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作家》2023年第3期|喻之之:无限寺
来源:《作家》2023年第3期 | 喻之之  2023年03月10日09:42

1

那天喝完茶之后,俞问樵是走回去的。

茶楼离他家很近,何况雨过天青,清风徐来,俞问樵很喜欢在街上走一走。所以当茶楼送客的车开出来时,他摆了摆手,跟大家道过别,就信步走到了街上。

俞问樵随着步子走到了玉带街上。这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也是较近的一条路。这条街白天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到了晚上,就有些异样了。怎么个异样法呢?就是别人在跟你说到某个人某件事时,会突然眨一下眼睛,暧昧一笑,你立即心领神会了——这条街就是这样,它属于常常被人挤眼睛之列。

俞问樵大步流星的,眼看要走出玉带街了,却在他身后出现了一阵骚乱。他并没停下脚步,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公安部门在执法,几个身着制服的大汉,正把一个年轻女子押着,从一家小洗脚坊推了出来,女子不从,挣扎着,喊叫着,一路撞翻了垃圾桶和电动车几多。

俞问樵没有停,继续朝前走,就在这时,却听到在黑夜里有人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本能地一回头,看到那女子已被推上车,但她努力挣扎着,扭着身子,伸长脖子,向下面站着的一个看上去比她更年轻的小姑娘喊到:

别怕,别怕,你别怕,去区政府找俞、问、樵、俞主任!

俞问樵惊得全身冷汗一炸,脊背上像中了一排冷箭,我喝多了?不会多到这种程度吧?顿时茶也醒了酒也醒了,待他细细一回味,俞问樵俞主任六个字犹在耳边回响,没有错。

俞问樵想回头看个究竟,可那女子已被人推上了车,很快,车门关上,车队呼啸而去,俞问樵也回过神来,他想,这事得从长计议,但此刻还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比较好。

他快步走到主街上,一轮明月正从云层中涌出来,清晖万丈,可他已无心欣赏。那女人什么时候知道他名字的呢?一次酒后失德?俞问樵摇了摇头,他没有。某次不太有边界的聚会,朋友的朋友带来的?可如果是这样,她凭什么在这时候去找他呢?还那么理直气壮……前两年,他上官网查过,全省跟他同名同姓的只有一人,是一位秭归的老先生,如果健在,今年应该已经97岁了——她该不会是要去找他吧?

或者余问桥?俞问乔?

俞问樵又摇了摇头,就他所知,区政府跟他同名甚至同音的,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

俞问樵走到自家楼下,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花坛上坐了一下。

近两年来,俞问樵感到不是一点儿的不顺。各种事儿,莫名其妙地冒出来,缠住脚,绊住人,浪费了太多精力,想推进的推进不了,想摆脱的摆脱不了,阴差阳错失去好几个机会。在同学们看来,他大小是个人物,只有他自己知道,可走的前路已经越来越少了,想起读大学那会儿,意气风发,在心里暗暗立下齐家治国的远大理想,不觉有几分羞愧,在黑暗里,他无力地摇了摇头。

妻子突然打来电话,问他在哪里?他说到楼下了,妻子说家门口堆着两箱橙子,大概是老家人送来的。俞问樵笑了,老家这事,有点难办,人托人找到他,他花了些心思,这个周末,请了工商局教育局财政局等几个部门的小头头,在郊区山庄里消磨了两天,总算把这事给解决了。既然是老家送来的,他得赶紧回个电话过去,千里迢迢的,多谢果农们的一片心意。

可这会儿,他却有点不想动,他坐在花树的阴影里,看到明月把树枝的剪影投射在自己脸上,突然很想化在这春风里。

2

第二天一上班,俞问樵便拿了盒特级金骏眉,去了书记老汪的办公室。

老汪正在看报纸,俞问樵自己坐了,从柜子里取出老汪的茶壶,烧上开水烫了,又慢条斯理把茶叶拆了,剪开,余下的放回老汪的柜子里了。

老汪正在看报纸,偌大的报纸遮住了整张脸,但他也斜着眼睛看到了,便问,干甚干甚呢?

老汪是陕西人,还带点儿口音。时间长了,俞问樵也觉得这话挺有意思的,比干什么要少一个字,简洁多了,他也便学着说,不干甚,馋你的紫砂壶了,喝口茶,行不?

老汪不做声了,把报纸折起来,仍到桌上。接过俞问樵递过来的茶杯,也就正过了身子来。

俞问樵一边斟茶,一边把昨晚那事当笑话讲给老汪听了。

讲完后,他停顿了几秒,想听听老汪的反应,但他没吭声。为了缓解这尴尬,俞问樵勉强笑了两声,说,汪书记,我向您保证,我绝对是清白的哈。

俞问樵又坐了一会儿,喝了两杯茶,就回了自己办公室。要说,俞问樵是信得过老汪的,原来刚来单位时,老汪还是中年汪,爱打个篮球,俞问樵是忠实队友,截到球后,必定喂他两个。后来老汪心血管不好,打不动球了,改徒步,俞问樵每周陪他一次远足,鞍前马后的。这会儿,老汪快退了,直感到人未走茶先凉,只有俞问樵还经常串串门,嘘寒问暖,这会儿,他正在为退后的生活培养新的爱好——研习书画,俞问樵也肯花时间陪他在书画院一坐半天。但老汪今天的态度有点说不准,不信任他?不至于,多少年的朋友了。信任他?又没个话。俞问樵想起前段时间老汪所托的他儿子的事,必定是这个了,他一时半会儿还没找到机会跟曾局开口嘛。他敲了敲桌子,心想,不想了,已经跟他说了,万一有什么事时,我也算是第一时间跟党组汇报了——这就是他的小目的啊。

