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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3年第2期|储劲松:蓬蓬远春
来源:《青年文学》2023年第2期 | 储劲松  2023年03月08日08:54

储劲松,安徽岳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青年文学》《天涯》《山花》等刊物。著有《黑夜笔记》《书鱼记:漫谈中国志怪小说·野史与其他》《雪夜闲书》《草木朴素》等作品。

 

大哉乾元

岁末,我在一个会场。岁初,我在另一个会场。

有时候难免扬扬自得:天地如此之大,众生如此之多,沧海渺渺一粟如我,竟然如此重要。似乎我不在,那些会就开不起来,至少成色不足。

这一段琢磨王安石,只古今人编写的年谱和传记就读了三种。别的随读随忘,他训诂那几招,倒是琢磨得稍有模样。照其《字说》解释汉字之法,“会”字,上人下云,就是人如云。人像云朵一样挨挨挤挤,就是开会。姑妄言之。其实,古时的“会”字,左边是双人旁,右边是一个合字,意思是集合。有些书读多了,脑子会聪明过分;有些事做多了,脑子会僵硬以致坏掉。

二〇二二年元旦,我从广厦出来,冬阳热切地拥抱我,仿佛前世的情人今世再相会。走在护城河边的鹅卵石小径上,见河水清凌冬柳萧疏,心情顿时大好。忽然发现红梅开了两树。我本来已经走过去了,眼光一扫而过,似花又非花。转过头走回来,果真是梅花,五六朵绽开,数百个花骨朵也即将开口。它们也在开会。在江北的南方住了几十年,见过的梅花不知几千几百树,还是第一次在腊月之前看见红梅花开,平常年份看红梅至少要到正月。喜上梅梢,也上眉梢,像儿时亲戚给的压岁钱提前到手。

想起古人说梅花有四德:初生之蕊为元,开花为亨,结子为利,成熟时为贞。元亨利贞,用的是《周易·乾卦》卦辞。细想起来,确有道理。初生之蕊,东风第一枝,是元;花开满树,亨通无碍;梅子青青,物性和谐各有其利;梅子将熟,静静悬在枝丫上,贞正如处子。

元,纯阳也,健也,至大至刚。天下第一好辞。

元,善之长者,善者自天佑之。无往而不利。

元,气之始也。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清气上扬为天,浊气下凝为地。天地之间亦清亦浊者,元元也,众生也。

梅香幽淡,人也幽淡。少时好静,而今半生虚度,更喜闭门读书。岁首之日,本当说些浓烈得像糖稀的吉语,但思来想去,以为还是淡语比较妥帖:我愿众生新岁皆有梅德,愿亲人朋友平安吉祥,愿家家户户时有小小福庆。

梅破知春近,大哉乾元。

 

春水生

惊蛰之后这些天的清晨,如果有人在皖水支流衙前河畔,看见一个人用纸袋子拎着几只锅贴饺,晃晃荡荡自河东而来,在河湾草甸上倚着新柳跏趺而坐,面朝青峰白水,不是合掌参禅,而是手抓焦黄大饺草草祭祀五脏庙,眼神空茫,那必是一个名叫储劲松的人。他常常是才从秦汉魏晋的古人那里拜山问道回来,赶了一宿星月夜路,穿越了好几个服章迥异言语古奥的朝代,匆匆忙忙回到尘境当中,身上还披挂着往世的浓露和书香。许多年,他的血肉之身混迹于二十一世纪的红绿市井,朝乾夕惕只为谋布衣粗食,灵魂却在纸上云山里,像穆天子一样乘着八匹神骏悠游四方。

我承认自己是分裂的,一半在天一半在地,一半是实一半是虚,一半属古一半归今,一半俗入骨头一半与大鹏同飞,并且余生不打算改弦更张。就像衙前河水日夜东流归江入海,虽然中途偶尔会有分流合流,却从不改变汤汤东注之势。观水,总是起古今之慨来思之咏人琴之叹。来世不作指望,今生足可珍惜,分裂型的人或许活一辈子又另外赚了一辈子?有时候想想,在世上活得真是很久了,过去的事故去的人,很多渐渐想不起音容细节;今世的事此生的人,又大多隔着一层白茫茫的水雾,看不清其实也不想看得太清。

