死之人弥留的吐息上,在很多案例里,它们会被心情烦躁的病人当作碍眼的障碍物,而落得流放到病床底下的命运。这些孤独的凳子藏在角落里,寂寞成灰,如同寡居老人的身体,早已没有另一个人给予他们期冀与爱抚。对于衰老羸弱的病人来说,这种小凳子如同世俗沉浮的酒色财气,是他们再也无法受用,无法触及的,死去了的健康与欲望的凝聚体。

在白天的时候,遮挡病床之间的浅绿色帘子被查房的护士们扯到角落,空气变得赤裸,病人之间再无阻隔与隐私,每个人都是每个人的监视者。但这并无所谓,医院的大口将人吞下,它的翻腾的巨胃碾压并吮吸人类的羞耻心,在餍足之后吐出一个在生物概念上还属于人、但在精神上脱离人的领域的肉体残渣。

赤裸的除了空气,还有赵钱菊的下体。隔壁床的陈钟秀木愣地看着她的裸体,似乎在对着什么进行考察与对比。赵钱菊将布料蹬到脚踝处,露出一对肥腻而脂肪勃发的蜡黄大腚。尽管肠子里空荡荡的,使得她上下两个孔洞间流窜着穿堂风,但是床头桌上的两只同样空荡荡的粪便采集管,催逼着她必须为此努力。便椅圈又硬又凉,让她发出了如在寒冬里被射穿脊骨的狼一样的哀嚎。静脉曲张而绵延凸起的青灰色的血管,蛇一样地拧杀在她的腿上。

赵钱菊在便椅上耕耘着她的劳动果实,这个过程着实无聊,催逼着她对着视线所及的白色墙面进行科学解读。墙面无处不在,墙的眼睛也无处不在,但它们却似乎不屑于给她一个回望。油漆工并没有给墙安上嘴,这使得赵钱菊想要得到一场对话的期冀终究落了空。这种百无聊赖对赵钱菊进化出变色龙的眼起到了推波助澜的功用。她的眼睛凸鼓,两眼几乎决眦到耳朵根上,留下中间的大段空白,横着一条翻肚子的腐臭鱼尸。赵钱菊的瞳孔缩小、放大,搜刮着屋里的每一丝波动。她的右眼守一个盾,掩护着自己的秘密,左眼则时刻做好准备,偷袭别人的隐私。

还是人更加有意思。赵钱菊决定将阵地转移。赵钱菊的视线扎在陈钟秀身上,难缠,且刺挠。陈钟秀感觉自己是从杂草密立的野地里艰难拔出身子,鼻子里塞满了土壤的腥味。无数的青棘子像缩小了的刺猬,死死趴在她衣服上的每个角落。

赵钱菊开始考察起桌面,在病房里,桌面是人的脸面,这拥挤的一方里裸露着心中的隐秘。赵钱菊眼睛斜睨,在她倾斜的世界里瞧见雪色的块状平原伸展着土褐色罗马柱,陈钟秀的水杯;一口被白腻子糊住表面厚实的竖井,陈钟秀的卷筒卫生纸;耸起的半梯形土坡,这让她眼前飘摇着祖坟与陵墓,飘摇着轮廓并不分明的身后事,飘摇着与自己宛如仇敌的儿子的身影。这种恐怖的念头让她的尿液逆反,变成冷汗从毛孔里析出——陈钟秀的电子血压仪,这让赵钱菊倍感躁动。这个塞满让她无法理解的科技气息的塑料盒子在每次结束测量任务后,都会有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播报结果,使得每一次测量都如同气势宏大的授勋现场。这也是这个病房里除了活人以外,唯一能够出声的东西。

我要是也有一个这玩意儿就好了,赵钱菊有些发酸地想。如果她拥有,她或许会把血压仪的袖带永远挂在手臂上,她不介意跟一台机器说话,这不是什么疯狂的事,人不是也听不懂猫和狗在说什么吗?

赵钱菊问陈钟秀,这个量血压的贵不贵咯?

陈钟秀用眼皮拖沓的眼看向她,啊——啊——

啊,是指什么?肯定?姑且当是肯定的意思吧。这个单音节的不知所为的所谓的回应尽管十分勉强,但赵钱菊还是固执地将其划为了对话的雏形。赵钱菊决意将对话更进一步,这个,好不好用?

陈钟秀擦了擦被眼屎弥缝住的眼角,当陈钟秀发现赵钱菊的目光还死死锁在她身上时,她笑了笑,啊,哈!

我在说,量血压的,血压!好不好用!

噢,好!

赵钱菊骂了一句。

打饭回来的于森森阻止了这场无意义闹剧的延续。我家外婆耳朵发聋,你得让声音变大,像炸雷一样。爆炸,爆炸,炸掉一切的声响。

陈钟秀扭过脸,她察觉到外孙女和隔壁的老太太正在交谈着什么。陈钟秀听不见,无法加入的焦虑让她疑窦丛生。于森森看到,外婆脸上露出幼童瞧见双亲抱起别家孩子时的那种宛如遭到背叛的委屈神情。陈钟秀拉住于森森的手,你们嘀嘀咕咕说什么?

于森森清了清被病房的浊气侵扰到肿痛的嗓子,把嘴贴到陈钟秀的耳边。她离得很近,老人长期卧床而散发的体臭粘在她的牙齿上。于森森清晰地看到外婆被头油腻成一簇的鬓角以及凝固在上面的星点分布的头屑,她百无聊赖地数着,隔壁——娭毑——问你——血压仪——好不好用?

