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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3年第2期|傅菲:野禽笔记
来源:《草原》2023年第2期 | 傅菲  2023年03月10日08:40

白骨顶

流着流着,河就壮阔了;流着流着,河名就变了。就像一个人走着走着,就成了异乡人。饶北河注入信江之处,被称作灵溪。灵山西北部的溪流,均汇集于此,故名灵溪。河磅礴又平静,即使是枯水期,河面仍有百米之宽,裸露出来的河滩长满了菰、苎麻、铜钱草、菖蒲、水芋、慈姑、纸莎草、旱伞草、马蹄莲、灯芯草、梭鱼草、香蒲、泽泻、泽薹草等水生植物。十余年前,河滩被开采了河沙,并未复平,遍布大小不一的水洼。说是河滩,其实是一片约0.5平方公里的河沼地。

河沼地毗邻农田,樟树环绕村舍,蘑菇云一样的树冠高高耸起。从略远处看,白鹭像树上的玉兰花白白胀胀。那是初夏,白鹭在树上求偶、筑巢。入了冬,似乎溪野陷入了死寂,白鹭南迁,纸莎草和灯芯草开始泛黄,河水的汤汤之声显得单调,丘陵上的阔叶林层林尽染。如果深入溪野,你会发现,那是一个无比生动、丰富、野趣的世界。斑嘴鸭和白骨顶、紫水鸡,在霜降后就来到了这里。它们在这里觅食、戏水、斗架,度过温暖的冬天。

这块河沼地,我每年冬天都要来这里驻足、细察。丰沛但水位并不是很高(0.8米 ~ 3米深)的水流,宽阔的河面,给水禽自由天地,高草与低草让游禽、涉禽藏身、歇脚、营巢。蜿蜒百余里的饶北河,这里水生植物种类最多,地势最平坦,河面最宽,水位也最高。信江河谷自东向西斜深,收拢了武夷北部山脉和怀玉山南部山脉的间距,丘陵与丘陵犬牙交错,形成一道深陷的大地凹槽——信江。站在河沼地略高处,可以看见灵溪入江口,像怀抱,张开再张开,水无声交汇、交融。鱼从江口入灵溪,在草丛觅食、孵卵。

越冬候鸟是一群非常神秘的北方来客。它们飞越万重山,越过鄱阳湖,溯信江河谷而飞,边飞边歇脚,有的留在了湖泊,有的留在大江,有的继续往南往东而去。不多的几只,留在了河沼地。

来灵溪越冬的候鸟,每年的数量和种类不一样。2019年,有斑嘴鸭13只、绿头鸭8只、白骨顶7只、黑水鸡21只;2020年,有斑嘴鸭6只、白骨顶13只、黑水鸡25只;2021年,有斑嘴鸭23只、白骨顶18只、黑水鸡42只、小白额雁1只。那是一只落单的小白额雁,在河沼地生活了17天,不见了踪影。

2022年10月27日,我看到了4只斑嘴鸭、12只白骨顶、13只黑水鸡、4只大白鹭、1只牛背鹭、1只池鹭、6只小䴙䴘。11月10日,我看到了6只斑嘴鸭、12只白骨顶、11只黑水鸡、2只大白鹭、1只池鹭、16小只䴙䴘 。干旱了百余天,山涧枯竭,饶北河上游几近干涸,栖息在上游的小 䴙䴘 ,往下游迁徙。在往年冬季,这里没见过小䴙䴘 。小䴙䴘是留鸟,栖息地遭到破坏或食物短缺时,才会离开栖息地,沿着河流迁徙,或迁入山中野塘、水库。

白骨顶和黑水鸡是最易辨识的鸟。它们都是通体黑色,白骨顶的喙和额甲为石灰色,黑水鸡的喙和额甲为赤红色。虽同属秧鸡科鸟类,白骨顶是游禽,趾部有瓣蹼,入水,瓣蹼扇动,如螺旋桨划水;黑水鸡无瓣蹼,在浅水区涉水觅食,是涉禽。在水面上游着的水鸡,七八只成群,或数十只成群,嬉嬉闹闹,那就是白骨顶。白骨顶常结群觅食,分散在水面凫游,幽静地划水。