身后是一片茂林,眼前是一湾逝水,山里的朝阳和垂柳如万千条金丝绿线将人绵绵缠绕。开春以来,雨一溉又一溉,落一次,梅凋一分,水涨数寸。梅已残,梅香还在隐隐绕人,像帝禹妃子娥皇女英的幽魂。樱、海棠、桃、李、紫荆、迎春、白玉兰、紫玉兰、酸模、水芹、茅草、水苔、婆婆纳继之,各路花神草仙缤纷演绎人间春色,又热闹又寂静,又甜蜜又芬芳。少年时见了会心生惆怅的,或许还会在烟盒子上用铅笔即兴写几行朦胧诗;而今看了,徒然暗唤:日月与泡电同奔,奈何奈何。

春色已四分矣,群花占一分,百草占一分,嫩柳占一分,余下一分属流水,以及水中浮云、苍山、白沙、乱石、三五只野鹜和七八只白鹭。流水灿白而明亮,过坝子哗哗然,过深潭訇訇然,过孤石汩汩然,过平沙如雁落无声。四望里,山气蒸蒸如畅饮醇醪,其味腐甜;地气蒸蒸如沉酣初转,其味土腥;水汽蒸蒸如淡墨洇洇,其味清芬。坐在春风里看流水的人,双鬓已然星星也,皮肉、衣服和骨头与水风俱化。

自幼稚之年起,我无数次坐在这条位于古县衙之前的护城河边,看水姿听水音,痴望四季河水,它们是有明显区别的,春水缓而暖,夏水急而浊,秋水清而深,冬水浅而寒。或者在河潭里游泳,在沙滩上躺着看巨大的月亮,也很多次将这盈盈一水写进自己的文章。于我,它并不只意味着养育、洗沐、环护之恩,和一道四季变幻的习见水景,我以为自己以及这座山城,与它其实是命理相生的。

物理学和化学说水无色无味,意外之意,水也无知无识无情无义,真是败兴,系诗家宿仇。诗家是这样写春山春水的: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或者:一径野花落,孤村春水生。自苏子“竹外桃花”诗一出,春水更是占尽春信第一封。

春水多情啊,如初恋少年。刘梦得说“醉里风情敌少年”,写此诗时他应在中年以后,尝尽宦海倾轧滋味,一个人倘若尚在“为赋新词”的年纪,断无“眼前名利同春梦”的透彻感慨,即使有也是矫情强说,“酒醉鞭名马”或者“一晌贪欢”还差不多。也是到了中年,我才有如是判断。所谓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古人也是今人,今人也是古人,古与今、彼地与此地同此凉热。日本奈良时代的重臣长屋亲王写的那首《绣袈裟衣缘》其实还有后两句:寄诸佛子,共结来缘。

古人杳渺,书中望去多如山海神仙,在生时多数也是油煎火烧。这些年,我以有限之生追摩无限之古人,日居月诸,兀兀穷年,结的是往世缘,修的是个人身。先贤说,道无所不在,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道也在黄脆的故纸中,在条畅丰腴的春水之间。

唐人司空图言:采采流水,蓬蓬远春。诗有纤秾一格,人间也有纤秾之色。

春水生,落英闲,鸿雁振羽来归。

 

春阳、风和酒

二月二日,苦楝树站在浓雾里,枝杈小果像纸上墨梅。

它的果实绝似龙眼,据说味道是极苦的,我没有尝过。在去开会的途中,路过树下,忽然想到“苦恋”两个字。或许苦楝树之名,正与苦恋相关。是否如此,我没有查过。日月流逝,好奇心是日复一日地淡了。想来世间的情,从上古到如今,“生死相许”四字足以概括。甜得发腻、腻得齁人的大多不得白头,白头相许的也大多关山阻隔不得聚首。