噢,不尿,不尿,现在屙不出。陈钟秀说。

陈钟秀拒绝承认听力的衰减源于身体的衰老与长期慢性病药物服用导致的副作用。她在无尽的死寂中跌跌撞撞摸索着罪恶的根源,最终将自以为的祸首擒获——十年前隔壁的装修。

一切源于一位老人的离世。深陷在衰老泥沼的人,预兆死亡的鹰鹫早已盘旋在他们身边等着大快朵颐。有时死亡来得过于突兀,以至于让人忽略掉那些看似挺立着的矍铄的身后所倒映在地上的回光返照的影。只有常伴身边极其亲近的人,当他们的肺管享用着彼此排出的气体,当他们的胃液里沉淀着同样的食物碎屑,才可能在突发的情况中按图索骥,捋出生命凋零时暗流涌动的征兆。然而,正如果实烂熟后便会在某一刻从枝子上跌到地里,死亡符合世界的运转规则,遵从着生命的流动规律,从这点来看,一切都顺理成章地符合着天心人意,并无甚新奇。

那个夏季的酷热让陈钟秀余悸难消,即使是今昔的片刻回想,记忆仍被刺穿时空追杀而来的灼浪所消融并在炙烤中奄奄成灰。在那个气息昏沉的午后,陈钟秀听到了比蝉嘶还要聒噪的急救车鸣笛的声响,她在如蜗牛一样鬼鬼祟祟探出触须的人墙嘈杂中知晓,隔壁那从不开空调的寡居老太终被暑气所扼制昏迷。陈钟秀对于邻居的不幸并不觉得意外,她在自己身上翘起的雷达引线上早已察觉到事故降临时特有的颤动。无法记起到底叠加了多少的年份,陈钟秀的视线掠过窗户时,总能看见邻居老太木然地在路沿树荫下或坐或站或漫无目的地来回徘徊。在这个无边无缘的看不见也触不着的笼子里,老太将荒诞死死枷锁在身上,如同廉价动物园里被逼仄笼子囚禁到精神错乱的困兽一样重复着来回打圈的刻板效应。从某个意义上来说,邻居已经病入膏肓,她将常人称之为纳凉的消遣运作为一种苦修,在室外枯耗着时间。当时间无法产生经济价值,也无法为他人产生协助时,时间便像洪水一样餍足到让人生厌。她像倾倒废水一样将时间肆意撒泼,从太阳初升泄洪到夜幕流满大地。当夜的深沉掩盖住老太的苍然白发,才在不得已中憾然归家。室外是黑,家里则是黑的堆叠。开灯,要电,电要花钱。开风扇,开空调,要电,电表的脊背佝偻,伸出突兀骨节的手扮演讨债的鬼。她在现代人的夜生活还未开始的时候就早在床上辗转反侧,努力忽视像棉被一样死死焐在身上的暑热,等待着机械而无尽重复的日头再次升起。她明白,口袋里那点微薄的退休金,填不满在外面花天酒地的儿子的深渊巨嘴。钱啊钱,唯一能陪你到死的活冤家!老太一丝一丝抠着钱,像饥肠辘辘却还要哺乳哭闹婴孩的母亲那般,努力从干枯的乳房里挤出奶水。她将自己的性命死死攥在手里,试图拧出哪怕些微的几滴余钱。一些伸着长舌头的窃窃议论,在暑热里奇迹般冻结出堪为凶器的冰锥,生长在野蛮口水里的它们不知人情为何物,疯牛般蛮横地向着人的皮肉冲刺,陈钟秀的耳朵被无数的冰锥所穿刺,鲜血未及流下便僵硬成冰——老太太一辈子死抠,终是把自己抠死了,该!

急救车在咿呜咿呜里吟唱着哀歌呼啸而去,再次回来的,是一辆引擎突突呻吟的吞吐着混浊烟气的运货小卡车。隔壁的房门毫无矜持地敞到极致,颇如身体被剖开而导致腿部松散开裂,内脏赤裸在外的正值产龄的牝鸡。几个穿着背心的汉子源源不断地扫荡出老太屋里的各种旧物并将其运走,即使是一张脚垫或者一枚衣夹也不放过,这种将过往销毁殆尽的决心与屠夫把宰杀好的牝鸡肚里未成形的细小卵泡从卵巢里摘除干净如出一辙。陈钟秀在这些忙碌的人堆里寻到一个眼熟的胖汉,她仔细反刍着记忆,蓦然想起这正是隔壁老太的儿子。胖汉的脸上写着坦荡,用槽牙嚼着烟嘴,声音犹如喷出的烟气一样有着如释重负般的轻快。他向陈钟秀打着招呼,老太太去了,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白瞎了浪费,不如重新捯饬干净,卖了还能搞点钱来。

陈钟秀为邻居儿子的决绝感到惊愕,她和邻居老太一样,大半辈子都守在自己的牢房之中。她们在这里成婚,养育着孩子,养育着孩子的孩子。她们过往的汗液、泪液、血液都融在地面;毛发与皮肤的碎屑成了老屋的基肥;她们的梦想与希望被砌成一砖一瓦;她们的细胞和老屋的血脉发生融合,血管交叠泵起的心脏在同一刻悸动。几十年的寒暑春秋,即使是墙面的纹路与杂物的瓶瓶罐罐,也如逝去的伴侣的身体一样熟读在心。她们的身体早已成为老屋延续出来的一部分,成为一个可移动的便捷器官。陈钟秀想,就是死了,假设这个世界真的有着魂灵,一定也眷恋着自己的老窝,舍不得离去。

那么快就卖唷?周年还没过,好歹是你母亲住了一辈子的屋。

咋个不卖?俺这不兴讲那规规矩矩的,可谢我老娘嘞,好歹挺住一口气没死在屋里头,不然就折了价啰。

我看有些桌儿呀凳的家伙什么保养得还可以,这一车车往外搬,是都不要了?