河沼地有数百个水洼,或深或浅,即使是久旱之期,水洼也与外边河面有等水位的清水——河水渗透了沙,从水洼冒出来,蓄得盈盈。水洼没有鱼,有许多的小虾、水生昆虫、蛙类。菰覆盖了洪水淤泥淤积的水湾,白骨顶从菰丛游出来,一团团地凫在河面。它们潜水非常有意思:悠游着,喷一下鼻孔,扬起头和上胸,挺直了身子,头扎入水面,尾巴翘得直挺挺,脚往后收,伸直,整个身子成直坠的状态,没入水中,翻出一团水波。潜水约5~8秒,头浮出水面,身子再浮出水,甩甩喙,怡然自得地悠游。潜入水,它的眼罩打开,那是一种瞬膜,把水与眼球隔开,防止水浪对眼睛的冲击和伤害,又不影响视线。在水下,它可以清晰地看见沉水植物在摆动,看见鱼虾在草缝游动。它的羽毛与鸭科鸟羽毛一样,中空而富含油脂,既保暖又防水。它飞离水面,翅膀完全张开,形成两个黑色的弧面,尾羽的白斑也成弧形展开,白额甲就像一顶玉冠,像一个跳舞的黑珍珠美人。

造物神赐予的羽毛,使得白骨顶既善于飞翔,又善于游泳,在空中在水中,身体似乎变得更轻,像一团绒毛球。它入水吃马来眼子菜、狐尾藻、茨藻、水车前、水毛茛等沉水植物,也吃河蚌、螺蛳、小鱼小虾。有阳光的时候,白骨顶散开在水草葱茏的地面,啄食慈姑、香蒲、泽泻、马蹄莲等植物的嫩叶,啄食蜗牛、蜘蛛、马陆、蠕虫等昆虫。它们很少鸣叫,几乎不发出声音,除了打斗的时候。打斗也是一种嬉闹、乐趣。白骨顶在水面打斗,强悍地支起上身,狠狠地啄较弱的一方。较弱的,沉入水里,露出一个头,双脚撑着强悍的腹部,“嘻、嘻、嘻”地叫着,像是向同伴鸣冤叫屈。

强悍与弱小,是相对的。弱小的白骨顶翻出水面,又会把强悍的白骨顶压制在水下,啄着对方的头,绝不放过。斗得你死我活之际,旁边的几只白骨顶冲过来,“哗哗哗”地拍打翅膀,把两只斗鸡隔开。也算是拉架了。在繁殖季,斗架是生死之战。领地与配偶,是白骨顶舍身捍卫的。两只雄性白骨顶,摆开架势,翅膀重击对方的上胸,双脚踢打,狠啄,直至一方落败而逃,不再现身。

这是上饶市东郊的荒僻之地。虽距村子较近,但无人来。烂泥覆盖了沙地,荒草丛生。也无人敢来打渔。高铁在灵溪大桥上呼啸而过。只要没有人来,就是幽静的、安逸的。黑水鸡就在水洼边啄食水草、昆虫和小虾。它们成双成对出没,密集地啄食。扔一个小石块过去,它们疾走,赤黄的双脚像两根高跷在移动,忽溜溜,躲进了水草丛。它们的隐身术,并不逊色于小䴙䴘。我每次去,就要换上一双高筒雨鞋,拄一根竹杖去。烂泥太滑,一不小心就会滑入水洼。这里,水老鼠很多,啃食草籽,啃食蛙类,也偷食苇莺、山麻雀、白鹡鸰等小型鸟类。

白骨顶机警,远远见了人或听到人的响动,就散游开来,或潜入水下。若再靠近,就呼呼飞走,落在上游的水面。我发现,鸟机敏过人,可以很清晰地分出是人还是动物到了栖息地范围。一头牛进了河沼地吃草,伸出舌头撩草吃。黑水鸡不慌乱不惧怕,还在原地吃食。白骨顶在水面悠然,三五只追逐,无视牛的存在。我进了河沼地,黑水鸡“嘁嘁嘁嘁”地慌叫,发出预警,一众而散,躲起来。白骨顶就往河中央游去。小小䴙䴘和斑嘴鸭也是这样的不同反应。这个时候,作为人类的一员,我感到自卑和无耻。人的肉身肯定有一种让它们感受到威胁的气味,它们惧怕,它们厌恶。