雾气散去,醇厚的阳光从会场的高窗外淌进来,色泽像绍兴的正宗老黄酒。听见外面的香樟和桂花树上,群鸟起起落落扑扑棱棱,脆而又翠的鸣嘤如雨点落下。心痒痒,借如厕的机会去看了几眼,听了几耳朵。春天的气息也像会稽山老黄酒,泡得人心发软。那一年秋去会稽山,拜过大禹陵,再访酒厂,见数千数万老酒坛累积层叠,勾起肚里馋虫,把黄酒当啤酒喝。黄酒里有浓烈的血性,绍兴报仇雪恨之乡,喂养勾践,喂养义士也喂养国士;国士无双如鲁迅,义士慷慨如秋瑾。过是乡而不饮,枉为人,也枉来绍兴一遭。

听说有一年会稽山下一段古城墙倒塌,露出数百年以前窖藏的老酒上百坛,为稀世珍宝。又据说后来以之为酒娘酿酒,品格高古逸尘,世间黄酒无与伦比。这不是传说,我在酒厂里亲眼见过,那陶坛上生长的白毛,像大禹王的胡须。酒是意气,黄酒的意气貌似温暾和软,实则撬人肝胆,饮之豪迈生,所谓“虽千万人,吾往矣”,饮之薄醉尚可,多了就脚步踉跄,即使走不动路,也心中有剑手中有砖。

多年前写《剑气引》,末尾这样写:在那看不见的江湖,我挺剑陷阵,一舞剑器动四方。如果我战胜,请弹铗高歌壮我行色。如果,我不幸血染沙场,请不要空悲切,剑侠最不需要咸涩的泪水,也最不需要软弱的同情。请将我安放在向阳的山坡,请以我的宝剑为我殉葬,请在我的墓碑上刻下“剑侠×××之墓”。然后,请你们离开,让我怀抱心爱的宝剑深眠。

当年手中有剑心中无剑,如今剑已深埋,手里没有,心里也没有。英雄意气消磨尽,只想在向阳的山坡,在埋剑的地点,像一只老黄猫,半眯着眼晒上好的春阳。

绵软的春阳、风和酒,既然能唤醒大地和鬼神,自然也能唤醒宝剑。

 

庚子腊月廿四

二月四日,庚子腊月廿四,南方人过小年。上午坐在办公室里,心中时刻惶恐,年年此时,家中叔伯兄弟络绎上坟山祭祖,请祖先回家过年,年年独缺我一个。人世一芥子,并无经天纬地的要务,身在樊笼中耳。先祖恕我。

昨夜梦见祖父,只看见他的侧脸,须发仍黑,如其壮岁之时,穿湖蓝色夹袄,站在故园院外张望远山。相见并无一言,他自望山,我自看他。小弟仍是十来岁模样,躲在门前高耸入云霄的香椿树后面,俏皮地露出半张脸。祖父已归道山十六载,很少入我这个长孙的梦中,即使来,彼此也是淡淡的,并不如思念里的情浓。

犹记那年我在城中买房,他与家人来恭贺,一间间一件件地打量,啧啧赞叹,又靠在门框上与我絮语,皱纹里都是笑意,河风吹动他的白发和灰色上衣,他像一个老道。又记是那一年我去安庆求学,重病在身卧床数月的他,大清早挣扎着起床,拄着拐杖靠在屋檐下的墙壁上,颤颤巍巍地目送我。他曾对人说,是大孙子的喜气救了他一命。但他在生时,我并没有上心对他。那些宠溺我的亲人渐渐凋零之后,每每想起,我都深怀愧疚。

昨夜雨,持续到今天,春天的头一场雨,是好雨。上午收到姑苏诗人思不群兄手札,录《世说新语》数则,行草书如虎跃猿啸。在微信中回复数语:“今日雨,又是小年,上午得兄墨宝,见字亦如雨,湿润吉祥。兄诗歌不群,字亦不群,心向往之。祝兄小年如意!”

