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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文学》2023年第3期|孙健:还乡
来源:《山东文学》2023年第3期 | 孙健  2023年03月06日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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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忙着汇总参加全县演讲比赛的学生名单,马畔打来电话,让我过去一下,说有事和我商议。马畔的办公室在三楼;我在一楼办公。他平素向我交代事情都是打电话或是微信留言。不是紧要的事儿,从不找我当面磋商。我撂下手上的活儿,急匆匆奔往校长室。一路上,我的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又一圈,也没想出到底是什么事。

我几乎是撞开了校长室的房门,马畔坐在桌前正泰然自若地翻看一份文件。“老马,出什么事了?”我喊叫一声。马畔大我三岁,他是校长;我是副的。没外人,我都喊他老马。马畔瞅我一眼,说:“徐东,你还记得志强吗?”只有我俩在,马畔对我直呼名字。我认识的人中,叫志强的有四五个。“哪个志强?”我急切地问。“牛志强……在咱学校代过课,我们还待在一个办公室……还有苏慧……”我想起来了,个子高高的,不胖不瘦,很帅的一个小伙子。我的记忆宛如一枚飞镖,倏地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那一年我师专毕业,分配到全县最偏远条件最差的麻湾中学任教。一同分来的有苏慧,还有两名男教师。我、马畔、苏慧和牛志强,都任教八年级一班。马畔教语文,我教数学,苏慧教外语,牛志强教物理。我们几个是搭档。不过,牛志强是临找来的代课教师,他高考落榜后,没再复读,来学校当了代课老师。

也许工资待遇低的原因,牛志强递交了辞职信。当时的校长极力挽留,可他去意已决,离开了学校。他走后我俩再没见过面,有一次我在县城的商场里遇见他的一位高中同学,打听过他的去向,听说他回家后没几天就只身一人去了南方,现在究竟做什么谁也不知道。十年前,他的父母也去了他那里生活,看来他混得不错,至于做什么,无人知晓。他走的时候电话还是缺货,网络也没有普及。他走后如漂流瓶一般在茫茫人海中与我失去联系。

2

我一屁股坐在校长室黑色真皮沙发上,说:“老马,我想起来了。牛志强不是去了南方吗?”马畔合上文件,说:“刚才他打来电话,114查询的我办公室的电话,说过几天到咱们学校搞个捐款仪式,捐一百万元。”我吃了一惊,说:“看来牛志强真的发大财了。”马畔说:“他现在是董事长,如今他的公司总资产几十个亿了。”

我的脖子长颈鹿一般伸得老长,很久没缩回来。在我的脑海里,我一直都没把马畔口中的牛董事长和记忆中的牛志强叠合在一起。

二十多年前,我和牛志强住在同一间宿舍。距离我俩宿舍不远,是一间女教师宿舍,苏慧和另一名女教师住在里面。苏慧和牛志强是高中同学,一个班的,还是同桌。苏慧考上了师专;牛志强落榜后回学校当了代课老师。我俩到学校报到时,牛志强已有两年教龄。报到第一天,我就瞧出来了,牛志强对苏慧有那么点意思。他身穿白衬衣和牛仔裤,一直徘徊在教务处门口。那时的办公室是砖瓦房,我们四个人办完入职手续从屋里一出来,他就眉开眼笑地喊:“苏慧,这是饭票,你先用着。”他说完把一沓饭票塞进苏慧白皙的手里。我和另两名男教师,他理都没理。

我俩住在一个宿舍后,没几天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有天晚上,他喝醉酒,我也喝高了,已是夜半,我俩还在闲扯。他满嘴都是与苏慧一起读高中时的事儿。他和苏慧是邻村,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后来二人谈了恋爱。遗憾的是无情的高考划开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两个人被滚滚的波浪分隔在两岸。