有一次(2021年12月8日),我去河沼地,驻足了两个多小时。我在看一只在河面上环飞的鹗。鹗别名鱼鹰、雎鸠,是捕鱼之王,头白,具黑褐色斑纹、短羽冠,上体暗褐色,下体白色,翼宽大而尾短。鹗是唯一可以全部身体扎入水中的猛禽。在距河面约30~50米的上空,鹗一直在环飞,盘旋着,忽上忽下。我以为它在窥视鱼,等待大鱼浮游水面。信江的花鲢和鳙鱼,冬日暖阳下,约在11点到15点30分,常浮在水面,游到这个河段。一群群游来,多则数十上百尾,乌泱泱一片。鹗在空中紧盯着鱼群,捕鱼饱腹。

13点48分,鹗猛扑了下来,散开翅膀,收拢双脚,头伸直,直直扎入水中。它不是捕鱼,而是捕白骨顶。白骨顶或四散惊飞或潜入水中,但一切都来不及了。鹗猛扎得太快了,临水时,收紧翅膀伸直双脚,扎下去,扑腾起水浪。

水浪冲昏了其中的一只白骨顶,被浪卷起。鹗的双爪牢牢地控制了白骨顶的翅端,拖出水面,腾起水浪,掠起,扑扇着翅膀,向稻田中央的电线杆飞去,落在电线杆上。骇人心魄的一幕,只在短短一分钟之内,忘神悠然的白骨顶成了美食。

过了几分钟,河面恢复了平静,白骨顶又嬉闹起来,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发生的一切,并不重要。

鄱阳湖区之外,这片河沼地是我唯一见到白骨顶的地方。也许是我走得地方太少了。黑水鸡倒是很常见,也许是因为黑水鸡的栖息地不需要较为宽阔的河面,在水沼地、池塘、山塘、溪流边的滩涂就可栖息,在草窝也过夜。白骨顶的栖息地需要宽阔的水面、茂密的高草植物,且无人惊扰。白骨顶在我国分布广泛,在北方繁殖在南方越冬,繁殖季开始单配制,“夫妻”一起养育雏鸟,一年性成熟。

说实在的,还是感谢洪水,淤泥淤积了沙滩。沙滩演变为肥沃的河沼地,孕育了菰、香蒲、纸莎草等高草,也孕育了慈姑、泽泻、水芋、马蹄莲等营养丰富的浮水植物。白骨顶在高草下过夜,也在草丛躲避天敌。深冬,雨水多了起来,冬雨绵绵,一天天连着下。灵溪也丰盈起来,水洼满溢。一岁一枯荣,说的是草。有些草,也并不一岁一枯荣。慈姑、泽泻、马蹄莲、泽薹草、菖蒲等,脱去一层草衣、叶衣,新芽又冒出来。它们永远不会彻底枯萎。即使在隆冬,河沼地还是葱茏的,虽然有些草已黄了。

4月,大多数的浮水植物开花,白白红红黄黄紫紫粉粉,河沼地花花翠翠绿绿。白鹭又一年来到了,白骨顶起身去北方。鸟来来去去,人在世上又走了一年。一年又一年。灵溪无尽。

灵溪,灵性之溪。

 

画 眉

画眉就落在窗下的鹅掌楸上,嘻哩噜哩地叫着。太阳还没升上山梁,云析出淡淡的霞光,流岚萦绕山冈。院子里有樟、栾、鹅掌楸、桂花树、山矾、枣树、枇杷树、枳椇、樱花树、玉兰树、湖北海棠、紫荆、枸骨树、合欢、茶花、南天竹、竹柏、银荆、含笑等树木,晴朗的早晨,画眉随意择一枝头,穿着棕褐色的演出服,下摆橄榄绿,眼周描得白白,略显高傲地翘着头,唱起了被人忘却的乡间民谣。它是一个美声歌唱家,钟情于歌唱:嘁哩兮兮,噜哩嘀嘀,唧嘘唧嘘。歌唱家没有乐谱,每次都是临时谱曲,音符在开口的瞬间,“哗哗哗”,肆无忌惮地倾泻出来。它歌唱的乐曲随它的性情而起伏,它随天气和周围的色彩而调节音色。它的音质是一贯的淳朴、华丽、优雅,善于运用颤音、滑音、转音,时高时低。它高傲,是有原因的。曲由心生。画眉多么快乐啊,在枝头间飞来飞去,忽而东忽而西,像一只梭子在冠层飞窜。它的尾羽时而像蝴蝶兰怒放,时而像花斑鲤摆动尾鳍。即使不飞,它也张开麦秸扇一样的翅膀。它没有忧伤、悲戚、抑郁。它的美声有着无可比拟的优美,节奏由它的心情调控,舒缓时如绵绵细雨,激烈时如瀑布飞溅。美妙的自然景象在它曲调里浑然天成:溪流越过了苔藓覆盖的涧石;石菖蒲开出了白花;树叶在颤动,旋飞而下;雪下了一天一夜,白茫茫;林中水滴,“啪嗒啪嗒”掉落;风在山脊跑动……