与他去秋相识于南大校园,颇相契,虽然总共也不过一块喝过两场酒,在一个教室上过几天文学课,在月下走过一段路,赠过我一册诗集《分身术》。人之相与,往往只需要一个眼神,古人所谓倾盖如故。他的诗歌文章和书法自成一格,如其笔名,人却是平和如春风的。但我知道,他有一身老梅风骨。

 

松下

雨歇雪初霁,天放晴了,下午的阳光尤其温煦,如细碎的金砂摩挲人间。在屋子里闷久了,心间如有野草蓬蓬乱生,起意去登罗汉仙肚。其实老家就在山麓,抬脚走一华里余,过一条溪、几垄田、数亩茶叶地就到了山前。但上一次登山,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罗汉仙肚是山的名字。山高六七百米,形如大肚子罗汉,又常年云遮雾罩,氛氤有仙气。记忆中关于此山并无任何令人心旌摇荡的传说,乡人木讷,向来不善于杜撰故事,给诸山命名唯取形似,譬如鹅包、鸡冠山、蚂蟥沟、高脚石岭。但山中多有马尾松、罗汉松、刺杉、灌木、幽兰、萱草、红黄白紫粉各色杜鹃、茶园和飞鸟奔兽,自成烟云缥缈世界。

上山的路盘踞着生长多年的荆棘和芭茅,数载不来,行走更为艰难,要持一根树棍子小心地拨开,攀草茎拽杂木,甚至要匍匐着爬过去。山中的马尾松越来越密越来越高,荆棘越来越粗越来越硬,石头也越来越苍黑越来越淳古,槎叶、松针、蕨类植物和腐殖质厚厚地铺在地上,绵软潮湿,山林的味道清鲜如旧时。望着衣服上密密麻麻的草籽,想起过去这些年,在某些时间节点自然萌生的投迹家山以耕读为生的想法,一个人笑自己痴。幸喜只是心语,从来无人听见。家山知我心,我知道的,不需要我说出来。它也不会出言讥讽我的畏缩和怯懦,不会嘲笑一个人偶尔的空幻感和不切实际。

路上遇见几棵山楂,乡人昵称之为毛楂,就像喊自己孩子的乳名大毛小毛。经历了一冬的严霜苦雨冷雪,有一棵枝头上竟然还慷慨地举着几颗果子,散发着成熟果子的气味,摘下来放进嘴里,甘香而软糯,并不像想象中的酸硬。遇见一丘新坟,墓碑上赫然写着同村一个女子的姓名,和她并无交集,只依稀记得她与我同龄,长着弯弯的眉眼,月亮一样的脸庞嫩白里带一点胭脂红。遇见几只貂狸,从草丛里扑出来,飞速溜上树,又从树杪跃到另一棵树上。遇到一个估计是毗邻村子的陌生砍柴人,乱头粗服,埋头利索地干活,我经过他所在的山嘴子,蓦然看见他一个活人,吓了一跳,他也吓得差点扔掉了柴刀。偌大的山林里,除了他和我,再无别人。

山冈上,四五点钟的太阳晒得人骨头松软,躺在草窠里望天,几朵白云像放牧在天上的白鸭,黑干绿枝的马尾松树冠打开如伞国,松风沙沙复沙沙。在谷雨前后的清晨,那些马尾松的松针上,有时会分泌出带着松香味的白色糖粒,状如粗盐,鲜甜似南海产的水果,那是给清早上山采茶人的额外奖赏。草木和泥土之味太好闻,可惜不能装在口袋里。

松下问青天,此身复是谁?

