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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3年第1期|易清华:抵达虚无之境
来源:《天涯》2023年第1期 | 易清华  2023年03月09日08:36

影响

那时我还很年轻,在一个湖滨小镇赋闲度日,具体地说,是读书和写诗,漫无目的,既无所谓的爱情也无所谓的事业,甚至没有远游的激情。但有一天,我突然读到了法国诗人兰波的诗,顿时感到头顶冒出一缕青烟,是灵魂出了窍。那个下午,我将以前所有诗稿付之一炬。在二楼窗口,我呆望烟波浩渺的大湖,感觉在心灵腾空的地方,缓缓地注入了一些东西,那仿佛是新的生命之液。

多年以后,我读了帕慕克的长篇小说《新人生》,小说讲述主人公突然读到了一本书,他的一生就此改变。起初,我还以为那是一部经典之作,或一本什么奇书,但接着往下读,却发现,那只是一个缺乏自信的业余作者所写的童话书,在匿名发表后,读者寥寥,甚至遭人诟病。很显然,那不是一本具有普遍价值和意义的书,却让二十二岁的主人公感到一种无穷的力量,乃至离家出走,疯狂地追寻书中描绘的新世界。当然,有关那本书,有关那个人,都出自小说家天才般的想象与虚构。而在现实中,真正对帕慕克有影响的是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它让二十二岁的帕慕克神魂激荡,放弃做一名画家的执念,写起了小说。

一个人也许会因为一件偶然的事情而改变一生,但如果只因为读了一本书,他的人生就此改变,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不过,对一个作家来说,往往可能会因为某本书或某个作家而改变,譬如有些作家,因为遇到了卡夫卡,从而走上了一条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写作之道。还有弗洛伊德,曾对不少作家有过脱胎换骨般的影响。

兰波在写《地狱一季》时感慨,他的命运会被这本书所左右。这是一个诗人清醒的自我预判——这部作品一旦问世,将会对自己的命运和人生造成影响,但他又不得不将它写出来。诗人的这种状况,类似一个独自受孕和生产的女巫,她的孩子就是她的未来与宿命。而母亲和孩子、已知与未知、诗人与其作品之间的联系纽带,被兰波称为通灵。

在形式上,《地狱一季》显然是个独一无二的文本,就像女巫生下的那个孩子,而其骨髓里,则流淌着各种思想——它们齐头并进,没有谁凌驾于谁之上。其中一脉命源,显然来自前辈史学大家米什莱。看来,兰波在写《地狱一季》时,无疑受到了米什莱的大作《女巫》的影响。

自中世纪开始,各地教会带着阴郁的狂怒,将众多女巫推上审判席,并处以火刑,而那些被烧死的女巫,同无数受苦的灵魂一道,在兰波那晦涩的诗行里得以重生。

 

父亲

他们一直在争吵。父亲将一只银盆摔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响,银盆像一只皮球般反弹起来,在空中旋转,再次落下。银盆是平时盛牛奶用的,被父亲摔过一次后,又被母亲摔了一次——就像他惹祸后被父亲扇了一记耳光,接着又被母亲抽一巴掌。从军的父亲很少回家,但每次回来,都会和母亲吵架。刚开始时,兰波尝试故意惹祸,想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如此一来,他不仅要挨父亲的打,还得挨母亲的揍——这尤其令他伤心。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母亲除了严厉呵斥,并不会对他动手动脚。难道暴力也像感冒一样容易传染?于是,兰波不再惹祸,干脆让他们去吵,哪怕地覆天翻。在他看来,他们不过是在展示自己的权力,自己和银盆都是牺牲品。

后来,兰波的军人父亲就再也没回家,像扔下令他讨厌的物品一样扔下了四个孩子。兰波是家中老二,当时只有七岁。多年后,他在一封给朋友的信中谈到自己的父亲,说起被父亲摔下的银盆,在地板上发出悦耳的乐声,从而开启了他诗歌中的音乐性。

从兰波儿时的遭遇,我突然想到卡夫卡。卡夫卡小时候,有天晚上啼哭,父亲严厉警告他好几次都没奏效,于是,一把将他拽出被窝,拎到阳台上。那之后好几年,卡夫卡总会觉得,父亲正在无缘无故地走来,半夜三更一把将他拽出被窝,拎到阳台上。拉上门的阳台是个封闭的小空间,为了抵制恐惧,卡夫卡心里萌生出创作的冲动。