机会再度出现在牛志强面前,他与苏慧在同一所学校任教,宿舍离得极近,且任教相同班级,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他长得很帅,黑密的长发三七开,若有头发落下来,轻轻一甩头,那不听话的头发就乖乖归了位。如果论相貌,依我看,苏慧真还配不上牛志强。遗憾的是,他是代课老师,苏慧是正式的,身份的不同已经决定了两个人谈恋爱是行不通的。牛志强没有自知之明,非要以卵击石。他经常主动与苏慧搭话,还请她到校门口的饭馆吃饭。他的工资还没有公办老师的一半。他家庭条件一般,又是此种身份,谁都清楚,他追苏慧只是一厢情愿。

牛志强不知深浅,非要撞个头破血流才肯回头。有一次苏慧没有液化气了,她和同宿舍的女老师憋红了脸把气罐抬了出来。两个人费了半天劲才把气罐弄到了自行车后架上。满头大汗的牛志强,刚从篮球场上回来。他快步冲上前去,说了声我来,说罢便将气罐扛于肩上。他把气罐放在雅马哈摩托车后座上,捆绑结实后,骑着摩托车一溜烟驶走了。十几分钟后,他到气站加完气,又把气罐搬进苏慧的宿舍。这一切我都看到了,心中暗自感到好笑,不管牛志强如何表现,最终结果必定是爱情悲剧。

教学工作是需要经验的,我和苏慧刚参加工作对困难估计不足,第一次考试老教师们就给了我俩一个下马威,我和苏慧的成绩被落下很多。我向牛志强取经,别看他是代课的,可他的教学成绩在全校遥遥领先,每次开会那时的校长都点名夸赞他。他仅给我讲了寥寥数语,就不再理会我。

他却主动找到苏慧,给她传授教学技巧。他拖了把椅子过去,坐在苏慧旁边,很有耐心地讲授怎样让学生考高分。我坐在旁边的办公桌前。苏慧伏在桌上写教案,并不看牛志强一眼。在我看来,牛志强简直就是一只癞皮狗,死皮赖脸地缠着苏慧不放。说的直白点,他就是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那时候,学校的女老师极少,男教师总数是女老师的五倍还多。除了牛志强,我知道的,至少还有三名男老师在追求苏慧,他们都是师专毕业的公办教师,从身份上来说和苏慧是对等的。

3

马畔把文件往桌子上轻轻一摔,大发感慨:“徐东,当初咱俩若是也辞了职到南方创业,说不定也会成为一掷千金的董事长。”论学历论能力,我俩都不输给牛志强,因为我俩端的是铁饭碗,舍不得丢弃,才没尝试一番。倒是牛志强辞掉工作背水一战,一跃成为身价几十亿的董事长。

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我与牛志强同年出生,又同住一个宿舍。如今我俩差距拉得这么大,我当然无法心静如水。其实,当初追求苏慧的三名教师,我是其中一位。尤其是牛志强被清退后,我没有了顾虑,还模仿徐志摩诗歌的风格给苏慧写了表白信,可她并没有回复我;我请她吃饭,她也婉言回绝。我还不如牛志强呢,他请苏慧吃饭,她去了,写情书,她至少回复了。

那晚,风很大,狂风卷着沙粒打在窗户上“啪啦啪啦”直响。十点多了,牛志强怀里揣着一瓶白酒和一个鱼罐头回了宿舍。看上去他精神有些反常。他拧开酒瓶,又撬开鱼罐头,让我陪他饮酒。他眼里泛起红光。我俩把整瓶高度白酒喝光,牛志强说给苏慧写信表白了。我急切地问怎么回复的。他把手榴弹形状的酒瓶摔在地上,“啪”的一声响,满地都是碎玻璃。“你是代课老师,能有什么出息?”这句话倒是句大实话,可不能实说啊,苏慧这不是对牛志强人格的侮辱吗?

