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广西文学》2023年第2期|岑叶明:原始食欲
来源:《广西文学》2023年第2期 | 岑叶明  2023年03月14日08:14

我和那只小狗玩耍过,浅黄色,胖乎乎的,被洗得干净,能摸能抱,走路时耳朵与全身毛发蠕动。我不止一次想要一只这样的宠物,可我家那时拮据得连这点口粮也腾不出,奶奶隔三岔五摸索瓦缸,常因所剩无多的米忧心忡忡。她一年到头都忧心忡忡,唉声叹气,唯恐一觉醒来填不饱肚子。

终于有一天,那家的女孩踩到小黄狗,被咬了一口,打了狂犬疫苗。咬过人的狗不好养,那家放出消息,谁想要那狗都能带走。父亲让我去,当然不是带回家做宠物,它已长到四五斤,能吃了。我不愿去,被他骂,他说再不快点,另一家想要的就去了,抄起竹鞭要抽我。我跑出门,走到一半,留在池塘边的竹林下徘徊。那是一场矛盾的等待,漫长且煎熬。我很想吃肉,又怕见它死去,情绪像池塘中那群鸭子荡起的水,一波叠着一波。终于,另一家人来了,我躲在竹子后,看着他们提着笼子走过,回来时笼子里装着小狗,心中的石头落下了。我空手回家,自然免不了父亲的谩骂,我沉默不语,在他骂得最凶时假装懊悔。我以为小黄狗不用死了。

那家人把它关在笼子里养到过年,三五棍打死,用来招待亲戚。

小黄狗的事在我记忆中留存至今,因为那是我儿时少有的怜悯。儿时的我并不善良,结束过许多小动物的生命,都是为了满足最原始的欲望。有时没有小动物可抓,便去走村串巷,在随处可见的垃圾堆里翻来覆去,寻找铜铁胶。铁可以用磁铁来吸,铜多在电线里,胶很便宜,有多才扛走。有时忙活几天,卖给收破烂的,只得几毛钱,买辣条,能开心一整天。

有一年春节,城里回村过年的男人们想吃狗,看中了光棍家养的那条。光棍听到他们要吃自己的狗,暴怒,骂骂咧咧,说这条狗和自己相依为命,吃它相当于吃自己。他们出的价钱不低,光棍拒绝不了,卖了。光棍帮他们用猪肉把精瘦的黑狗引进铁笼,关好,丢进我为小黄狗徘徊过的那个池塘,过了十几分钟还有泡泡冒起来。他们哈哈大笑,忍不住夸这狗:这么顽强,肉肯定好吃!狗再被捞起来,没了生命气息,肚子胀成球,估计是它这辈子吃得最饱的一次。光棍在一旁看着,他的眼神涵盖又不止于悲伤、喜悦、懊悔等诸多神情,后来我找到一种形容:对生活妥协的眼神。生活把他蹂躏得遍体鳞伤,他的老母亲去世后,家中只剩他一人,先后带了三个离异女人回家又都给赶走,每天早出晚归,辛勤劳作,至今未有后代,他兄弟的儿子们觊觎他的财产,逢年过节虚情假意上门问候,背后闲谈中却不希望他活太久。

那件事后,光棍开始养很多狗,整天和狗说话,比和人说得还多。他养的狗听得懂人话,他在家时,像一群孩子在他身旁绕来跳去,偶尔成为他的家人,逢年过节便一条条卖掉。有只狗不知为什么死了,卖不了钱,他拿给我爸。我爸不管死狗有没有毒,处理完,给回一半他,一半留在家。我必须实话实说:那是儿时最美的味道之一,多年后我依旧感激光棍的慷慨。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轰轰烈烈。父亲还年轻,对生活充满向往,跟大家去村子南边的荒地开土炸石,用牛车拉去江岸卖给船商。过些年,去广东回来的人说,那里遍地是金银,大家又都涌去广东打工。

父亲没能在广东出人头地,在那里混迹几年,回来与母亲结婚,生下姐姐和我,此后靠土地吃饭。母亲或许觉得这样的生活没有盼头,选择独自去广东闯荡。母亲不是我生活中的常客,只有过年时才回家,给我带很多玩具、零食,是生活里少有的新鲜事。直到我七岁那年,父亲掀翻桌子,母亲带着姐姐去乐业生活,过年不再是值得期盼的事。