那个动若脱兔心无烟埃,在山林中打柴放牧、采兰采蕈采薇采蕨、爬树撒欢唱歌嬉笑,渴了就痛饮山泉水的清秀乡间少年,仿佛刚刚自遥远的大荒之境无忧国土而来。他的身上披着上天垂降的甘露,脸上洒落春日朝晖的光斑,手脚灵捷一如花果山石猴,连呼吸都是香草和松脂的气息。只是打一个转身的时间,神的孩子就堕为凡胎,驮着重重的肉身和世故机心踽踽行走,像一个辱国丧邦的游魂。现在他回来了,身份是一个无所事事的访客。他无法再次转身,就像无法再次转动老屋里的巨大磨盘。除了挂霜的鬓角,他有车有房有酒有肉有工作,还有一些文章薄名,但他仍然两袖空空。想起古人的一句俚语:狐欲渡河,无奈尾何。

这是庚子正月廿九。

 

迟迟

春山眉目姣美如新妇,头面手脚无一不新,无一不嫩,也无一不好。昨天车过荆楚众山之中,一山山绿,一群群美妇人,插花满头扑怀而来,活泼泼的,狂野放浪,令人喜而复惊;如八秩老翁遭遇二八女郎,瑞脑销金兽,红灯烛鲛绡帐下无所措手足,徒然暗唤奈何。

新妇好看,难做。过去乡间男女结合多是媒妁之言,新妇初进门,眉低眼顺撇手撇脚,尤其畏公婆小姑子如虎狼。汉魏六朝人通称妇人为新妇,又尊贵者斥卑下者之妻为新妇,新妇还是妇人自谦之词,无论其人是十六七八还是半老徐娘。《世说新语》里说,支道林拜见谢安,与谢安的侄子谢朗讲论不休,其时谢朗尚在总角之年,又刚刚病愈,渐渐困倦不能支持。其母一直躲在隔壁墙后偷听二人谈话,很是心疼儿子,两次派仆役传话让儿子回来,都被谢安挽留住了。末了,她只好自己走出闺房,流着眼泪说:“新妇少遭家难,一生所寄,唯在此儿。”话说完,就抱着儿子回房去了。谢安对同座诸人说:“家嫂辞情慷慨,致可传述,恨不使朝士见。”

有好些年,人生在世不称意,又无偏舟可弄,日日委曲求全如新妇,早间洗漱照镜子,倍感镜中人面目模糊又可憎,夜深时常读魏晋六朝人行状事迹,以解忧遣怀。事非经过不知难,事过了,又如冬去春来,云淡风轻草绿花红,以为都不过是命中必经的劫数,只可惜了大好光阴。我若不是须眉浊物,也愿人呼我为新妇,时间仿佛还可以回到丰腴明艳多好梦的少艾之年。流光容易把人抛,一春又一春,一抛又一抛,人渐老心渐淡,我见妩媚春光,也徒然暗唤奈何奈何。

奈何今日春阳大好,如小巧的檀木梳子,梳人头梳人背梳人肉又梳人骨,叫人软塌塌走不动路。恰好走到潜水之滨,鞋子一挨上两寸深的草甸,人就软成一只土蚕,站不住也坐不住,索性仰面躺倒。其实我刚刚从午梦中返回人间,不困,只是慵懒。天上浮云如白衣,蓝墨水一样的穹隆无辜得像一页信笺,真想穿上那一件白衣,持一管笔在那蓝纸上写几行断章或者俳句。耳朵里只有风声,只有水声,只有鸟声,只有蚂蚁啃骨头声,只有甲虫嘶嘶求偶声,垂丝海棠、桃、杏、桂、枇杷、樱桃和桑葚果实离离,竹叶草和芭蕉在树荫里招摇。古人说:春,蠢也,蠢然摇动也。木叶欣欣草色萋萋,我心也蠢蠢然有生机,蓬蓬然有生气。

春日迟迟。迟迟,舒缓行走之貌,如邻家新嫁娘拎着一篮子衣服去河边洗浣,细腰袅袅路过木格纸窗子,如凌波过横塘。一个乡下少年在屋子里埋头读书,他抬起头,看见一个迟迟的背影,心间萌萌似有所动。书如定海神针,又把他镇在远古的先秦两汉。岁月如驰,驰驰,非迟迟也,待他再次抬起头,妇人仍然拎着一篮子衣服去河边洗浣,鬓上已添几许星霜。