牛志强的教学业绩在全校排名第一,可他工资最低,没有评优资格,发福利还是折半。他干的活儿和其他老师一样多,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迟……我真的替他憋屈。可没办法,谁让他是一名不在编的代课教师呢。如果是我,我才不受这份窝囊气呢,决不会干这没有半点前途的代课教师。

牛志强原本有到胜利油田工作的机会,他的一个远房亲戚推荐他去做轮换工,干得久了,可以转为正式员工。他犹豫不决,征求我的意见,我建议他去。他若是继续在学校干下去的确永无出头之日。他父母的意见与我完全一致。可能还是舍不得苏慧,他最终没去,留了下来。

他辞职离开学校的那个傍晚,西方的天空布满红色彩霞,把他的整张脸映照得红彤彤的。单职工宿舍门前,只有我一人依依不舍地送他离开。他的摩托车后架上捆着蓝格子图案的被窝,前面放了个纸箱,里面是日用品。他扯着嗓子喊:“我走了!”他又按了两声喇叭,扭过头去目光直戳戳地看向苏慧的宿舍门口。刚放学不久,苏慧就在宿舍里做饭,可直到他骑上摩托车驶远,苏慧也没出来。我目送牛志强的身影驶远,恍然感到他就像一块用完的抹布,被人随手丢进了垃圾筒。

4

我问:“老马,牛志强来了我们怎么接待?”“捐资助学是好事,我们完全按他的要求办。你跟他住过一个宿舍,这事就由你负责,这是他的电话号码。”马畔说完递了张纸条过来。我把纸条接在手里把上面的号码存入手机,说:“你把他的微信推给我,还是微信联系方便,能语音,还能视频聊天。”马畔说:“我想加他微信的,他拒绝了,说平日根本没时间看微信。人家现在是大人物,肯定不会随便加他人微信。”我呵呵一笑。《芋老人传》中的“时位移人也”这句话,宛如一根鸡毛从我的脑间快速飘过。

以前一起共事,我俩无话不谈,关系很密切。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如今一切都发生了根本性改变。现在的牛志强已不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一脸青涩的毛头小伙子。我诚惶诚恐地站起来,酝酿一番情绪,才拨打了他的电话。庆幸的是振铃声响到最后一秒,他接听了。我有些语无伦次:“牛志强……不……牛董,我是徐东,你还记得我吧?听说你现在成董事长了,真了不起!”电话那端传来一阵嗓音浑厚的哈哈大笑,尽管这个声音历经多年的沧桑与变迁,可我还是瞬间辨别出对方就是牛志强。

我问他什么时间来麻湾中学。他说近几天要召开董事会,会议完了就赶过来,还过谦地说公司近段时间正需要资金周转,暂且捐款一百万元,钱有点少,拿不出手。我忙说钱已经不少了,问他我们有什么要准备的。他说举办个捐款仪式,全体师生参加,弄得热闹点。这笔钱对一所乡村中学来说已是天文数字。正好学校的办公电脑严重老化,有几台都开不了机罢了工,资金到账后先解决这个问题。

牛志强先问了我的情况,又询问了其他几位老师,他们当年对牛志强挺不错,给了他不少关照。这几位老师现在都退休了,没多少可以讲的。随后他问到苏慧,我犹豫一下,说:“她挺好的……去年刚评上副高职称,女儿学习成绩也很优秀。”牛志强长长地哦了一声,喉咙像是突然被一块年糕噎住了,没再说话。我不知道苏慧是不是牛志强的初恋,但我完全可以确定,他年轻时在苏慧身上用情极深。一个男人,青春时代所付出的儿女真情,不管是谁都是终生难忘的。我从他低沉的话语里能感觉到,他开始问的那几位老师,包括我在内,都是铺垫,也可以说是虚晃一枪,他真正想了解的,其实是苏慧的情况。