往后几年,父亲受亲兄弟排挤,为了土地吵闹,与他们断绝关系。生活捉襟见肘,似乎再努力也难见光明,他便沉迷于赌博。赌得赢,便想赢更多,收不了手,直到输光。输光了还要去借,幻想翻身,幻想一夜暴富,输到借不到才被迫收手。周边人疏远他、嘲笑他,他也骂他们没良心、势利眼。欲望侵蚀着他,将他从一个充满斗志的人变成贪婪易怒的人,他把辛苦种来的粮食放上赌桌,把奶奶积攒的钱放上赌桌,把我的压岁钱放上赌桌,输光之后暴跳如雷,骂我母亲,砸碗筷桌椅,找借口打我,最困难时连温饱都难以解决。

当年父亲他们炸石的地方留下上百个大小不一的坑,雨季过后,水灌满坑,漫过坑,连成一片,成了湿地,浅处长满密集的水草。水草圆形,空心,一米多高,大半身沉在水里,嫩时翠绿,老了深绿,死了浅黄。再深点的地方没水草,底下是长满苔藓的碎石子或者软泥,更深处只看见深蓝或灰黄的洞。各种水生动植物疯狂繁衍,是块宝藏之地,也是凶险之地,平常只有电鱼人敢在周边徘徊,水牛才能进入深处嚼水草,起身时肚子挂满蚂蟥,需要用石头剐去。更隐秘的地方蛇类盘踞,细如手指,大如臂膀。

北京奥运会那年,丰收后的炎热季节,大家都在看比赛,通过二十多寸的电视屏幕参与这场遥远的盛事。我讨厌家里那台黑白电视,依旧整日在村子里外游荡,和几个胆大的同伴进水草地摸了几天田螺,吃不完,拿去圩里卖,得十几块钱,在我家算一笔巨款,和压岁钱一样被父亲以保管的名义收走。此后父亲主动承担起卖田螺的重任,因为大人去卖可以每斤多得五毛钱,菜贩子不敢少秤。钱只有两三块回到我手上,其他用来补贴家用,也可能被放上赌桌。父亲把很多东西都放上赌桌,输得精光,迫不得已也跟小孩去摸田螺卖,被村里大妈大婶笑话不务正业。

卖田螺一度成为我家主要经济来源。田螺好吃,我很馋,可是想到卖得多钱,并且肉不多,往往也舍不得吃。偶尔选一些小的,去竹林摘些假蒌炒,香得口水直流,吸半盆也不够,吸完把汤水倒进饭里,再吞咽到撑。

刚开始经验不足,涉水许久不检查,发觉脚有点痒,抬起一看,十几条红边蚂蟥附在小腿上,吓得在水里狂跳、乱跑,一头扎进深水处,喝了几口浊水才爬上岸。往手上吐口水,忍着恶心将它们一条条扯下,血滋滋涌出。这是关于摸田螺最恐怖的记忆,多年后依旧记忆犹新。不过在那时,这只是生活的小插曲,不能视为困难。在岸上坐了一会儿,等血不流了,洗干净,流的话再等等,等到不流继续下水。久而久之,看见蚂蟥心不惊了,淡定地扯下来远远丢开,像丢掉被风吹到衣服上的鸭毛。

胆子逐渐大了,敢往湿地里走。为了多摸点螺,我尚未学会游泳时便涉足深水区,脖子挂着网袋,一头扎到底,双手在软泥里乱抓,幸运的话能抓到两三只,起来放好,换几口气再钻。有次在下过暴雨后独自下水,原本只到胸口的水漫上脖子,钻进去一摸,田螺竟然密密麻麻捉不过来,高兴到忘了危险。不小心去到深处,水没了头,便潜到底蹲着,双脚用力一弹,出了水面换口气,再潜回浅处。有时弹不起来,会呛几口水,用力挣扎几下,又能回到浅处。如此淹多几次,才学会游泳。

为了奖励摸螺成果,父亲会买肉回来。手头宽裕时买好吃的鸡肉鸭肉,大多时候正常的猪肉都觉得贵,便买些肥肉。肥肉吃起来容易腻,稍微多点,头就忍不住抽,即便还想吃也难以下咽,食欲和肉体相矛盾。父亲便想用素菜降一降肥肉的腻,试了土豆、冬瓜、南瓜、白萝卜……试到苦瓜,竟然冲掉了大半,肥肉炒苦瓜便成为童年的“山珍海味”。

起初田螺在圩里只卖得两块五一斤。菜贩子看到巨额利润,抢着收购,把价格提到四五块。田螺供不应求,菜贩子便在圩日堵在半路,提前拦截去卖田螺的人。很多人因此知道田螺可以赚钱,纷纷加入摸田螺的队伍。