相比卡夫卡,兰波的幸运指数似乎更低。卡夫卡的父亲虽然严厉,但他毕竟让自己的儿女生活优裕,而兰波,在父亲缺席后,母亲独自带着四个孩子,不停地搬家,像可怜的猎物一样,被穷困与窘迫所追逐。

关于父亲,兰波曾在诗歌《记忆》中如此写道——

母亲挺直腰板站在附近的草场上,

纺线绳像雪花似的飘落下来;

手持小阳伞,脚踏伞形花,她为

在草地上看红封面图书的孩子们

感到自豪!真遗憾,父亲却像

一群白色天使在路上分手道别,

在深山幽谷中渐行渐远。

父亲远离的身影,在少年兰波的心中成为一种镜像。那道白色身影,在路上愈行愈远,越过一座山,渐渐地消失在薄雾之中。在诗中,兰波对父亲抛妻弃子的行为没有指责和怨恨,父亲的形象反而升级了,他不再是怒摔银盆的家长,而是白色天使,甚至还不是一个,而是一群。这就意味着,他不是只有一个父亲,而是有无数个,或许只有这样,他的心中才能坦然。在兰波的诗性想象中,肉体上的父亲是不存在的,不管是天使幻化成了父亲,还是父亲幻化成了天使,都是一种精神上的升华。

父亲离开家时,兰波只有七岁,他虽是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却没给兰波的心灵造成过于具体的伤痛和恐惧。那时兰波毕竟还小,心中还有期冀和憧憬,父亲的形象对他来说,是类似于天使的存在,所以他成为一个诗人,就像荷尔德林一样——他的父亲是让人仰望的上苍,这使得诗人对世界和宇宙的探究充满了无限激情。卡夫卡的父亲,虽含辛茹苦,将自己全身心奉献给家庭,但他又过于强大,对子女要求严厉,而卡夫卡尤其敏感,时刻感受到父权和亲情所带来的阴影和恐惧,如此一来,卡夫卡成为一个小说家。面对自身困境,卡夫卡的叙述有着隐秘的维度和指向,并引导后继的小说家们独辟蹊径,继往开来。

一个作家的身世往往会决定他的写作之道。有一个说法,一个人的道路在他六七岁时就可以决定,而一个写作者尤其如此。

 

异名

一九八二年的一天,美国“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人物金斯伯格,慕名来到了沙勒维尔的玛德莱娜沿河街道五号甲。金斯伯格还在此住了一晚,事后他说,他在楼道里看到了兰波的鬼魂,并和他相互问候。这或许也是诗人之间的一种通灵。

兰波故居外,马斯河水缓缓流淌,河边的大树,老磨坊那高高的院墙,衬托出岁月的悠远。如果你闭上双眼,沉醉于遐想,可以看到更远处的大海,看到那猎猎作响的征帆——是一艘醉舟的行程。在那世界的隐秘处,仿佛又一个通灵的诗人横空出世。

他们精神相通,只是境遇各有不同。

从识字始,兰波就一直抄写古代著名作家的文章。一个炎夏,年幼的兰波躲在一间逼仄的茅厕里,忍受着复杂难闻的气味,在里面横冲直撞,大呼小叫,他告诉厕所里所有的事物,他叫狮子,或许是为了给自己带来某种力量。

兰波在八岁时写过一个小故事,有两页纸长,但没有标题,讲述自己在喝过一条小溪里的水后,回到了一五○三年的兰斯,那时还是路易十二国王统治时期,而兰斯离沙勒维尔不是太远,是一座历代国王举行加冕典礼的城市。在那里,他的父亲在皇家军队里任指挥官,父亲经常哄美丽的母亲开心,而他则是一个快乐幸福的小孩,他将自己改名为噢。三百多年前,兰波的名字是一个简单的音符。