还是要跟赵胖子打个电话。俞问樵在办公室转了几圈,最后决定。如果说他是匹白马的话,那老赵就是匹黑马。不是有寓言说过吗,驾车需要两匹马,一匹白马,一匹黑马,黑马办起事来可比白马方便多了,老赵就属于那种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全归他管的马。

十年前,俞问樵还是政府办的小科员,赵胖子也只是个夹个皮包,到处点头哈腰递烟的小老板,挤破脑袋给政府做了点工程,有些小事找到俞问樵,要他行个方便,能办的,俞问樵都办了,不能办的,也耐心跟他说清楚,或者指点着他办。一来二去的,老赵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们的友谊却保留了下来。如今老赵已经是响当当的房地产开发商了,在本地算得上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了。

俞问樵费了点劲,把赵胖子约了出来,一五一十把那事跟他讲了。可赵胖子不沉默,他先是笑,笑得双下巴随着全身的肉一起抖动,说,纵横江湖几十年,没听说过这种事。

俞问樵似笑非笑,白了他一眼。

他一边猛吸了一口烟,一边又歪嘴笑了,说,人家那么理直气壮地要找你,那肯定是有点什么吧?

俞问樵连忙打断他,对天发誓,天地良心!

你看你看,心虚!谁?谁对天发誓,谁的天地良心?发个誓,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装进去?!

俞问樵深深叹了一口气,说,老哥,你别玩我了,这么多年,你不信我?

信。他伸出手掌来,点了点手指,做了个稍安勿躁的动作,制止了俞问樵即将脱口而出的解释。放轻松,老兄,我咋能不信你呢?你还记得十几年前,你研究出一套人际关系代数式吗?

俞问樵有点懵,看着他,努力在脑海里搜寻着。

唉,你看,亏我还记得,名字这么拗口,害得我舌头都打结了!说着,他故作夸张地活动了一下腮帮子,看到俞问樵还一脸茫然的样子,便提醒到,等量,等量关系式!说着,索性说了下去:你说,所有的关系都可以用代数式来表现,比如,稳固的关系,就是等量。稳固的男女朋友是等量,稳固的夫妻关系是等量,稳固的母女关系,是等量,好的权利结构,也是等量……你别看那男女朋友中,有的女人很丑,可是她的家庭背景、工作单位、为人处世,都是加分项,所以也能构成持久稳固的男女关系,甚至走进婚姻殿堂……而夫妻关系呢,你别看有些人好像很不匹配,但他们相安无事的生活了很多年,仔细一观察,发现嘿,你还真别说,其实都是半斤八两,这里强一点的,那里就要差一点,总之来说,就是势均力敌,特别是平常的夫妻,你不要看到一人灵光,另一人一脸蠢相,等你接触下来,会发现,在深层次,两人基本上在一个平面上。还有,就是通过其他方面来维持平衡,比如,你看老王的生意越做越大,老王媳妇生的儿子就越来越多;老汪的官越当越大,他老婆却越来越丑,但她掌握了老汪的核心秘密,一招致衡;当然,老王也有可能找几个小三,用以致衡……这种平衡也有可能被打破,打破之后,如果亏损的一方不及时补充,等号变成了大于号或小于号,关系就会重组,变成另一种关系。而最绝的是你关于一张桌子,一张床上的等量关系的诠释。你说,一张酒桌,是绝对的等量关系,主和宾,绝对是等量平衡的,请什么样的主客,就绝对会请相当分量的陪客来作陪,如果不存在主宾关系,只是哥们儿靠杯,那一定就是半斤八两的几个人,否则,这顿饭就有人吃得不舒服……老弟啊,你这话太精辟了,我就是学习了你这套理论后,才纵横商场几十年屹立不倒的啊,可以说,学习了你的理论后,我的所有饭局,人人吃得开心,喝得痛快……

俞问樵看着他,根本插不上嘴,只见他又接着往下说,最最绝的是关于床上——或者说,上床的论断。比如说,老汪和他老婆,是夫妻关系,也是等量,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维持着某种平衡,但他俩绝不上床,各睡各的,这就说明,床上关系是绝对的等量关系,是抛开其他关系而绝对是个人与个人等量关系的较量……这个,导致的最直接结果就是:我不能嫖了。

每当我扑上去的时候,我就在想,这是一种对等关系,那么,我是什么呢?鸭子,还是妓女?——没错,肯定是嫖客,但嫖客又是什么呢?和妓女对等的,和妓女进行等量交换的——什么?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就直接导致我废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嫖了,当然,你知道的,只不过换成了另一种形式的补充……说着,他嘿嘿笑了两声。

俞问樵看到一条缝隙,连忙把话头插了进去,说,所以,你看,她说的那人根本不可能是我,你相信吧?

相信相信,当然相信!又闲话了些别的什么,老赵才正经起来,慢悠悠掏出手机,往外打了个电话:你问问玉带街那几个主儿,看看最近有没有一个叫俞问樵的在那儿消费?俞,就是比喻的喻不要口,问,问题的问,樵嘛……樵嘛,这个樵怎么说?他问俞问樵。

大概一盏茶的工夫,那边回过电话来了。

有,还有好几家呢。俞问樵听到电话那头大声说。

唷!老赵也吃了一惊,那——看看有没有赊账,赊了多少?