农忙后人最多,隔十几米就有一处水草晃动,走过去看,可能是水牛,也可能是某个妇女。水牛性情温和,能容忍你在它身边撒野,要是靠近妇女,会被她先用眼神狠狠剐几下,像被侵犯领地的怀孕母狗,要是不识趣走开,家人和祖宗都会受到诅咒。妇女们穿长裤,套长袖,进入水草最密集的地带,不讲究技巧,蠕动肥硕的身体,把爬在水草上的螺全抖落,双手在地面摸索,有种地毯式搜索的气魄,到了傍晚才起身,衣服上挂着的蚂蟥只闻得到她们浓重的体味,被折腾过的水草东倒西歪。好在水草生命力顽强,过几天又直直挺立。

水位降低后,妇女们更疯狂,一大早便冲进水草地,故意把水搅浑浊,不给别人用抄网捞。最擅长用抄网的父亲吃了亏,只能天未亮就去水边等,能看见水底马上行动,走过最容易有螺的地方。

父亲发现田螺不是被太阳晒后才跑,而是天亮就跑。他买来手电筒、过膝水鞋,凌晨两点便出门,几个小时便得二三十斤,天亮前赶回来不仅是因为螺要跑,还有不给别人知道这事。他兴奋地描述,凌晨时水草上的田螺密密麻麻,像荔枝树、龙眼树、黄皮果树,简直就是摇钱树。我也想凌晨去,他不给,我不知原因。有一晚,他早早回家,说看到了金包铁。他语气轻松,说差一点就摸到了,笑了一下,又说:“差点就没命。”

过后父亲告诉我,那些晚上他还遇上过几次银包铁,最大那条快两米,从他眼前缓缓爬过,黑环深如墨,银环亮如月。他一动不动,等蛇走后,换个方向再寻螺。我们那里的野地常出现两三米长的眼镜蛇,见人会立起身子示威,还会追人。银包铁行动迟缓,蠢到会被太阳晒死,看起来没啥威胁,很多人便误以为眼镜蛇和数量稀少的金包铁最毒,银包铁次之。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银包铁是中国第一毒蛇,毒性是眼镜蛇和金包铁的十倍甚至几十倍,神经毒素,能麻痹人。倘若父亲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被咬,几乎没有活命的可能。

田螺难找,那就石螺和福寿螺一起要。福寿螺个头大、数量多,喜欢借着水草浮在水面,捡满一桶提去放在路边的蛇皮袋里,每天累得满头大汗。我和父亲捡一个早上能得一百多斤,有时候快两百斤。下午便要送去给鳖场,父亲头顶烈日,用那辆骑了十几年的凤凰牌自行车拉二十多公里,汗水浸透衣衫,只换了几十块钱。石螺在村子东南边的冲渠和村子往北的大江最多,趴在石头上,或者沉在浅泥里,伸手一捧就有十几只。石螺长不大,难在选,选的时间比捞的时间久,运去市区卖,每斤能得一块或八毛。不好卖,有时清早推七八十斤去,半夜又推三四十斤回来。

别人的假期尽情玩乐,我却要起早摸黑,逐渐厌倦,起床磨磨蹭蹭,父亲常常骂我,便对摸螺这事有了恐惧,可贫穷要吃饭,也由不得性子。穷人家的孩子要早早成熟,我深知其中辛苦。

到了旱季,只剩深坑有水。水草听从风的号令,朝同一方向齐齐倒下,泛黄、腐烂,化为土地的养料。即便这样,依旧有人找田螺,他们自制三四米宽的方形抄网,绑在八九米长的竹子上,将坑底一遍遍搜刮,或者用抛网打捞。到了冬天,坑底干了,还要把地下的泥翻开,将冬眠的田螺抠走,有种要将它们灭绝的气势。

可即便再多的人,再疯狂地搜寻,都不能使田螺灭绝,来年依旧摸不尽、卖不完。直到有两户人合伙承包了那块地,请来十几台挖机乱挖,养鱼、养鸭,水草被啃食一空,各种螺的数量急剧减少。我上了中学,父亲也去另寻生计。那片湿地生态遭到破坏,鱼养不大,投资的两户人是亲戚,亏本后闹得反目成仇。妇女们幸灾乐祸,说他们断了大家的财路,养不出东西是老天爷的意愿。过几年,我再去看,建在塘边的猪棚爬满瓜藤,被挖深的地方黄水泛泛,其他处水草疯长。