而相比兰波,葡萄牙作家佩索阿在异名化的路上走得更远。在佩索阿短暂的一生中,创造出了几十位作家的角色,他们有着各自的名字、身世、性格,甚至还有着具体的相貌,他们写出的作品风格各异,仿佛那些作家都确有其人。我能感觉到,佩索阿相信他们的存在,并享受着他们存在的快乐。那些创作者,有的是他的导师,有的是他的朋友,有的他并不认识。

角色意识是人在面对世界和内心时的一个重要体现,但一旦这个角色受阻,不能完成灵魂交付的指令时,会有另外一个角色来置换,对于灵魂来说,一个虚构的角色也是一种真实。

我也相信,在佩索阿的世界中,他所创造的角色——那些作家和诗人——已然是一种存在,而他和他们的关系,貌似读者和作家之间的关系。

这是佩索阿的一种僭越。即使强大如福楼拜,即使他说出了包法利夫人就是他自己这样的名言,他也不可能成为自己作品的读者。至少福楼拜不可能说,有一天,他读到了一本叫《包法利夫人》的小说,从此他的人生得以改变,除非他是个疯子。

佩索阿的行为,或许不能排除一般人所认为的精神问题,他可以拥有众多不同的读者,但他本人,仍然不可能真正成为自己作品的读者。

这是一个作家的宿命。

 

逃跑

校园是个小封闭体,校外的世界则充满了活力,但真正的生活,依然掩盖在表象之下。在身边的街区,满眼是苟延残喘的人,让兰波心生不满,仿佛在一夜间,他变成了一个激进的革命者。他认为应该脱下拿破仑三世的皇冠,让他去服苦役;在历史作业里,他写道,罗伯斯庇尔,所有的年轻人都在期盼着你。此阶段,少年兰波非常欣赏雨果的《惩罚集》,幻想着要去那个不知方位的孤岛,同伟大的雨果一同战斗。

那年,法兰西第二帝国向普鲁士宣战。在沙勒维尔,驻扎了三百名士兵,也许是让兰波想起了不负责任的父亲,他对他们没什么好感,特别是当他发现,市民们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组织起来,穿着简陋的军装,耀武扬威地在各个城门巡逻,嘴里喊着保卫沙勒维尔,誓死捍卫的却是腐朽的皇权,在兰波看来,简直是愚蠢透顶。事实证明,几个月后,普鲁士军队攻打到了巴黎,帝政摇摇欲坠。这一切让兰波觉得,沙勒维尔是最愚昧的小城,他由此感到茫然、恼怒、惊愕和窒息,他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想逃离沙勒维尔,哪怕是去冒险,去四处漂泊、流浪。他需要新鲜空气。

由此,兰波搭上了去巴黎的火车,但战争使交通崩溃,他不得不中途下车,绕道北方,经由比利时前往巴黎。到比利时的沙勒罗瓦时,他手里只剩下一点点钱,但他毫不犹豫地继续前行,哪怕是逃票。那天兰波刚下火车,就被警察逮捕并送进拘留所,在审讯过程中,大概是他言论激进,得罪了检查官,因而被关进了监狱。

在兰波入狱期间,第二帝国彻底垮了台。两个星期后,兰波在老师伊藏巴尔的营救下,走出监狱。回家后,兰波一面忍受和敷衍着母亲的数落,又一面焦虑地期盼着巴黎的消息。在巴黎,各种势力的冲突愈演愈烈,从那时起,兰波从此迈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他跨越了那看不见的界限,正是这个界限,使他成为一个不屈不挠的反抗者。他趁母亲不备,再次逃跑。

这一次,兰波沿着风景迷人的马斯河行走,这次远游对兰波来说,简直是梦幻之旅。在途中,他写了不少美妙而又深刻的短诗,有关似是而非的爱情,有关死亡,有关革命,有关英雄。但没过几天,巴黎公社就被推翻了,凡尔赛人大肆屠杀起义者,还有更多的人被流放。兰波想起了他在远游中见过的一些公社女社员,她们性情刚烈、胆量过人,为了向她们致敬,他写了一首诗《让娜·玛丽亚之手》——

这双充满温情的闪亮的手

护着羔羊的头!

烈日在她饶有情趣的指骨间

放置了一枚红宝石!