赊账倒没多少,半年结一次,也不多,还有万把块。

那,一时间老赵也愣住了,顿了片刻,他才接着说,那人长什么样儿啊?

电话那头出现一阵停顿,传来几声小声的议论,然后听到那人又说,矮墩墩,胖乎乎,是个大黑胖子。

老赵上下看了眼俞问樵,仿佛这会儿才排除他的嫌疑似的,说,不对,那搞错了!

嗯?

电话那头一愣,老赵也不管对方一脑袋问号,问,那人是不是真叫俞问樵?有谁看过他身份证吗?

那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没有……

老赵挂了电话,又冲俞问樵歪嘴笑了一下,说,这还真巧了,李逵遇上李鬼了,可李鬼是要李逵的名号呢?要你俞问樵三个字有什么用?

俞问樵看着他,一脸懵,他确实不明白,从政这些年,基本上是与人为善,广结善缘,不说是到了谨小慎微的地步吧,也差不多到了,怎么会不知不觉得罪了人呢?

赵胖子突然凑过来,右手揽住俞问樵的肩,轻轻拍着,然后扭头过去,凑在他耳边,咧嘴一笑,问,你小子是不是真在外面有什么风流债啊?

俞问樵心里的火差点就冒出来了,但也只是无可奈何一笑,说,真没有。如果有,我现在去找那人,不就结了吗?

嗯,也是。老赵把手拿下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握了个空心拳头,轻轻叩击着黄花梨桌面。

正在这时,老赵的手机又响了,那边有点小激动,说,调出监控来了,赵总要不要看看?发过来三个字话音还未落,那边就发过来了,老赵点开微信,俞问樵凑过去,看到一个微黑的胖子正站在柜台前,俯拍的,正面、侧面、背面都有,还有几张戴口罩的。还戴着口罩就瞎跑,怎么得新冠的不是这种人呢?俞问樵心想。

认识吗?老赵问。

不认识。

没准这家伙真叫俞问樵。

也在区政府上班?俞问樵想说——怎么可能?这厮就不配叫俞问樵,他这名,是前清秀才的太爷爷给他取的,太爷爷从缠绵已久的病榻上抬起身子,拈了三天的胡须,才给他取了这名字。他配?

老赵突然猛地一拍脑袋,说,哎呀,我大意了,他怎么可能叫俞问樵?有谁去嫖的时候,还把自己的尊姓大名告诉小姐,还连名带姓的连着工作单位?

3

俞问樵跟老赵分开后,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单位,单位里几个年轻人正在加班,把几份文件送过来让他签字,又说了些别的事,他们走后,俞问樵把门关了,灯也没开,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

他没有对老赵说实话,那个人,他有一点点印象,一点点模糊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是他走路的那个视频,那两腿迈动的幅度,总让他好像要想起什么,有什么念头就要在脑海里呼之欲出,但又不出。对于赵胖子,他自然是信得过的,但到了这一步,他认为得自己出手了。

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时钟,才八点过一点,在这个城市,约宵夜还真算是早的。俞问樵把电话打给了大学同学小万,约在了老地方。他们的老地方是大学侧门街上方姐开的那家苍蝇小馆,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方姐已经由原来亭亭玉立的小嫂子变成了油腻大婶,但老远扯着嗓子的一句“小俞来了!”还是令俞问樵心里一热,他们最先在这个城市里落脚的时候,不也就只有方姐的一句“小俞来了”么?

一落座,一壶开水,一盒恩施玉露,碗筷,连同一个接水的盆子,就放到俞问樵桌上。俞问樵拆开消毒碗筷,把筷子放入杯中,倒上开水,涮起碗筷来。

凉拌毛豆,刀拍黄瓜,上汤苋菜,小龙虾,是这个城市夏天的标配,也是俞问樵的最爱。两瓶冰啤递上来,方姐麻利撬了,俞问樵给小万斟满,也给自己倒上一杯,两人一仰脖干了,伴随着一股清凉浸润脾肺,全身的毛孔微微张开,一股爽快似乎要冲破沉闷之气,在这种感召之下,俞问樵连干了三杯,顿时,他感到自己像是蜕去了一层皮似的暂时得到了解脱。他掏出手机,打开那段视频,递给小万——当然,他已下载保存到手机相册里了。

有印象吗?

谁?小万一边看一边问。

听说是我们一校友。

没什么印象。怎么了,犯什么事了吗?

也没有。在一校友群里看到的,说这人有点怪癖,我觉得面熟,就问问你。

俞问樵当然明白,面熟不一定是同学,同学也不一定是大学同学。面熟的有可能是初中校园门口的小吃店老板,有可能是小区附近的公交车司机,但俞问樵认定他们是同学也不是没有根据的,从视频上来看,他们年纪相仿,正负不超过三岁。公交司机会完完整整说出你的大名?小吃店老板会冒充你去夜店消费?当然不会。能干出这事来的,必定有什么瓜葛吧。

说起校友,我们那一届倒真是出了不少怪才,有一个就在文理学院,专门研究清史,出了好几本爆款书,像《古代行刑为什么在午时三刻》《娶妻娶德纳妾纳色》《满清首级文化三十问》,是学者,更是名流,常常往返于各大电视台及政要的饭局,听说他还挺热爱收藏,最珍贵的一件藏品是嘉庆皇帝穿过的一件常礼服,上面有一块血迹,珍贵就珍贵在这儿,据考是嘉庆皇帝亲自流的……

嗯。俞问樵抿了一口酒,不由得问,那这个怎么证明的呢?DNA吗?