童年有大把空余时间,闲来无事便出去找能吃的野物。

水里最容易有收获。池塘散落在村边和田间,被水渠贯通。水渠连着珠江最大水系的最大支流郁江。雨季时,水从高地流入大江,江中鱼逆流而上,在植被茂盛的水渠和池塘里繁殖。旱季稻田枯了,需要从池塘抽水灌溉。大家密切关注水位,还没见底,便蜂拥而去。几十个人浩浩荡荡下塘捉鱼,有的赤手空拳,有的用网抄,有的用簸箕捞,有的用电鱼机扫,甚至有的拿铁棍、木棍敲打,把塘底搅成泥潭,鱼翻水涌,孩童欢叫,妇女叫骂,好不热闹。

我谙熟捉鱼技巧,常常有收获。有时跟电鱼人后面捡被电晕的小鱼仔,偶尔也能摸到半晕的大鱼。池塘里的野鱼,巴掌宽就算大,两三斤算是巨物。此外,掏洞最容易有惊喜。塘底有从地下生出的巨石,形成很多天然石洞。其他人想掏却不敢掏。过去有人掏洞被咬,没在意,隔天不起床干活,家人叫他,夜里已经死在床上。只有我们这些非常渴望捉到好鱼的孩子不顾一切地掏,摸到什么都拉出来往岸上丢,有时是塘角鱼或黄鳝,有时是大蛇。

捉到的鱼带回家给父亲处理。活泼的养着,死了的和要死不活的马上宰,去菜园摘两根青瓜一起炒。青瓜汲取了鱼腥味,鱼肉吸走了果蔬味,各自味道都恰到好处。白豆腐和鱼也适合一起,豆腐口感绵软,大病后的奶奶身体衰老,牙齿快掉光,最喜欢这道菜。

农村的池塘像稻田旱地供养着一方人。第一次集体下水,大家都想捉大鱼。过些天,水干得更厉害,小鱼浮在泥水上冒泡,用抄网捞一下得几条。干得快要见底,我和小伙伴们用泥筑坝,将水域分成几块,选择鱼多的那块,把水舀去另一块。舀干了,小鱼在泥巴上摆动,说是捉鱼不太准确,应该是捡鱼。捡完换一边继续舀。池边多竹林,林里的鸟见鱼那么多,欢快地和人抢,飞来飞去,起起落落。人和鸟都捉不完的,等水干了全晒死,猫狗会来收尾。

小鱼多了吃不完,父亲便学着奶奶以前的做法:洗干净,稍微大的去头去内脏,小的只去内脏,然后用文火慢煎,放盐不放油,两面煎到微,铲进簸箕,铺开晾晒几天,做成鱼干。鱼干能在玻璃罐中存储很久,嘴馋了夹出半碗用清水泡泡,加入油和酱油、生姜蒜头,洒点豆豉蒸熟,骨肉一口嚼,下饭。

塘底只剩湿泥巴时,才可以找到最美味的鱼:泥鳅和黄鳝。

泥鳅十分敏捷,要靠眼力和手速。挖急了,有动的物体就条件反射下手。有次扒开泥后见什么剧烈蠕动,以为是大泥鳅,伸手就捧,那家伙蜷曲的身子舒展开来,抬头就往我脸上咬,我霎时甩得远远的。过去一看,是一条背部色彩斑斓、身侧两条红线、头颅呈三角状的水蛇。泥鳅捉回去放清水养几天,煎着最妙,油盐烧得滚烫,放入碎姜,也可以加点辣椒、蒜头,吃起来表皮香脆,里肉香软。

黄鳝没有泥鳅跑得快,却十分狡猾,是最难捉的鱼之一。它们能钻深土,进石缝,不像泥鳅遇事便惊慌失措,而是优雅地缓缓移动,沿着弯弯曲曲的洞逃跑,捉它尾巴,它便向前,捉它头部,它便退后。这种难捉的东西最有营养,要给奶奶吃。可能是怕我不乐意,父亲说黄鳝是鱼神,小孩吃会变傻,老人吃才可以长命百岁。我信了,便不再馋。

奶奶有什么好吃的都要和我共享,我不吃她也不吃,很倔。有时我和她一起吃,有时我咽着口水骗她说吃过了,她才愿意吃。往后,奶奶吃过才拿给我,说她吃不完,我便放心地狼吞虎咽。长大点才知道她也是骗我。最会骗人的是父亲,他对好吃的从不多看一眼,有剩的也不吃,留到次日给我们,留不了的才勉强吃点,面无表情咀嚼、吞咽,仿佛天生对美味无动于衷。