早晨,在画眉的即兴演唱中醒来。我去了院子。它还在鹅掌楸引颈高歌。海棠花积雪似的,缀在枝丫。4月,院子里比往常的月份多了很多鸟,有纯色山鹪莺、双斑绿柳莺、黄腰柳莺、红胁绣眼鸟、银喉长尾山雀、煤山雀、大山雀、绿背山雀、纯色啄花鸟、叉尾太阳鸟、山麻雀、麻雀、栗背短脚鹎、太平鸟、虎纹伯劳、黑枕黄鹂、灰椋鸟、红尾歌鸲、栗腹矶鸫、白眉地鸫、棕腹大仙鹟、白颊噪鹛、红嘴相思鸟、白鹡鸰、黄鹡鸰,等等。它们来来去去,去去来来。画眉、白鹡鸰、山麻雀、煤山雀、麻雀,一直没离开过这个院子。它们吃马陆、吃蜗牛、吃草籽、吃落在地面的饭粒和面包屑、吃树上的浆果,吃一切可以吃的。它们忙着吃食。唯独画眉在忘情地鸣叫:唧啾哩哦,唧加哩唧,啾唧哩哦……

它的曲调永远不会重复,即使鸣叫一辈子。如果把它每次鸣叫的旋律,谱写出来,永远不会相同。唯有尾音相同:莫叽咿——莫叽咿。它的鸣肌十分发达,急速震颤,它的舌就像笛膜振动,鸣声如行云流水,如玉珠落盘,如流沙漫过,如风扑树杪,有着无与伦比的美妙,喝酒的人,喝到了微醺,算是尽兴了。唱歌的人,唱到全身通畅了,算是尽兴了。画眉鸣叫到什么时候尽兴呢?配偶出现了。

春分之后,雄性画眉便一直在鸣叫。它换着枝头鸣叫,悠扬婉转,如笛如箫,待有了配偶,便去筑巢。这个院子,画眉已经无比熟悉。所有的树,它都停留过。呼呼呼,它带着配偶飞到池湖边上的一棵矮香樟树上。

矮香樟树上,有它去年的巢。巢在冠层中间三角枝杈上,距地面约2.8米,呈杯状,被树叶遮挡住了,藏得严严实实。巢由枯枝筑了外壁,内壁垫了枯草、草须。这是个难得的“风水宝地”,透风向阳,隐蔽严实。两只画眉(鸟夫妻)衔来干草,铺在巢室,安安稳稳落个家。

我数过4次,院子里一共有9个鸟巢:3个山麻雀巢,2个黄腰柳莺巢,1个画眉巢,1个栗腹矶鸫巢(石缝),1个白鹡鸰巢(墙洞),1个棕腹大仙鹟巢(我挂在枳椇树的人工鸟巢)。画眉为什么选在矮香樟树营巢呢?