当然不是。清入关260余年,自顺治至宣统共10位皇帝,遇刺的还真有两位,一位是雍正,一位是嘉庆,雍正那次不可考,但嘉庆帝,历史上还真有记载,嘉庆八年(1803年)闰二月二十……

这就能证明了?

是。我当时也这么一问。可半个月后,人家就拿出厚厚一沓稿纸,从丝织品年代,图样,纹饰,以及手工,证明了就是这件衣服——顺便还开了个研讨会。

说着,两人哈哈大笑起来,又碰了一杯。

俞问樵往自己碗里夹了一只小龙虾,低头剥起虾来,说,这没用,到时候把嘉庆帝的DNA调出来,一比对,他做的所有功夫都白费了。

人家当然也想到这点了——他已经通过自己的社会关系,把这件常礼服捐给省博,大张旗鼓办了捐赠仪式——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诸多、种种。

俞问樵不吭声了,真是棋高一着啊,他有点后悔自己刚才说的那话,显得太弱了,幼稚,他想。

说起来,你们还有点渊源呢。小万说。

哦?

你们都来自于X县。

X县130万人口呢,这也叫渊源?莫不是说长江上游有小孩在水里滋了一泡,全市人就都喝到了童子尿?

你呀你呀。小万伸出筷子点了点俞问樵的头。你们X帮在省里是相当厉害的,你就是不沾边。

够不上呀。俞问樵当然明白,要挤进那个圈子谈何容易,更重要的是,自己削尖脑袋挤进去了,还能按自己的心性办事吗?

——最厉害的要数政法学院那位。

俞问樵会意,点了点头。是,三代培养一位贵族,一位学术巨星,也要举几代之力啊。

听说他马上也要进军政界了。

不说了不说了,干杯,俞问樵说。

对了,你刚说的那人应该也是X县的吧?

俞问樵一愣,指了指手机,你说视频里的那位?

是,他只嗯了一声,但我听口音有点像,可能你们平时不觉得,但外人还是听得出来。

俞问樵又愣了一下。

4

在回去的地铁上,俞问樵眯了一会儿,他现在有个毛病了,正儿八经躺在床上睡不着,却时常在各种吵闹的环境中感到疲惫。

在梦里,他还在过家乡的那条河,河水突涨,他却没有舟楫。醒来后,他发了一会儿愣,地铁里正在播报:韶关站到了。他一惊,发现又是一场梦。俞问樵疲惫地靠在座椅上,嘴里就不觉吟出两句对联:笑古笑今,笑东笑西笑南笑北,笑来笑去,笑自己原无一物。观事观物,观天观地观日观月,观上观下,观他人总有高低。

这是无限寺大门上的一幅对联。无限寺是区里的一项好资源,也是由来已久的一个难题。寺庙建于两江交汇之处,春水四泽之时,一座观音阁遗世独立,耸立在波涛滚滚的江面,甚为奇特。历来信众特别多,每年的门票收入就有一千多万。大年初一省市领导都要去上香的,达官贵人们无事时,也喜欢到禅房坐坐,在禅院的梅花树下喝一杯梅花饮——听说,这一杯能解千愁,任你是什么天大的烦心事,只一杯梅花饮便能化解的。

但巧便巧在,大概在历朝历代的更迭中,寺庙时毁时建,这座千年古刹竟然没有得到民宗委颁发的证书。上次说要拆除是一年半以前,区里叫了施工队,还派了一帮武警跟着。但荷枪实弹的武警把那扇两米多高的大门撞开,所有的大师傅小和尚都在天王神像下诵经——闭目,合十,凝神静气,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回来后,亲临现场的局长在办公室抖落了一身尘土,嘴里骂骂咧咧,哪个真要拆呢?我想拆?又不是压了我家的祖坟地?我想拆?!我也不想做历史的罪人哩!

哪个想拆?领导们也不想拆,就会给我们施压。这下好了,咱们样子也摆了,庙也没拆,皆大欢喜!一干拍马屁的把这话说得更直露。

于是,这事就这样拖了下来。但一年半以后,这事成了俞问樵的事了。

分管民族宗教这块儿的副局长提前退了,但上面一直没派下来个人,局长便把那块儿扒拉了扒拉,把民宗这块儿分给了俞问樵。俞问樵誓死不从,但局长不管这些,直接在大会上宣布了,消息一公布出去,有事都找他,起先,他还耐着性子说,诶,小某,诶,某主任,不是,这块就不是我管!……结果事情越积越多,人家还是找他,眼看着局长的脸越来越黑,终于在背地里放出一句狠话——不听话,就走人!俞问樵望了望天,只得消极应承下来。

这拆是拆不了,那就只有想办法保护了。俞问樵想了很多办法,也找了不少省市领导,最后终于找到一份旧文件,里面说如果寺庙超过五百年历史,占地面积不少于两百亩,可以直接办证。可这份文件是哪一年的呢?99年的。俞问樵很无语,99年,这寺庙的主持在干什么呢?难道也在研制梅花饮?