很少有诗人或作家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在沙勒维尔的咖啡馆里,兰波一次次与共和派的精英们,计划着打造一个新世界,尽管这仅仅是一个计划,根本不可能去实施,但他心潮澎湃,因为他有诗和远方,有他内心的反抗方式,有永不安宁的自我拷问,甚至迷惘。

在小说《生活在别处》中,昆德拉不厌其烦地讲述了兰波的一次又一次逃跑。兰波并不是小说中的主人公,只是昆德拉设置在小说中众多镜像中的一个。小说中的主人公叫雅罗米尔,和兰波一样,是个天才的少年诗人,他也擅长逃跑,他们在逃跑中,完成那放浪形骸、惊世骇俗的诗篇。

对某些作家来说,逃跑并不是为了摆脱这个世界,而是为了穿过地平线,进入一种新的生命。当麦尔维尔进入大洋中间吉卜林步入森林之时,越过那地平线后,他们的创作才得以熠熠生辉。

 

梦境

兰波一直认为,自己在七岁时就已成为一名诗人。在《七岁诗人》里,年幼的诗人在厕所里遐想,向往散发着神圣馨香的爱情牧场,甚至在大漠里自由放浪的生活。这些向往,在兰波后来的生活中几乎都实现了。

在浪漫主义作家和诗人的作品中,梦境往往是引人入胜的激情画面,是催人向上的精神力量。但后来,特别是从弗洛伊德的精神研究起,艺术家和作家们开始面对自身,梳理内在的意识和情绪,那些未知、隐秘,深潜在一个人生命里的疆域,一一被呈现出来。

在昆德拉的小说《生活在别处》中,昆德拉给他的主人公、天才诗人雅罗米尔设置了一个替身。那是一个叫泽维尔的年轻人,他身份模糊,做梦似乎成为他唯一的工作,他从一个梦过渡到另外一个梦,从一种生活过渡到另一种生活,打破了现实和梦幻的边界。

在很多名作里,有梦的内容、色彩和基调,形成强烈的磁场和氛围,自成一个世界。但当那些作家在记录自己真实的梦境时——譬如英国小说家格林,他曾如实记录自己的很多梦——在我看来,则不像是梦,或者一个作家在记录自己真实的梦时,反倒失去了梦的精髓,相比他虚构作品里呈现的梦境,要显得苍白和肤浅。

一八七一年五月,兰波在给朋友的信中,阐述了有关通灵者的定义——

想当诗人,首先要研究关于他自身的全部知识;寻找其灵魂,并加以审视、体察、探究。一旦认识了自己的灵魂,就应该去耕耘它!

我认为诗人应该是一个通灵者,并使自己成为一个通灵者。

必使经历各种长久的、广泛的、清醒的错乱,各种形式的情爱、痛苦和疯狂,诗人才能成为一个通灵者。

与其说这是兰波对通灵者的定义,不如说是一个发烧者的梦呓。这种梦呓,或许比清醒时的阐述更为有力。

兰波曾写过一首《元音》,作为这首诗的主要见证人,魏尔伦认为兰波是为了展现自我抱负,要创作出一首最美的十四行诗。

A黑,E白,I红,U绿,O蓝:元音,

终有一天我要道破你们隐秘的身世;

A,苍蝇身上的黑绒背心,

围绕着腐臭嗡嗡地不已;

阴暗的海湾;E,汽船和乌篷的天真,

巍巍冰山的尖顶,白袍皇帝,伞形花的颤动;

I,殷红,咳出的鲜血,美人嗔怒

或频饮罚酒时朱唇上的笑容;

U,圆圈,青绿海水神圣的激荡,

散布牛羊的牧场的宁静,炼金术士

宽阔的额头上的智者的皱纹。

O,奇异而尖锐的末日号角,

穿越星球与天使的寂寥:

——噢,奥米茄眼里那紫色的柔光!