任何一种鸟,选择在什么地方、什么部位营巢,绝不是择机和随意的。它会考虑躲避天敌、方便觅食、雏鸟试飞、风向。巢位没有选出优佳,会给鸟家庭带来灭顶之灾。就像人类建房子,不可能建在洪水通过的地方,不能建在山体塌方的地方,不能建在没有阳光和不通风的地方。

这个疑问,我久久找不到答案。一天中午,我站在池湖边看数十尾鲫鱼在游,有序地在石块间绕来绕去地游。一只画眉在石块上扎水洗澡,抖着翅膀,腾起细碎的水珠。约9~16时,煤山雀、纯色山鹪莺、红尾歌鸲等鸟,会来洗澡,当然,不是天天洗澡,是偶尔洗澡。画眉则每天来洗澡,有时一天洗2次澡。头扎下去,抖翅膀,抖头,回到石块上,又抖翅膀。池湖是栖息在院子里的鸟唯一洗澡、补水处。画眉离不开树林和水。它在树上鸣叫和觅食,天天在水里洗澡。矮香樟树是离池湖最近的一棵树。

池湖很小,只有600余平方米,水非常洁净,最初养了80多尾红鲤鱼和8尾鲫鱼,养了3钵碗莲。红鲤鱼养了半年多,有过半死于鱼虱,施药也治不好。我投了8尾鲫鱼和10只小乌龟下去,红鲤鱼再也没生鱼虱,却不繁殖,鲫鱼繁殖了60余尾,乌龟剩下3只,其余的乌龟不知道爬哪里去了。碗莲一直不开花,叶子也壮硕不起来,水太清,肥力不足。乌龟爬在石块上晒太阳,画眉在石块上抖羽毛。

爱洗澡的鸟,是自爱的鸟,是有洁癖的鸟。

5月17日,矮香樟树上的鸟巢露出了4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眼睛闭着,绒毛稀稀,显得半死不活的样子。破壳而出的小鸟,都是有气无力的。两只亲鸟站在巢沿,“呜哩哩嘁兮兮”地叫着。它们摆起了尾巴,显得惊奇和兴奋。

一日,我去厨房后面折桂花枝,手伸过去,一只画眉“呼噜噜”飞出来,发出“哇哇哇”的急叫声,短促有力。我缩回来,掰开浓密的枝丫,看见桠口有一只鸟巢,5只幼鸟趴着,探着脑袋。原来这儿还有一个画眉巢,藏得太深,没找出来。

应该是这样的。院子还有画眉的巢,只是我没发现而已。不然的话,天天哪有那么多画眉在叫。

画眉产卵3~5枚,孵卵期约半个月,再进入漫长的育雏期,入秋后,雏鸟换羽2次,才发育为成鸟,独自生活,翌年求偶,繁殖后代。有了配偶的雄鸟,善斗,先以叫声威胁“情敌”,接下来就是上天入地的缠斗。

换了羽,鸡爪梨(枳椇的果实)黄熟了,黄中透黑,又甜又软又绵。枳椇树上,每天落着十几只鸟在吃。栗腹矶鸫不鸣不啼,在树上吃金龟子、甲虫。画眉、太平鸟、白颊噪鹛、红胁绣眼鸟散开在树梢上,吃鸡爪梨。这是院子里的最后一季树果。南天竹的果子缀满枝,红透了。画眉属于画眉科噪鹛属鸟类,与其他噪鹛一样杂食,吃昆虫及虫卵、吃植物果实、吃草籽。食物短缺了,它就把藏在石缝、石洞、岩石边的“粮食”翻找出来。画眉和乌鸦、红嘴蓝鹊、喜鹊、鹦鹉一样,有藏食的习性,有备无患过冬。

假如一天下来,没有画眉在叫,那么院子就失去了生趣,内心很空落。填充我们内心的,获得内心丰盈的,恰恰不是结结实实的物质,而是虚无的、自由的、空荡的东西。比如新鲜的空气,比如百听不厌的鸟鸣,比如静夜的雨声,比如怒放田头的野花,比如头顶上的星辰。这些东西,让我们获得自然的丰足感和存在感。但我们往往忘记了这些东西,去追逐物质,因此,我们得到了无边无际的疲乏感,并因此而沮丧、伤神。每一个人身上背负了太多的、无谓的世俗意义,蜗牛一样活着。

有时候,我非常渴望自己是一个通晓鸟语的人。约翰·巴勒斯就是一个这样的人。我没有这样的天赋。要是我听懂画眉所唱的是什么,该有多好。我愿意睡在树上,与画眉为伴。据鸟类行为学家说,画眉有九种鸣声:哇哇,表示报警;啾啾,表示恐惧;咕咕,表示与异性对眼;呜呜,表示准备战斗;唔唔,表示友好;呵呵,表示示弱;噶噶,表示投降;噢噢,表示威胁。