俞问樵拍了拍脑袋,一阵烦闷。出了地铁站,他打的去了玉带街,他还是想会会那人。

他坐在河堤上,望着对面来来往往的行人,喝啤酒的,吃烧烤的,打情骂俏的,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幕幕就是一部电影,可能是一部名为《玉带街的花与火》的纪录片。他就这么饶有兴趣地站在河堤旁,或坐或蹲,看着那些骑自行车的,步行的,或者提个公文包的,或着急火燎的,或故作悠闲的,走到某一个亮着红灯的小洗脚屋旁,猫腰一望,见四下里无人,赶紧钻了进去。

俞问樵就这么看着,足足盯了半小时,也没看见那个大黑胖子。他想起税务局曾局,他想了想,提起精神给他打了个电话,电话通了,他声情并茂地说,少年,玉带街的晚风,能邀你出来喝一杯吗?

那头似乎传来一声苦笑,说,还在加班,事儿没搞完。

半小时搞得完不?

搞不完,一小时也搞不完。

那就先出来吃,吃了再回去加班。

曾局笑了一声,也就答应了。

十几年前,曾局和俞问樵差点成了连襟,只可惜那个风流成性的大姨姐临结婚前突然恋上了一个小她六岁的大学生,要死要活跟曾局分了手,她成没成另说,但确实是令曾局消沉了好一段时间。那时候曾科长约俞问樵居多,不管什么地方,多晚,俞问樵必定到,大多数时候是去收拾残局,把不省人事的曾科长背回家。也好,那股被抛弃的哀怨变成了工作中的生猛,一路上曾科长手起刀落,过五关斩六将,很快成为区里最年轻的局长,紧接着又由商务局调任地税局,成为区里炙手可热的人物。成为中心人物后,曾局倒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有时候私人聚会也喜欢把俞问樵喊上,过年过节的问候短信,比俞问樵的到得还早,这两年,明里暗里没少帮俞问樵的忙,也正因为如此,汪书记儿子的事,俞问樵才迟迟不好意思开口。

二十分钟后,曾局到了,俞问樵选了一家大排档最靠外的桌子,让老板把桌子斜放,他坐在面对街市的那一角,他相信,无论从哪个方向走出来一个一崴一崴的大黑胖子,他都能看到。

半扎啤酒下肚,从面前路过的,来来去去的腿不知看了多少双,俞问樵始终没看到一双一崴一崴的黑腿,正在他考虑还要不要再叫一扎啤酒的时候,一辆大块头的宝马越野吱的一声刹在路边,车门夸张地打开,跳下来一个小胖子,嘭,车门关上,越野吱的一声开走了。小胖子左手捏着手串,右边夹着公文包,一崴一崴地从马路边走过来了。

是他?不是他?不是他?是他?俞问樵的心突突跳着,不能完全肯定,毕竟镜头里总会有点失真。他停了筷子,眼睛一直跟着那人,只见他走进一家副食店,在门口买了包烟,拆开,点上,又要了瓶汽水,把公文包换到左边腋下夹着,一边抽着烟,一边仰脖子喝着汽水——这是那厮?俞问樵心里的疑虑越来越大,只见他竟然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了下来,除了卖东西那男人,里间还走出来一个女人,两人都俯身在柜台上,伸长脖子,跟他交谈着,脸上挂满了亲热与巴结。

俞问樵把目光收回来。心想,你们聊去吧。

就在这时,他余光看到那人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正一手夹着烟,一手夹着包,晃荡晃荡朝前走去,眼看他走到一条巷子口,俞问樵带着七分酒劲,一下站起来,冲那边喊了声:俞问樵!

那家伙一愣,回了下头,似乎感觉不对劲,猛地又把头扭了回去,刹那间,从腋下取下包拿在手里,就冲进了巷子——整个过程一气呵成,速度快得俞问樵的酒嗝还只打了三分之一个,等他气喘吁吁追到巷子口,连那人的影子都没看到,只听到深长幽暗的巷子里传来咚咚咚有力的脚步声的回响。

他拿拳头狠狠砸在墙壁上,上面筛下来很多细小的石灰皮,见鬼!他小声骂了句。

俞问樵试着向巷子里追了几步,但什么线索也没有,他垂头丧气地折返回来,曾局已经站了起来,关切地朝这边望着,问,什么事?

俞问樵心里一热,竹筒倒豆子般,把那事对他讲了。

曾局一笑,说,这事不是什么大事,顶多是个恶作剧,真正有深仇大恨的人不这么搞。

俞问樵听他这么一说,心里轻松多了,刚准备举起酒杯来,就听到他顿了顿,又说了下一句,不过,你还是小心点,今年换届,不要撞枪口上了。

俞问樵把酒杯放下,苦笑了一声。

5

星期五下午的时候,赵胖子组了个局,在白塔山庄。

白塔山庄在郊区。一高一低两山夹一道山涧,高的那山是悬崖峭壁,如刀劈斧凿一般,山庄就建在这山石之中。其中更有一个妙处,有一块凸出的岩石,上不着天,下不接地,伸在半空中,仅能建一个小亭。赵胖子便是一个月之前预定了这间小亭,给曾局庆生。

陪客们早早都到了,也不多,才五六人,但还没看见寿星的影子。赵胖子也不拿自己当外人,说,曾局还有个局,我们先聊。说着,便有人把窗子关上了。万壑松风顿时被关在了窗外,一时间格外安静。