我不知道兰波是不是第一个发现字母色彩的诗人,但我知道,有关这首诗的诠释,全力开发了评论家们的潜能,就像布罗斯基在一首诗中所说,黑马来到人间,是为了寻找属于它的骑手。这首诗就是那样的一匹黑马,在黑暗中闪着宝石的光,来寻找有能力来鉴赏它的人。

有识者认为,诗中所列色彩的序列,与炼金术中的次序相符,是一首有关语言的炼金术的诗;也有人认为黑、白、红、绿、蓝这五种颜色,可能与兰波童年时所读的识字课本有关,因为当时的识字课本教元音的前几页染着不同的颜色;还有一种更惊人的诠释,认为这五个字母象征着女性身体:A倒过来成V,恰似生殖器官,E躺倒成山,是双乳,I横过来是嘴,U颠倒过来是头,O则是紫蓝色的眼睛。

关于兰波与女性的交往,或者爱情,流行过多种传说,但没有任何一种说法可信,因为那些可能与之有交集的女子,都无据可考,唯一的证据只能出自他本人的诗歌——在一八七○年十月十六日的火车上,他和一个神秘的女孩在玫瑰色车厢的蓝色座椅上拥吻,这个女孩是他相约同行的故知,还是萍水相逢的红颜?在异地小镇的小酒店里,那个身材火爆、目光火辣的服务员给他端来火腿、黄油和面包片时,还给了他甜甜的一吻,这个吻是一种礼节还是一段爱情的开始?那个半裸着身体,交叉着双手,发出野性而温柔的笑声,让他亲吻脚踝的女子,是否给了他初夜的欢娱?同时,她是否就是那个在丛林中与他行欢的妮娜?还有,被他的诗歌征服,给他写信表达爱意的女孩又是谁?

这些神秘的女孩在兰波诗歌中,与其说是符号,是象征,是谜团,是想象,是虚设,还不如说是有关爱的一个个梦境。

关于元音,在我看来,也是兰波在梦境中赋予了它色彩。

一个作家用文字呈现出的梦境,其最高境界,不是故事也不是画面和图像,而是每一个字符和字音都有其独特的色彩。

 

影像

一列老火车吐着烟雾从山间开过来。少年出现在铁轨边的石阶上,他身着一袭破旧的呢子大衣,灰绿的领结尽管凌乱,但在满是破洞的大衣肩领的衬托下,显得异常轻盈与鲜艳。

那个看上去有点冷傲的少年,是电影《心之全蚀》里十七岁的兰波。这部由女导演阿格涅丝卡·霍兰执导的影片,拍于一九九五年。扮演兰波的演员,是刚出道的莱昂纳多,他清瘦帅气,目光纯净,但随着画面的深入,他性格中那桀骜不驯、孤傲决绝的一面,便渐次显现出来。相比两年后《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莱昂纳多在《心之全蚀》中的表演更为本色,一个强悍与柔弱、狂妄与无助、明亮与阴暗的天才诗人在银幕里呼之欲出,令人动容。我感觉到此时的莱昂纳多,也是一个通灵者。

如果说人类的灵魂是一种生物磁场,在某种条件下可以相互交换信息,那么我敢肯定,莱昂纳多在出演《心之全蚀》时,全然被兰波的灵魂给附体了。

早在来巴黎之前,兰波便同诗人魏尔伦取得联系,并给他寄去了一批诗作,其中有一首《深谷睡者》,描写一位死于战争的年轻士兵,他死在鲜花丛中,面带笑容,这一画面,在电影《心之全蚀》中,被呈现为银幕上一幕真实的场景——

一位年轻士兵,张开嘴,露着脑袋,

脖颈浸在清鲜的蓝色水芥里,

他睡着,展开肢体,面对赤裸云天,

脸色惨白,苍天在他的绿床上洒下光雨。

双脚伸进菖兰花丛,他睡着,面带笑容,

像一个病弱的孩子脸上的微笑;

他很冷,大自然用温热的怀抱将他轻摇。

花香已不再使他的鼻翼颤动,

他安睡在阳光里,一只手搭在前胸,

在他胸腔右侧,有两个红色的弹孔。

当魏尔伦看到兰波的这首诗,完全可以用震惊来形容,这使他想到了巴黎公社失败后死难的战友。他哭了,是兰波写出了他永远也无法写出的诗,他不忍目睹那些死难战友的遗体,但兰波让他看见了他们栩栩如生的笑容。魏尔伦马上给兰波回信,并给他寄去路费,迫不及待地邀请他来巴黎,于是便有了电影开头的那一幕。