想起数月前在纸上写的一句话:生命五彩缤纷,死亡为之注入意义。

 

既见

书案上蒙着一层黄雾,一个小时之前我才认真地擦过,现在又累积起一纸厚。用指尖蘸起一些来,捻成一个小丸子,金黄的粉团散发着纯正的松脂之香。松,木中之公,森林中的王者,巧妙借助春风的力量,把它们的花粉也就是生殖细胞传播四方,雄心勃勃肆无忌惮地繁衍它们的后代。上天有好生之德,也赋予万物聪明和智慧;大地有载物之厚,且令之千柯万叶瓜瓞绵绵。

地气蒸蒸,绿色的火焰瞬间燃爆,像干冰点爆水、嘴唇点爆嘴唇、精子点爆子宫,空气中充斥着浓郁的混合型荷尔蒙气息,闻起来真是索人魂要人命。我从林间石径上经过,看见一群早早穿上花裙子的少艾女子,涂着红唇袅着细腰耸着胸脯跳鬼步舞;几条黄狗白狗黑狗,相互围着团团转,嗅闻彼此的气息;鸟呼侣,蛇缠尾,虫唧唧,鱼接吻,蛙击鼓;百花绽放如重锦,热烈地举送着它们的繁育器官。纷红骇绿,品物繁滋,人间如此妖娆,又如此芬芳,如此寂静,又如此骀荡。

最先开放的是婆婆纳,幽蓝细碎的小花撒满一地,如星空倒悬。又娇羞又热烈,又安恬又忧伤,像旧时深闺中坐绣房的女子。很长时间里,我一直以为它们是勿忘我,少年时代还为它们写过诗。如今我见到婆婆纳,还是认为它们低眉欲语的样子,一如情窦初开。继之是油菜、连翘、木笔、兰、樱、桃、李、杏、梨、结香,是垂丝海棠、映山红、芍药、牡丹、蔷薇、紫藤,蜂媒蝶使来往其间,充当月老递情传爱。

春天是情欲勃发的季节,草树、花鸟、人兽、虫鱼乃至天上日月地下山水,似乎都被排山倒海的欲望裹胁着、引诱着、怂恿着。想起才读到的冯八飞写的贝多芬的故事:他访问过妓女,一生拼死挣扎仍然无法战胜肉欲。

在春天,万物道法自然,遵从生物的本能繁衍滋生。所谓自然,自然而然,不得不然。最自然的事也是最大的事,莫过于恋爱、怀孕和生殖。质直如远古的先民这样说:“未见君子,我心伤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一切的原始动力来源于此,诗歌、音乐、舞蹈、绘画、影视等等一切文学和艺术,最初也莫不衍生于爱情、交欢和分娩。所谓怦然心动,所谓海誓山盟,所谓刻骨铭心,所谓欲仙欲死,艺术之化境亦如情爱之化境,其间有寤寐思服的忧伤,有求之不得的焦灼,有两情相悦两心相许的如意,有占凤乘鸾幽秘不足为外人道的欢愉,亦有刳心剖腹的产痛和作品呱呱坠地的快慰。

书是金兰密友,文章是圣洁的女神。对密友,可坐可卧,可远可近,可淡可浓,可相敬如宾亦可调笑欢谑。面对女神,心间虽蠢蠢然痒痒然,手脚却如被无形的绳索紧紧缚住。写作将近三十年,每次铺开纸张或者打开电脑,哪怕前一刻还在猜枚划拳行俗世里的小乐子,此刻必洗手净面端坐如仪,虔诚期待圣女的口谕和暗示,然后一字一句忠实地记录下来。这个过程如此寂默,风不动旗不摇,又如此荡漾,心间如春水,泛起十里桃花浪。

春风鼓荡春水如蜜,我是一个期待怀孕的人,等待一个句子、一个想象或者一个比喻,点爆文字的火索,繁衍出让花朵闭嘴的绝妙好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