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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代乡村复魅:寻乡根展新貌 ——谈乔叶的《宝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谭杰  2023年03月03日13:35

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和推进,近几年乡土文学中着眼脱贫攻坚、新农村建设等主题的作品层出不穷,聚焦城乡互动帮扶、提炼扶贫工作中乡村建设经验、展现轰轰烈烈的乡村转型实况以及乡村精神面貌、传统观念转变的作品各具特色。

入选“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的长篇小说《宝水》,也是在这样的时代主题下而作,小说截取在省“美丽村庄”示范村政策扶持下,位于豫北太行山中的宝水村一年光景,描画了村镇干部带领村民们发展自身优势,将衰败凋敝的传统农村转型发展为文旅特色新乡村的奋斗故事,描画了一幅生动细腻的当代乡村生活图鉴。

“真佛只说家常”。《宝水》书写山乡巨变,山乡的“变”和“恒”并举。日常生活和民风习俗是山乡巨变中的恒常,是乡村的根脉和魂气所在,也是生活在其中村民的精气神的根本。以小切口展现大视角,乔叶笔下的新时代乡村首先写的是俗常中的乡村,在乡村经济振兴的大框架上,叠加了层次丰富的民俗气、人情味、文化观、时代感,将快速发展带来的痛感和矛盾置于琐碎的日常中消解,在灵动鲜活中增添了故事的延展。一方面,小说以四季流转为线分为四章,从正月十七落花灯吃落灯面起,正月十九敬仓神、惊蛰挖茵陈、楝花开吃碾馔、捋槐花摘椿芽、端午节打艾草、中元节烧路纸、霜降摘柿子、立冬打软枣、秋末冬初酸黄菜、冬至数九肉、小年耍狮子,还有家家户户从年初吃到年尾的闷坛肉……各种农谚俗语穿插其间,展开了宝水村一年四季交替、节序轮转的农情、农俗的生动画卷。还有许多承袭至今的乡风:看似平淡家常话寒暄,实则是关系稳定,“人情似锯,你来我去”“维”人之道等等,也有龙王庙、娘娘庙、老槐树这些被神化的发愿的老地方……这些是地青萍作为“外人”迅速融入宝水村生活的缘起所在,也是在漫长的乡村生活中经久传承下来的传统文化、风俗民情和乡民生活的智慧所在。另一方面是在省县等政策的扶持下,乡镇干部带领村民们建设家乡,发展文旅特色,充分利用现有资源,装修自家房后改为民宿,吃喝多从乡野里就地取材,有时令野菜吃鲜,也有创意加工的“柿柿如意”柿饼、“初恋的味道”雪花山楂外销,村民们不需要投资太多,就能得到较好收益,更好地发挥了能动性、积极性。张大包搞基建装修,豆家制豆腐、大曹家有祖传荆编手艺、老安厨艺好、雪梅喜欢画画会布置……各家有各家的既有优势,也积极吸纳了新媒体视频宣传等新手段。当然,发展过程中不稳定、不协调的问题也是层出不穷:客流量突增导致堵车、停车难、村民趁机乱收费、环境卫生与餐饮卫生杂乱、收费定价和招牌混乱、游客破坏生态现象、网络舆论攻击等等,作者将这些问题糅杂在“极小事”和扯云话中,去戏剧化和尖锐化,四两拨千斤地寻对策,干部村民间互相启发、学习,不断转变思路,掌握经营之道,激发寻找致富途径的自觉性,激发新文化、新观念的形成,宝水村先天有利的自然资源被充分利用起来,成为“美丽村庄”的示范。

农村的事“该粗就得粗,该细就得细”,要想领导好,“可得有一番水磨功夫,再加上十八般武艺”。小说中,宝水村里带领村民谋发展的,有当地土生土长的乡镇干部,有政府安排的乡建专家,也有新时代高素质的大学生,还有像老原、青萍这样的,生于乡村,谋在城市,返乡经营的有见识的中年人。农村干部杨镇长和村长大英的人物形象血肉丰满而接地气。杨镇长诚恳待人,兢兢业业,熟悉乡镇工作,能力和智慧兼备,在指导乡村建设时,能够根据乡村实际情况和农民的心理开展工作、推行政策,懂变通识时务,但是乡村之间存在很大差异,北山南岭“一处比一处烂难”,纵有十八般武艺也难。小说通过他透出乡镇干部面临的工作难度和压力,是现实的真实写照。村长兼书记的大英,是精明又泼辣的中年女干部形象,“典型的能干事儿的村干部的脾气,扑的开,收的住,能应上,能管下,大事明,小事清。”热心解决村民急难,紧跟政策,秉公处理村务,光明磊落,遇到不平据理力争。当她面对家庭,面对修路受伤瘸腿的爱人、被侵害而受到精神创伤的女儿时,她表现出传统女性的柔弱、天真;面对儿媳雪梅爱画画,她又变得像旧社会的恶婆婆般保守。