我与牛志强通电话时,马畔就在旁边坐着,我俩的交谈他都听到了,我没必要再向他汇报。我回到办公室,本想继续汇总名单,可我坐在桌前什么也不想干了,心里波涛汹涌,怎么也无法平静。当年我和牛志强住在一个宿舍的时候,我的优越感不言而喻,可谁会想到,如今我和他已是天壤之别,他已经把我落下了十万八千里。教师的工作虽说还算稳定,但整日忙忙碌碌,教学压力也大,加班是常有的事。这两天,二十多年前牛志强瘦削的身影幽灵一般盘踞在我的眼前,让我心神不宁。吃过早饭,我刚来到办公室,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号码显示是广州的。我赶紧接听,电话里传来一个清脆的年轻男子的声音,说:“你是徐校长吗?我是牛董的司机小丁,我们预计明天下午能到你们学校。”

我连忙说:“大约几点到,需要到飞机场接你们吗?”小丁说:“不用,我们带车过去。”我暗吃一惊,麻湾镇距离广州两千多公里,开车过来这要多么辛苦啊!我不便多说,只能说好的,你们到了给我打电话,我们列队迎接。我赶紧汇报给马畔,他让我先放放手上的其他工作,赶紧准备接待事宜。

我正忙着买茶叶、买水果、定制会标、安排会场……马畔打来电话,让我询问一下是否邀请县教育局和镇上的领导出席捐助仪式。我拨打了牛志强的手机号,他没有接听。董事长嘛,肯定很忙,不接听电话很正常。几分钟后,再次拨打,振铃,但还是没有接听。我拨打了小丁的电话,通了,我把问题讲给他听,小丁说请示一下牛董再回复我。不一会儿,小丁回了电话,说这件事由学校方面决定。我和马畔进行了沟通,捐资一百万元呢,不是小数目,还是决计向教育局和镇领导发出邀请,双方均作出回复,局长和镇长双双出席捐助仪式。

5

正值早春时节,我提前查看了天气预报,这天是个好天气。吃过早饭,我一改平日穿运动装上班的习惯,换了一套靛青色西装,比以往早了半个小时来到学校。我刚在办公桌前坐下来,就给小丁发了短信:“牛董大约什么时间到?”他很快回复:“下午。”上午我挺忙活的,上了两节课,还要制定全校学生广播体操比赛的活动方案。马上要见到牛志强了,我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

中午没回家,我在学校餐厅吃完饭,又给小丁发短信,问他们到哪了。他说马上就到县城,先找个宾馆住下,三点左右,牛董到学校参观。我回复:“需要到城里接你们吗?”学校离县城二十多公里。小丁回复:“不用,我们自己开车过去。”既然他们带了车,牛志强肯定不再麻烦我们。马畔当即决定,下午所有班子成员到学校门口迎接牛志强。

“广州有位大老板来学校捐助一百万元”的消息,早已在师生中传播开来。不过,老板叫什么名字,知晓的并不多。两点半,马畔率领众人来到校门口列队相迎。再有几分钟就三点了,一辆黑色豪华轿车缓缓驶了过来。马畔快步向前走去,我和其他中层领导紧跟其后。

豪车在橙黄色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幽幽的亮光。这辆车很特别,跟一般轿车不一样,车头加厚了一大截,车体比一般轿车也要长得多。前端笔直,车尾呈流线型,前罩是垂直式的,标志牌是两个叠合的“R”。这辆轿车的卓尔不凡,顿时让我感到自惭形秽。我辨认不出这是一辆什么车,就轻轻拽了下旁边刘主任的衣角,低声问,这是辆什么车,值多少钱?刘主任是个汽车迷,对各种牌子的车都有一番研究。不管什么车,没他叫不上名字来的,特别是豪车,更是如数家珍。牛主任的声音比我还低,说这辆车是劳斯莱斯幻影加长版,提速极快,价位至少八百多万元。我心中一凛,不等回复刘主任,便向即将驶进校门的豪车跑过去。