童年的记忆离不开食物。食物的来源主要有三种,代表三种不同的生活水平。

第一种要从土地种出来。种地是农民的本职,父亲却很少给我下田,让我在家剥玉米、摘花生和看天气。家里没牛,也没牛车,水稻成熟后,他用竹担挑着沉重的打谷机去田里,晚上再挑谷子回来,或者用自行车推。谷物是生活最基本的保障,却常常被他放上赌桌,所有努力付之东流。他并不悔改,反反复复,输掉所有值钱的东西,回家大发雷霆,摔东西,骂人,找到理由就打人。

我不擅长种田,种菜却拿手。奶奶身体还健康时,父亲也不让她下田,她只能在菜园里捣鼓。我与她一起,一年四季,把地翻了又翻,种上各种菜、瓜、豆。父亲不给奶奶挑水,只能我去,挑着与腿齐高的大水桶摇摇晃晃到池塘,每边只能装小半桶,来回十几次才淋过一遍,早已腰酸背痛。看着慢慢拔高的菜苗瓜苗豆苗,体会到生命成长过程中的茁壮和脆弱,觉得再累也值。

第二种食物是去野外找。奶奶大病后,生活难以自理,常常回忆往昔。早年间,她去收割过的田地拾掉落的稻穗,去拔过的花生地捡散落的花生,去剥过的玉米地找遗漏的玉米,本该腐烂在土里的食物被她重新发现,捡回来喂鸡喂鸭,如果生活窘迫,也可以放上餐桌。我听奶奶这般说,便在雨后拖着水泥袋去大江边的花生地,弓腰低头一颗颗捡,雨水把花生冲得浮出土,捡到中午就能有小半袋。最喜欢吃的番薯比较难找,大雨过后番薯藤长出才去,带二齿钉耙,对着藤一钉耙下去,可能是大番薯,也可能是番薯根。

其他时候,我和愿意一起行动的小伙伴窜遍村里村外,手持弹弓、锄头、木棍等各种“凶器”,天上飞的、树中藏的、竹里爬的、地面跑的、草间缩的、洞内躲的都被揍晕,对半分后各自带回家,进入各自肚子,以此为生活的最大追求。那时环境好,动物捉不尽,捉了一年,以为它灭绝了,第二年又跑满山林和田野。除了蛇和燕子,我几乎全都吃过,也不管别人的鄙视。

当然,有些人能鄙视我们,因为他们属于第三种生活水平:食物全都从圩上和街上买。他们的家庭衣食无忧,想吃什么只需和父母说一声,晚上就能上桌,鸡鸭狗牛羊全不在话下。逢年过节有新衣不奇怪,甚至平常去圩里逛一圈也能买上两件玩具,让我这种穷苦孩子十分嫉妒,恨不得重新投胎转世。

处于第三种生活水平的孩子往往能成为我们的中心,因为他们每天都有零花钱。每天有五毛钱的能指挥其他人做任何事,每天有一块钱的尊贵程度堪比土皇帝。没有人愿意不听他们的话,包括我,如果不围着他们转,等他们吃辣条时会被排除在外。放学后,他们走进小卖部,兜一圈再出来,好不威风,一毛钱一片的卫龙辣条是人间极品,五毛钱一袋的牛筋辣条是神仙才能尝的绝味。他们走到哪,我们追到哪。“皇帝”点明没资格追的,我们一起将其赶走,免得分多一份。我们庆幸自己有机会乞讨,将“皇帝”围在中间,手掌曲成碗的形状,努力往前伸,迫切地恳求施舍。“皇帝”把卫龙辣条片撕成不同大小,把牛筋辣条一条条倒出,根据我们平常的表现决定给多少。能吃到的人无比欢快,吃不到的垂头丧气。吃剩的袋子还有很多细碎残留,等“皇帝”扬起手把袋子丢上天空,我们疯了般奔去抢夺,撕扯成几块,舔到舔不出任何辣条的味道,再放进嘴里含过才善罢甘休,像极了一条条疯癫的饿狗。

这些关于食物的记忆里最鲜活的片段,像一道道难以愈合的伤疤,烙在我的内心深处。

【岑叶明,笔名叶明岑,广西贵港人,1998年生。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广西文学》《中国校园文学》《青春》等,多篇作品被《散文选刊》转载,或入选《万物的叶尖——中国创意写作2022》,曾获首届“鲲鹏”全国青少年科幻小说奖,第二届贺财霖·科幻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