我一点也不接受。画眉是鸟类的声乐天才,它怎么可能整天就是哇哇咕咕呜呜呢?在画眉的鸣声中,很少重复同一个音节,而是一个音节接一个音节划过去,形成一连串的起伏音调。

画眉神奇的歌喉,鸣唱出奇妙的鸟曲,也因此“获罪”——被人类捕捉,豢养在金丝笼里,或贩卖。在民国时期,中国有大量的画眉被贩卖到英国,供贵族玩耍。据说,越南的画眉已成了极危物种——画眉被鸟贩子疯狂地贩运到英美。一只画眉值万金。画眉成了富人的玩偶。会唱歌的玩偶。

画眉栖息在低山地区、丘陵、平原的树林,及山边的村舍、有林木的庭院,是中国常见鸟类。在我客居的大茅山脚下,画眉常来到院子里,有水、有树林、有草地。来了,也很少走。它的觅食范围不大。我没有事,便坐在窗前,静静地听画眉鸣叫,有时一听就是半个下午。听着听着,我的心就亮了,被阳光照了进来。我需要这样的下午,排去内心的废渣、废气,让自己活得更干净一些。像人该有的那个样子活着。

 

鸳 鸯

山冈低矮,树林茂密。这是一片针叶和阔叶乔木混杂的原始次生林,地面铺满了泛黄的针叶和秋叶。针叶树有毛松、青松、黄山松、杉木,乔木有水青冈、栲树、苦槠、丝栗、锥栗、麻栎、多穗石栎、圆锥石栎、小叶青冈、窄叶青冈、乌冈栎、银杏、桑、山毛榉、野山柿、枫香树、赤楠、糙叶树、乌桕、山乌桕、栾、五裂槭、樟树、黄栌、山麻杆等。阳光在冠层留下虚黄的光晕。黄叶红叶在常绿冠层熏染着暖色的冬意。一棵山乌桕或一棵枫香树,就可以点燃一个山冈。将坠的斜阳在湖面摇摇晃晃,红彤彤。那不是霞光,而是湖水的反光。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湖中传来一阵阵热烈的斑嘴鸭叫声。湖水被叫声震动得荡漾了起来。空中并没有鸟在飞。浮在湖中央密密麻麻的斑嘴鸭,背着太阳戏水。我抬脚走了几步,想靠近湖边。这时,数十只斑嘴鸭从右边的坳口惊飞出来,翅膀拍得“啪啪”作响。我低低地惊叫了:太多了,斑嘴鸭。

接着,坳口又飞出一群,数十只。

再飞出一群,数十只。

飞出了7群斑嘴鸭。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鸣叫声震耳欲聋。瞬间安静了。湖面死寂般沉静。我站在湾口,才发现坳口是内凹的一个湖湾,湖湾背后是一片约3亩的山田。山田无人耕种,长出了油青的稀草。斑嘴鸭临飞时滑动的水波,还在荡漾。

对岸,森林之下,一群鸳鸯挨着湖边在悠游。透过望远镜,扫视湖边,间隔数十米,便有一群群的鸳鸯在戏水或悠游。肉眼很难在远视之下看见它们。水位线下的裸岩,麻黑色或褐黄色,与鸳鸯的体色非常接近。它们不游动的话,还以为是饮料瓶。它们一直挨着湖岸游动,很慢地游动,若隐若现。也听不到它们的叫声。

斜阳坠着,但一直不落。湖岸被树影覆盖,有些灰暗,虚光被湖水吸走,泛起了宁静的湖色。斑嘴鸭绕过山冈,落在另一片湖面。

鸳鸯是冬候鸟,3~4月,在东北北部和内蒙古繁殖,10月,以小群迁徙,在南方洁净的河流或湖泊越冬。初冬,鸳鸯在婺源鸳鸯湖集群,形成世界上最大越冬种群,多则2000多只,少则200多只。

