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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3年第2期|罗张琴:同此青绿
来源:《广西文学》2023年第2期 | 罗张琴  2023年03月09日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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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我而言,在“粮仓”江西,秋天最好的景致,并非大地一片金黄,而是大地一片金黄、村口一株香樟。

香樟即樟树,为樟科樟属常绿大乔木。树冠广展、枝叶茂密的樟树,喜温暖湿润,产于属亚热带气候区的南方各省,是江南四大名木之一,也是江西的省树。司马迁《史记》中,有“江南出枸、樟”的记载,古时江南人有“前樟后朴”的种植习惯。

江西现存古樟六万多棵,古樟林三百多处,安福县的汉代“五爪樟”、泰和县的“笔架樟”、袁州区的“九兄弟樟”,分宜县防里古樟群、泰和县麻洲古樟林、乐安县牛田古樟林……村庄、山间、田野、河流,这些古樟树,或一棵独立,或荫蔽数亩,是赣地村庄的魂,是赣鄱百姓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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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吉水县白沙镇村上村村口,也有一棵古樟。这棵古樟,根系繁复,树身巨大,离地约一尺高的地方长年敞着一个直径约一米的树洞,也不知是怎样形成的?想来,起先应是外力强加给古樟的一处伤口,伤口经由古樟日日舔舐,自我疗愈,到最后成为浑然天成的洞口,化作树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让古樟从此有了区别于别树的独特风韵。自然之造化修为,当真使人感慨万分。

树洞从来都是略带神秘的场所,或者说是具有神性的地方,村中孩子无一例外被树洞吸引,一有闲暇,总要挨挨挤挤往里钻。东看看,西摸摸,其实并没什么好看,小手摸到的,除了粗糙的树皮,就只剩下无尽的虚空,但孩子从不以为无聊无趣,相反,始终乐此不疲,仿佛钻进树洞的自己,已挤进神灵宽大的袖袍,正在传递某种不为大人所知的神奇密码。密码经由树洞向浩瀚宇宙发散,看吧看吧,日月星辰似乎都在眨眼示意。满心欢喜的孩子,一脸期待地从树洞往外边的世界看。天地会在某个时刻以某种方式有所回应吗?渴望得到答案的孩子,坚信树洞是小小人类与无边宇宙的信使,更加殷勤地往树洞里钻,争做第一个捕获回应信息的人。

树洞往上,约一米五的地方,“节外横生”着一根垂直于整棵古樟的粗大分枝,远远看去,多像是一座横悬于树身的硕大秋千啊。秋千的绳索,一边攀挂树身,一边藏在天地,好比上苍酒酣之后、童心大发的神来之笔。孩子常常三五成群地爬上“秋千”,打纸牌,丢沙包,玩拍手歌、解毛线结等各种游戏。树洞咧着没牙的嘴,像欢笑的老祖母,不再威严神秘。待到“少年强说愁”的年纪,孩子便不再热衷于结伴玩闹了,只喜欢于清晨或黄昏的某个时刻,静坐“秋千”,看村口人群往来,看远处河流丰枯,思考左右为难的少年烦恼,遥想似是而非的诗和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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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能详细描述出孩子对古樟的情感,就像没有村人能说得清楚古樟的年龄一样。日日经过古樟的村人,一个接一个地掰着手指头,指认古樟年轮,却总是力所不逮、力不从心,问为什么?他们的回答如出一辙,他们说每次经过古樟,周遭不知为何总回荡催人急走的声响,这些声响撵赶着他们,往南走进山野田畴,往北走向大小城市。一茬接一茬的村人,走呀走,不停走,脚步从蹒跚到铿锵,神情从迟疑到坚定,眼神从明亮到浑浊,心性从热烈到枯寂,走到最后,无一例外,被袅袅炊烟或都市霓虹,轻轻收割。只有古樟,一年四季纷披着青绿的叶子,一言不发。

绿叶纷披,老树成精,是姑婆那辈老人关于村口古樟的说法。耕牛走失、禽畜发瘟、身体抱恙、庭院失和……村上凡遇此类情况发生,老辈人必会拎着一篮子香烛祭品去求村口那棵古樟,他们五体投地对着古樟虔诚祷告的时候,古樟便成了辟邪消灾、有求必应的“娘娘树”。于是,我们这些孙辈便也跟着老辈人唤古樟为“娘娘树”。