劳斯莱斯驶过了那道不锈钢电动推拉门,我和马畔等人毕恭毕敬地立于车体两侧。豪车迎着太阳在一片空场上停了下来。驾驶室的车门开了,一个穿西装戴黑色领结的小伙子从车上下来。他的鹰钩鼻子别具一格,脸型和体态有些像电影《碟中谍》中的主演汤姆·克鲁斯,既英俊又威武。

小伙子下了车,并没有理会我们这一帮人,而是一手缓缓打开靠近驾驶室的后排车门,一手成圆弧状放于车门上方搭起凉棚。直到车门完全打开,一只锃亮的黑色皮鞋率先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从车上下来了。他留着板寸头,双鬓微白,打着一条天蓝色领带,身体健壮,标准身材。那像我,啤酒肚已经微微隆起。男子正是牛志强,他的变化很大,一眼看上去就是成功男人的典范。他成熟、稳重、优雅……举止投足间都透露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气势、大格局。

车上只有两个人。开车的小伙子必定就是小丁。他两手合拢立于车旁。牛志强面露微笑迈着不急不躁的脚步走过来。班子成员中唯我和马畔与他熟悉,其他人都年轻,工作上与他没有交集。我和马畔迎上去与牛志强握手,彼此寒暄几句,马畔对其他人一一作了介绍。正好下了课,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师生分外多,教学楼的走廊上站满了人,许多师生透过窗户朝这边看过来。

一行人来到会议室,椭圆形会议桌上摆放着香蕉、橘子、苹果、瓜子和花生,写有“欢迎牛志强先生到我校捐资助学”的横幅,红底白字,悬挂在醒目位置。众人分宾主落座,马畔简要介绍了学校近几年的发展情况;牛志强声情并茂地谈了他创业的经历。双方互动交流一番后,牛志强提出要四下转一转。大家出了会议室从教学楼上下来,我和牛志强当年的宿舍早已荡然无存,如今,校园里绿树成荫,楼厦林立,综合楼、教学楼、餐厅、报告厅、宿舍楼……一幢幢美轮美奂的高标准的楼房,居然让见多识广的牛志强喟叹不已。随后一行人到实验室、图书室、音乐室、美术室等各类功能室进行了参观,最后又到各办公室看了看,我还拍打着一台陈旧的显示器,特别指出电脑老化问题。每到一处牛志强都仔细询问情况,他沉稳老成,通达谙练,尽显企业家博大胸怀之风范。我们来到英语教研组时,凑巧的是苏慧上课去了,不然此种情况下该会多么尴尬!

牛志强并没有提出要见苏慧,我特意把苏慧的办公桌指给他看,他表情冷淡地轻轻点两下头,似乎他与苏慧之间未曾有过任何感情纠葛。转眼已是傍晚,马上就要放学了,马畔说先到饭店吃饭。我和马畔商量过了,已在镇上最高档的饭店准备了晚餐。可牛志强说要回宾馆。我和马畔非要留下他,哪有不吃饭走的道理!他执意不肯,还说晚上有视频会议,必须马上回宾馆。我急眼了,拽住他的胳膊,说这么多年没见,今天说什么也要给你接风洗尘!牛志强没给我面子,沉下脸,说在哪吃饭都一样。我和马畔明白过来了,牛志强是想疏离我俩,他不想拉低身份与我俩共餐。这是成功人士的通病,我和马畔还是能理解的。牛志强这次来并不想与我俩共叙友情,只是想完成一桩夙愿找回当年丢失的尊严罢了。

看穿牛志强的心思后,我俩不再软磨硬泡地留他吃饭。马畔陪同牛志强向那辆夕阳下熠熠生辉的劳斯莱斯走去。我提前准备了的两盒地方特产,山野绿茶,最高档的那种,包装极其精美。我把小丁拽到一边,把茶叶塞给他,说你和牛董每人一盒。小丁客套几句,把茶叶接在手里。我问牛董住在哪个宾馆。小丁说悦和宾馆。我问哪个房间。小丁瞄了一眼走在前端正与马畔说着话的牛志强,说308房间。打听牛志强的住处,是马畔安排给我的任务。本想在吃饭时找机会询问,没想到牛志强不按常规出牌态度坚决地告辞离开,我只能提前行动。