小说中还有一个高光人物——老练又玲珑的乡建专家孟胡子。他熟稔乡土,是新时代乡村建设者的代表。不论是乡村投资、新农村建设、为人处世、与官员交往之道等等,他都见地独到。他给乡村带去的不仅是基础建设的升级和经验,更多的是眼界拓展和文明宣传。他的半官方立场,紧贴村情民情,出浅入深的朴素传经方式,格外容易被村民接纳和信服,起到了更新观念和转变思路的重要作用。赵先儿媳妇赞他“说话真稠”,他说“都是老祖宗多少年总结出来的理”。相比之下,来村里实践的大学生经历了思想扭转的过程。初到村里,他们通过文化下乡的形式,传输所谓的文明——器官捐献、素质教育认识乡村等,端着城市文明人的架子,照本宣科的推行,自然碰壁,便觉得这里人“愚昧落后”“简直是不能对话”。他们不理解村民,村民也对他们质疑。在融入乡村生活后,他们真诚地相应改变,从村民所需所求出发,“但凡提什么建议也会很快被村民们接纳”。

乡村建设离不开国家政策的扶持、外来建设者的新技术新理念以及村民们的高度配合。在《宝水》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外来建设者:他们具有实干精神和时代精神,熟悉政策,知晓民情,融入乡村生活,不谋私利,能够着眼当下困境,发挥所长。为乡村建设贡献了物质基础,更重要的是精神引领,这是使乡村自主长足发展的重要力量。除此之外,小说还塑造了各具特色的宝水农民形象,他们能吃苦、有手艺,也精明善钻营。豆嫂问青萍冰箱装多东西是不是不费电,把豆皮拿到青萍家寄放;青萍为村史展览征收物件,大曹做的荆编要按件高价收费,而在被县长夸赞之后,他发现商机,又主动要求在捐赠上署名,却不愿退款,拿了三个又小又旧的荆编筐替代……通过一桩桩具体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在乡土的传统道德和当下生活气息中,让人物立起来、活起来。

“人情似锯,你来我去”。小说以地青萍在宝水村的生活见闻为主线,穿插青萍童年在乡村生活的记忆、过往回忆和梦境,并行叙事,打通了新旧时代乡村生活的通道,也解开了她内心因福田村纠缠已久的结。青萍父亲为了乡里乡亲风里来雨里去的帮忙,给自家平添了不少麻烦,引起了母亲和青萍的厌乡情绪。为了给七娘家娶儿媳妇借婚车,父亲在从象城回福田庄的路上出车祸丧生,青萍自此对乡村、乡亲和抚养自己长大的奶奶生了恨意,疏离了从小生活的福田村,故意错过了见奶奶临终一面,她的对父亲的不解、对乡村的怨恨和潜意识里的遗憾,在心底的结越缠越紧,爱人因劳猝死离世后,孤清的她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宝水村的生活使她在城市生活经验和伦理价值基础上,重新构建起对乡村、乡情、乡风的认知和认同,这也是城乡从对立到融合的过程。比如语言,是地域文化的载体。青萍上学时因口音被同学取笑而坚决拒绝方言,到宝水村后,她方言土话也讲的越来越溜,也习惯将生活方言放到词典或普通话中对比品味,“比如搉字。词典里的解释是敲打”,捣更恰当;“维,系物之大绳,这是辞典里所释的本义”,“维”人比“为”人更为准确,比如方言的“漆巴巴”表示“可爱”,“吸”是“像”,“卓”就是“出色”……甚至方言使其产生了在自己地盘上的优越感;在接人待物上,她城市人的理念和见解常常得到宝水村民认可,觉得她通透有分寸,她也从村民的日常里接纳乡村伦理,在琐碎的家长里短中,发现“我的世界多么单薄狭窄啊。我所不知的还有多少层面?因为不知,所以无从推测。单薄狭窄限制了我的想象力。”不断反思自身旧观念中对乡村的不理解和偏见,重塑对乡村的新发现、新认知。

作为女性作家,乔叶在《宝水》中以女性视角书写乡村女性的性格命运、情感经历等,聚焦新时代乡村振兴背景下女性独立人格的形成和内心世界的成长。书写女乡村干部大英领导治理下的乡村发展的同时,塑造了祖辈两位奶奶、同辈“宝水有青梅”、下一代孩子曹灿等众多女性形象,延续了她作品中一贯的对女性的观察和思考,表现出了对乡土更细腻、更包容的温情和洞察。