弟弟幼时体弱,时有高烧,偶发惊厥,每此,一贯笃行敬天畏地的姑婆俨然化身为民间妙手。只见姑婆麻利将弟弟按躺大床,一手用酒精不停擦拭他的额头、脸颊、胸膛,一边命我们赶快用篾箩装一箩大米放床脚边备用。酒精产生作用,高烧有所减退,姑婆歇一口气,往一只小小白色葛布袋子里装米,接着,将弟弟翻个身,开始用米袋不停在弟弟背上滚动。姑婆一边滚动一边观察篾箩里米的动静,并喃喃喊出“诸神勿扰、鬼怪退去”等话语。等到篾箩里的米呈现出诸如树杈、脚印、鹅头等物的浅浅痕迹时,姑婆长舒一口气,她轻轻甩动累到有些酸胀的胳膊,再用木梳将有些散乱的头发捋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姑婆迈着急速却又笃定的步伐向村口走去,端跪“娘娘树”脚下,并将红纸剪好的诸如树、人、鹅及从之前庙里求来的吉祥如意符,逐渐烧成灰烬。姑婆一边念叨“惊吓去莫再来、魂魄安定此身”,一边用老冬酒将灰烬圈固。不知是安慰还是巧合,弟弟四肢舒缓,面色祥和,呼吸重归平稳。

在宗教的观念里,佛往往藏在诸形诸相里。“娘娘树”上,郁郁葱葱、形似佛掌的叶子可真多啊。西去的姑婆,怕是也变成了“娘娘树”上一片青绿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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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世再无姑婆,我开始做梦。梦里,阳光从“娘娘树”的枝叶间透射出来,满地印满粼粼光斑,像时光之机,如岁月之钟。光斑之中,我与姑婆隔着“娘娘树”在说话。

“姑婆,樟树叶会落吗?”

“傻孩子,当然会。新叶发,旧叶落,是树的脾性啊,樟也不例外!”

“可是,别的树,秋天一到,光秃秃的,为什么樟树叶子还是那么绿、那么多啊?”

“樟啊,樟跟人一样,生老病死同步走!舍不得阳世亲人的魂魄没准通通变成了树上的叶子,你看,叶子和人,相互看着,多好呀!”

…………

梦境之外,我其实是知道樟树会换叶的。

樟树跟别的树不一样,它在春季换叶。每年三四月份,樟树一边长出柔嫩的新叶,一边褪去泛红的老叶,这种新旧更迭的方式让樟树始终绿荫如盖,人不留心,几乎察觉不到樟树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历时月余,老叶逐渐由绿转红,远远看去,满树斑斓,堪比春天的花朵。煦风拂树,一些到了年份的叶子,会轻轻从树干上方落下来。偶有一片飘在人的肩上,取下凑近端详,叶脉中尽管残留冬的伤痕,却依然饱含水分,实在不失其青绿生命的质地。落叶之下,新的绿叶不断被抽出,涌现更高的枝头,樟树新一轮的生长重又开始,恰如人之繁衍生息,推陈出新,接力绽放生命的无穷魅力与无尽创造之伟力。

换叶之后,樟树开花。米白色、绿白色、黄绿色,无数细碎的花朵缀挂密云一般层叠的树冠。这些米粒大小的花朵,每朵有六个花瓣,摸上去硬硬的,是革质的手感,像极孩子每天缠着大人要帮忙实现的小小愿望。花朵在晨风暮雨里,悄然开落,低调静默却使清香成河,夏夜的乡村,用樟树枝叶烧一堆火,蚊子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一个花朵愿望“达成”,树上便结一枚绿色的圆子,那便是樟的果实了。夏季之后,樟果逐渐由青绿转为紫黑,色泽诱人,宛若珍珠。母亲说,樟果是鸟儿在冬天最好的粮食,榨出的油还可供人食用,小时候的母亲全赖有它,腹中才有油水淌过。

5

在耕读传家的江西,樟树纹理排列工整,是文章才学的象征,寄托着学优致仕的美好寓意。“无村不樟,无樟不村。”许多村子的历史,都从古樟开始,许多村子的生活都与樟树息息相关。

母亲娘家所在的南湖村对樟树也甚是偏爱。樟树不娇气,寿命很长,又能涵养水源、固沙防风,是他们祖先相中的“风水树”。南湖人说,樟树栽得好则风水好,风水好则人丁旺,人丁旺则财运旺。南湖人还说,樟叶经蒸馏后,提纯抽取到的樟脑既能驱虫,也能药用;无论什么样的房子,搁几根樟木条在屋中,满室生香,进出之人,闻则神清气爽。每有家庭生了女儿,做父亲的必在房前或菜地旁择一地方,亲手种下一株樟树,亲亲昵昵唤称“女儿树”。