6

众人目送那辆牛气冲天的劳斯莱斯绝尘而去,心里都聚满怨气。果真是地位越高的人越难接近。昔日与我朝夕相处的牛志强,已和当初完全不一样,连一起就餐的机会也不给。其他人也议论纷纷说牛志强不讲情面,摆架子,太傲慢。

按牛志强的要求,全体师生都参加捐助仪式。这样,报告厅是容不下的,会场只能布置在教学楼前的广场上,还好,这个季节不冷不热,天气风和日丽,露天举行捐助仪式并无大碍。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安排人员布置会场,正上方悬挂着写有“企业家牛志强先生捐资助学仪式”的会标,各班学生早早地把浅蓝色椅子整整齐齐摆放在广场的方砖上。

牛志强的豪车缓缓停在广场一侧的花池边,所有班级已经集结完毕。我跑到楼下把牛志强和小丁迎接到校长室,马畔连忙起身。牛志强端坐在沙发上,问今天教师的到场情况,还询问学校现有多少教师,当年与他共过事的有多少人……这些数据我没做过详细统计,只好打电话给教务员小王,让她把今天的签到表送过来。现在都是“扫脸”签到,签到表是从连着签到机的电脑里导出来后打印的。我从小王手里接过签到表,扫了一眼,递给牛志强。他看得很仔细,每看到一名曾与他共过事的老师,必定嘟囔一声他的名字。他看了一会儿把签到表还给我,问我怎么有几位老师没签到。我不以为然,说他们有事请了假。其实这很正常,谁家里没这事那事的。

牛志强沉思不语,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站起来,掏出手机翻看片刻,说你看!我……差点忘了!今天还有个重要的网上视频洽谈会,几千万元的业务呢……我连忙问这该怎么办。牛志强说捐助仪式取消吧,我要回宾馆与客户连线洽谈合作事宜。我和马畔傻眼了,局长和镇长正在赶来的路上。马畔示意我赶紧打电话让他们别来了。我跑到走廊上给局长和镇长打电话,得知让他们先回去,我听出他们的声音里明显挟带着不悦。我倒无所谓,我只是个传话的,他们是马畔的顶头上司,这笔账必定算到马畔头上。

我回了屋,马畔问什么时候再举行捐助仪式。牛志强想了片刻,说下午教师能到齐吗。马畔说没问题,还说那几个请假的挨个打电话让他们到校。牛志强点点头,说那好,下午三点开始吧。捐助仪式跟几千万元的业务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取消这次捐助仪式,我和马畔认为很正常。在几千万元面前,局长与镇长又算得了什么?我在高音喇叭里播放了捐助仪式暂时取消的通知,同学们失望地拎着板凳回了教室。几分钟后,刚才还摆满学生椅的广场现在空空如也,只有主席台上摆放着几张盖着红布的长条桌。

下午两点半,牛志强和小丁又来了,他还是先去了校长室,小丁一进门就小声问老师到齐了吗。我已查看过签到表,是全勤。我忙说放心吧,全到了。我们正说话,刘主任领着局长和镇长进来了,两个人的体形有点相似,都是大腹便便。落座后,相互介绍认识后一起下了楼向会场走去。

广场上彩旗飘飘,人头攒动。全校师生都翘首期待一睹大企业家长什么样。马畔先是热情洋溢地讲了一番话,他对牛志强的捐资助学大加赞赏高度评价,还鼓励同学们以他为榜样奋发前行。我主持会议,接下来是牛志强发言。当我提到牛志强的名字时,一直在主席台旁边垂手而立的小丁,闪身过来把一份讲话稿递给牛志强。牛志强打开讲稿慷慨陈词地讲了起来,他从自己创业的经历讲到捐资助学的初衷,他讲话时,台下鸦雀无声,大家听得分外仔细。