嗐,您那个老八股哟,这年头哪个家还用这些个老玩意儿,换新的极敞亮咯。

胖汉一行又去忙了。汉子们用手背抹着脸,汗液混合着皮肤油渍,让脸部黏腻成捕鼠板,汗水湿透衣服,前心与后背上沁出了暗色的异国地图,这地图分不清地区与年代,陈钟秀看着,感到头晕目眩,仿佛被无形的漩涡吸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这个夏天真热,这年头连天也开始异常了,为什么这么热?陈钟秀想。

当老屋的内脏被摘除干净后,汉子们开始一层层刮下老屋的角质与皮肉,邻居老太的痕迹被片片粉碎。一切好像不存在。陈钟秀在垃圾站瞧见老太家具被肢解的尸块。老了,不中用了,就成了废物,累赘,就会被抛弃。陈钟秀为这些老家具悼念着,或许为了邻居老太,或许为了自己。

陈钟秀也意识到自己的衰老。在衰老刚刚躁动时,只是头上的一根白头发丝儿,将其揪下,青春似乎就回来了。但终于有一天,衰老变成溃堤的洪水,惊涛汹涌,一泄如注,一切的阻拦都将被冲毁殆尽。

在陈钟秀身上,听觉的消退是衰老侵蚀下一个最显著的征兆。

隔着一层衰老的墙,隔壁的电钻声像一万只发了疯的蝉在她的耳边滋嗡嘶吼,这种嘶吼甚至引发小型地震,脚下的地砖时不时发生颤抖,陈钟秀也被这颤动的频率所裹挟,噪声与震动几乎将她的大脑搅拌均匀。她走到哪,无尽蝉鸣就跟到哪。隔壁装修完工后,那些真正在燥热夏日里趴在树上吱吱乱叫的玩意儿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陈钟秀的耳蜗里还是塞满了哀鸣着的蝉,它们在甬道里拳打脚踢,腿部的毛刺将耳道抓挠得鲜血淋漓。陈钟秀头痛欲裂,鼻腔里灌满了脓水的气味。

陈钟秀第一次意识到什么叫如坠冰窟。完了,完了,应当去医院看看的,可当医院这个词蹦在脑海里时,她感觉到背后有个毛骨悚然的怪物正静静盯着她,这让她感到战栗。有病的人才会去医院,去医院就是承认自己有病。陈钟秀自欺欺人地将逻辑逆推,只要不去医院,那就没有病。对,坚决不去,我好着呢,陈钟秀倔强地想,我绝对不要进医院。

她瞒着女儿,偷偷给夹在报纸里的小广告打电话。攒了半辈子的养老钱就像流水一样哗去了。她心疼,可是养老钱,不是养命就是买命,年轻时从牙缝里抠搜出的钱到头来不就是为了这?品牌各异印着各种老神医头像的特效药大把大把涌进屋里,陈钟秀则敞开肠胃,像是养蛊般,任由花花绿绿的药片在身体里彼此争霸。终于,入冬后的某一天,蝉鸣消失了,或许是寒气冻杀了这些聒噪的祸害。陈钟秀沉浸在世界终于稍息的安逸里,直到她看着女儿惊慌的眼睛以及其不断翕动着的嘴,才知道这世界其他的声音也一并清净掉了。

陈钟秀变成了半聋人,而她羞于向人承认这一点。颗粒分明的话语声进了陈钟秀的耳朵,便如卷进了粉碎机里。经过一番黏黏糊糊的搅拌,大脑颞叶接收到的,便是从开天辟地前的混沌里捞出来的一瓢无形无状的东西。

陈钟秀并不服输。每当她意识到有人在同自己讲话,她的脸上便自动浮起客套的微笑。眼睛像长了吸盘一样监视着对方嘴唇的翕动,企图从中捕获到信息的残渣。然而陈钟秀对于唇语的解读蹩脚到让人倍感遗憾。在无数次答非所问后,在旁人惊疑的神情里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尴尬处境。尽管如此,无论别人问什么,她也一定要倔强地回答。陈钟秀的女儿做过实验,她在母亲面前嘴巴假意张合,声带并不发声,然而陈钟秀依然能对这毫无疑义的唇语做出回复。或许,她浸淫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假想着别人会跟她说什么,并为这假想的一切做出郑重其事的答复。

但有些东西究竟是无法自欺欺人的。衰老的另一个显著特征,腿脚开始变得不再利索。陈钟秀依然延续着自己的倔强,她拒绝使用拐杖,拐杖所代言的衰老一词让她忌讳。但终究力不从心的她另辟蹊径,选择用一把钝头的长柄伞作为拐杖的替代。在无数个大晴天里,她拄着一把肢体肥厚的笨重长柄伞,用伞怼着地面,一步一步慢慢走着,仿佛在上演某种滑稽剧。

性格的倔强终究拗不过身体机能衰减的物理法则。岁月的席卷让她日复一日腿发软,头发昏。身体的活力不断崩坏,心脏病以可怕的频率一次次发作,陈钟秀成为医院的常客。

在最初住院的时候,她尚有一些自我安慰的精神。没啥大不了的,上岁数的人,总免不了来医院几趟,罢、罢,就当是调理身体。躺在病床上,脑袋里惦念着自己精心侍弄的几盆重瓣月季,牵挂着常来院子里乞食的猫儿会不会饿肚子。早点出院,早点回家,回家杀条大鱼吃。那时脑海里寻思的事儿,多少带有几分活泼的感觉。出院没多久,心脏又闹起毛病,这毛病来得气势汹汹,直接被救护车拉走。好不容易病情稳定,出院没一个月,心脏病再次犯了。陈钟秀在病床上,举起右手呆呆地看着,视野描摹着掌纹,可她猜不出这掌纹背后的秘密所在。一进宫,二进宫,三进宫……都说事不过三,陈钟秀虽然鼻子里嗅到了预兆不祥的气味,可依然拿俏皮话安慰着自己。

但事情终究变得狂乱了起来,就像什么呢,东北老家的大雪山里总在某个让人意料之外的时候,雪层悄然崩溃。雪崩刚刚发生时,这种崩溃还带着几许小心翼翼处子般的温柔,但崩坏很快会彼此叠加,最终形成劈头盖脸、开天辟地般的溃败,这种溃败无法阻止,即使雪停,即使引发震动的源头噤声,崩坏的惯性仍将这一切催逼。等到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当陈钟秀的住院频率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荼毒着一切时,她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异变。老了老了,到底是老了,东墙补了,西墙坏,一种悲哀死死攥住了她的心。情况急转直下,她深知这一点,却无计可施,只能将未来托付给命运。