鸳鸯湖原名大塘坞水库,坐落在赋春镇。白际山脉往婺源西南部平缓下去,丘陵渐渐隆起,从高空俯瞰下去,丘陵是大地果盘上的浆果。1958年,赋春人在大塘坞丘陵筑坝,兴建水库,最大蓄水面积达2900亩。丘陵化作了群岛,或相连或孤悬,远离村舍,又毗邻星江。丰沛的雨量、肥沃的土壤、充足的日照,使得岛上林木疯长。枫香树、栲树、苦槠、栎树等高大乔木,冠盖婆娑,高入云天。水库用于灌溉,鲫、鲤、鲩、花鲢、翘嘴鲌、白鲦、黄颡等野生鱼,开始旺盛地繁殖。白鹭来了,小䴙䴘来了,斑嘴鸭来了,鸳鸯来了,普通鸬鹚来了。沉睡的湖,被鸟唤醒。

越冬的鸳鸯逐年增多。老弱病残的鸳鸯,再也不走。始于1980年,在大塘坞水库越冬的鸳鸯,已达2000多只,成为世界上最大的鸳鸯越冬地。1986年,大塘坞水库更名为鸳鸯湖,成立世界上首个鸳鸯保护区。

鸳鸯是中国人的吉祥鸟,被喻为爱情坚贞。古代女子以绣有鸳鸯的锦帕,作定情之物。宋代无名氏写《四张机》:

四张机。

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

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词意深沉、哀怨,形象生动、表征。鸳是雄鸟,眉纹白色,耳羽棕白色,头顶中央翠绿,颊部棕栗色,脖侧有辉栗色领羽,上胸暗紫色,下胸有绒黑色带两条白斑,下胸至尾覆羽乳白色,飞羽金属绿色,次级飞羽有蓝绿色翼镜,两胁赤红色,喙红色,像个华贵少年。鸯是雌鸟,眼周白色,与白色眉纹相连,上体是灰褐色,喙灰黑色,像个布衣姑娘。鸳与鸯,“衣着品相”差别太大。

晋代经学博士崔豹在《古今注》鸟兽卷说:鸯,水鸟,凫类也。雌雄未尝相离,人得其一,则一思而死,故曰匹鸟。

雌雄双居,永不分离。这是古人对鸳鸯的误解。鸳鸯只有在繁殖季求偶、配对,雌鸟产卵后,雄鸟便躲在隐蔽的河段换羽,繁殖羽脱落,与雌鸟一样普通无异。有鸟类学家考证,说宋代以前所描绘的鸳鸯,并非鸳鸯,而是赤麻鸭。因为赤麻鸭头顶棕白色,全身赤黄褐色,配偶固定。也有鸟类学家认为,鸳鸯不是指赤麻鸭,而是指鸂鶒。鸂鶒 又名紫鸳鸯,比鸳鸯略大,雌雄并游。

古代没有鸟类分类学,没有细分,对某一种类的鸟,大多用统称。比如猫头鹰是鸮科鸟的统称。在我国常见的种类有红角鸮、东方角鸮、雕鸮、鸺鹠、领角鸮、长耳鸮、短耳鸮等。

唐初四杰之一的卢照邻在《长安古意》这样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要是卢照邻知道鸳鸯“始乱终弃”,就不会信誓旦旦“何辞死”了。也难怪古人,鸳鸯是结群觅食,很容易“乱点鸳鸯谱”。

为什么鸳鸯独爱于鸳鸯湖越冬呢?鸳鸯,在冬季以斗壳科坚果为主要食物,在初春以嫩叶、草须、苔藓为主要食物,在繁殖季以蚂蚁、螽斯、甲虫、蝗虫、虾、蜘蛛、蜗牛、小鱼、蝌蚪、蛙等为主要食物。植物性食物和动物性食物,随着季节的交替,鸳鸯择食也发生改变。鸳鸯湖的岛屿上,斗壳科的林木密布,霜降后,坚果随风而落,满地都是。一棵老苦槠,落下的苦槠子有百斤之多。鸳鸯三五成群,来到林子,“唰唰唰”找坚果吃。坚果富含油脂、淀粉、稀有矿物质、多种维生素。冬季的鸳鸯长得又壮又肥。湖面上游动的鸳鸯,并非在觅食,而是在戏水。