俞问樵很少见赵胖子这么严肃的,只见他默默把一支烟抽完,顿了顿,才开口:承蒙大家赏脸,今天来赴我赵胖子的约,今天所到的各位,都是我所知的,曾局过命的朋友。可以说,这些年,我仰仗了曾局,也仰仗了各位,所以想请大家坐一坐。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到,曾局今年四十五,在区里已无年龄优势,他必须在这一次换届中进入副区级领导班子,争取下一届进入常委,才不枉他这一生勤政为民呐。

知道他卖的什么药了,大家似乎都松了一口气,是啊是啊,大家都附和着。俞问樵稍稍朝椅背上靠了靠,万壑松风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到了他耳朵里。

又有人接着说,上头有人明示过,曾局目前的竞争对手有三位,一位是教育局甄局长,女性,七零后,实干型,也有人脉,传闻是……还有两位是八零后,上面不是一直说要启用年轻干部吗?这两位其中一位就是省里送下来培养的,还是八零后女干部。

另一位呢?

另一位八零后估计是陪跑的,暂时可以忽略不计。

这是明面上的比较有实力的两位。

甄有基层、一把手的工作经历,两任,八年,曾局没有;但曾带领的地税局在抗疫中取得了省级先进集体的荣誉,曾局本人也得到了国家级的表彰——立即有人插嘴——甄是省人大代表,甄历任的乡镇两次被评为国家级卫生城镇……

不用比了,你们说的这些也太细致了,我记不住!赵胖子终于找到插嘴的时机了,但我算听明白一句话了,他们俩,是半斤对八两,对吧?那不如,我们现在来说说,怎么让那个八两变成四两?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终于有人缓缓开了腔,去年,不是某乡镇幼儿园出了事吗?

那不是甄任上的事,那时候她还没去教育局。立即有人反驳。

可那事不是还没完吗?还有家长在要说法呢。

所有人都沉默了。

赵胖子把手一挥,说,下一个!

这个八零后的女领导嘛,省里送下来着重培养的,成绩平平,但很稳啊,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的。

那,她结婚了吗?

有人不明白,盯着赵胖子,他一着急,脸便一黑,说,结了婚有结婚的说法,没结婚有没结婚的说法!

结了,老公好像在省城,开公司的……

什么公司?

正聊得炽热,俞问樵收到司机的一条短信:俞处,您有没有堂兄弟之类的,被人喊老俞或者问乔的?

俞问樵的心砰砰跳起来,他知道这个司机不是个多言多事的人,紧接着,他发来一张照片,是背影,还是那个大黑胖子。他简短发了个消息过去:在哪里?

在停车场五十米左右的半山腰。

俞问樵拢在赵胖子耳边小声请了个假,就一路从山巅跑下半山腰,可停车场四周哪还有人?

6

俞问樵接到曾局的电话是第二天中午,他在电话那头笑,问,有没有兴趣见一见你那位同名的兄弟?

俞问樵正准备去看望丈母娘,只得好言哄骗妻子,让她自己去了,另外叫了辆车,直奔曾局处。原来已有人在别处看到那个大黑胖子开的宝马了,上相关网站一查,便查到了他的一些资料,然后顺藤摸瓜,查到了他的其他资料:余贵生,男,1978年出生,胡家凉亭小余湾人,初中文化程度……名下有一家建筑公司,两处房产,两辆车。

是你同学呢。曾局说。

俞问樵凑过去,看到了网站上余贵生年轻时的脸,那些在脑海里呼之欲出不出的记忆终于脱壳而出,余贵生!他拍了一下脑门,终于想起来。

我约了他下午过来喝茶,他答应了。曾局说。

俞问樵恨不得握住曾局的手,连连摇着说谢谢,但他只笑了笑,把手放在额角,向他敬了个礼,说,谢了。

加了把凳子,俞问樵坐下来,饭局已经残了,服务员倒上来茶,一圈人开始抽烟。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无非明年的换届,眼前的楼市,即将动工的新河大桥,在一片嘈杂之中,曾局的电话响了,他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所有人立即安静了,就连老曹打了半个的喷嚏也硬生生吞了回去。

嗯,嗯。好,好。四个字,曾局的电话接完了,他站起来,问俞问樵,这会儿区里有个紧急会议,我得参加。你是跟我一块儿走,还是——

我?俞问樵刚来,他更着急想见见那位初中故人,他摇了摇头,说,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吧。

大家纷纷站起来,有人要去看外孙,有人要补午觉,还有人有三千万的单要签,大家都散了,只有俞问樵留了下来。杯盘狼藉撤下去后,服务员上来做好清洁,茶艺师便上来了,点了檀香,再净手泡茶。

俞问樵站到窗边,院子外面是一片老城区,一个油渍斑驳的巷子口正对着马路,石库门上横七竖八拉着许多电缆电线,上面又五颜六色挂着许多长裤短褂,三三两两个老人拄着拐棍,提着青菜在门口闲聊。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少年从门口呼啸而过。