母亲在家排行老二,上头有个姐姐,手下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外公,本分农民一个,家中收入全靠几亩薄田,没能力置办下什么值钱的家当,用外婆的话来讲,外公一生能将五个孩子拉扯大已是“瞎眼鸡仔天照顾”,了不得的了。

日子虽苦,生活虽穷,却一点也不妨碍外公对他五个孩子,尤其是三个女儿表达疼爱。大姨娘出生那年,外公去集市买回一株樟树苗,种在了菜园边上。种菜本是外婆的活计,因为这株樟树苗的存在,每天劳作完的外公,总要扛把锄头到菜园里帮外婆做点什么,外婆不要他帮赶他走,他就乐得歇下锄头到樟树苗旁边小坐。小坐的外公,必从兜里掏出一根自制卷烟,点上火,悠悠抽着。母亲回忆说,她小时最喜欢看在樟树底下坐着抽烟的外公模样,樟树兀自风华,外公眼里落满星光。

落满星光的外公的眼睛总使母亲触摸到日子的希望。有希望的日子,总是那样的快乐。快乐的母亲总爱走向菜园,依偎在樟树与她爹爹的身旁。

“爹爹,樟树好看还是我好看?”

“乖女,樟树是爹爹种下的女儿树,同你一样好看。”

“女儿树?”

“是哩,爹爹膝下有女儿,种下女儿树,你们长它也长。长到你们出嫁时,爹爹做几只樟木箱给你们当陪嫁。”

母亲此后常去村上的大户人家看樟木做的箱子和橱子:纹路缜密,木质结实,外观精致,清香宜人,防虫防霉,历久弥新。出嫁时的母亲,是很想拥有一只樟木箱子的。可是,外公没有兑现承诺,他在大姨娘出嫁前就病倒了。病了的外公常年缠绵病榻,根本无力照看女儿们以及他亲手种下的那株香樟。小姨出嫁了,外公种下的香樟,树身依旧孱弱瘦小,根本够不上做嫁箱的规格。香樟换叶的一个春天,外公叹着气,心绪难平地走了。往后余生,母亲再回娘家,只能拥抱那株长得颇算艰难的香樟。后来,父亲送给母亲一只小巧的樟木箱,并帮着母亲将她的金银首饰、上好衣物以及保存下来的沓沓书信悉数装进去。箱子合上锁的那个瞬间,堂屋里的母亲泪如泉涌。

6

“常绿不拘秋夏冬,问风不逊桂花香。泊名愿落梅兰后,心静好陪日月长。”村口以及外公菜园边的两株香樟在我的生活里渐行渐远,有意无意,我总在如今生活所在的南昌城中寻找樟树的身影。

南昌,古称豫章,汉高帝初年间曾设豫章郡。“樟”通“章”;“豫”有高大安裕之义。取名“豫章”,相传一是因彼时城南松阳门内有棵大樟树,二是因郡域范围内,无论官贾门庭还是寻常巷陌,到处都有樟树身影、到处可见樟之清贵气质的缘故。古人治下,借樟树繁盛之象以期成文章昌盛之郡,真是美好又贴切。“豫章故郡,洪都新府。”一千多年前,天才少年王勃以此句为起首写下《滕王阁序》时,眼前该是浮掠过城南松阳门的那株大樟树吧。

豫章路、紫阳大道、井冈山大道、庐山南大道,香樟搭建绿色隧道,提神醒脑,明心见性;镂空的香樟之窗,精致的樟树线条,樟树下巷苔痕上阶,烟火满面……巷子深处,一株香樟身上,系满长短不一、新旧各异的红绸带,这时,我才意识到,大地一片金黄、村口一株香樟的最美深秋景致,并非是我成长记忆之独有。这些穿越时间的绸带与樟叶,是家园厚土,是黎明苍生,是离我们最近的永恒。

江天万里,香樟林立。故园无声,同此青绿。

【作者简介:罗张琴,笔名七八子,江西吉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高研班学员,第八次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代表。在《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天涯》《散文》等刊发表作品,作品入选各种选本,曾获冰心散文奖、方志敏文学奖、江西年度优秀散文奖等奖项,出版有散文集《鄱湖生灵》《山河故里》等。】