在病情最严重的时候,身体的中枢机能紊乱,使得器官与血液开始了暴乱。每当此时,陈钟秀的左右手都被插入针头,使她成为一条光条棍般的肉虫,被迫封印在床上。心律失常,失去秩序的膀胱开始发生失禁,总想尿尿,她不知道身体里哪来那么多水分。此时的陈钟秀只能在床上排泄,依靠着床上专用的压在腰尾下的扁平尿盆。为此,她不得不敞开大腿,下半身裸露,宛如要在产床上预备生育。但陈钟秀早已无法创造新生命,相反,她的存在不断消耗着自己生命延续的孩子的精气,这个认知让她自怨自艾。为了方便,她开始不穿内裤,并逐步习惯了裤裆里的尿臊气。长期卧床让她被又一个敌人——褥疮所围攻,她只能像倒在水族箱里的死虾一样努力侧身躺着。

陈钟秀有无数的时间进行无意义的对于生命的考究,她开始讨厌起窗外扫进来的阳光,这白惨惨的亮度让她的脆弱与无能无处遁形。身边的人走来走去,家人、医生、护士、病友,她总觉得身边人在说着什么,议论什么,而这话题的终点就是她。这让她脸上发烧、发热,但陈钟秀已无力去揣测。有时她庆幸自己的耳聋,聋了、痴了,也许只有这样稀里糊涂的,才能活着。

于森森立于一场灾祸爆发的前夕。

她的困倦是摇晃于骨髓里的。此时此刻,地球的引力在于森森的身下发生异变。于森森的眼皮被癫狂的力量所拉拽,这让她的眼皮长出了一个世纪的长度,然而尽管眼皮已将城门封锁,肠胃却将免修牌高高挂起,大声吆喝着擂鼓的躁动开张营业。深夜的饥饿感或许继承于人类先祖的原始血脉,智慧未开的野蛮兽类在学会圈养家畜前,会在星月皆隐的夜里进行狩猎。于森森被昏沉与饥饿推来搡去,她的晚饭吃得早而少,当她拎着外卖回来时,尤兰英正佝偻着腰,鼻腔里回荡着咿咿嗯的粗壮气体,弯在坐便椅上将食物的渣滓遗弃。无法言说的可怕气味是具有刺穿性的,捅穿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塑料盒袋,对于森森的晚饭进行玷污。于森森憋着气,在她的臆想里,一些微小的黄褐色颗粒正在空气里浮动,试图打入人体内部。她做出一种很无所谓的样子,打开病房门,对外婆说,我到护士站看看你的心率。于森森走出病房的时候泰然自若,一扭身便躲在走廊拐角漫无目的地刷了一会儿手机。当她再次回房的时候,自然而然地鱼一般滑溜进来,像是忘记敞开的房门存在般继续让屋里透着气。尤兰英或许读懂了于森森沉默的体谅,看了她一眼,笑得有些尴尬,尴尬中透着些歉意。赵钱菊将身体重重翻过来,病床发出一声被铁球砸到般的哀鸣,她瞪着眼,看着敞开的房门,骂了一段有关女性祖宗的脏话。关于这段女性祖宗的归属问题,于森森感觉大抵是属于尤兰英的,但是赵钱菊恨的眼睛分明揪着于森森。于森森想要好好吃顿饭的奢望究竟是破灭了,她的胃开始隐隐疼起来,这或源于物理上的,或许是精神上的,谁知道呢?

唯一确定的是,这件事到此真够“他妈的”了。

在深夜里,医院走廊的灯依然不眠不休地工作,光亮挤过门缝泄露到屋里。病房的黑暗里挟着这略显孱弱的亮度,如水与油般混合在一起,随着气流波动而粼粼荡漾。这种非明非暗的混沌催促着人的意识从身体中抽离,进入一种缥缥缈缈的状态,于森森怀疑自己一头扎入了某个清明梦的篇章之中,身体轻若无物,灵魂仿佛飘摇在一个高高的地方,俯视着自己沉重而无能的肉体。

今晚第三次,于森森将起夜的外婆扶回床上,把被子掖好。这种机械的抄袭着肌肉记忆的行动让她的精神还粘黏在那促狭的折叠床上。好燥好闷,这一番的折腾似乎又烧掉许多氧气,一种呼吸困难所带来的窒息感让于森森有些头重脚轻。她摸索到床沿,身体的沉重让她几乎是砸进被窝的。在阖上眼的前一刻,于森森看到一种鬼魅的奇景正在暗夜里蔓延,一只惨白的臂膀在斜对面的床上袅袅升起,臂膀抽动着,挥舞同心圆,似乎在试图把房间里光影交融的浓浆搅拌得更加均匀。

那似乎是尤兰英的手,于森森将眼睛眯起。也许是梦里的尤兰英的手,这么想着,于森森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间将眼睛闭起,梦里,一个幽远而苍老的声音正在将她追逐,小妹,小妹,小妹唷!

啊?!

于森森惊醒时,由于身体悸动从毛孔钻出来的热汗像小弹珠一样在身体上滚来滚去。小妹,小妹,听见吗?来自深夜的幽灵一样的召唤又飘过来了,于森森亮开手机屏幕,发现声音来源于尤兰英。于森森干愣了一会儿,她对这个辈分错乱的称呼有些发蒙。当于森森反应过来这“小妹”叫的是自己时,尤兰英的声音已经透着几分焦躁了。哎,我在,我在!于森森慌里慌气地答应了一声。

小妹,帮忙把门打开透哈子气,我动不得身。好热哟屋里头,作孽唷,热得死也睡不着。

尤兰英大抵是试图让事情在润物细无声般的悄然里偷偷进行的,但老人多少所具有的耳背让她的声音在毫无自知的情况下,在既成事实里敞亮起来。

面对尤兰英投掷过来的呼唤,于森森脑袋里空荡荡的广阔空间为之应和出巨大的回响。

于森森没有为之多加思忖,此时此刻她的意识依然游离在外。好在这个指令似乎不难完成,她踩着黑摸到门把手,拉开,结束。新鲜的透着一些消毒水味道的空气哗啦啦地淌进来,带来久违的清新和清爽。