那年魏尔伦已二十七岁,本是巴黎政府一名小公务员,这使得他有空全身心地投入诗歌创作。在短短的四年时间里,他用三本诗集,成功地将象征主义诗歌推上了一座唯美空灵的高峰,但对政治的热情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参加了巴黎公社运动,并被任命为新政权新闻办公室主任,而运动失败后,他不仅丢了公务员身份,还成了异己分子,时刻面临着被流放甚至斩杀的厄运。

有很多作家的作品在畅销之后,被改编成影视剧,甚至被屡次翻拍,经久不衰,但作家本人却被其作品所遮蔽,了无声息。而有些作家,特别是诗人,譬如兰波、佩索阿、诺瓦利斯等,其作品没有广泛影响,没有蜂拥的读者,但作家本人却再三被推上银幕。他们的经历虽不够传奇,但别具魅力和色彩。

同兰波一样,有关佩索阿的电影也不止一部,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佩索阿遇上卡瓦菲斯的那个夜晚》。原来,二十世纪上半叶最重要的两位诗人,曾经偶遇在同一艘去纽约的航船上。他们均自幼失去父亲,皆终生未婚,在那片海洋上,他们喝着齐普罗酒,佩索阿缓缓地说,“如果在我死后有人想写本我的传记,没有什么比这更简单了,只有两个日期,我的出生日期,我的死亡日期,两个日期之间的年岁只属于我。”

从船上分别后,佩索阿与卡瓦菲斯再没有见面和联系,但别具匠心的导演用他们的诗行,你一句,我一句,将他们的一生断断续续地交织起来——

就在这,我虚度了很多光阴

在同一群人中衰老

在同样的房子里白发苍苍

我要去另一个国度另一片海岸

找一座比这更好的城市

在荒岩与生灵之下的谜团里

死亡使墙壁潮湿

欲望驾着满载万物的马车

驶向虚无

时间在我酒里把灯打开

独自一人在这所房子里

时间在怎样消失

早在我出生之前很久的时候

我就死了

只有在影像中我才会被理解

一个诗人存在的意义,在于他写下的诗歌被人阅读,至少有了自己的同族。在他出生的那天,有很多人出生,而且死去;在他死去的那天,有很多人死去,且也有很多人出生,但他永远是一个独特的存在。

一个诗人最后的影像,只能是他的诗。

 

回归

那天一早,魏尔伦从一家商店买了一把手枪,在一家小酒馆里喝得醉醺醺的,见到兰波时,他掏出手枪,将两颗子弹打了出去,一颗击中隔墙,另一颗打中兰波的左手腕。魏尔伦最终被判处两年监禁。

兰波回到家时,胳膊还系着绷带,亲人和朋友们围着他,向他提各种各样的问题,他却瘫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那段时间,兰波开始埋头创作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地狱一季》。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停地写,为了抵抗挫败,他干脆将自己打下地狱,实际上是让内心冲突,发生在更高的高度,发生在世界范围内,包括西方和东方,现代与古代,个体与大众,从而打破时空和疆域。所有的诗句都很强烈、冰冷、耀眼、犀利,宛如从内心深处射出的利箭。

惊世骇俗的诗歌并没有给兰波带来任何物质条件,此后不久,兰波开始远离诗友与诗歌,纯粹为了生活而奔波。

一八七五年四月,兰波前往德国,他打算去奥地利,接着去保加利亚的瓦尔纳,然后再从那儿去希腊的一个岛屿,岛上的一家制皂厂有个职位正等着他。但是,他刚抵达维也纳,身上带的钱就被一个出租马车夫偷走。兰波大吵大闹,被送进了警局,接着,有人把他带到法国领事馆,领事馆的人见他身无分文,便把他送到边境处,责令他回家。但在家里待了五个月后,他忍不住又出发了。

这一次,兰波想走得更远,离开欧洲,到遥远的国度去。他听人说荷兰殖民军在招募军人,要在苏门答腊岛镇压当地人民的起义。那可是世界的另一端,一旦被军队派到那里,他就可以开小差,在那个充满自由和机遇的地区生活。一八七六年五月,二十二岁的兰波前往布鲁塞尔,乘火车前往鹿特丹,接着又赶往哈尔德韦克,那里是殖民军招募新兵的大本营。他随同新招募的士兵乘船,从新迪耶普港起航,在海上颠簸一个多月后,兰波所属的连队来到了三宝垄。在一个炎热的晚上,兰波没有参加弥撒仪式,他把军队发给他的物品留在宿舍,当了逃兵。