曾经有一段,余贵生是他非常要好的同学、伙伴、哥们、知己。

1989年,俞问樵从村办小学考上了镇上唯一的重点中学。开学后,他每天都要步行十几里,从村里到镇上去上学,下午放学后,又要步行十几里,从镇上返回村里。因为全村、全小学,只有他一人考上了镇中学,所以那条路他一直是一个人走。其实孤单点倒也没什么,俞问樵经常是一边走一边背英语单词,一边走一边做试卷,但秋冬季节,天黑得太快,经常是离家还有四五里路天就黑了。俞问樵那时候还没长个子,生得单薄瘦小,村里的老人常常开玩笑,一只半大狼崽就能咬住他的脖子,把他甩在背上背走。所以俞问樵每到天黑的时候就非常害怕。这种害怕是与生俱来的,白天的时候,太阳还在山脊,他会想,我一定不怕,这有什么好怕的,如果狼来了,我就跟它搏斗,我要用书包带子缠住它的脖子,用石头砸它的脑袋,不,眼睛,先弄瞎它……可是到了晚上,天一黑,狼还没有来,这个小小少年就不由自主的感到害怕了。

大约过了小半年,俞问樵发现,自己身后总跟着一个人,一个矮墩墩的小黑胖子,他走他也走,他停他也停,到了胡家凉亭后,他往左拐,他往右拐。开始的时候,他还没在意,只是心里庆幸,多了个同路人,狼和害怕这些念头便很少到他脑海里来了。直到有一天,他因为上体育课而扭伤了脚踝,怎么也走不快,那个小胖子依然跟在他身后。

但他也没打破这种默契,每天无声地同行到胡家凉亭,他往左,他往右。直到有一天,在快到胡家凉亭时,俞问樵一回头,发现小胖子一直在无声地哭泣。他站住脚跟,想问问为什么。等他走近,看到他手里捏着一张卷子,他想起来了,下午各班都发了数学试卷,他看到他的试卷上无情而狰狞地写着一个59分。

我怕回家被我爸打死。小胖子就这样开口了。那是他们第一次说话,但小胖子一开口就说了很多,他说知道他叫俞问樵,是隔壁班的,知道他成绩好,作文写得好,字也写得好,老师们都很喜欢他。

要不,我们换一下?俞问樵很着急,眼看着天色就要黑下来,而他还要往前走四五里路才能到家。

真的?小胖子喜出望外,那惊喜让俞问樵也无法考虑这方法的可行性了,两人当场交换了卷子。

俞问樵不知余贵生是怎么蒙混过关的,但第二天,他给他带来了肉包子,他早早等在凉亭里,见俞问樵走来,远远便扔了个纸包给他,俞问樵打开一看,竟然是久违的肉包子!

香吗?

香!

好吃吗?

好吃!

他俩就这样对上话了,余贵生滔滔不绝讲一路,什么隔壁母猪下崽了,一窝下了二十个,家里鸡发瘟了,所以吃到了鸡肉,前天晚上父亲跟母亲干仗了,天上的,地下的,看到的,听到的,他都跟俞问樵讲,俞问樵读英语的时间都被他占用了,但也乐得被占用,他仿佛才知道,原来除了读书,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事。两人从此结伴而行,在路上干了不少坏事,下河摸鱼,田里偷瓜,把迷路的小牛犊赶到水凼子里,把狗尾巴草结成绊子绊人,在路上挖个坑,把新鲜牛粪埋在里面当地雷……俞问樵每天在学校里还是一本正经地拿第一,但放了学就不一样了,他俩就像那没上笼头的半大畜生一样,撒开了四蹄地到处撒野。

直到进入初三的那个秋天,一天傍晚,他刚刚到家,天还没黑下来,堂屋里放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自行车!他惊呼了一声,扑上去,双手握住自行车把手,转动了一下龙头,按了按铃铛,又蹲下去,用手捏住踏板,摇了一下,车轮转动起来,钢丝发出细密又悦耳的喳喳声。他马上把自行车推出屋,推到附近的稻场上,就着三脚架骑起来。姐姐和母亲拿着手电筒跟着,没有人告诉他,这是父亲咬牙卖了一头喂了几年的半大牛犊买的。

第二天,俞问樵早早上路了,尽管田间小路,一半是人骑车,一半是车骑人,他依然比平时早到了十分钟,而余贵生早已等候在那里。

哇,自行车!余贵生也高喊了一声,他围着自行车转了个圈,摸摸这里,拍拍那里,眼里心里满是兴奋。

走,我带你!俞问樵说,说着,他就跳上了自行车。

好。余贵生也没有多废话一个字,他看准俞问樵骑稳当了,就往后座上一蹦。哪知嘭的一声,两人都摔倒在地上。

再来!我刚才没准备好。这回,我喊一二三,喊到三的时候你再跳。俞问樵把车子扶起来,崭新的车子摔在地上,他有点心疼,但他什么也没说。

但是第二回,两人还是同时摔倒在地上。

跳了第三回、四回、五回,还是两人连车子一块摔在地上,余贵生不好意思了,说,别,别跳了,车子都摔坏了……我心疼……要不这样吧,你在前面骑,我在后面跑——我跑得可快了,你骑慢点儿,我肯定能追上你。

俞问樵看看前面的路,又看看余贵生,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英语老师怕是已经进教室了吧?他一着急,跨上三脚架,说,那好吧,我骑慢点儿。

那是一条砂石大路。俞问樵起先还骑得挺慢,余贵生还能在两米开外跟着,他一边气喘吁吁地跑,还一边还在跟他唠叨,我爸昨晚又跟我妈打架了,一拳打在我妈的鼻梁上,我妈的鼻子顿时就歪了……我迟早要敲破他脑袋的!余贵生狠狠地说。