门开了。这挺好。门早就该开的。于森森曾在心里想了无数次,来查房的护士也说了无数次。

病房很热,热且闷,四个人生活在这小小的房间里,排泄物的气味和老人的体味,以及剩菜剩饭挥发的酸甜苦辣的气味沤烂在一起发酵着,并在这干燥如沙砾一样的空气里被搅拌均匀,随着人不得已的呼吸,这方浊气傲慢地开疆拓土,攻占下一个又一个肺管。这种燥热里的异味是凝固的,如果你愿意动动牙齿,甚至会将这空气咀嚼到嘎吱作响。

护士们说,整个医院就没有哪儿能比你们这屋更热了,烧锅炉也赶不上你们这热,还有这个味儿,哎哟我的天呢。即使有口罩的加护,屋里那腐蚀一切的异味还是让护士们皱眉,下意识想掩住鼻子。她们示警般用力拉开病房的窗子,将病房所有的门窗大大敞开。但是护士们的威慑力究竟是不持久的,护士刚刚离开,赵钱菊便翻下床来乒乒乓乓地拉窗关门,一个小小的缝隙也绝不留下。

赵钱菊对此的解释是,自己的脊椎有一种见风就痛的毛病,她将这个“风”的概念划得巨大,即使病房内外都足足地放着暖气,但若想敞开病房门透个气通个风,禁止。通风,一通就有风,为了杜绝“通”道,只能将门窗紧紧锁死。“风”的尺度又被缩到极小,比人喘气大一点的气流波动那就算是风了。于森森十分怀疑她病情的严重性,但最终还是把话头憋到肚子里。她陪着外婆已经住过数次院了,空调开多少度,晚上几点熄灯,病房门是开着还是关着,每个病房有每个病房的规矩,而规矩的制定人,就是病房里最为强悍的“房霸”。赵钱菊的解释看似有商有量,实际上这份不容置疑的强硬里,早深深刻着四个大字——无可退让。

气流的攒动让于森森的鼻子有些痒,她打了个哆嗦,理智在瞬间回归本位。这让她感到浑身一冷,完蛋,完蛋。第六感的雷达敏锐扫射到了危险气息的奔袭,一股磅礴凶悍的气势杀将过来。于森森感到心口一悸,寒毛炸起的瞬间,一个暴雷一样的怒吼飞扑过来——他妈的开什么门?冷死了赶紧关上!

人在看到先行而来的闪电光亮时,即使做好心理准备,也很容易被意想之外的巨大惊雷声吓一跳。于森森隐隐约约感觉赵钱菊若发现门被打开了大概不会太乐意,但这种凶狠的狂怒着实超越出想象的边界。

她试图在赵钱菊和尤兰英之间打一个圆场,她想,一个体面人应当是深谙中庸之道的,当争执来临时,折中往往成为事实上的最优解。没开大呢娭毑,就开一小截透透气,于森森对赵钱菊进行回应。

于森森调理着门把手,将门半敞到了平均到极为公平的宽度,理论上,剩下的空间既刚好让靠门的尤兰英透到气,也绝不至于吹到病房最里侧的赵钱菊。陈钟秀还想为自己多争取一点儿,吱吱嚷嚷地絮叨着,小妹,没事儿,再开大点,热唷。身后,赵钱菊恶兽一样的怒视已经超越物理的法则实现了固态化,于森森不必回头也知道,一双腥气扩散的指甲缝里塞满血肉残渣的野蛮利爪正高高举起,它在做着最后通牒,随时将撕扑而下。

人一辈子被迫面临太多抉择,这种纷繁复杂往往缺少可爱的要素,它们无法像游戏一样存档读档,在一次次实验中找到最优解。抉择在事实上如同赌博,若作为赌局之外的操盘手或许会为这多巴胺的狂欢宴会而意乱情迷,但当自己作为筹码遭到肆意摆弄的命运时,游戏将不再隐藏真正的面目,和善的假笑面具反转,露出皮肉狰狞的瘆人真相。

于森森不再言语,她仿佛仍有所迟疑,将门小开小合,像小贩那样死死盯着秤的刻度,商品少量拿出或放入托盘里,求得一个分毫不差的童叟无欺。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切都是假动作,所谓公平的临界点在她心里已然有了划分。于森森是一个比常人更加厌倦无休止抉择的人,她不愿被分岔路口的锐角割去身体或者灵魂的一部分,她宁愿做一只鼹鼠,在路口前凿出一个深长曲折的藏身洞,在时间凝固得宛如另一个世界的洞穴里,努力遗忘着地面颤动所预示的连梦境也将被摧毁的推土机的到来。

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巧合般,当于森森停止对门的摆弄后,门依旧停留在一个刚好半开的刻度上。曲折的过程所孕育出的依然是原始的成果,但只要过程伪装得分外艰辛,在糊人耳目的任务上往往有着意想不到的奇效。

这就是于森森的抉择。抉择的要义就是不做抉择。她将一个符合自己逻辑的结果放在那里,至于结果,是被人吃下或者碾碎,已经不在她所管辖的范畴里。于森森躺回被窝,折叠床对于她的回归发出吱扭的惨叫。于森森用被子裹住脸,别再继续了,结束吧,她在疲惫中祈祷着。

摔门的重击声将房间里所有人彻底惊醒。

是赵钱菊。她像鹞子抓兔般飞扑过来,一掌将半开的门“砰”地拍合,骇人的撞击声仿佛一个炮弹炸在门口,完全不顾及这里是深夜的医院。

即使耳朵半聋的陈钟秀,也被突如其来的巨声与震动惊到手脚一抖。

什么声?啥玩意儿掉地上了?