我特意瞄了苏慧一眼,她坐在教师队伍的最后面,低着头,一缕长发垂于额前。那缕凌乱的长发必定影响到她看向主席台的视线,但绝对不会遮挡牛志强铿锵有力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我能猜到,苏慧此刻的心情必定非常复杂。局长和镇长也都讲了话,他们都对牛志强的慷慨解囊给予赞扬。随后,牛志强和小丁抬着一块硕大的印有一百万元存单的长方形红色宣传牌出现在主席台中央。他俩把那块宣传牌郑重地交给我和马畔。这一刻,会场上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

捐助仪式结束后,局长和镇长都邀请牛志强一起吃晚餐,牛志强故伎重演,依然态度坚决地推辞掉了。看来他连局长和镇长也不放在眼里,也不想与他俩有任何交往。马畔象征性地进行了挽留,牛志强还是一口回拒。他离开时对我俩说,在宾馆住一晚,明天一早上就回广州,还说不一会儿一百万元就转到学校的银行账户。

7

十几分钟后,财务科的郑会计乐滋滋地跑进校长室,大声喊到账了!到账了!我和马畔正聊着牛志强的事儿,马畔站了起来,问:“一百万元到账了?”郑会计赶紧点两下头。我和马畔对牛志强的感激之情瞬间漾满了脸。一百万!真金白银,假不了!

牛志强来去匆匆。我和马畔总感觉欠他点什么。他大老远来了,连顿饭都没吃,明天就原路返回了。我俩一合计,决计买些土特产,晚上直接去他所在宾馆的房间,他总不会把我俩轰出来吧。我俩与他毕竟是有感情的,离别之际,与他叙叙旧,聊聊天,沟通一下感情,靠上牛志强这棵大树没什么坏处。我俩吃过晚饭,把能买到的特产全买了,车的后备厢塞得满满当当。我开着银灰色国产轿车,和马畔向县城进发。

不一会儿就到县城了。可是,悦和酒店,我俩对这个名字很陌生,从来没听说过。我去县城都是当天去当天回,从不住在宾馆。我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打听到悦和宾馆的位置。我开着车转来转去,把车停在悦和宾馆楼前的停车场上,望一眼那辆鹤立鸡群的凯迪拉克,再瞅一眼面前那幢低矮破旧的楼房,顿时惊得张大嘴巴。一个大企业家,动辄就是几千万元的业务,居然住在条件这等低劣的宾馆!

我俩走进宾馆大厅,没有地毯,没有电梯,大堂桌子上的红漆都掉光了。我俩向楼上走去,我恍然想起,在美国纽约交易所上市的某公司CEO出差时吃方便面的事儿曾经一度风靡网络。我明白了,那些志存高远的企业家,生活上大概都这么节俭吧。

天色暗下来,宾馆走廊上散发着昏黄的灯光。我俩来到308房间门前。我刚要敲门,屋里传来一男一女的对话。女子说:“你为救那个男孩一条腿差点被车撞残了。幸亏那个男孩的爸爸是个大老板,给你治好了伤,还奖给你一百万元。你碍于面子不想接受奖赏,我能理解,可你瞒着我又上门索要巨款,还借用人家的豪车和司机……”男子说:“为这件事你至于大老远赶过来吗?”

男子的声音银针一般扎向我的耳膜,我感到一阵生疼。我和马畔一脸惊愕地对视一眼,连忙各自站到房门两侧。我俩背靠着墙,站得笔直,像极了两个站岗的卫兵。

女子说:“我们家的超市每年收入至多二十万元,儿子明年就要读高中,家里没有存款,至今没买房子……你倒好,拿着一百万跑到老家满嘴说瞎话打肿脸充胖子来了,你简直就是个神经病!”