湖外是田野。赋春人爱冬耕,春风初度,田野已灌水,青草油青,蛙鸣四起。鸳鸯飞到田野,吃草芽,吃蜗牛,吃鱼卵。

岛屿和田野,为鸳鸯提供了丰富的食物。大地生养万物。春季结束,它们回到了北方。四季在它们的翅膀上轮转。翅膀是一架风车,不停地转动。又一年过去了。

近15年,在鸳鸯湖越冬的鸳鸯,逐年减少,最近几年,低至400~800只。鸳鸯自然保护区还保持着原始次生林风貌,湖水依然洁净,湖中鱼类蛙类仍然丰富。普通鸬鹚、斑嘴鸭、小䴙䴘 ,逐年增多,各有1200~1600只,来这里越冬。鸳鸯、普通鸬鹚、斑嘴鸭分别夜宿在三个岛上,地面上、树叶上,全是白色的鸟粪。春雨一来,把鸟粪洗得干干净净,渗进泥土。这三个岛的林木,也就长得格外葱郁、高大。

而在星江或婺源其他水库越冬的鸳鸯分布更广更多。近年,在玉坦村前河段、坑口河段、长溪水库等地各栖息百只之多;在武口河段、鹤溪河段、陈家庄河段等地,也各栖息着40~60只;在其他山塘、河段,还有小群鸳鸯越冬。

这个现象令人费解。其实,在婺源越冬的鸳鸯有很大比例成了留鸟,湖外农田十余年没有冬耕灌水,甚至撂荒。在繁殖季,亲鸟带着小鸳鸯去田里唰蝌蚪、蛙和昆虫吃。农田撂荒,小鸳鸯无食可唰,那么部分鸳鸯就不会选择在鸳鸯湖越冬。星江是一条无污染的河流,两岸老香樟树沿着河岸村落分布,为鸳鸯提供了更多的栖息地。

鸳鸯在越冬时集群,到了繁殖季,分散在各处栖息。它们在非常隐蔽的地方觅食,每天在水中时间长达13~15个小时,翘着帆状的尾羽,悠然自得。綦茗鹏是婺源鸟类摄影家,每个月拍鸟20余天,坚持十余年。他在武口跟踪鸳鸯,拍了鸳鸯育雏系列的照片。他说,雄鸳鸯绝不是“薄情郎君”,孵卵时,雄鸳鸯也会和雌鸳鸯“轮岗”孵卵,只是次数非常少。育雏时,雌鸳鸯外出觅食时间固定:3 ∶ 00~4 ∶ 00、7 ∶ 00~9 ∶ 00、16 ∶ 00~17 ∶ 00,其他时间不离巢。雌鸳鸯觅食时,雄鸳鸯也会在巢口外警戒。綦茗鹏还拍过一只母鸳鸯带着9只小鸳鸯觅食。

营巢的武口老香樟树,在村中入巷口,高30余米。那个巢洞距离地面约15米,处在一棵断桠口,洞口半径约8厘米。破壳那两天,雌鸳鸯不吃食,不离巢。綦茗鹏在民房楼顶屋角守着,看着小鸳鸯一只只从巢口翻跳下来,扇着毛茸茸的翅膀,轻轻落在水泥地上。鸳鸯是早成鸟,破壳后,绒毛湿湿,毛干了(24小时之内),就被树下的亲鸟“哦嘁哦嘁”地亲切唤着。小鸳鸯爬上巢壁,摆着小翅膀,叫着,跃跃欲试。亲鸟“哦嘁哦嘁”地唤着小鸳鸯,终于,小鸳鸯跳了下来,一只接着一只往下跳。雏鸟骨骼还处于软化阶段,绒毛卷起,像个气球,被地面弹起,又落下,毫发无损。亲鸟带着一群幼崽,往星江走去。河,注定与它们的一生攸关。小鸳鸯的骨骼开始变硬,爪也长出钩状。水中暗藏天敌:蛇、水獭、水老鼠、鲶鱼、乌鲤。钩状的爪是逃生必备利器——勾着树皮,不会落回地面。事实上,从跳下巢口的那一刻开始,九死一生的命运就紧随着它们。在去往河边的路上,猫在暗中守候着,红脚隼在空中窥视着,它们仓皇而逃,跳入水中,鲶鱼翻出了水面。

一生如此艰难,处处危机四伏。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元灯长歌》《深山已晚》《我们忧伤的身体》等30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及多家刊物年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