祖辈两位奶奶主要通过情感世界,充分展现女性的母性光辉。悲剧的爱情造就了奶奶们隐忍、牺牲的品质。地清萍的奶奶和宝水村的九奶,机缘巧合,都是她的亲人,从梦境、回忆、病中话,可以拼凑出两位奶奶命途坎坷,为爱人守住家、为孩子辛苦操劳着过完一生,只为对早逝的爱人有个交代。小说主人公“我”的人生经历也很令人动容。人如“青萍”一样无根,幼时福田村是她成长之“地”,长大后远离乡村,嫁给了知根知底的邻居豫新——拥有城市新生活的人,“干净利落一根棍儿,没有拉拉扯扯的乡村关系”,被婆婆和丈夫宠着疼着,生活舒适得像在泥巴里,让她感觉像重回童年的福田村,“既能享受到一种重返童年的轻快幻觉,且还没有任何后患。多么完美。”在城市与丈夫一起生活的十九年,她应该满足,却觉得更多的是“悬于半空的理想之境”。接连的丧亲之痛后,孤清无依的她到“宝水”,在宝水村重温细碎的乡村日常,对乡村风土人情和文化伦理有了更多的理解和感悟,化解了对乡村的厌恶;在对九奶尽孝的过程中,弥补了曾经刻意疏离奶奶直到她去世造成的无法挽回的遗憾,与自己和解,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乡村之根——老原(小名“根儿”)。祖孙三人的爱情命途,也是女性自我救赎和自我和解之路。

新时代乡村振兴,也带来了女性独立人格的养成。香梅身上我们看到了现代女性意识觉醒缩影。她美得出众,话少笑甜,能干顺从,却时常因为丈夫的无端猜忌被家暴,被打麻了也不敢反抗。开饭店后,挨打的频率更高了。香梅逐渐发生转变,从传统农村女性的忍声吞气,到暗自盘算“不会一直吃亏。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先是约“我”当掩护赶集,跟情人在旅馆私会;又趁七成出手时,以暴制暴还了回去。“是他先动的手,我不理亏。一直就在等着一个还手机会……痛快了一回”,并且讲条件,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活。写出了乡村振兴和外来文化影响下,柔弱的乡村女性情感世界和个体意识的觉醒——女性和男性一样,有追求和创造理想生活的能力,也有享受美好生活的权利。

不依附男性独立自强,在亲子关系中也存在。乡村的孩子里,曹灿的成长是最惹人注意的。意外夺走了她母亲的生命,父亲大曹性格自私钻营,为了生计对姐弟俩不管不顾,甚至动辄拳脚相加。失去母爱,父爱缺席,她早早地懂事理、明人情,听到我要送书给她,眼睛一亮却又拒绝,当知道我寻访物件办村史展览馆,她替爸爸做主捐献,虽少言但诚实,直言拆穿父亲以次充好欺骗游客;她小小年纪就看透生死,对生活灰心,心思重,然而当听到“我”说受教育有用,能改变自己和弟弟的命运后,马上重燃对生活的希望和未来的憧憬,认定靠自己努力上大学,就可以迎来新生活;起初她叛逆地跟大曹对抗、赌命,后来她学会利用大曹贪便宜的特点,站在大曹的利益出发点上进行劝说,达到自己的目的。在青萍、周宁等人的正向引导下,曹灿从失去母亲的悲伤和对未来的迷茫中走出来,积极奋发向上,虽然她还只是一个孩子,从她身上,我们看到乡村未来的希望。

《宝水》中,乔叶延续了现实主义美学传统,以女性视角真实细腻地记录了乡村人民朴实的生活方式和情感伦理,对中国乡村的日常和新貌进行了深刻而温情的洞察和再现。同时,在乡土题材创作上进行了新的探索。她精工细雕乡村人物群像,另辟蹊径地用情写俗,着重从乡村生生不息的鲜活现实中,提取萦绕在山间田野的农情、农俗、农风等传统文化的脉络,复魅乡村的根与魂,书写出了新时代乡村的精气神。小说的最后,青蓝有了喜,曹灿长高了更优秀了,办完九奶的喜丧,大家迎接新年的到来,乡村建设的难点问题不断,但是新生命不断延续,乡村新生活也正在人们的期盼中继续生发。 

(本文系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作品联展”特约评论)

 

作者简介:

谭杰,鲁迅文学院教学研究部副主任。主要从事当代文学研究,在《当代文坛》《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文艺报》《安徽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学评论多篇,著有文学评论集《文学的坚守与远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