不知不觉地,俞问樵越骑越快,开始他还能听到余贵生的唠叨,后来就只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再后来,在小坡顶上休息的时候,看到余贵生已是一个圆乎乎的黑球了,在灰白的大路上蠕动,他把手拢成喇叭状,大喊:余贵生,跑快点儿!余贵生加紧跑了两步,但又慢下来,俞问樵不知道他已累得嗓子发紧心口发疼,两条胖腿在地上拖也拖不动。

一辆自行车从小路插到大路上来,骑车的年轻人看了俞问樵一眼,从他面前扬长而过,瞧,他骑得多漂亮,他从后面上车的,腿伸得笔直,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俞问樵的目光追随着那人从坡顶俯冲下去,没有一秒钟的耽搁,他也跳上了自行车——这时,他还没有忘记余贵生,他心想:我到前面坡顶上去等他吧。

第二天早上,俞问樵到达两人汇合的凉亭时,余贵生已等在那里,但他脸上挂着的不是平日那喜出望外的笑容——有一点尴尬,有一点小心翼翼,平时话多的他甚至都不知道说什么了——还是他先开了口,他说,你骑,你骑,我跟得上。

俞问樵还没发力,自行车就跑出了好远,他轻轻踩了两下,余贵生就被远远抛在了后面,他大喊道,我到前面坡顶等你。

好!余贵生大声回答,他小跑起来,冲过来,想抓住后座,但自行车晃了一下,他又赶紧松开了手。他一直跟在后面,书包打在他屁股上,发出啪啪啪不均匀的声音,汗水从他黝黑的脸上冒出来,流下来——大路上只有自行车发出的细密的喳喳声和他粗重的呼吸声。

一颗小石头在脚下滚了一下,余贵生摔在地上了,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喊出声——他爬起来,自行车已划出很远,他干脆停下来,看到自行车越走越远,远到只剩下一个小黑点。

第三天,余贵生不在凉亭里,俞问樵想,他是不是先走了?第四天也没看到,然而,一路上,他都没看到余贵生。

俞问樵的生活开始有了新的内容,新班老师讲课太快,作业太多,新的对手太强大,他还能考到第一吗……他的新生活里有新的同伴,渐渐地,他把余贵生忘了。

后来,偶尔在出早操或上厕所的时候听到别人提起过余贵生,说他辍学了,也有说他那个开拖拉机的父亲当上小包工头了,把他转学到了城里。听到这些消息时,俞问樵愣了一下,那些愉快的放学的上学的路上的记忆就要涌来了,可急促的上课铃声马上把他拉回了现实,大喇叭里传出校长的喊话:同学们!要加油!要努力!一分压倒一批人!决定你们穿草鞋还是穿皮鞋的时刻来临了!

成堆的英语试题数学试题物理试题,让俞问樵彻底忘记了余贵生。

现在,余贵生回来了。他甚至用这么个恶作剧似的方式回来了。这让俞问樵不觉又在心里笑了一下,他感到了一种从未走远的情谊,就像余贵生在他肩头轻轻砸了一拳——这小子,他一定混得还不错!不然,他不会回来,更不会用这种方式来跟他打招呼。

俞问樵坐在寥寥茶香里,他不用再问那个问题了,关于余贵生为什么要冒充他,他有一百种答案,尽管不一定是余贵生心里想的那个,但一百个围攻一个靶心,也差不太远吧?

对面的楼群旁,立着几棵泡桐和电线杆,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一群又一群的鸟雀正飞往这里,它们一排排地停留在电线上,已达数百只之多,甚至还不止。可能是麻雀,也可能是乌鸦。俞问樵在心里说。他想到家乡的田野已经空了,鸟雀已经和人一样,不得不迁往城市。

他和余贵生一样,都是这迁徙的鸟,还有小万。余贵生想成为他,而他何尝又不想成为别人呢?X,Y,Z,甚至别的他。

天黑了,要下大雨了。茶艺师顺着俞问樵的目光看出去,她用略带着轻松地语调说。

有人喜欢下雨吗?俞问樵看向她,年轻的眼睛里压抑着兴奋的光,答案不言而喻。

俞问樵不知道的是,他把余贵生冒充他当做一件大事来对待,谨慎得如同一只惊弓之鸟,但,他不知道的是,今天下午的常委扩大会,就是处置无限寺的问题。没有任何背景的他,必将成为一只新的替罪羊。

这些鸟儿千里迢迢迁徙到这里,怎么会想到自己历尽千辛万苦,腾挪躲闪,还是逃不开这朵铅灰色的云呢?

咚咚咚!三下,接着又是三下,把门擂得发出回响。余贵生现在过得不错啊。否则哪有这底气敲门,俞问樵想,不知他最终把父亲的头敲破没有?推开门后,他会说一句什么呢?

老俞,你让我找得好苦啊!还是——走,去坐一坐我的宝马香车!

【作者简介:喻之之,本名喻进,女。中国作协会员,第十届全国作家代表大会代表,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学员,全国第七届青年作家创作会代表,武汉作协驻会副主席。已在全国各大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数十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刊物转载,文字有被收入各种选本。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十一分爱》(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迷失的夏天》《白露行》。 分别有作品获屈原文艺奖、梁斌小说奖、延安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