没——有——!崩溃有时候就在一瞬间。快睡吧!于森森亮起嗓子嚷着。

已经没什么可介意的了,手机上的时间显示着凌晨三点。深夜,三点,四个人,没一个人能入睡,很好,真的好极了。于森森感觉胃越来越痛,她不再轻声轻气,甚至可以说有些野蛮地拽拉开抽屉,在盒子袋子组成的迷宫里扒拉出两片药片抢救自己可怜的胃。

所有人都低估了赵钱菊的掌控欲,强烈的掌控欲甚至能让这具年过八旬的衰老身体重新燃起颇具爆发性的可怕力量,这在医学上兴许算是个奇迹。当赵钱菊干完她的壮举后,回到床位的她不急于躺下。她坐在床沿,如石像般不动声色,以庄严的态度死守着自己的战斗成果。赵钱菊的姿态表明她不介意进行一场拉锯战。门,打开一次,我就再关一次,逻辑简单粗暴,颇具威慑力。

能同样如此杀伐果断的,大概也只有刽子手了。

堪比一巴掌抽在了脸上,于森森所设想的“平分秋色”的公平抉择就这样被赵钱菊所狠狠践踏,这让她倍感屈辱。受到更大刺激的是尤兰英,在精神感知的挺长一段时间里,她愣磕得惊到说不出话。直到房门再次紧闭所带来的窒息感弥漫在这个剑拔弩张的逼仄空间里,尤兰英剧烈地咳嗽了好几声,仿佛要将肺咳出去。她扶着床栏,像误入岸上的鱼一样挣扎着身体,或许是想要起身,想要理论,但是身体的虚弱与病痛让她一次次瘫回床板上。尤兰英大概是累了,她不再动,也不再说话,绝望而沙哑的啜泣声在夜色中久久盘旋。当凄哀声嘶力竭后,如枯萎的叶子般怆然坠地,埋葬在这漫无边际的黑夜里。

这么多年了,我的儿子还是恨着我。

赵钱菊将强行启动的对话踢过来时,于森森绞着笔,在毛刺横生的纸片上刺入外祖母的心率情况。

这些暗藏某种玄机的数字让她眼晕耳木。符号泛滥而至,狡黠地弯扭身体,将眼球勾引入怀,瞬间又漠然踢开。在躲避纠察中,它们转瞬逃离。最终,一切变成一场强迫式的游戏,于森森在与数字的你追我逃中被远远落下,甚至捉不到这些翻飞肢体下隐藏的底裤。倒刺横生的干涩手指划过纸页上的每一行数字,宛如飞鹞掠过荆棘。这些野性的数字在某一刻变得乖顺异常,又会在某一刻杂乱丛生,直至异军突起的叛逆者占领高地,扯起大旗对秘密进行揭示——所有的和缓皆是谎言。

啊,是吗?

这种敷衍的回应并非刻意为之的疏远。尽管于森森不否认,夜晚的那场不愉快让她在面对赵钱菊时,仍有芥蒂像草棵子一样毛扎地梗在心头。但是真相总归需要有人进行揭露。事实上,病房里藏着无影无形的妖魅,它有无数伎俩将人魅惑,让人逐流,并在看似温存的耳鬓厮磨里吸干人的活力。当于森森在这座惨白的笼子里日渐枯耗时,这种虚弱甚至能将人类本能对于他人隐秘进行八卦的好奇心窒息。

那个女人,妖精一样的婊子。我就知道那水蛇肚子里,生不出个带把的。她撺掇一切,蛊惑我的儿子。可怜我家列祖列宗,眼睁睁看着断子绝孙了。我叫,我骂,我让儿子和那个女人做个了断。可那糊了良心的,做了断的竟是和我这个亲娘!

又是这样的故事,不稀罕,不新奇,了无生趣里带着几分自作孽。于森森仰起头,天花板的白漆上劈着一条蛇形的蜿蜒黑缝,使得所在的维度地壳断裂,板块漂移。娭毑,时代早变了,生男生女都一样,您老不是还有孙女吗?

或许是对于这个回应不满,赵钱菊将眼睛瞪起,这让于森森感到有些悚然。那女人,我知道,在我和儿子孙女背后说坏话,她让一家人都恨我。她巴不得我死。我住了几次院,儿子都不来。我做了手术,我儿子才端着一盘炒笋子看我,缺德呀,让我吃这种发物!我骂他,他就赌气再也不来了!我可看明白了,我虽然有个活儿子,可我家已经断子绝孙了!作孽唷,哎哟哟……

于森森瞧得清楚,赵钱菊将这空虚的执念牢牢抓捏在手心,拉长弹回,直至扯成细细麻麻的丝状物。她像粘黏口香糖一样,将这沾满指纹与唾液的黏稠物涂抹在身边的每一个角落。赵钱菊的命运则被另一个纬度大手揉捏着,她多次在仰望中试图寻找它们存在的证据而无结果。百般重复而无意义。赵钱菊将这些落寞吹得圆鼓鼓,然后撒开手,让它们像气球一样喷射而出——惊慌失措,漫无目的,四处乱窜,起飞又坠落,最后鬼鬼祟祟死在某个角落里。

赵钱菊的主治医生来了。带来一个好消息,至少对于森森来说。赵钱菊的病情控制得不错,跟家人联系一下,明天就可以出院。

很奇怪,赵钱菊没有半丝欣喜。她面沉如水,不言不语,似乎在计算着什么,谋划着什么。在得出运算结果的那一刻,某种衰老的诅咒在瞬间解除封印,负重累累的岁月如狂涌而至的泥石流在赵钱菊的脸上碾来踏去。于森森惊愕地看到,赵钱菊的嘴表下沉,眼窝塌陷。她的一度精明的眼光不得不从深陷的眼窝艰难地攀爬而上,未至终点,便已气喘吁吁,满是倦惫。

赵钱菊躺回病床,试图用被子将疲惫掩盖。于森森预感着,不,她敢确信。赵钱菊的沉默里正酝酿着某个阴谋,这场阴谋虎视眈眈,在她怀里怒目圆睁。

太阳藏匿后的第二个小时,尤兰英的主治医师也应召而来。

在这个神色晦暗的下午,尤兰英一直稀稀拉拉作痛着的腹肚,疼痛骤然加剧。肠子仿佛搅在一起打着群架,试图将每个蠕动着的接近者缢死。在极长的时间里,她佝偻在坐便椅上,通过最原始的方式期冀着痛苦的减轻。尤兰英一瘸一拐,在坐便椅和病床间循环波转,她的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最后一次,她以虚脱的姿态粘黏在墙角无力起身,滑坐在地。