男子用乞求的口吻说:“我跟你说过的,我心里一直有个疙瘩,这件事过去后,我再想办法赚钱!”女子说:“自打我认识你,你就一门心思想赚钱,想出人头地。十年前你倒腾服装赚了五百万元,你若是继续做服装生意,咱们的日子也不至于过成这样,你非要做大做强投资办厂,结果赔了个底朝天。”

男子没吭声。女子继续说:“明天我就到学校把你的事儿说个清楚,把那笔钱讨回来!”男子勃然大怒,吼道:“你敢!你若是去了,咱俩就到此结束,各走各的。”

女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没再说话。房间里阒然无声。过了几分钟,两个人谁也没再发声。这样下去也许二人这一夜都不再说一句话了。马畔冲我递个眼色,我俩蹑手蹑脚下了楼。回到车上,我没有立即把车开走。我俩在车上坐着,谁也不说话。过了许久,我瞄一眼夜色下影影绰绰的凯迪拉克幻影加长版,终于开着车离开宾馆。

晚上,我失眠了。夜里我只睡了几个小时。起床后我正在刷牙,手机骤然响起,马畔打来的。他说他越想越不对劲,想再去一趟悦和宾馆,不必把事情挑明,就说换电脑用不了这么多钱,把剩下的钱退回去,这样我们也许心安一些。我赶紧漱完口,说了声好。

我把轿车开得飞快,有几次都差点闯了红灯。其实天色尚早,六点。我俩气喘吁吁地来到308房间门前,我敲了半天门,里面没有任何反应。我来到吧台前问服务员,服务员说308房间的客人天不亮就走了。我从手机里翻出标注着“牛董”的号码拨了出去,里面传来一个妙龄女子甜美的声音——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又拨打小丁的电话,也是关机。

如果我没猜错,这两张手机卡是临时办理的,他们的使命完成后,将不再与任何人联系。马畔点点头赞同我的观点。回到学校,我的肚子里仿佛灌满了铅,一整天心情都是无比沉重,总感觉欠下他人一笔无法偿还的巨债。

课间,我在走廊上碰到苏慧。她支支吾吾,说:“想不到……他在广州把事业做得这么大……”“才华……是遮挡不住的,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 我犹豫片刻,还是说了谎。苏慧的嘴巴嚅动几下,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她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下了楼。

我把这件事讲给妻子听,她在镇卫生院当医生。妻子直接笑喷,说:“这个人是不是有精神病啊?”我也感到极其好笑,可我一点也笑不出来,说:“他背井离乡远离故土,孑然一身到几千里之外打拼,真的不容易,游子的心思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得到的。”

晚上,我躺在床上,终于想到临时取消捐助仪式的原因,那天上午苏慧也请了假。这次请假与她的老公有关。当年她回绝了追求她的所有男教师,嫁给了镇上的首富,一个搞运输的年轻老板。我想起来了,当年苏慧定亲后挨个办公室分了喜糖,第二天牛志强递交了辞职信的。

苏慧老公的生意越做越火,据说资金最多到了五百多万元。男人有了钱就容易学坏,她老公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对生意上的事不管不问,上个月他投资失败,公司资不抵债。

苏慧的情绪一直很低落,我想开导开导她,毕竟当年我也追过她。下午第四节是自习课,我去了英语组办公室,苏慧不在,可她的粉色华为手机在办公桌上放着。手机屏幕上的壁纸是一辆光彩照人的凯迪拉克幻影加长版,背景是学校广场一侧五彩斑斓的花池。

【作者简介:孙健,山东广饶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东营市作协副主席。已常规出版长篇小说《同学会》《公考》《天债》等五部。短篇作品见于《时代文学》《北方文学》《山东文学》《小说林》《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新民晚报》等。有长篇小说入选山东省作协深入生活项目。曾获黄河口文艺奖,东营市文学精品工程奖。黄河口文化之星,市文联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