一八七八年十月,兰波步行穿越孚日地区,穿越瑞士,翻越圣哥达山,来到热那亚之后,他乘船前往亚历山大港。两个月后,他到了塞浦路斯的港口城市拉纳卡的一家采石场任监工,在十分艰苦的条件下工作。第二年,他患上伤寒,不得不回家养病。秋天时,兰波想动身去亚历山大港,但刚到马赛,他就发烧了,只好再次回到家里。一八八○年,他乘船前往亚历山大港,由于在那儿找不到工作,只好去塞浦路斯,他受聘在特鲁多斯山的工地上当监工。但没过多久,他又认为工资太低,便辞了工作,决定动身前往非洲。

他之所以远赴非洲,是决定沉下心工作,而不是动不动就回家。

在也门的荷台达港,兰波结识了一位法国商人。在商人的推荐下,他在亚丁湾受聘于巴尔代贸易公司,被派往巴尔代公司驻哈勒尔办事处。他先乘船来到泽拉港,接着便穿越荒漠地区。他去开拓市场,组织沙漠商队,将各种各样的棉布送到附近盖拉人的村庄里,用这些棉布换回许多皮革,有狮子皮、老虎皮、豹子皮等。后来,他担任公司驻哈勒尔办事处主任一职,组织了几次探险活动。那几年,兰波经常一个人,或者和几个伙伴,在沙漠和戈壁滩上跋涉,有时一走就是几天,甚至半个月,忍饥挨饿不说,还要遭受沙暴袭击,没有坚强的意志,是绝对做不到的。

一八八五年十月,在为巴尔代公司打了六年工后,三十一岁的兰波决定自主创业,做起了贩卖军火的生意。每单生意都是他亲自带领沙漠驼队,历尽艰辛和危险,将一批批军火运送到一个国王手中。四年的军火生涯让他身心疲惫,赚了一些钱,但没发大财。一八九一年年初,就在他渐生退意时,感觉到右腿疼痛,两个月后,疼痛得不能下地行走,只好躺在担架上,被人抬着,跨越了三百公里的荒漠,最终艰难地抵达泽拉港,随即乘船前往亚丁就诊,被确认得了骨癌。十个月后,三十七岁的兰波在妹妹伊莎贝尔的怀里停止了呼吸。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兰波向两位神甫做了忏悔,这个曾经冒犯过上帝的人,最终还是信奉了上帝。

过早辞世的诗人与作家,往往会让热心的读者感到遗憾与惋惜——要是此君能寿终正寝,那将可能就是另一个歌德,或另一个雨果,或另一个托尔斯泰,在他那漫长的岁月中,该会有多少瑰丽的作品应运而生。但这就是一个人的宿命,像济慈、莱蒙托夫、李贺,都是令人觉得惋惜的天才。当然还有兰波,他所有的作品在十九岁之前就已完成,之后再无大作问世。对一个天才诗人来说,虚度了生命中最宝贵、可堪称黄金岁月的十八年,给后世的读者和评论家们留下了一个巨大的谜团——是因为江郎才尽,还是自甘堕落?

这个问题也曾让我困惑,终于有一天,我明白,兰波在那十八年里,靠辛勤的工作和劳动,而不是通过创作诗歌来生存,就像一个普通人,这是很多天才诗人无法做到的,因此,我对兰波的理解与敬意,不禁又有了一种新的情愫。每个作家或诗人的创作时间都有期限,有的长有的短,有的早年光彩夺目,晚年却黯淡无光,而有的则恰恰相反。这些似乎都是定数,是命运,这或许正是文学的魅力之所在。

我始终坚信,一个诗人或作家死了,最终会回到他的某一行文字里,那是虚无之境,也是安息之地。

(本文所引诗歌翻译为作者综合多个译本,参考原文,稍有修改)

【作者简介:易清华,作家、编辑,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感觉自己在飞》《寒夜里的笑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