于森森惊呼着,喊来护士一起将尤兰英搬运回床上。尤兰英的皮肤松弛且冰冷,还带有黏腻感,这让于森森想到了案板上被开膛破肚的某种鳗类。好消息是,尤兰英因为痛楚而五官挪移的狰狞为自己争取到了一剂颇为珍贵的止痛针。

护士说,得赶紧联系家属,必须有人看护你,子女电话是多少,我可以帮你打。

没事,我没事……尤兰英颤巍巍抬起手,试图攥住护士的衣角而无果。她从虚脱里勉强挤出几丝喑哑的喃喃,我儿子他忙啊,当爷爷的人了,每天还要照顾小娃娃,我的孙子忙着上班,没有人,没有人会来……

那么,至少您得请个护工,不然厕所都上不了,护士给她下了最后通牒。价格让尤兰英面露难色,她讪讪地说,再看看吧,明天再说,兴许睡一觉就没事了。

护士走后,于森森感觉到,尤兰英的眼睛一直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她的眼珠发黄,眼白发蓝,眼角发湿。这些晦暗的颜色钩织出一个哀伤的沼泽,让于森森在不自觉间陷入其中。

不知是对着谁。或许是对着于森森,或许是对着她自己。尤兰英断断续续地诉说着一个漫长的故事。怎样含辛茹苦养大儿子,又替儿子拉扯大大孙子。孙子要结婚了,没钱买婚房。一声撒娇似的奶奶叫得尤兰英的心比水还要柔软。毫不犹豫地,尤兰英把自己唯一的房子卖了,孙子顺利成婚,不久得了个胖小子。人家祖孙三代其乐融融,而她这个曾奶奶,在不知不觉间,一条不断蔓延的深深沟壑将他们的血缘与亲情撕裂。

尤兰英成了局外人。她意识到了儿孙日复一日的疏远与冷漠,她没有争辩,用剩下的最后一点钱,搬进了一家廉价的养老院。

我已经是个彻底无用的人了。我老了,也没钱了,我的唯一的任务就是等死了。

尤兰英将脸深陷在枕头里,这些承接着人们脆弱的,游离在这残酷世间的宛如小小孤岛的一片寥落软绵,也同样默默承接着人的泪。

救护车的轰鸣声如出弓之箭,划过天际,穿透层楼,不偏不倚将于森森的梦境一击刺破。意料之外的惊醒让于森森的毛孔反刍着热汗,她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将想要干呕的不适镇压下去。

零零点零零分。手机屏幕显示着四个白惨的圆圈,这种奇妙的偶然彰显着某种诡谲而无用的运气。

疯狂增殖于心口的郁气随着一次次深呼吸倾排而出,但烦闷感却愈演愈烈。新的一天,无限循环着冗长空虚的新的一天,终于有了一丝小小的异动——今天是外婆的生日。应当欢欣吗?于森森疲惫地意识到庆贺的想法并不存在。一股越发凝重的焦虑沉甸甸地盘在心头。于森森将眼睛闭上,模拟着一个又一个在太阳升起时,命运可能发生的诸种演变。

蛋糕?大抵是不必,在活到某个时刻人们终会发现,充裕着甜蜜的蛋糕是一种奢侈品,买得起,但享受不起。洁白绵软的油脂上印刻着年轮,也印刻着健康与欢庆。这里没有能够享用的人。

或许买碗面吧。总得为这个简陋仪式蒙上最后一层遮羞布。可是,外婆又会怎么想呢?

早在外婆住院伊始,于森森便察觉到外婆情绪的异常低迷。陈钟秀一次又一次追问着于森森,今天几号了?仿佛她的时间身后正有着一个凶残的野兽杀将过来。她痴盯着手掌,掰着手指,翻来覆去地算着什么。住院第六天的时候,陈钟秀捉住医生急切地询问,这两天能不能出院?医生瞧着检测报告时眉头是蹙起的,没有那么快,好好安心养病。

当晚,陈钟秀勉强恢复稳定的心率再次癫狂跳脱着。监测仪哔哔震响的报警声揭示了一个愁苦的结果,陈钟秀的住院生涯将要继续延期下去。

于森森猜得到外婆在想什么。就在去年,外婆在亲友的拥簇中热热闹闹举办了八十岁寿宴。只这一年,一切便天翻地覆,欢闹或将永久性地时过境迁。在这牢笼一般的病床上度过生日,对于总将不同寻常的偶发事件当作某种命运预告的外婆而言,无异于恶兆降临般的诅咒。她的衰老身体已经无力辨别科学的章法,更愿意将全部思绪投身至于某种古老传说的,缺乏逻辑的臆想上——那时,我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了许多蛇涌过来,缠着、咬着——不祥的梦!我知道霉头就要来了。从那以后,我的身体果然就不行了!

愁绪纷繁。于森森关掉手机,试图将自己麻醉在新一轮的迷蒙中。

唉嗐——一声哀叫劈入于森森耳中。透心的凉意让于森森战栗,她猛地反射式爬起,奔去查看外婆的情况。外婆睡熟着,鼻子里游荡着轻轻的鼾声。外婆似乎没有事,于森森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唉嗐——又是一声,这一声更加响,于森森的心再次悬起。风声鹤唳。于森森悲哀地发现自己如同一只在黑夜里逃亡的小兽,猎人的枪口正朝向她,亦或许是她的同伴。无论如何,杀戮的子弹总会射出来的,不管打在谁的身上。

