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点亮乡村精神的灯 ——读乔叶的长篇小说《宝水》
来源:中国社会报 | 贺绍俊  2023年03月07日11:36

最近读了好几部乡村叙述的小说,没想到在这样的背景下读到乔叶的《宝水》仍是惊喜不断。我以四个“最”来概括我的阅读感受:最日常的乡土叙述,最诚实的乡村情感,最地道的乡村精神,最新的乡村故事。

先从最新的乡村故事说起。小说写的是宝水村发展旅游业,从传统的乡村转为以文旅为特色的新型乡村,这是乡村振兴大背景下发生的新的乡村故事。但还不单纯是一个“新”字,因为许多作家都在写新的乡村故事。关键还在于乔叶写的“新”是真实的“新”。有些小说写的也是新的乡村故事,但读起来却觉得不真实,不是写的事情不真实,而是故事中的人物,特别是乡村人物不真实。这些乡村人物特别像某些媒体里面所采访的乡村农民,装束和形象是农民,但说出来的话不像农民。我以为,《宝水》写了乡村所发生的新故事,这是很真实的“新”,因此让人信服,也能打动人。

不要以为小说的真实感只是客观记录生活,真实感还与作家的世界观和文学观有关系。《宝水》之所以让我们感到很真实、很亲切,就在于乔叶采取的是最日常的乡土叙述,表现的是最诚挚的乡村情感。乡村叙述有很强大的传统和优势,有很多经典作品都摆在那里,但是它也给今天的写作带来突破的难度,乡土叙述很容易局限在以往的固定模式中循环、重复。乔叶对这一点有清醒的认识,她把这种固定的模式归纳为牧歌式、悲歌式和审判式,这种归纳非常精准,她在写作中也就能自觉地规避那些固定的模式。怎么规避?就是从乡村的日常生活写起,她对日常生活的细节特别敏感,这是她的优势,她充分发挥这一优势,写原汁原味的日常生活,这是她的乡村故事写得非常真实的一个原因。

乔叶在豫北老家的修武县大南坡村和村民聊天

另一个原因就是,她在叙述中怀着最诚实的乡村情感。乔叶写《宝水》并不是单纯的为了写一个新农村的典范,不是主题性的写作,小说的内涵不是这么简单,乔叶要通过农村的新变化来表达她对乡村精神的认真思考,这从她确定小说的主人公和主视角就能看出来。如果为了一个明确的主题去反映宝水村在转为文旅特色乡村后所取得的成果,小说的主人公选择大英或者孟胡子更合适,但乔叶选择了地青萍作为主人公,并且是以地青萍的视角来展开叙述的。地青萍是一个从乡村走出来的女子,她已经成为城市的一名职业女性,因为失眠症来到宝水村,参与到宝水村的文旅特色乡村建设中。这个人物的设计别有深意,她是从乡村长大,但她厌恶乡村,要与乡村彻底割舍,而且她基本也割舍成功了。然而城市的生活又给她带来烦恼,她来宝水不过是为了摆脱城市困扰的无奈之举,但没想到宝水村为她开启了重新认识乡村的大门。小说与其说写宝水村的新变化,不如说是写地青萍的精神蜕变,她从厌弃乡村、逃离乡村到重新返回乡村,乔叶把很诚实的乡村情感赋予到地青萍身上,因此这个人物也写得特别感人和真切。

在这种精神蜕变之中,乔叶找到了她对乡村精神的理解,而这种理解是很地道的。乔叶首先是将乡村精神理解为一种地域精神。也就是说,乡村精神是有很强的地域性的,一个乡村有一个乡村的精神建构,一个乡村就是一个世界,因此每一个乡村就有自己的世界观,小说中有这么一句话,叫做“骨子里很强韧的东西还在”,我以为这句话就是在描述和概括宝水村的乡村精神,也就是说,宝水村人们按照自己的世界观去面对生活,他们的精神支持还是很强大的。这个世界观体现在乡村的“典故”里,地青萍刚到宝水村时,宝水村的村支书大英就对她说:“咱村小是小,典故可不少。” 这个典故跟我们理解的典故不一样,“但凡有些说头的故事大约都可以叫典故”,这是小说中的一句话,让我想起季栋梁的长篇小说《半坡典故》,活跃在乡村里面的那些故事,他们乡村人就叫典故。因此一个村子有一个村子的典故,乡村的世界观也就是乡村处理人事和物事的方式,他们独特的处理方式也就会不断产生属于他们自己的“典故”。乔叶很欣赏乡村的世界观,因为它在乡村仍然行之有效,仍然能够解决乡村的问题。小说中的闵县长就是一个熟悉乡村世界观,并能以乡村世界观处理问题的领导干部,乔叶让他说了一大段很有哲理的话,谈到乡村和城市的区别,闵县长尖锐地指出,“把乡村当作城市做,把乡村标准跟城市标准看齐,这样的乡建思路是有问题的。”而我们很多人就是按这样一种思路去构想乡村的新建设,甚至也可以说,可能我们不少作家在写乡村新建设时也是按这种思路写的,也就是把乡村当成城市来做。

乔叶在豫北老家的修武县一斗水村和村民一起看庙戏

乡村的世界观还藏在乡村的语言里面。《宝水》语言非常精彩,乔叶大胆采用了很多乡村的语言,包括方言,这些言语的使用为小说增加了地域色彩和生活气息。但在《宝水》中,语言的使用不仅仅是一个艺术技巧和艺术形式的问题,也体现出乔叶对于乡村的认识,是一个哲学问题。因此乔叶在处理一些陌生的方言和乡村语言时,就不是像其他作家那样,采取注解和说明的方式以达到让读者理解,而是把这种对方言的注解和说明融入到小说的叙述之中,成为故事情节的组成部分,这种叙述方式无疑是很讲究的,因为这种融入式的叙述方式,使得方言和乡村语言传达到读者那里,就成为了认识理解乡村世界和处理物事的一个通道。比如小说写到孟胡子夸人字写得好是“漆巴巴”,然后作者引申道:“漆是宝水人常用的形容词,夸什么可爱,都叫漆。”通过大量的方言和乡村语言,我们就对宝水人的世界观了解得更加透彻。现代思想家特别重视语言,甚至认为是语言构成了真实的世界。乔叶仿佛是在以自己的写作来为现代思想家提供佐证。小说中的九奶有点像宝水村的灵魂级人物,这缘于她对乡村的世界观把握得很通透,很多事情最后可以通过九奶来点到事情的核心。还要注意到,乔叶这样写并不仅仅是为了写宝水村,她最终的目标是地青萍,因此她这样写又是紧紧围绕地青萍的精神蜕变来写的。乔叶特别善于写女性的心理,而且她写女性的心理往往是身心具“备”,既写到身体又写到心灵。地青萍最后终于完成精神蜕变,这种蜕变与宝水村的转型相辅相成,两个故事线索结合得非常好。从宝水村的变化来说,新农村建设要贴着乡村的世界观走,才会带来真正的改变。如果从地青萍精神蜕变的角度来说,也就是说不要丢弃自己的根,这可能才是这本书的第一主题。所以这部小说就结尾结在地青萍和老原这两个人物身上,地青萍和老原体现了灵与肉的双重变化,这是一种彻底的变化。小说最后一节叫“点灯”,点什么灯?我觉得点的就是乡村精神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