事情似乎不太妙,于森森打开小灯照看着。哀叫的源头是尤兰英,她的身体蜷缩着,如同一只枯虾。呻吟在肉体的苦痛撞击下不断派生。语义扩散,哀呼重叠宛如群山耸立。

呻吟,呻吟,作为一个被现代世界的灯红酒绿烙印出淫靡艳色的词语,在尤兰英的哀呼中回归原始的寓意。尤兰英的呻吟不断猛进,悲鸣在血与肉碰撞的惊涛骇浪里喷涌而出。尤兰英的胸腔嶙峋凸起,勾勒出白骨堆叠的天然演奏厅,尖利而苦痛的嘶鸣在此间冷汗森森、跌宕翻滚。这种悲鸣长满了锋利的钩刺,如同苍耳般将传播学演练到了极致。尤兰英的苦痛挂在每个听者身上,使他们闻之瑟,皮肤破裂,汗毛倒竖。人类本能对于同类的哀鸣感到战栗。

值班医生循着呼叫铃的召唤匆匆而来。尤兰英手指颤抖,试图蜷住眼前的白大褂的衣角,求求了,再给打一针止痛吧。

这……止痛针不能滥用,你还有心脏病,如果能忍住尽量坚持。医生叹息着,像哄小孩般鼓励尤兰英挺下去。尤兰英怔怔着,在瞬间号啕起来,她用手砸着不锈钢的床沿,发出咣的可怕声响。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要我死吧,痛啊,痛啊!

尤兰英终是得到了她想要的。药剂的作用让她安静下来。于森森瞥了眼手机,已经快凌晨两点了。睡眠不足已经让她的精神到达溃败的临界点。她阖上眼,祈祷着此刻的安静能够无限延长。她忽略了一点,在刚刚的喧闹里,醒来的不只是她一个人。

赵钱菊侧身旁观着,从这个嘈杂剧目的开始。她的眼睛渗出光亮,如同暗夜的枭鸟。她静默着,带着忐忑罪念的启示如天雷降临,在她心中霹雳,一场狂暴的雷雨正酝酿而出。

于森森被新一声惊起是在半小时后。冲锋号般的哀嚎,这次是赵钱菊。她声音中气十足,响彻天地,唉嗐!唉嗐!医生揉着眼,风风火火赶来。赵钱菊将医生这个词拉扯得长而绵密。医生唷——我的背好痛,浑身发冷。医生在她身上不断按着,询问具体疼痛的方位。

都疼,哪里都疼。

医生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愚弄。然而这份谎言里并非全无真实的东西。你大概是腰着凉了,别的也没什么办法了。

赵钱菊给自己倒了杯热水。二十分钟后,她又按响了呼叫铃,这份召唤的权利让她有些肆无忌惮。

医生来了。赵钱菊直挺挺躺着。总有个缝在冒风。冷哦,锯子一样割我的骨头唷——痛唉——我的骨髓都流出来啰。

冷。

热气充裕的病房让医生额上沁出汗珠。冷?这种不加掩饰的荒诞让医生无言以对。他让护士给赵钱菊加了一床被子,年轻的护士做事仔细,把边角细细掖好。赵钱菊就像被埋在棉花堆里。

第三次按呼叫铃,赵钱菊特意将时间稍稍延后了一点,表现出自己努力压抑的诚意。医生唷,医生哎——赵钱菊唱戏般拖着腔调。

医生伫立在床前,雪白的长褂使得瘦长的身影神圣而高洁。他见过太多,听过太多,他长叹着,将眼镜摘下擦了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想出院对吗?

赵钱菊回以一个热切眼神,从她干枯的眼窝里。

罢了,我再批几天让你住行不行?

赵钱菊的病似乎在瞬间就好转了。她的嘴舌大抵是涂了蜜,否则吐露的文字也不会凝成一颗颗糖的结晶体。她反复咀嚼着此生最真诚的一句话,谢谢医生,谢谢!

你不想回家吗?

尤兰英喃喃着,像是追问什么,像是探寻什么——某种难以言喻的真相与道理。这种渴求让她暂时忘却过往的诸种不愉快。我已经没家可回了。医院,养老院……在哪没有区别。

我不回去。家,什么是家?空落落的,就我一个人——连一个能出声的都没有。还是医院好,这么多鲜鲜活活的人围着你,多好。你说是不是,老太太,你感觉好没好些?

在黑夜里,赵钱菊和尤兰英看不清彼此的脸,她们在此刻达成了和解。

尾声

天亮时,于森森买回来四碗面,给赵钱菊与尤兰英也各分了一碗。医院附近的粉店里并不卖白花花的面条,最为接近的只有细细黄黄的碱面。当于森森从早高峰的人群里挤回病房时,面已经被汤汁泡发得有些坨了。尽管作为寿面来说或许有些失格,但这已经足够了。

我家外婆的寿面,娭毑们一起尝唷。

好唷。赵钱菊说。

好唷!尤兰英说。

汤汁的油星颤动着,鲜嫩的葱段像蓑舟一般摇曳。在摇曳中,她们突地大笑起来,笑着,笑到身体颤抖,声嘶力竭,眼角泛泪。人这一辈子,这一辈子唷……不知道是谁反复念着这么一句。

在笑声将息时,赵钱菊举起手中的碗,热汤的温度炙烤着的手,她浑然不介意。

老寿星,老姐姐,还是你有福,你要长命百岁唷——

长命百岁,不够,活到一百零一!

外婆,你的健康,得长寿!你听,别人都在祝你长命百岁!你要快活,要高兴呢!

陈钟秀吹着烫滚滚的面。热气在她脸上蒸腾,凝结出的水珠悄悄在脸颊滑落。她似乎还有些茫然,人们的欢庆被阻隔在失去功效的耳朵之外,她听不清大家在说什么。

但有些东西终究能走到心里。陈钟秀也笑了,这次并不是那机械的遮掩的笑。她笑着,竟有了几分往昔的爽朗与豪迈。水气弥漫间,她模模糊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朝气、健硕,远逝的青春似乎在这一瞬间骤然回归,融进这具苍老的身体。

陈钟秀用双手将面碗举起,宛如举着一樽大碗口的酒杯。手臂不受控制地颤抖,却丝毫不减她此刻的风范。

好,好!陈钟秀说。她仰起头,一股热辣与灼烫冲滚着喉咙。就像喝着刺激辛辣交融着年轮堆叠中的苦涩与欢欣的陈年酒一般,将面汤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